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异的画面 巨变的时代
——从俄国历史画看民主化推进

2017-11-16 06:33ShiLei
天津美术学院学报 2017年7期
关键词:民族历史

石 磊/Shi Lei

一、“君神一体”的诞生与演化

俄罗斯自罗斯受洗①加入东正教体系,掌权者结合东方专制模式,确立拜占庭式君主神明制,由此建立独立统一的民族国家。大牧首制废除后,对沙皇个人图腾式崇拜②成为民族意识的显著特征,直至人民从依附君主的愚昧中觉醒后救世主代之以解放民众,推动民族追赶世界的改革甚至革命。

二、俄国历史画的图像学解读

历史画的叙事性决定其创作和解读需要敏感于俄罗斯历史造就的坚韧民族性格、笃信上帝的社会心态、艺术家的宗教情感,察觉作品内容、主题的宗教象征意味;且历史画文本依附性强,俄国文学的先觉影响绘画创作以民族文学为蓝本,蕴藏深刻的精神象征和人文理想,有待借助图像学方法超越历史画的自然意义,于社会文化结构中剖析母题象征意义,解析社会现实的隐晦暗示。③

汲取西欧经验并积极植入民族性,基调雄伟悲壮的俄国历史画中融合史实与时代审美构建的典型形象,历经神性到人性、技巧到精神、弘扬人性到鞭挞现实的范式转换,堪称社会精神解放和民主化进程的图像叙事。

三、民主进程中的人物形象嬗异

(一)古典主义——无上王权与公民意识

彼得大帝借“政教合一”保障了改革合法、顺利,启蒙主义限制神权凌驾君权,使人们相信沙皇具有世俗人的贤明力量,是以理智、公正管理国家的“公民榜样”,是带领民族崛起、实现人民利益的弥赛亚。④启蒙思想重视世俗生活价值和个性潜力,提升了公民意识,公民热爱、奉献国家的责任感取代了臣民对上帝的顺从。⑤君权世俗化、公民意识觉醒的时代风气就印刻在洛森柯代表的学院画家重塑的历史情境与人物形象中。⑥

《弗拉基米尔与罗格尼达》⑦(图1)脱离圣像模式,着重刻画人物的动作和内心活动。戏剧性情节成为西欧技法和民族传统协同构建的隐喻:中央正面视角和光效凸显大公的英挺、高傲,对比侧脸逃避的公主和卑微的仆从,大公的位置、动作指示着“上帝的人间形态”“宇宙唯一主宰”的身份,傲慢自负的神态和女人的无奈暗示强权意志的不可违逆性。通过追溯民族光荣历史,古代君王隐射带领国家富强、建立民族自信的近世君王,沦为战利品的女性指代沙皇无限权力和占有欲,隐约讽刺沙皇与救世主大相径庭的野心家本质,她的愤恨所指着对王权逾越法律道德的不满,徒劳的抗争暗寓集权政治下失败的对抗力量。《亚伯拉罕的供奉》和《吉克特尔与安得罗马哈告别》图释古代英雄事迹,宣扬为贡献国家、上帝自我牺牲的公民天职。是废除贵族服役制使统治阶层人心归依,个人意识激发公民爱国责任感的社会风气使然。

古典主义历史画革新造型艺术的题材、语言,肯定公民价值,宣告世俗文化胜利,大公的身后悲剧和英雄狂热的愚忠预告君主神性弱化和大众觉醒的盛世危情。但是,官方政治目的和重理性轻个性的创作模板使人物形象或暗喻沙皇人格和民族、国家三位一体,或鼓吹公民舍弃自我服从国家,对统治者的神格化使作品内涵退化为法兰西式的歌功颂德,过分的道德垂范功能阻碍了民族特色奠定。

(二)浪漫主义时期——革命序幕与救世主期待

“1812年战争”捍卫了国家尊严,提高了民族自信心,也暴露了专制统治的弊病。幻想用资产阶级精神改造君主权力的贵族知识分子受保守势力摧残,“救世情结”又和神秘力量联系,救世主幻想、民族自我崇拜促进了关注现实又憧憬未来的浪漫美学生成。

历史画受时事⑧和文艺思潮的影响,⑨开始弘扬真理、人性,人物形象成为寄托知识分子弥赛亚情结⑩的意象,以此感悟人民力量,批判现实黑暗。布留洛夫、伊万诺夫的创作为历史画注入较18世纪更深刻的思想性、人民性。

1.布留洛夫——灾难中的人性

《庞贝末日》雕塑般理想化的人物遵循古典美学原则,幻象与光影运用却突破了稳定程式,鲜红、暗红、棕白和黑色间强烈的冷暖对比构筑电光火石、人仰马嘶、山崩地裂的历史瞬间,流露内心情绪的跌宕起伏,带来浪漫主义的躁动与不安。作品剔除绝对主角,人人都是历史参与者,只有惊心动魄的灾难中没有呼风唤雨的神祇,只有濒死的人群互爱互助的高尚品质,还原历史情境同时以基督教人道主义观照人的悲剧命运,抒写生命尽头真善美的理想。

学院画家选择野蛮、超理性的自然毁灭力作画绝非偶然,[11]隐藏在左侧亮区的“自画像”示意画家亲身经历并时刻牵挂社会激变并做出严肃思考。庞贝末日没有上帝拯救城市于火海,民族危机看不到基督的人间使者(君主)力挽狂澜,山崩地裂的景象,暗示祖国的命运,还有沙皇救世主符号的崩塌;挣扎中彷徨的人物,是满怀使命感又迷惘中寄希望于强力人物的贵族知识分子的直观写照;虽然画家始终未放弃希冀神秘力量,却深谙摧垮旧体制、拯救民族的希望不在沙皇,群众形象寓意拯救力量在抗争电光石火的人民的心里,增添了作品的现实主义气息。

2.伊万诺夫——迷惘中的幻象

《基督显圣》(图2)中,远处走来的基督衣衫朴素,如人间旅者,前景约旦河受洗并为约翰预言震惊的人群通过分组排序呼应主体。基督平民化的形象与专横跋扈的独裁者格格不入,是作者以平民文化反对贵族文化的剥削侵略,声讨敌基督[12],重申君主作为上帝代表对国家的责任,迫使其回归弥赛亚本体。基督符号既是自愿为社会牺牲的进步力量的喻体,也是理想崩溃后从民族血脉中唤醒的弥赛亚信仰载体,超越个人权利的宇宙生命力量降临作为新世界诞生和真理实现的瞬间,赋予基督超越民族与阶级的世界意义。这种充满伦理性的浪漫主义绘画超越人神形象问题探讨,触及人类命运和社会矛盾根本,闪耀着人文主义、现实主义的神采。

浪漫主义历史画否定伪托上帝之名的敌基督,呼唤君主回归拯救民族和国家的弥赛亚,行使与文明适应的法则和正义。艺术的人间关注开始转向普通大众,寻找普遍的生命道德价值,为人民艺术诞生创造了条件。但是艺术家将思考和希望融注在虚妄的神话,暴露其软弱性。

(三)现实主义时期——反动暗喻与平民颂歌

社会变革[13]促进独立于政权的思想形成,献身社会的圣徒精神和英雄主义更显著[14]的平民知识分子成为思考社会的主体。现实主义美学[15]鼓励艺术创作以基督教内在精神的大胆自由[16]重建艺术真实性,[17]指导艺术家将目光投向穷乡僻壤和民族传统,不拘泥形式而强调社会效应。[18]巡回画派不加掩饰地描绘人民生活状态、历史事件和自然风光,画面深沉博大,突出斗争性和革命性,人物写照进步阶层境遇,抒发多重个人感受,民族精神气质和个性鲜明,又作为正邪力量符号蕴藏着知识分子的政治态度和精神信仰,改变了历史画的功能。

1.克拉姆斯科依——知识分子的彷徨

《荒野中的基督》(图3)中,基督衣衫褴褛,疲惫不堪,惆怅的表情透露头脑中百思难解的困惑。近景乱石铺陈,远景空旷无垠,色调清冷,映衬主人公内心的孤苦与踌躇。跋涉在真理之路上陷入苦思的基督代表画家个人[19]和知识分子在名利诱惑间的抉择,诉说为寻找救世灵药,甘愿在寂寞中自我牺牲的悲情!沙皇无法救赎社会黑暗,道德义务感便支撑知识分子们忍着民众误解排挤坚持求索,远处地平线升起的一抹朝霞预示了希望和出路。假圣经母题探究社会前途,提升了作品隐藏形式内容背后“为正义事业献身”的道德自我意识。

2.列宾、苏里科夫——民主革命的镜子

《伊凡雷帝杀子》用踢翻的椅凳、掉落的权杖、深红地毯与鲜血交织的红调子布局令人战栗的情节。伊凡圆瞪的双眼里充满悔恨和惶恐,这位风烛之年、陷入巨大惊恐与悲痛的普通父亲亦是草菅人命的恶魔,揭示出历史人物复杂矛盾的性格。扭曲的肢体摧毁了英武、智慧的楷模形象,人们同情为儿子悲痛的父亲时,难以联想他号令天下、开疆扩土的雄风,所代表的专制能为欲望毁灭一切,却对自为的惨剧束手无策。激烈的绘画语言“屠杀”了君父—上帝的无限伟力,不可亵渎的君王救世主崇拜在画面的震慑下土崩瓦解。作品代表了知识圈对统治阶层的普遍态度,联系《彼得大帝审讯阿列克赛》[20],父亲、君主是改革者,儿子、臣民是反对者,父爱、权力交集的情节中人性兽性交织的情感影射社会力量的激烈对抗。君主从上帝、世俗强人沦落到人性道德对立面。人情冷酷,正义缺失,昭示宗教神性与封建道德的陨灭。

因政治对画家思想控制力削弱,创作主体可以直接表达价值取向,《查波罗什人写信给苏丹王》直接将沦落为笑柄的统治者踢出画面,任由不甘压迫的人群嗤之以鼻,尖锐的民族、阶级矛盾中,统治者无力遥控普通民众的一举一动,浪漫主义对沙皇—上帝残存的臆想也丧失殆尽。本属于贵族的坚定目光、伟岸身躯被用于象征底层人民坚不可摧的信仰,达成寻找痛苦悲剧根源的道德目标。

《近卫军临刑的早晨》让失败者主导悲剧瞬间,搁置胜利者于一隅。赴死者或彬彬有礼向家人和同僚鞠躬告别,或大义凛然步向绞架,还有人怒视角落里高坐马背毫无恻隐之心的沙皇,他们没有惧怕和懊悔,坚信自己是正义一方,救世情结和殉道思想再次迸发在民族血脉中。这种坚忍的民族性格和不可侵犯的自尊也延续在《苏沃洛夫越过阿尔卑斯山》中那些在群山巍峨、峡谷险峻间所向无敌的士兵身上,强调人民群众是历史主体,宣告下层民众真正成为历史画的主人。

图1 洛先科 弗拉基米尔与罗格尼达

图3 克拉姆斯柯依 荒野中的基督

图2 伊万诺夫 基督显圣

对立人群间,克制、宣泄、交流的剧烈情感间涌动的巨大张力也带给观者道德拷问,为国家利益坚守信念的胜者是英雄,败者亦是,“行道者以殉道者尸骨铺陈帝国之路”的历史规律挑战了君王绝对正义的迷信,显露民族文化的内在矛盾性,思想觉醒的信号也在《女贵族莫罗佐娃》《缅希科夫在别留佐夫镇》中传递。命运最悲苦、内心执着光明的底层人民和落魄的帝王贵胄形象都贴近生活,平凡情感中酝酿尖锐的社会冲突,留给读者根据道德经验自主判断是非的空间,其巨大的道德感召力成功实践了现实主义美学宗旨。后继的瓦兹涅佐夫将《青铜骑士》[21]雄伟的纪念碑性赠予农民做原型的平民勇士,铁塔般的巍峨身躯透露出雄强坚定、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取景莫斯科近郊风景,意境悠远且现实,消解了对君主的神性崇拜。

巡回画派赞扬英雄民族,关切社会民生,统治阶级往往正邪不定,大历史中的小人物承载民族的顽强性格和文化的内在矛盾性,沟通着民众心灵。然而画家对所批判时代的过分依附使力量可怖的统治者成为阶级权力符号,证明强权政治严重阻碍艺术自主性。

(四)形式主义时期——帝国式微与艺术民主

形式主义者认为艺术不必表现现实生活,不受制于任何意识形态,推动艺术摆脱反映社会的单一目的,转向表达个体感受与自由形式的现代模式。

图4 别努阿 保罗一世检阅

“艺术世界”成员醉心古代宫廷风尚、园林建筑和民族历史,自由运用巴洛克、洛可可等审美要素,如《保罗一世检阅》(图4)、《叶卡捷琳娜二世巡视皇村》(图5)。追忆往昔非复辟旧制,而是艺术独立性、纯洁性的视觉化体现,重古典元素的装饰性、抒情性,轻情节性、主题性,以此否定动荡不安的现实。构图常背离古典的庄严,热衷出奇制胜,人物服饰和环境精雕细刻,神情气质描绘极为简略,不惜让本该正襟危坐的君主退化为休闲、享乐活动中的模糊背影,和周围一草一木同为无关伦理道德的审美符号,从精神偶像沦为愉悦感官的媒介,不需慑服于任何权力和社会态度,更不因阶级属性成为形式美的障碍,是民主进程在造型艺术领域的扩散。

图5 兰赛莱 叶卡捷琳娜二世巡视皇村

四、总结

俄国近三百年的历史画波澜起伏的情节、深沉宏大的主题,具有记录王权消退、启迪民众思维的社会意义。古典主义历史画受制于君主集权,但是人民性已萌发在公民对社会进步的信心和责任感中。浪漫主义时期,民族意识高涨和社会危机加深激发艺术家思考民族命运,主体形象突出人民力量和尊严,赋予历史画更广泛的人道关怀,奠定了民族化基础。巡回画派历史画真正实现创作群众主题,体会现实悲哀问题,大历史背景中的平民形象凝集了人民刚烈坚毅的性格,亦正亦邪的统治阶层折射民族的矛盾心理。形式主义时期,专制王朝风雨飘摇,留给艺术相对自由的发展空间,充满怀旧情绪的历史题材通过消解主体人物的图腾作用和纪念碑性,实现艺术自律。所以说,俄国历史画的表现形式,象征寓意嬗变记录了政治、文化变革中王权与救世主信仰分离、民主力量崛起的轨迹,图像化阐释了艺术形式变革与社会民主诉求的关系,寄托着政治民主进程中艺术民主的渴望。

注释:

①公元988年,基辅大公定东正教作国教。

②氏族公社时期的宗教信仰,表现为对某种动物或祖先的崇拜和精神依赖。

③(美)潘诺夫斯基,戚印平、范景中译:《图像学研究》,上海三联书店,2011年。

④任光宣:《俄罗斯文化十五讲》,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

⑤罗蒙诺索夫提倡公民用启蒙思想原则从对国家、民族的兴趣理解社会责任,宣扬人的美德、道德名誉。

⑥皇家美院遵循古典规范,大力提倡爱国献身主题。启蒙思想的平等、理性观念也要求艺术履行社会道德职责,影响具有先进公民感的御用画家关注民族历史人物,塑造有道德的理想英雄。

⑦描述古罗斯基辅时期,基辅大公弗拉基米尔打败罗格尼达的父亲波洛夫茨大公的部队之后强占她为妻。

⑧如1812年的卫国战争、1812年莫斯科大火等重大历史事件。

⑨浪漫美术受普希金、果戈里、莱蒙托夫等人的文艺理论的影响,不仅描述历史重大事件、传说,也开始认识个人及人民群众的力量,重视民族历史和英雄。

⑩基督教传教士坚信自己的信仰与价值观具有普世意义,因而有将其推广的愿望。

[11]赫尔岑语。

[12]指不受基督制约,或妄以弥赛亚自居的人和国家。

[13]克里米亚战争失败,俄国丧失欧洲霸主地位,政府的虚弱无力与农奴制的落后激化社会矛盾和民主主义情绪,迫使沙皇于1861年废除农奴制。

[14]欧化改革未普及底层社会,来自下层平民的知识分子依然深受基督教殉难文化影响。

[15]别、车、杜为代表的思想家倡导“美就是生活”,提倡“艺术的民族性”和“以现实生活为创作素材”。

[16]表现为“外在的人”服从社会秩序,“内在的人”独立于世俗秩序,伸张精神生活独立自主。

[17]即忠实生活,塑造典型,内容形式明白朴素,容易理解。

[18]艺术为生活服务,理解社会发展规律,传递人民声音和民族意志,追求真善美统一,抗衡迷醉于感官的颓废艺术。

[19]吴克礼:《当代俄罗斯社会与文化》,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1年。

[20]尼古拉·盖伊作品。

[21]法尔科内设计的彼得大帝雕像。

[21]是现代派自由选择艺术语言表现美的力量与艺术家强大个性,不服务任何艺术之外目的(佳吉列夫)。见汪介之:《远逝的光华——白银时代的俄罗斯文化》,译林出版社,200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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