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梦溪
论国学的内涵及马一浮国学论的立教义旨
文/刘梦溪
“国学”这个概念,首先要区分历史上的和现代的国学。中国历史上很早就有“国学”这个语词,比如在《周礼·春官·宗伯》里面,就有“乐师掌国学之政,以教国子小舞”的记载。到了汉代,仍然有“国学”一词,如《汉书·食货志》记云:“八岁入小学,学六甲、五方、书计之事,始知室家长幼之节。十五入大学,学先圣礼乐,而知朝廷君臣之礼。其有秀异者,移乡学于庠序;庠序之异者,移国学于少学。”《后汉书》也有相关记载,其中东汉光武帝时期的大臣朱浮,“又以国学既兴,宜广博士之选,乃上书”云云,语义最为明显。《晋书》帝纪则有东晋孝武帝太元十年(385)二月“立国学”的直接记载;《晋书·束 传》更写道:“ 博学多闻,与兄璆俱知名。少游国学,或问博士曹志曰:‘当今好学者谁乎?’”此处的“少游国学”,明显指学校无疑,因为在那里他见到了博士曹志,并与之对话。南朝梁武帝力倡立学兴教,至有“修饰国学,增广生员,立五馆,置《五经》博士”之举。梁武帝长子昭明太子萧统更以好文尚友著称,史载其三岁即“受《孝经》、《论语》,五岁遍读《五经》”,八九岁就能够讲《孝经》了。他讲完之后,还“亲临释奠于国学”。这里的“国学”一语指的是国立学校,所以才有到国学释菜祭奠的举动。释菜即舍菜,是祭奠先师孔子的一种仪式。
由此可知,历史上关于“国学”一词的记载,其所指是国立学校。汉晋如是,隋唐亦复如是。《隋书·礼仪志》有载:“仲春令辰,陈养老礼。先一日,三老五更斋于国学。”此处所叙是关于养老敬老的礼仪,这个地方所说的国学自然是场所,而非一门学问。《隋书·百官志》又载:“国学,有祭酒一人,博士二人,助教十人,太学博士八人。”此又明示国学里面的人员安排设置。两《唐书》则屡见“皇太子于国学释菜”的记载。还有,江西白鹿洞书院的前身在晚唐就叫“庐山国学”。
那么宋、明呢?试看史载之例证。《宋史·真宗本纪》记载:大中祥符五年(1012)“辛酉,作《崇儒术论》,刻石国学”。将文章刻石于国学,当然这个国学是学校了。明代关于国学的记载更多,盖缘于越到后来学校越发达也。《明史·选举志》写道:“科举必由学校,而学校起家可不由科举。学校有二:曰国学,曰府、州、县学。府、州、县学诸生入国学者,乃可得官,不入者不能得也。入国学者,通谓之监生。”
兹可见中国历史上的“国学”,从《周礼》开始,嗣后两千多年来不绝如缕,但无不指的是国立学校的意思,这与我们今天大家都在讲的国学,在概念的涵义所指方面完全不同,在学理和事实上均不容混淆。
我们今天讲的国学,是跟西学相比较而存在的一个概念,一定意义上可以称作现代国学。现代国学的概念发源于何时?
至少1902年,在梁启超和黄遵宪的通信中已经在使用“国学”这个概念了。黄遵宪在写给梁启超的一封信里谈到,梁启超关于创办《国学报》的纲目写得很好,但他认为当时还不是办此种刊物的时候。在1902年的秋天,梁启超和黄遵宪这两位晚清思想界的翘楚,就堂而皇之地使用“国学”一词了。其实如果再往前推上几年,1898年,戊戌变法那一年,湖广总督张之洞出版了著作《劝学篇》。该书外篇的第三节为“设学”,在谈到学校课程设置的时候,他说宜“新旧兼学”,应该“旧学为体,新学为用,不使偏废”。可是大家知道,在中国近现代思想史上,这个关键词不叫“旧学为体,新学为用”,而是“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这是在传播过程中出现的转换和转译。第一转换者是梁启超,他在1921年出版的《清代学术概论》一书里,说张之洞当时讲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得到很多人的推许,一时“举国以为至言”。梁启超转述张之洞思想的时候,使语词发生了变化。我讲这段掌故是想说明,张之洞在《劝学篇》里讲的“旧学”,以及梁启超转述时讲的“中学”,跟1902年黄遵宪和梁启超通信中讲的“国学”,其概念的涵义大体是相同的。
国学相当于中学,也相当于中国的旧学。但是最早提出这个概念时,学者们并没有对其加以分梳。直到1923年胡适为北大国学门的《国学季刊》写发刊词,才第一次对这个概念作了分梳。北京大学国学门成立于1922年年底,第二年决定创办《国学季刊》。胡适在发刊词里说:“国学在我们的心眼里,只是国故学的缩写。中国的一切过去的文化历史,都是我们的国故,研究这一切过去的历史文化的学问,就是国故学,省称为国学。”这是胡适给出的关于国学的第一个定义。依照胡适的看法,国学就是国故学,也就是研究所有过去的历史文化的学问。“国故”这个词,是章太炎的发明,辛亥革命前他旅居日本时写的一本书就叫《国故论衡》,该书正式出版在1910年。所以胡适说:“自从章太炎著了一本《国故论衡》之后,这‘国故’的名词于是成立。”然而“国故”这个词,在“五四”前后所引起的学界论争不少。首先是为了与傅斯年创办的《新潮》相抗衡,毛子水等办了《国故》月刊。两本刊物为“国故”问题展开了一场论争。再次是1919年胡适在《新青年》第7卷第1号上发表《新思潮的意义》一文,大声呼吁“整理国故”。经胡适奋臂一呼,“整理国故”的口号从此便大行其时了。
问题是,定义国学为研究国故的学问,其内涵是不是有些过于宽泛呢?因为举凡中国历史上的典籍、制度、语言、人物、习惯、风俗,总之所有过去的历史文化,都可以叫做国故,那么研究中国历史上所有这一切东西当然都可以叫做国学了。但如果说国故学就是国学,其定义涉及的范围显然过于宽泛,而有失学理的严谨。一个概念,它的内涵过于宽泛,外延的边际扩展得过于遥远,这个概念的内容就要流失,而使概念本身缺乏学理的确定性。果然,到后来,一直到今天,学术界并没有延续使用国学即国故学的定义。甚至连“国故”这个语词,后来人们也很少提及,以致到了弃置不用的地步。
不过,大家不约而同地认可另一个关于国学的定义,即国学是指中国的固有学术。20世纪三四十年代,学术界大都是这样的看法。即使在今天,文史方面的专业人士使用的其实也还是这个定义。
然而,这个国学定义早在1930年代末期,就已经有重量级的学者给予深刻的检讨了。这位学者在20世纪初被友人称为读书最多的人,他是马一浮。
马一浮是浙江绍兴人,1883年出生,1967年辞世,他读书之多,据说无人能及。他被认为是当时中国最有学问的人。但他不轻易著述,也不入讲舍。直到抗日战争爆发,马一浮先生进入浙江大学,开办国学讲座。首讲在1938年5月14日,以“楷定国学名义”为题,讲到底何谓国学。
“楷定”是佛学的概念,就是范畴界定的意思。马先生接着便追溯国学概念演变的历史,说道:“照旧时用国学为名者,即是国立大学之称。今人以吾国固有的学术名为国学,意思是别于外国学术之谓。”所以他说这个概念是“依他起”,即有了外来学术之后,才有“国学”的提法。马先生认为,严格地讲,“国学”这个名称“其实不甚适当”,“本不可用”。但大家都这样讲,他也只好“随顺时人语”,不另外“改立名目”,也使用国学的名称来讲论。不过对以往的国学的定义,他不能认同。国故学即国学的定义不必说了,认为国学是中国固有学术的定义,他也觉得太宽泛。他说:“依固有学术为解,所含之义亦太觉广泛笼统,使人闻之,不知所指为何种学术。”所谓中国固有学术,就是指中国历史上各个时期的学术思想,譬如先秦的诸子百家之学,孔子、孟子、荀子、墨子、老子、庄子、韩非子的学术思想等等,一般称作子学。两汉时行的是经学。秦火之后,汉代重新搜集图籍,各种版本简错百端,六经之文的书写、文字也多有歧异。于是便请一些学者整理、研究、注释,并且授予“五经博士”的头衔,经学由此兴盛起来。魏晋时期知识人士喜欢思辨,又出现了玄学。隋唐时期佛学的中国化过程进入佳境。宋代有以二程、朱熹为代表的理学。明代有王阳明的心学。清代乾嘉时期流行的学术思潮是朴学,主要通过考据的方法整理研究古代学术。晚清则是传统学术走向现代学术的转折期和过渡期。按照通常的理解,中国历史上的这些学术思想的出现及其流变,就是中国的固有学术。研究固有学术的学问就是国学,20世纪二三十年代学术界的许多人都是这样看的。但固有学术牵涉的范围实际上也非常广泛。所以马一浮不赞成如此定义国学。他说这个解释也太过于笼统宽泛,中国固有学术的方面、家数、类别仍然很多,是指哪一个类别,哪一家的学术呢?至少作为主要流派的儒、释、道三家,分明地摆在那里,如果说国学是固有学术,那么是指单独的某一家还是全部包括?至于有人以经史子集“四部立名”,马先生说,“四部之名本是一种目录”,就像后来的图书馆图书分类一样,涉及的每一专门学问,“皓首不能究其义,毕世不能竟其业”,如此的国学怎么研究呢。
为此,马一浮先生提出了自己关于国学的定义。他说:今先楷定国学名义。举此一名,该摄诸学,唯六艺足以当之。六艺者,即是《诗》、《书》、《礼》、《乐》、《易》、《春秋》也。此是孔子之教,吾国二千余年来普遍承认一切学术之原皆出于此,其余都是六艺之支流。故六艺可以该摄诸学,诸学不能该摄六艺。今楷定国学者,即是六艺之学,用此代表一切固有学术,广大精微,无所不备。
也就是说,在马先生看来,所谓国学,应该指“六艺之学”。也就是《诗》、《书》、《礼》、《易》、《乐》、《春秋》,孔门之教的文本典籍系统,有别于礼、乐、射、御、书、数,后者我认为是孔门之教的实践课。“六艺”后来亦称作“六经”。但《乐》这一经不传,论者也有的谓没有形成文本,可备一说。所以习惯上又称“五经”。但“六艺”之名,汉代仍在使用。郑康成(郑玄)就写过《六艺论》,原文散佚,经注中残存一些段落。马一浮年轻时也有撰写《六艺论》的想法。把国学定义为“六艺之学”,是马一浮先生的学理发明,是大学者的高明之见。因为“六艺”或曰“六经”,是中国学术的经典源头,是中国文化的最高型态,定义“六艺之学”为国学,可以使国学成为中国固有学术的经典之学。
然而马先生在提出这个国学的新定义以后,并没有引起学术界的重视。笔者在2006年对国学的发生历史和源流演变作了一次比较细致的梳理,写成《论国学》一文,此文的最后一节,笔者引来马一浮的国学定义,表示学理上的完全认同。比较起来,国学即国故学的定义,以及国学是固有学术的定义,都没有马先生的国学即“六艺之学”的定义准确、深刻。这个概念所包容的内涵,不多也不少,无蔓也无失。而其他两个定义,即国学是国故学的定义,内涵蔓延得太广不必说,即使国学为固有学术的定义,除了过于宽泛笼统之外,其现实操作层面也不无问题。我国固有学术属于学术史的范围,文史专业人士要想进入尚且需要多种准备,一般人士没有可能甚至也不必要与之发生干系。国学为“六艺之学”的定义就不同了,它是属于全体中国人的,中国人做人立国,其精神义理的根基就在“六经”。
现在一些设立了国学院的大学,正在致力于一件与学科建设有关的大事,就是希望教育部、国务院学科组正式批准设立国学一级学科,授予国学博士、国学硕士。据说已经有不少学界的朋友,包括比我年长的师友,都认为此议可行。其实此事并不可行。如果此议获得通过,中华人民共和国教育部决定设立“国学博士”,将是一个很大的误判,既是学科建设的误判,也是人文教育指导思想的误判,虽然也许只是一个集体无意识的误判。主张此议的朋友忘记了一条,就是如果设立“国学博士”,那么文史哲三大学科的博士,包括文学博士、历史学博士、哲学博士,还要不要存在?如果存在,国学博士涉及的研究对象跟文史哲各科的研究对象,还有没有分别?这一点绝不是分科研究和综合研究所能解释的。就按很多人都可以接受的国学定义,认为国学是中国的固有学术,如果国学院的博士候选人论文写的是李白和杜甫研究,文学院的另一候选人写的也是李白和杜甫研究,答辩如果通过,为什么一个授予国学博士,另一个却授予文学博士?这个区分在哪里?哲学、历史学同样有此问题。假如写的都是王阳明,都写得很好,为什么给他国学博士,给另一位哲学博士?显然是说不过去的。在现代学位制度的背景下,如果不重新厘定国学的内涵,所谓“国学博士”其实是一个不通的概念。只有在一种情况下,即接受马一浮先生的国学定义,认可国学是“六艺之学”,把国学看作是以《易》、《诗》、《书》、《礼》、《乐》、《春秋》“六经”为主要研究对象的经典学问,则“国学博士”的概念也许还说得过去,而国学院学科存在的合法性也随之增加。
事实上,世界上各主要文明体国家,各大文明的开源经典,都是有别于学术分科而单独自立的经典之学。比如对《圣经》的研究,是可以独立为学的。又譬如对伊斯兰教的经典《古兰经》的研究,也是一门独立存在的经典专学。我们把对“六经”的研究作为一个独立的学问门类,完全能够成立。复按历史,我国汉朝以后的教育与学术,历来都是这样厘定的。经学作为单独的一科,而区别于诸子之学以及集部之学和史部之学。能不能通经明道,是能否成为通儒的必要条件。
马一浮把国学定义为“六艺之学”,即认为国学主要是研究“六经”的学问,不失为一代通儒的慎思明辨之论。如果我们能够认同马先生的国学定义,以“六艺之学”即对中国学术的经典源头、中国文化的最高型态“六经”,作为国学的基本涵义,那么国学与现代学术分科的重叠问题就可以适当化解。
经学在中国古代历来是单独的,为先的,领军的,所以“四部之学”的分类以经为首。经学的取径入门须通过“小学”,即文字学、训诂学和音韵学,也就是清儒说的“读书必先识字”。因此“小学”理所当然地包括在以经学为主要涵义的国学范围之中。如果认同经学和小学是国学的两根基本支柱,认同马一浮先生的国学定义,就与现代学术分科不发生矛盾了。而且这样并没有把国学的内涵狭窄化,而是找到了中国学问的宗基,归义于中国文化精神的大本,把国学还给了国学。
马一浮的国学论和他的六艺论是一致的。而“六艺论”包括“六艺之学”、“六艺之道”、“六艺之教”、“六艺之人”四个环节。六艺之学,即六经的学问系统,可以分开单论一经,也可以诸经合论。六艺之道,指六经的精神义理,依马先生的解释,所谓圣学,就是义理之学。他说:“今当人心晦盲否塞、人欲横流之时,必须研究义理,乃可以自拔于流俗,不致戕贼其天性。”六艺之教,是指用六经来教学育人。六艺之人则是指通过六艺之教,所培育的经过六艺精神义理熏陶涵化的受教者。
马先生以《礼记·经解》所引孔子的话,来诠解六艺之为教的大略精神义理范围。孔子的原话是:“入其国,其教可知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疏通、知远,《书》教也。广博、易良,《乐》教也。絜静、精微,《易》教也。恭俭、庄敬,《礼》教也。属辞、比事,《春秋》教也。”到一个国家,从民情风俗方面可以看到这个国家的教育实施情况,可谓事理昭昭,概莫能外。国人接人待物如能表现出亲切和蔼的态度,那是《诗》教的收效。如果人们通达广阔、不斤斤计较于眼前的蝇头小利,那应该是《书》教的结果。而《乐》教则使人亲和良善,《礼》教让人恭敬节俭。《易》教可正人心,使言行知所趋(吉)避(凶)。《春秋》教则比类照鉴,使人能够明是非而别善恶。这与《庄子·天下》篇所说的“《诗》以道志,《书》以道事,《礼》以道行,《乐》以道和,《易》以道阴阳,《春秋》以道名分”为各自陈述解读的角度不同,义理旨归殊无不合。要之,六艺施教的重心在其价值论理的涵化,亦即因教以明六艺之道。以六艺之道涵化培育受教之人,所成就的就是为六艺之人。故马先生说:“有六艺之教,斯有六艺之人。”
然六艺之道,受教者不能全得,往往是“学焉而得其性之所近”,这就难免学六艺而有所遗。《礼记·经解》曰:“《诗》之失愚,《书》之失诬,《乐》之失奢,《易》之失贼,《礼》之失烦,《春秋》之失乱。”但马先生强调,所流失者并不是“六艺本体之失”,而是学而只“得一察”而自失焉。《庄子·天下》篇写道:“天下大乱,贤圣不明,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犹百家众技也,皆有所长,时有所用。虽然,不该不遍,一曲之士也。判天地之美,析万物之理,察古人之全,寡能备于天地之美,称神明之容。”妙哉,庄生之论。天下学问的本末、精粗、大小之所发生的缘由,均为其析而言中矣。但六艺之道不同于一般的学问,它是一个整体,尽管“学焉而得其性之所近”也可以“适道”,但毕竟不是“天地之美”、“万物之理”,最多不过是“一曲之士”而已。马先生说,这种情况,“佛氏谓之边见,庄子谓之往而不反”,究其原因,显然是不知六艺可以总体统摄一切学术所致。
马一浮先生认为,六艺统摄诸学是一个总纲,识得此纲领,方能进入六艺之道和六艺之教。六经的学问体系固然博大精深,但其精神义理并非难窥其奥。依马先生的思理:“六艺之本,即是吾人自心所具之义理。”又说:“天下万事万物,不能外于六艺,六艺之道,不能外于自心。”此即是说,六经的义理跟每一个人的理性心性都是相通的,不是凭空外加,而是生命个体完全可以自认自证。所以马先生又说:“当知讲明六艺不是空言,须求实践。今人日常生活,只是汩没在习气中,不知自己性分内本自具足一切义理。故六艺之教,不是圣人安排出来,实是性分中本具之理。”这也就是《孟子·告子上》中孟子讲的,“理也,义也”,是“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者。明白了此一层道理,领悟六艺的精神义理就不致畏难了。换言之,就是用六经的理性精神来启悟每个人自我的觉悟,除却沾染的尘埃,去掉“习气”,使人的“性分中本具之理”显现出来。所以马先生又说:“圣人之教,使人自易其恶,自至其中,便是变化气质,复其本然之善。”是的,六艺之教的终极指归,即在于使人“变化气质,复其本然之善”。难哉?不难也。孟子不是说“理义之悦我心,犹刍豢之悦我口”(《孟子·告子上》)吗?只不过我们普通人,在大多数情况下经常是“日用而不知”罢了。
对于六艺之教,马一浮先生实抱有至高的期许。他把立教的眼光投向了整个人类,满怀激情地写道:“故今日欲弘六艺之道,并不是狭义的保存国粹,单独的发挥自己民族精神而止,是要使此种文化普遍的及于全人类,革新全人类习气上之流失,而复其本然之善,全其性德之真,方是成己成物,尽己之性,尽人之性,方是圣人之盛德大业。若于此信不及,则是于六艺之道犹未能有所入;于此至高、特殊的文化尚未能真正认识也。”又说:“世界无尽,众生无尽,圣人之愿力亦无有尽。人类未来之生命方长,历史经过之时间尚短,天地之道只是个‘至诚无息’,圣人之道只是个‘纯亦不已’,往者过,来者续,本无一息之停。此理决不会中断,人心决定是同然。若使西方有圣人出,行出来的也是这个六艺之道,但是名言不同而已。”马先生禁不住为之赞叹曰:“圣人以何圣?圣于六艺而已。学者于何学?学于六艺而已。大哉,六艺之为道!大哉,一心之为德!学者于此可不尽心乎哉?”
学者天天言道,道在哪里?说道在吾心,固不误也。但吾心之道,容易得一曲之偏。全体大用之道,或如庄生所说的“天地之美”和“万物之理”,可以说悉在六经。六艺之道与吾心合其德,方成得六艺之人。大哉!六艺之为道也。
(作者系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员;摘自《文史哲》2017年第2期;原题为《论国学的内涵及其施教——马一浮国学论的立教义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