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破写实与虚构藩篱的元小说
——邓一光《深圳河有没有鱼》的分析

2017-11-22 01:18香港黎活仁
名作欣赏 2017年31期
关键词:细节小说

香港 黎活仁

打破写实与虚构藩篱的元小说

——邓一光《深圳河有没有鱼》的分析

香港 黎活仁

邓一光《深圳河有没有鱼》对遭污染的深圳河与昔日“大逃港”历史的反思以“复调”的对话形式进行,元小说的技法纯熟,写实见于虚构,打破了两者之间的藩篱。

邓一光 深圳 阿尼玛 元小说

“阿尼玛”的主题

邓一光《深圳河有没有鱼》(以下简称《鱼》)内容梗概如下:主人公的女友林若说见过已遭严重污染的深圳河有鱼浮出水面,就叙事学层面而言,主人公属“不可靠叙述者”,污染的深圳河有鱼之论,会引起追寻真相的好奇心;之后,又尝试向在河边养蜂的老伯加以确认(有没有鱼)。故事的末端说林若本无其人,不过是主人公的“阿尼玛”。“阿尼玛”是荣格心理学中“永恒女性”的原型,原型存在于“集体无意识”,“集体无意识”则得自遗传,即人类的母亲会通过遗传把“集体无意识”传给下一代;之后,又交代林若也没有说过有鱼,其后,又插入三十年前母亲为了要拾回掉进水中的绣花鞋,沿着河奔跑,结果没有回来的片段。最后,主人公跳进河里,说如果有鱼,那么就是他。

借径俄国形式主义对相关细节的分析

借助俄国形式主义者托马舍夫斯基《主题》一文,有助于对《鱼》的理解。托氏有以下的提示:(1)主题往住为符合读者的迫切需要而设。(2)主题按情节分两类,有情节(中篇、长篇、史诗),无情节(醒世诗歌、抒情诗、游记)。情节通常以矛盾冲突的方式展开,例如爱情故事。

《鱼》从头到尾,质疑深圳河有没有鱼,隐喻环保已到了刻不容缓的时候,即符合读者的迫切需要,可以入于生态文学;也有可视为政论的部分,譬如过去发生过浮水逃往香港的“大逃港”事件。

小说发端第二段说“历史都像一条河”,河水从以前的清澈到连鱼都不能生长,以及其中为某些原因出现的浮水到香港的片段,都与深圳的短期内建立起来像史诗的发展有关,但只是蜻蜓点水,并未深入探讨。主人公插入离乡别井的细节,是深圳建设史诗的共同记忆。又,爱情故事在《鱼》中没有展开。

1. 细节分析

托氏把细节分析成:(1)关联细节:不可省略,《鱼》篇幅集中讨论河里是否有鱼的情节,可视为关联细节;(2)自由细节:可以省略,情节通常以矛盾冲突的方式展开;(3)动态细节:使情境发生变化,如人物的行动;(4)静态细节:不使情境变化,自由细节属之,典型的静态细节包括自然、地域、环境、人物的性格等。《鱼》像旅游指南地介绍深圳河的源流:发源的梧桐山天池,山顶可远眺零丁洋(第72页),如今三叉河边围上网,绵延数十里(第74—75页),最后写到河里的水母以及浪花(第79页),属于静态细节。

由于主人公表示他是个精神病患者,在接近末尾,说什么“这个时候,就是我向你们坦白我分裂的人格的时候”(第78页),说明不是写实的。主人公的重要行动,是决心寻找林若说过的鱼(第70页)。

2. 细节印证

托氏进一步又谈到细节印证:包括结构细节印证、求实细节印证和艺术细节引证。(1) 结构细节印证:例如道具,在《鱼》中,道具是河里的鱼,道具和事件也可以是假细节印证,因为可以引开读者注意力;《鱼》的内容是求证河里有没有鱼,借此“引开读者注意力”,实则作者明显是着墨于生态环保,又或者揭开“大逃港”历史的内部矛盾。(2)求实细节印证:令读者觉得真有其事,如历史背景的引证。在《鱼》中,是插入逃(香)港潮,这会引起正反两面的思考,即为什么会有这回事? (3)艺术细节引证:以反常化(即“陌生化”)的视角描述。《鱼》的叙述者是个精神病人,故视角亦反常化。“大逃港”透过一个旁观者——七十岁的老伯口述他的见闻,也是“陌生化”的叙事策略,“陌生化”的目的,是在拖慢感知的速度,重点不在描写的对象,而在描写的过程。

元小说的技法

《鱼》对自然被污染的控诉不以写实的方法进行。叙述者是个精神病人,他的女朋友林若,叙述者于近末尾自招本无其人,是虚构的。河中有鱼是林若说的,见于开端段落,但后来又说其实林若没有向叙述者说过有鱼,于是写实见于虚构,打破两者之间的藩篱,这是元小说的技法。元小说承袭现代主义对写实主义的否定,不承认永恒不变的真实。元小说“最大的特征”,是创作小说时谈论小说创作,方法是作者现身说法,交代谋篇的过程,说林若这个人是虚构的。读者亦受邀得以证实内容,“现在你们知道了,这就是我要讲的故事,它并没有一个精彩的结局,也许你们会觉得失望,但我试着把故事中间被我省略的那一部分补充进来”(第78页)。

1.与阿尼玛的对话

《鱼》打破写实与虚构的藩篱,是以自恋的方式,描述自己与内在的“永恒的女性”阿尼玛对话。荣格心理学有所谓阿尼玛(即“永恒的女性”)和阿尼姆斯(即“永恒的男性”)原型,男性中的女性一面,叫作阿尼玛,女性中的男性一面,叫作阿尼姆斯。这种“雌雄同体”的特质,是千百年来男女两性长期接触形成的。

2.林若与第一阶段的阿尼玛

小说主人公因为林若的到来,故换了较大的房间,显示是同居关系,切合第一或第二阶段,即情欲与浪漫女性的特质。之后,又说林若其实不过是男性投射出来的阿尼玛,不是真有其人。用荣格心理学做小说的建构符合元小说虚幻的特质,这是作者的匠心。

阿尼玛原型可以分为四个阶段,依据阿尼玛原型小说可如下图:

3.水与女性的死

女性、溺死(叙述者的母亲为了追赶掉到河里的绣花鞋,结果一去不回)、精灵(林若存在于集体无意识的原型,她的长发与水边妖精有互文关系),在巴什拉《水的梦:论物质的想象》中可以找到把这些细节贯穿起来的互文。

首先,女性与死之所以有关,是因为自恋,自恋情结是从古希腊水仙的故事发展出来的,水仙不喜欢他的女友,却爱上自己的倒影,结果溺死在水中,倒影的女性也是溺死的。奥菲利亚情结是以《哈姆雷特》里的美女溺死命名的,穿着华丽厚重宫装的奥菲利亚,想把花冠挂在树枝上,却不慎掉到水中溺死,衣服散开如美人鱼,据《水的梦:论物质的想象》的提示,水草或芦苇象征奥菲利亚的长发,长发则是水边精灵施展妖术的工具,长发起伏浮动如波浪,于是“水边,一切都是长发”。而“林若,她有一袭长长的黑发”(第65页),“她总是坐在那里梳她的头发,永远也梳不完”(第69页)。

最后主人公说他真的见到一条鱼:“是很快的,那个家伙又从河里钻了出来,高高地跃向空中。这一次我看清楚了,真的是鱼,一条两尺来长的火蛙。”(第79页)如果从奥菲利亚情结理解,也是可能的,天空倒影在水中,就可以看到像鱼一样的鸟,飞到半空。

4.河边养蜂的伯伯与第四阶段的阿尼玛

阿尼玛第四阶段表现出过人的睿智,常以带男性的形象出现,如雅典娜或智慧老人。河合隼雄《日本人的传说与心灵》在讨论“老翁与美女”时说,希尔曼认为少年原型和智叟原型二者,可以合而为一,老人意识“有顽固、冷酷不变的形象意识,同时内心里却燃烧着自我破坏的火焰”。后者是“永远的少年”特征,在“面对痛苦的真实、冷酷的现实”之时,能够从“冷酷的距离”观察这个世界,也能“以完全相反的视角”进行观察。而且“通常会从死亡的角度去看待生存”,“出现悲观或者遁世”的情绪。河边养蜂老人为主人公讲述大逃港潮,他见过很多浮尸,也就从死亡角度冷眼旁观。河合隼雄又说:“当青年时期迎受强烈的老人意识侵入时,会体验到极度的忧虑和无力,甚至容易自己选择死路。”《鱼》中主人公在末尾跳入污秽的河水,愿意依彭咸或他母亲的遗则,说自己变成了要寻找的鱼,如果顺着这一逻辑理解,也就是表达了寻死的意志。

恋尸癖与空间化

巴什拉《水的梦:论物质的想象》中说:水与死亡的关系,是水吸收无数的阴影,像给“死去的一切东西提供一座坟墓”。《鱼》有很多与死亡有关的描写,首先,女朋友林若是水边的妖精,养蜂智叟与卡翁互文,末尾从“永远的少年”受“老人情结”影响,主人公跳入污秽的河水,可理解为自尽。失踪的母亲,没有明确说是溺水,但她的确没有回来,主人公辞家到深圳打工,是自立的过程,埃利希·诺伊曼在《意识起源史》说西方人的自立过程,是男性的英雄透过杀父杀母,或在故事情节中出现宰掉一条龙以摆脱过去,开展未来的生活。东方人不能接受杀父杀母,于是写母亲失踪也是一个易为读者接受的方法。

1. 恋尸癖

弗洛姆的《人心》把弗洛伊德的“生存本能”和“死亡本能”跟他的“恋尸癖”和“恋生癖”概念作一比附。多个描写疾病、死亡、污秽的物件,是“恋尸癖”的特征。

首先,“恋尸癖”顾名思义,是对“死者的爱恋”,渴望与女尸发生性行为,或有吃尸的欲望;主人公永远的少年女友林若,是溺死了的精灵,故与这一最为关键的要件吻合。其次,是对死亡特别感兴趣,经常提及尸体、腐烂的物件、排泄物、疾病和葬礼等;《鱼》中提及在“大逃港”时,很多人被浪冲走,或埋在沙里(第74页),也有很多年轻人的尸体被捞起(第75页)。第三,只回顾过去,不展望将来;《鱼》也只有忆述以前的深圳,并无明天会更好的期盼。弗洛姆又认为对机械和不能成长的东西都感兴趣,也是“恋尸癖”的特征,这就是说现代人都有“恋尸癖”,我们都依赖机械文明,觉得无生命的机械(譬如汽车、电脑、洗衣机)值得歌颂,比起有生命的人还要从心所愿,因此都带有“恋尸癖”的倾向。

2. 什克洛夫斯基“三死”之论

什克洛夫斯基认为托尔斯泰在短篇小说《三死》中引申出三个主题:贵夫人之死、农夫之死和树木之死,这三者有一定关系:农夫是贵夫人的车夫,树木则被农夫斩下来做十字架;由三死引申到结尾的问题,就是莫泊桑经常回避人物的死亡,小说看起来没有结尾。

《鱼》对死亡描述太多:女朋友林若的死,母亲的一去不回,逃亡者大批大批溺毙,一条河的死(被污染),还提及一头爱犬之死。太多的死亡让情节流逝过于快速。

3. 叙事与阻延

弗兰克于1945年发表了《现代小说中的空间形式》的论文,提出“空间形式”的概念。所谓“空间形式”,科林柯维支认为最显著的特征是“抛弃了人物、情节、主题发展、叙述顺序”这些传统概念。

《鱼》的人物是不重要的,女友林若是第一阶段的阿尼玛,智叟也是第四阶段的阿尼玛,与主人公进行“微型对话”,也可以说是内心的独白,智叟谈及大逃亡的细节,亦即可视作政论部分,可以发展为“大型对话”,进而采取较激烈的行动,但话题敏感,戛然而止。情节因为主人公自己说人物是虚构的,以致所谓寻找深圳河有没有鱼变得不可靠,叙述顺序也因为林若本无其人,也没说过看到鱼而折断。(第77页)智叟的对话是客家方言,文学作品用方言或另一种语言,又不附以汉语翻译,变得只有能指(声音),虽能达到“陌生化”效果,好不好则难说,但能够减慢阅读的速度,达到空间化的效果。《鱼》因为多写死亡,而让行文流逝过快,方言在智叟对话中的大量运用,大大减慢了阅读的速度,符合“空间形式”的构思。

从元小说的角度来看,作者打破写实与虚构部分,十分成熟,透过河边劳作探索过去的历史真相,用了陌生化的方法,也是可取的,因为叙事从头到尾是不可靠的叙述,避免因庸俗的政论而造成不必要的困扰,让愚夫愚妇看作是纯文学。荣格心理学对文学创作有丰富的整合分析,人物对“永恒的女性”的应用,也颇为巧妙。故《鱼》作为学习写小说的典范,并不为过。

①邓一光:《深圳蓝》,花城出版社2016年版,第63—80页。文中所引或所述原文均出自此版本,页码附于文中,不再另注。

②③托马舍夫斯基:《主题》,《俄国形式主义文论选》,方珊等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107—208页,第111—117页。

④卡尔·荣格等:《人类及其象征》,张举文、荣文库译,辽宁教育出版社1988年版,第165页。

⑤⑧巴什拉:《水与梦:论物质的想象》,顾嘉琛译,岳麓书社2005年版,第90—95页,第62页。

⑥⑦河合隼雄:《日本人的传说与心灵》,范作申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年版,第180—181页,第181页。

⑨Erich Neumann:The Origins and History of Consciousness,trans.R. F. C. Hull,New York :Princeton UP 1970,p.152—p.191.

⑩弗洛姆:《人心》,孙月才等译,商务印书馆1989年版,第27—29页。

⑪《俄国形式主义文论选》,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21—22页。

⑫弗兰克等:《现代小说中的空间形式》,秦林芳编译,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55页。

⑬什克洛夫斯基:《散文理论》,刘宗次译,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4年版,第21—22页。

作 者:

黎活仁,香港大学饶宗颐学术馆名誉研究员,深圳职业技术学院深圳文学研究中心学术顾问。担任《国际鲁迅研究》《国际村上春树研究》《阅读杨逵》等总主编。

深圳市哲学社会科学十三五规划项目“深圳市城市文学发展机制研究”(135A009)的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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