包桂芹 包国祥
蒙古族萨满教文化与精神治疗*
包桂芹 包国祥
现代文明世界信奉科学理性与文明进步,萨满教世界则沉醉于对非理性、神灵和祭祀仪式的狂热迷恋。现代文明世界关注的是一切事物存在的因果必然性,萨满教世界处理的则是驱鬼、招魂、祛病、禳灾等无科学依据的“邪”文化问题。现代文明世界贬抑萨满教为“封建迷信”或“民间巫术”,又以“非物质文化遗产”或“民族文化宝库”的名义重新考量萨满教。萨满教文化因与神灵沟通的“非理性”特征,具备现代科学难以企及的文化精神治疗力量。萨满教文化的悖论在于:理性并不要求我们必须剃掉我们身上的情感、神秘幻想和宗教信仰等非理性因素,相反,理性要求我们的只是如何辩证地理解、批判地取舍这些非理性因素。
萨满教文化;精神治疗;非理性
中国萨满教文化研究始于20世纪50年代,随着七、八十年代的不断推进,我国北方诸民族濒于流失的萨满教文化遗产,开始得以抢救,并引起国际学界的高度重视,萨满教文化国际间的学术交流和传播活动也因此日益增多。特别是近些年来,随着国际萨满教研究的不断推进,国际间学术信息交流与合作呈良好态势。在国际国内萨满文化遗产研究交流合作过程中,“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民族原始文化活化石”等称号让一些萨满文化现象逐渐呈现于世人面前。萨满教是值得研究、挖掘、传承,还是应该摈弃?其是神奇的医术,还是邪术?是历史文化遗产,还是封建迷信糟粕?一时间关于萨满教的各种论断变得扑朔迷离,难以定论。萨满教在人类生存发展进程中曾起过何种重要作用?它和主流文化撞击过程中又发生了怎样的变化?萨满教实践在民族文化发展中扮演何种角色?其背后又展示了何种文化逻辑,它是否还会存续下去?本文拟就蒙古族萨满教文化技巧的遗存为例,分析探研蒙古族萨满教的医学人类学意义和独特的精神治疗价值。
案例1:来源于萨满医术的科尔沁蒙古族正骨医术
据《中国萨满文化研究》(色音著)记载,来源于萨满医术的蒙医正骨学现已成为中国医学宝库中独立的一门科学。如当代著名正骨医师包金山就是清代著名女萨满娜仁·阿柏的曾孙。娜仁·阿柏,别号“神医太太”,内蒙古科左后旗人,是科尔沁萨满首领郝伯格泰的后裔,是正骨术的“奥德根”或“巫都干”(女萨满)。她是科尔沁近代蒙医整骨史上最早的继承者和发展者。包金山作为“神医”娜仁·阿柏的曾孙,在继承她的萨满医术的基础上,使萨满医术更加完善、更加科学化,并结合自己多年的临床实践写出了《包氏祖传蒙医整骨学》等医学专著。目前,他的整骨医术虽然从萨满医术分离出来成为纯粹的医学技术,但仍然保留了一些萨满医术的神秘色彩。他在一份工作汇报中写道:“1990年,首届中医骨伤学国际学术研讨会在深圳召开。来自澳大利亚、日本、新加坡、中国台湾等十多个国家和地区,以及国内二十多个省市区的各路高手纷纷登台表演整骨绝技。来自草原土生土长的医生,一个在国际国内医学界没有任何头衔却能参加这样的盛会我感到非常激动。登台的表演者一个个地过去了。没有什么惊人的场面,也没有激动人心的时刻,只有几分得意和几分遗憾。当大厅里的广播用英语和汉语点到我时,我非常自信地登上了表演台,我面对的是一个左肱骨髁上骨折的患者。当我的第一口白酒随着功力的喷出,大厅里像开了锅一样,人们好像嘲弄般地笑了。这时有几个外国人抢先拍照、录像,在他们眼里,我似乎根本不是个医生,而是一个玩幽默的滑稽演员,或许有一天他们又要展示一下中国医生的洋相。随着我用奇特祖传蒙医正骨手法,经过9分钟治疗,这个12岁的少女康复如初,从表演台上下来,自如地在大厅前走了起来,寂静的大厅顿时爆发出了长久的掌声,人们离开了座位拥了上来,一睹这神奇的医术。”[1]298-299这是一直以来在民族地区流传的医疗实践活动——科尔沁蒙古族正骨医术,尽管随着现代医学的发展逐渐萎缩,但从未绝迹。像包金山一样从传统萨满医术中吸收合理因素来填补现代医学的空白与不足的蒙古整骨医师为数不少,他们目前仍然活跃在农村或城市。[1]299
案例2:“科尔沁勃额”安代治疗仪式
蒙古族称男性萨满为“勃额”,女性萨满为“奥德根”。“科尔沁勃额”是迄今遗留的蒙古族萨满教的一支,它不仅具有蒙古族萨满教的一般特点,而且还具有较浓厚的地方特色,主要流行于内蒙古东部科尔沁草原一带,即今科尔沁左翼中旗、科尔沁左翼后旗、库伦旗等地。[2]
“科尔沁勃额”安代治疗仪式主要是用来给精神异常的未婚年轻姑娘或已婚但不孕的青年女子治疗精神方面疾病而举行的仪式。专治安代病的“勃额”叫“安代勃额”。安代治疗仪式的规模可分为小安代和大安代,小安代只有安代勃额和病人及其亲属参加,仪式在病人家中举行。大安代要求的场地比较大,一般选择村子边上比较平坦开阔的地方。安代仪式场地中间立一根车轴或车轮,参加的人数非常多。安代仪式由“安代勃额”主持,“道奇”(安代仪式中的主唱歌手)主唱,众人在场地上围成圆圈绕着车轴或车轮载歌载舞、纵情歌唱,场面壮观、热闹非凡。在安代仪式中,病人是主角,家人把病人的头发洗净后,把她的头发披散开遮住脸部,让她坐在安代场地中心的椅子上,左右有两个年轻的小伙子搀扶她,“道奇”和参加安代仪式的人围成一个圆圈。安代勃额在唱词中对病人进行劝解宽慰,了解病因,并鼓励病人解开心结、放下心里的包袱,加入唱歌跳舞的队伍中去。病人如果被人们载歌载舞、纵情歌唱的欢乐场面所打动,并开口说话,加入跳安代的行列中,安代仪式就逐渐进入高潮。进入高潮后,动作敏捷、性情开朗的小伙子拉着病人绕着安代场跑,病人跟着小伙子跑几圈后浑身出汗。这时“道奇”即兴演唱一些幽默诙谐、朗朗上口、沁人心脾的唱词。其中有赞美茶的歌,目的是劝说患者尽量多喝茶,多出汗,或穿插演唱一些欢快的民歌、小调,目的是缓解病人哀伤忧郁的情绪,使其打开心结,开开心心、心无旁骛地融入到欢歌笑语的人群中。当病人逐渐解开心结、不再忧郁神伤,神清气爽且绕场跑的速度加快时,歌手和众人也跟着兴奋狂奔,安代治疗达到一个新的高潮。
安代演唱的最后一晚举行送走鬼魂的安代仪式。纸扎房通常是用柳条或秫秸编成并用纸剪的鸢修饰的房屋模型,纸扎房是给附体的鬼魂准备的。萨满出场指导病人如何扑倒在纸扎房方向的程序和规矩,歌手唱完赞美纸扎房的歌后,让患者从远处跑来扑倒在纸扎房前,烧掉纸扎房。人们相信通过举行送走鬼魂的仪式,使鬼魂离开患者,患者自身的灵魂回到体内,患者恢复健康的精神状态。在大安代治疗仪式的演唱中,参与演唱的群众少则三、五十人,多则几百人;演唱的天数最少7天,多则21天。一家办安代,全村人纷纷集资协助,凑起粮米、灯油,热情地替主人招待歌手和来宾。四面八方的人也会闻风而至。一个场子跳不开了,就再修一个或几个场地。这些外村来的人不要病人家属招待,都是自发地组织起来,一村或几村联办一个场地,于是自然形成比舞竞赛、以歌会友的场面。病人往往被歌舞最热烈的场子吸引过去,跑到那里去纵情歌舞,这就是安代的“夺场”。夺得病人的场子热闹气氛会更加高涨;被夺去病人的场子,被认为很没面子,努力重新组成力量,用更热烈的欢歌狂舞把病人重新吸引过来。[3]所以安代治疗仪式的关键也颇有比舞治病、以歌舞娱人的味道。这也是安代舞经久不衰、流传至今成为蒙古族独特歌舞艺术的根本成因。
案例3:科尔沁蒙古族萨满“过关”仪式
萨满的入巫仪式在萨满教仪式中占有重要地位。蒙古萨满要想得到其信众的认可,成为一名正式的萨满,都要经过“过关”仪式的考验。所谓“过关”仪式,就是指对参加过关仪式者进行法术检验,确认其萨满身份和强化其法力的一种民间宗教仪式。在民间调研时经常听老年人讲述,相传科尔沁蒙古族萨满要过“九道关”仪式,蒙古语称“伊孙达巴”。“九道关”分别为“铁铧关”:在9堆火中烧红9个铁铧,然后赤脚在每个铁铧上踩9次;“铁圈关”:在9堆火中烧红9个铁圈,用手依次摸过之后,把铁圈围在腰间;“滚火关”:赤着上身跳入9堆木炭火中打滚熄灭炭火;“烙铁关”:烧红9把烙铁,然后用舌头去舔烙铁;“钉板关”:把铁钉钉在木板上,在钉尖朝上的木板钉上行走;“油锅关”:烧开9口油锅,把脚依次伸进9口油锅,然后再抽出来;“铁链关”:在9堆火中烧红9条铁链,然后依次用手去捋;“火焚关”:点燃一堆干树枝,在火堆中放一缸水,过关者跳进火堆中,手握短剑,口念咒语,蘸着缸水舞剑,当过关者从火堆中跳出来时,头发、眉毛都结上了霜,浑身因寒冷而瑟瑟发抖;“铡刀关”:把9把铡刀绑在梯子上,赤脚踩过铡刀梯。“九道关”多与“火”有关。应该说时代越是久远过关要求越严、过关质量也会越高,并且过关仪式更隆重,过关内容更丰富。
自20世纪中叶以来,萨满“过关”仪式已经没有“九道关”,而是过“双关”。据学者乌仁其其格、陈永春在2006年对内蒙古科尔沁左翼中旗腰林毛都镇南塔村进行了萨满“过关”仪式的田野调查,整个过关仪式由祭祀、过双关、请神三个环节组成。祭祀环节设祭坛宰羊献祭、击鼓唱神歌;过双关环节实际上是过三关,分别是上述九关中的“铡刀关”“铁铧关”“烙铁关”;请神环节第一步请神、第二步“神灵附体”、第三步送神。[4]每一个环节、每一步都有复杂多样的设坛祭祀等内容。在这些环节之中贯穿着萨满过关终究要有的“神灵附体”这一关键内容。过关的萨满各方面的本领作为显形指标有目共睹,然而“神灵附体”这一隐形力量才是根本所在。不是什么人想当萨满就能当萨满,什么人能当萨满与为什么当萨满不无关系。与世界上其他许多地方的萨满一样,蒙古族萨满也要经历一番痛苦的“萨满病”折磨。据学者乌仁其其格、陈永春在仪式现场访谈记录,12名前来过关的徒弟,7男、5女,年龄最小的22岁,最大的56岁。这12人几乎无一例外地强调是因为得病而不得不当勃额(萨满)。如其中的一位说:“我病了三四年,看大夫不好使,去了好几家医院确诊不了,吃药也不见效,请占卜者看后,说有神灵要附体,必须要让它附体,不然病就不会好。最后让神灵附体后身体越来越好。今年秋天农活干完了,玉米收了以后过来的。”[4]上述访谈对象多称自己是“陶目勒”勃额,意思是被神灵相中了、看中了的勃额。由于这些原因而得病,称为巫病或萨满病。可以说,得了萨满病是成为萨满的前提条件。得了萨满病的人,经过萨满师傅传授法术,多次参加过关仪式,掌握各种法术,不断历练,勤奋学习,成功过关,才能成为正式萨满。这种由于得了萨满病而出萨满的例子在科尔沁蒙古地区很普遍。
从上述蒙古族萨满实践活动的3个案例不难看出,萨满教治疗仪式是以信仰万物有灵论为根基的。无论是治病的萨满还是接受萨满治疗的病患者及其家属都相信神灵的存在,同时对神灵抱有信任、崇拜之情,否则就不会有好的疗效。万物有灵论来源于古代原始先民对生命灵魂素朴的膜拜。古代原始先民深信世间万物无论植物、动物以及其它非生物都如同人一样有生命、有灵魂、有个性、有意志力。就像弗洛伊德所描述的那样:“他们认为宇宙中充满了多数的魂魄:善良的和邪恶的。这些魂魄和魔鬼,他们认为是所有自然现象的根由。同时,他们深信不管有生命的还是无生命的物质,都由它们来赋予生命。”“原始民族相信每一个人都有一种相似的灵魂。这些居住于人类体内的灵魂能够离开且转移到他人身上:它们是心灵活动的枢纽,同时在某种情形下可离开它们的身体而独立。”[5]82基于万物有灵论的萨满教文化因保留了一份对生命、灵魂的虔诚之心与敬畏之情,使萨满教凭借其天马行空、丰富离奇的“幻想力支配了其他的一切的力量,那时人在荒唐的观念和热烈的感情中过生活”[6]。这种荒唐的观念和尝试利用控制心理作用的规律以及对神灵崇敬的热烈感情足以满足他们想控制、主宰“所有事物”的欲望。
因而,萨满治疗仪式凭借其起源于原始野蛮人素朴的膜拜、祷告和诉求产生了生理治疗和心理治疗的双重功效。萨满能精确地判断出致病原因是精神的还是非精神的、是生理的还是非生理的。首先,无论是生理方面的疾病,还是心理方面的疾病,萨满都采取积极主动的心理引导和暗示效用,并配以一定的民间医术来治疗,所以,萨满治疗也可以理解为文化精神治疗或民间治疗。其次,萨满治疗的仪式和方法客观上起到了一定的治疗效果,因此,也可以说,萨满医疗是兼有原始医疗体系与原始宗教体系特征的综合医疗体系。它的原始医疗体系特征体现为医疗信仰和各种医疗实践活动,它的原始宗教体系特征体现为其宗教观及驱魔治病的宗教治疗观念。这些宗教治疗观念都是建基于萨满教万物有灵、灵魂不灭的世界观基础之上的,而其治疗实践活动则主要体现于各种招魂、驱魔、祷告、请神、送神等种类复杂的宗教仪式之中。巫术与医术的混杂融合是萨满治病最引人注目的特征。很多学者认为,在原始医学形成之初,医疗艺术浸染着巫术的气味并且控制在巫医的手中。[7]1-3对此,中国学者也有类似的看法:“各民族之医,多出于巫,吾族亦如此。”[8]4医学脱胎于巫术、巫医的实践经验和各种宗教活动。巫医治病经常以巫术为依托,所使用的治疗方法包括医药的使用也服从于巫术治疗,药力是通过巫力而显现的,巫师同时也是能治各种疑难杂症的医生,也可以说能为人治病是巫师的重要工作之一。“医与巫,医疗和巫术都统一于医疗活动中。因此,巫药结合,药巫互用,信药之中有信巫之成分,信巫之中亦有求药之要求。”[9]168蒙古族萨满教医疗活动确实注重了病人在求医求药行为中的心理特征。例如,案例1中,我们提到的科尔沁蒙古族的正骨医术就来源于萨满医术。自古以来,蒙古先民由于狩猎、游牧以及长期发生的部族之间的战争,经常会发生骨折、脱位、箭伤、脑震荡等外伤事故。因而,蒙古族积累了丰富的治疗骨伤、脑伤的经验,创造出许多既适应当时社会发展水平,又具有现代医学可资借鉴的具有鲜明游牧文化特色的整骨疗伤的独特方法。蒙古族萨满一般都擅长整骨术。例如,在18世纪蒙古族著名整骨师觉罗伊桑阿同时是一位萨满。在蒙古族萨满巫医中专门从事接骨、整骨的萨满在治病时不跳神,而是使用萨满进行神人沟通的神秘咒语和祈祷词加上世代延袭、手法娴熟的整骨技术,使得科尔沁人对接骨、整骨的萨满(也被称为“牙思巴里雅其勃额”)充满了由衷的钦佩和敬仰。在这里需要着重说明的一点就是,蒙古族萨满巫医整骨师非常看重病患者对治疗者的充分信任。他们认为,病人对治疗者有了依赖、信任,病人的病情才有可能恢复得快。否则,患者半信半疑的求医状态则无助于病人的康复。因此,对于犹豫不决、半信半疑地来找萨满治疗的病患者,蒙古萨满治疗者也拒绝给他们医治。例如,在蒙古族民间流传着一些有关蒙古族萨满接骨医师关布老人的传奇故事。据说关布老人能够预知每天有几个人前来求医,其中哪些人是真心虔诚求医的,哪些人是抱着试试看的不信任的态度来的。有一次,一位病患者思前想后犹豫了半天才下决心前来找关布老人治病,结果关布老人早已预知这个人对他的医术是持怀疑态度的,就没给这个人医治。还有一次,一位病患者在去找关布老人治病的途中担心关布老人多收他的钱,于是,就把身上带来的钱拿出几张埋在路边的牛粪堆下面。到了关布老人家之后,关布老人很生气地对他说:“赶紧回去吧,你埋在粪堆下的钱快被风吹跑了!”那个患者听了关布老人的话,赶紧返回埋钱的那个粪堆下,结果埋在粪堆下的那些钱早已不见了踪影。
总之,有关蒙古接骨师传奇的医术和神秘的萨满信仰疗法在蒙古族聚居地区流传甚广。蒙古萨满掌握的接骨技术精湛娴熟、疗效奇特,是现代蒙医整骨术和蒙医学的重要组成部分。在现代蒙医整骨治疗过程中,既吸收了现代医学的精华部分,也沿袭了蒙古族传统整骨术的技巧,形成了“以手法复位、夹板固定、喷酒按摩、功能锻炼等行为疗法为主,辅以蒙药治疗、饮食调节等综合性治疗方法。”[10]现代蒙医整骨术既克服了现代医学过分依赖各种医疗设备诊治而忽略对病患者心理上的关怀、安慰、开导等某些缺点和不足,又有别于传统的中医骨伤学,形成了蒙古族正骨独特的疗法。
案例2“科尔沁勃额”安代治疗仪式属于典型的精神疾病治疗方式。安代疗法是民间信仰仪式与治疗仪式的统一。在科学的医学体系形成之前,由于人们的理性认知水平低下,无法合理解释自然界和人类社会的各种现象,再加上与疾病作斗争的各种医疗条件欠缺,对于很多疾病束手无策,只能祈求上天与神灵的助佑。因而远古时期属于巫术盛行的时代,萨满巫医对病因的解释充满神秘感也就不难理解了。就如弗洛伊德所说:“巫术在本质上是一种以对待人的方式来影响灵魂的做法:使它们息怒、改善关系、和解、剥夺权力、服从命令等等。即利用已经在活人身上证明为有用的一切手段。”[5]84因而,笃信萨满教的人们普遍相信,得病的人是因为身体遭到恶灵的侵袭而导致的。而精神异常、颓废、神情呆滞、胡言乱语或昏迷不醒、小儿惊厥等则被视作灵魂浮游,只有靠萨满“叫魂”才能使游走的魂魄重新归来,病人精神才能恢复正常,身体恢复健康。
虽然“安代勃额”对病因的解释始终充满魑魅魍魉的神秘色彩,也缺乏令人完全信服的科学依据,但其治疗方法却属于集心理治疗、运动治疗、生理治疗及音乐疗法于一体的综合性的精神治疗方法。这种精神治疗最基本的机理就是通过劝导宽慰、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鼓励振作、解除疑惑等方式让患者将长期淤积在心里的抑郁情绪通过语言、行为、运动宣泄来很好地得到释放,以此让患者敞开心扉,卸掉思想包袱,从抑郁中摆脱出来。科尔沁蒙古族“安代”疗法为研究不同民族、不同地域、不同文化情境下精神疾病的发病原因、应对措施,以及在传统社会中各族人民以各自独特的民族信仰和民间医疗手段应对疾病的现实问题,提供了富有鲜明的时代特点、地域特点和民族特点的研究范例。
案例3科尔沁萨满“过关”仪式向世人展示了一个极具研究价值和有趣的现象——并不是所有人想当萨满就都能成为萨满。成为萨满必须具备一些先决条件和一定的机缘巧合,以及一些萨满技巧与能力的传授、领悟和历练。例如,人得了“巫病”或“萨满病”,运用一般的常态的医学治疗方法根本无法治愈,于是,通过占卜者占卜之后说有神灵要附体,只有让要附体的神灵附体,同意做萨满,病人才能摆脱病痛的折磨慢慢痊愈。如果拒不听从这种命运的安排,就等于抗拒神灵的召唤,这个人就会继续遭受萨满病的百般折磨,直到同意出任萨满为止。这种说法虽然没有什么科学依据,但是,事实证明,在现实生活中但凡一些出任萨满的人大多都有类似的经历。
萨满治病具有很多“非理性”特征:跳神驱鬼、祷告、歌舞娱神、请神送神、叫魂治病等,萨满教也因此遭到现代文明世界的质疑、非议与唾弃。然而值得我们研究探讨的是,这些看似荒诞愚昧、充满封建迷信色彩、甚至可笑至极的萨满医疗方法为何千百年来还在世代相传、绵延不绝呢?即使在医疗技术水平相当发达的今天,还有些民族的萨满仍然采用一些古老的手段在信奉萨满教的各民族地区为人治病祈福、消灾解祸。我们应该透过萨满医疗纷繁迷乱的表象来探讨、挖掘它的本质问题。例如,能不能简单地把萨满医疗等同于跳大神、招魂术?萨满教是否完全就属于封建迷信、牛鬼蛇神而予以消灭?如果萨满教就属于封建迷信、牛鬼蛇神,那么它为什么还具有心理治疗和精神治疗的功能?显然,也正是这些令人匪夷所思、无所适从的悖论性特征,赋予萨满教一种有时用科学手段都难以企及的神奇治疗力量。
毋庸置疑,不应简单地把萨满医疗等同于跳大神、招魂术。萨满医疗作为从古流传至今的民间原始宗教医疗体系,它是民俗医疗的重要组成部分。这种民俗医疗通常指各民族应对各种疑难疾病的方法,“尤其是俗民大众所使用的,经验的、不成文的、由当地社群所孕育出来的或具有鲜明地域特征和民族特征的一套固定而完整的信仰与行为”[11]。萨满医疗所采用的治病方法包括锣鼓喧天、喧嚣呐喊、刀砍斧凿、烟熏火烧、跳大神、招魂术等外在形式,但这并不能涵盖全部治疗行为。我们应从心理治疗和民俗治疗等方面考察萨满治疗仪式的非理性效用。
萨满治疗兼有信仰疗法和民间疗法的作用。对于信仰疗法而言,主要是通过心理干预发生作用。在治疗过程中治疗者和被治疗者都笃信来自超自然的神灵力量对疾病治疗具有神奇的疗效。其主要益处在于减轻患者心理压力,强化来自超自然神灵的支持感。对于虔诚信服萨满治病的患者,在接受萨满治疗后往往解除了心理负担,调动了他们的积极体能,增强了抵抗疾病、战胜病魔的意志力,有助于身心快速康复。萨满医疗非常重视对病因的解释与病因的解除。掌握病因,则因果关系明确,治疗效果自然是好的。萨满教通常把人世间的苦难疾病等看作是违背神灵、冒犯神灵的结果,因而通过跳大神、招魂术等方法达到和神灵沟通的目的,尽快找到病因,看看病人到底触犯了哪些神灵,以便对症下药,赶走侵入身体导致疾病的恶灵。
萨满治病常常被贬为“封建迷信”。萨满教的巫术仪式和医疗实践是以信仰万物有灵论和灵魂不灭为自身存在的基础。因而以跳大神、祷告、歌舞娱神、请神送神、叫魂治病为主要医疗手段的萨满医疗实践充满着神秘诡异、荒诞离奇的色彩,人们无法对其作出科学合理、令人信服的解释。萨满教也因此被当作“封建迷信”“牛鬼蛇神”遭到现代文明世界的质疑、封杀与唾弃。现代文明世界通过对萨满教世界的质疑、批判和全盘否定,获得了合法性地位和决定性的胜利。一切都要经过理性的法庭进行裁决才能获得自身的合法性,以理性和科学为主要话语方式的现代文明世界以锐不可当之势飞速向前发展。可是,同样不容否认的是,发展却带来越来越多自身难以应对和解决的问题。“萨满教世界被贬抑,可现代社会‘非理性’色彩并未减轻,于是萨满教就具备某些力量来‘驱邪’或者对主流文化的不适进行调适。两者之间的关系,因刻意疏离反而更加密切,因此主流世界越快速发展,萨满教实践还会与之伴随,它被更持续广泛地应用也势在必然。[12]就如海德格尔所言:“现代技术对古典文化来说是完全疏异的,但其本质来源却在古典文化中。”[13]41可见,科学也曾寄生于原始宗教的腹中。以科技为主导的现代文明世界无论它多么鄙视原始宗教,也无法摆脱它与原始宗教之间在发生学和发育学上的千丝万缕的原初关系。
萨满教被树立为“传统文化”。作为人类物质文化和精神文化的活化石——萨满教在人类社会漫长的历史长河中,虽然混杂着历史的污垢与陈迹,但其主流却凝聚了人类祖先的文化足迹和全部文化遗产。萨满教本身就构成了错综复杂、鱼龙混杂的多文化复合体。就如德国学者洛海尔所言,萨满教是戏剧表演、歌唱、舞蹈等各种艺术的综合体。[6]也正因如此,萨满教中的一部分内容顺应现代文明世界的要求,与时俱进,以展演的形式在各大剧场、会议、影院、旅游景点中频频出镜,获得了“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显赫身份,萨满教就成了民族认同的黏合剂和招商引资、带动文化产业发展的招牌,其商业价值得到了充分的彰显,促进了民族团结和经济社会和谐稳定发展。“传统的东西经过现代形式的包装,进而获得了主流社会的承认。同样悖论的是,官方对可接纳的一部分萨满教内容的承认,却保障了不愿承认的迷信活动的流行。”[12]
萨满教世界和现代文明世界是两种相异的话语叙述逻辑系统,一方是隐晦、神秘和注重体验、令人费解的“非理性”,另一方是启发蒙昧、代表文明进步和令人艳羡的科学“理性”。在以科技进步为主导的现代文明世界里,技术理性思维方式成为主流社会民众用来衡量一切事物、裁剪一切事物的常态思维逻辑。凡是不可言说或无法做出科学解释之物都将遭到主流文明社会的无情抛弃。然而,在现代技术光环笼罩之下的现代文明世界里,被世人所不齿并视为巫术、迷信的萨满现象仍时隐时现。在现代文明世界里这种只可意会、无法言说但可供品味、体验的神秘萨满治疗,一方面遭到现代科技的“鄙弃”;另一方面又以顽强的生命力与这个越来越缺少人文关怀、被冰冷技术笼罩的物化世界悄然抗争着,散发着自身独特的魅力。
在萨满教世界里,神灵是强大有力、无处不在、无时不有的,“它的力量强悍到可以质疑甚至动摇主流世界的文化规范。它将主流世界的逻辑加以转换,将主流世界难以解决的问题视为由‘邪’所致,而‘邪’的来源则是因为未能处理好与祖先或神灵的关系。正是由于它处于主流文化的边缘地位,它与神灵沟通的‘非理性’特征赋予其治疗的力量。”[12]神灵在萨满教世界极具说服力和威慑力,它无所畏惧、无所不能,他们完全能影响到世人的今生来世、吉祥祸福。而在现代文明世界看来,神灵却是子虚乌有、虚无缥缈、荒谬可笑、令人费解、缺少科学依据的。为了招魂、请神而献祭牺牲、作法术、跳大神,巫术仪式中的装神弄鬼、舞枪弄剑、篝火油锅、锣鼓震天、祈祷叩拜,以及古老形式的吟唱歌舞,令人啼笑皆非的奇异服饰,使这一切看起来都那么“疯颠迷狂”“滑稽可笑”“令人作呕”和不可理喻。处于两个世界中的人们,膜拜、崇尚、营造各自所崇拜世界的文化“氛围”。现代文明世界拥有绝对的不容置疑的话语权,为信奉科学理性的大多数人提供极具说服力的文化资源和思想理论支撑。凡是无法解释、充满神秘玄想的东西在现代文明世界是被当作“非理性”的东西加以摈弃的,在现代文明世界中生活,获得绝对话语权的人,当然有资格、有理由嘲笑和歧视“愚昧荒诞”“丑态百出”甚至是反科学的萨满教世界。
在萨满教世界中,也有包括社会学家、民俗学家、人类学家、萨满等在或明或暗、或隐或现地研究挖掘相应的古老文化遗产。在传统与现代文化激烈交流、交融、交锋中,总会有一些人,尽管戴着“有色眼镜”和一脸的疑惑,却还是要走进那令人生厌、望而生畏的萨满教世界一探究竟。因为对于人来说,还无法做到没有感情、没有信仰、没有价值追求、没有神秘幻想地活着。两个世界、两种文化价值观之间的矛盾、冲突与对立,此时则以一种“痛苦僵持”“互不退让”的形式呈现出来。人类活动的频繁变换、错综复杂,构成了理性与非理性、科学与巫术、医学与宗教之间的交错融合、莫衷一是的复杂关系。我们很难确凿无疑地给出“医巫同源”“医源于巫”的结论,也难以将医学科学的发展规律简单地概括为从低级的经验医学逐步向高级的理论医学的发展。因而,医学与宗教、科学与巫术特别是传统医学与宗教的关系,古代医学与原生性宗教孰前孰后的问题从始至终困扰着人类,无法剥离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但我们应明白一点:理性并不要求我们必须剃掉我们身上的情感、神秘幻想和宗教信仰等非理性因素,相反,理性要求我们的只是如何辩证地理解,批判地取舍这些非理性因素。也正是因为上述这些非理性因素的存在,萨满教世界具备了被现代医学所忽视的精神治疗能力和人文品格。现代医学因为越来越倾向于以冰冷的机器处理人的身体健康问题,进而忽视了对病人的人性关怀和心理潜能的积极调动。而萨满医疗较现代医学而言则更注重于解决充分调动人类积极体能战胜疾病的心理和精神治疗问题。萨满治疗与现代医学治疗并不是人们通常所以为的那样泾渭分明、两不相干、非此即彼的对立物。相反,双方更应该互取所需、扬长避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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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MONGOLIAN SHAMANISM AND SPIRITAUL TREATMENT
Bao Guiqin,Bao Guoxiang
The modern civilized world embraces scientific ration and civilized progress,and the world of shamanism is addicted to the fetish of irrational,divine and sacrificial rites.Modern civilization of the world pays attentions to the causal necessity of the existence of all things,while the shamanist world processes the“misfortune” cultural issues such as ghost expelling,calling back the spirit of the dead, illnesses curing,and making efforts to avert calamity by offering sacrifices etc.that without scientific proofs.The modern civilization derogates shamanism as a" feudal superstition" or"the witchcraft",on the other hand,it reconsiders the ration of shamanism in the name of"intangible cultural heritage" or"national cultural treasure house".The shaman culture is characterized by"irrational" communication with the gods,and has the power of cultural healing that is difficult to reach in modern science.The paradox of shamanist culture lies that ration does not require us to shave off our emotions,mystery fantasy and irrational factors such as religion, on the contrary,what the rational demands us is how to understand dialectically and adopt and discard these irrational factors critically.
shamanism;spiritual treatment;irrational
B91【文献识别码】A
1004-454X(2017)04-0051-007
﹝责任编辑:罗柳宁﹞
【作 者】包桂芹,哲学博士,内蒙古民族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副教授;包国祥,哲学博士,内蒙古民族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院长、教授。内蒙古通辽,028000
国家社科基金项目“蒙古族生态价值观研究”(15BZX1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