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 静 (河北美术学院,河北 石家庄 050700)
姜文在拍摄电影时往往会进入文学精英们构筑的思想文化大厦中寻找资源,再对其进行影像艺术上的再创作,给予观众全新的、具有姜文个人特点的视听体验。在视觉文化占据主导的时代,姜文在其电影中所体现出来的文学改编策略是值得探讨的。
姜文在面对能够对他本人有较深触动的文学作品时,往往会采用忠实于原著的情节,并在某一主题上进行深化的改编方式。例如,《鬼子来了》(2000)改编自尤凤伟的中篇小说《生存》,电影与小说都对战争进行了反思。而反思战争仅仅是姜文想表达的一个主题,反思人性才是姜文更为看重的。这其实是与尤凤伟不谋而合的。尤凤伟曾经表示:“战争观有两种:一种是政治的战争观,一是人性的战争观。前者以一种政治的正确性来定义战争,后者则从人性的视角来反思战争。”也正是基于这样的观念,尤凤伟小说中百姓“用鬼子换粮食”这一失去了民族立场的行为是可以理解的。然而,由于担心观众无法摆脱主流意识形态给予的枷锁,姜文在反思人性主题上走得比尤凤伟更远。这使得整部电影都努力渲染国民的愚昧与麻木,在姜文看来,并非所有人都能意识到自己的亡国奴处境以及在这一情势下什么才是正确的选择。姜文为此而不惜对原著进行了不少改动。如增加了一段滑稽的唱词:“皇军来到咱家乡,共建大东亚共荣圈(的哩咯儿隆),皇军来了救苦救难……”并使这段唱词反复出现,让观众感受到一种对民众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讽刺。更为关键的是,在小说中,当日本兵开始屠杀村民时,部分百姓终于有所醒悟,并开始奋起反抗:二拔端起钢盔向日本兵砸去,而他娘也脱下鞋加入拼斗,并对其他人大喊:“别傻了,抄家伙拼吧!”这是符合人本能的求生欲的,也是符合官方主流意识形态所给予观众的抗战印象的。然而在《鬼子来了》中,百姓们面对屠杀采取了一种束手待毙的态度,一直到死基本上都没有任何反抗,最终以一种憋屈的、任人宰割的方式死去。
《阳光灿烂的日子》(1994)改编自王朔的《动物凶猛》,这也是一部原著主题与姜文想表达的主题高度契合的作品。王朔原著正是解构了人们对“文革”千篇一律的反思与理性,而以一种直露的方式对那段个人青春经历进行了发泄式的描绘。在《阳光灿烂的日子》中也一样,原著中的感性愉悦、青少年碎片式的各类生命初体验被姜文如实还原。如果说电影对原著进行了一定的深化或扩展的话,那么王朔原著更多的只是想真诚地记载一段个人的往事,而早已目睹了张艺谋等人的电影走出国门的姜文则赋予了这部电影一种以后现代主义的方式向世界展现一段中国过往的意义。而电影在戛纳上的获奖也在某种程度上印证了姜文的成功。
然而这种对原著主题的深化或扩展却并不总是一帆风顺的,相比起《阳光灿烂的日子》对《动物凶猛》的改编被视作电影与小说的一次完美联姻,《生存》作者尤凤伟尽管列名电影编剧,但不满于姜文的改编而起诉投资拍摄《鬼子来了》的四家公司,便是这种文学与电影两种艺术之间矛盾的极端化展现。
在姜文的电影中,改编自叶弥《天鹅绒》的《太阳照常升起》(2007)是公认为姜文目前最为晦涩难懂的电影,而这种晦涩很大程度上便是源于姜文对《天鹅绒》大刀阔斧的改编。《太阳照常升起》整部电影的叙事实际上由四个互相关联的小故事组成,这四个故事分别发生于1976年、1976年、1976年和1958年的春、夏、秋、冬,而地点则是在中国的南、东、南和西部。姜文再一次使用了《阳光灿烂的日子》中那种截取片段来表现历史流变和民族过往的表达方式,但是整部电影却让人感到相比于《阳光灿烂的日子》要更为难以索解。这主要便是因为姜文对《天鹅绒》采取的是取“人”而去“意”的改编方式,即保留了原著中令人过目难忘的几个角色,但围绕这个角色发生的重要事件等基本上都被进行了改动,原著的主题也几乎完全发生了变化。
严格来说,这四个故事在《天鹅绒》中能较好地进行对应的只有第三个故事(根据《太阳照常升起》编剧的介绍,电影中的第二个故事来自于姜文在贵州的经历,而第四个故事则来自于姜文的梦境),即唐雨林之妻与疯妈儿子,也就是生产队的小队长私通,唐雨林曾经形容妻子的肚皮像天鹅绒,疯妈儿子因为说了一句唐妻的肚子根本不像天鹅绒而被老唐开枪打死,疯妈儿子带着笑容死去。而在《天鹅绒》的原著中,疯妈名为李杨氏,她因为曾经遭到别人的嘲笑而想用儿子的学费给自己买袜子和两斤猪肉,结果猪肉不翼而飞,李杨氏也就此发疯。在后来恢复清醒后,李杨氏给自己穿戴好后跳河自杀。而她的儿子李东方与唐妻姚妹妹私通后,原本老唐选择忍耐,但因为李东方说了一句天鹅绒“和姚妹妹的皮肤一样”而触怒老唐,被老唐打死。无论是李杨氏的死,还是李东方的死,都是因为尊严。疯妈想买袜子和最后的自杀都是为了维护尊严,她的疯也是因为猪肉的失去让自己维护尊严的行为失去了意义。而老唐最后的忍无可忍也是因为那句天鹅绒使他作为男人尊严扫地。而同样的,李东方说出天鹅绒也是在故意求死,这也是李东方维护自己尊严的一种方式。整部小说带有明显的现实主义色彩,人物的行为尽管夸张却是可以理解的,观众在其中思索的是人要为尊严付出怎样的代价的问题。然而在电影中,姜文想探索的却是生与死、情与欲、罪与罚等复杂的问题。疯妈疯掉的原因电影并没有交代(但姜文通过鱼鞋等暗示与情欲有关),疯妈儿子的死也不是故意求死而是情欲使然,电影中的其余三个故事也全是在讲述人在情欲之中的挣扎。与此同时,原著中的现实主义也被电影如梦如幻,充满神秘色彩的叙事风格取代。姜文故意混淆了数种不同年代的意象,以模糊电影的真实时代背景,如“文革”期间荒诞的“抓流氓”氛围,21世纪时人们因“非典”而戴上口罩的造型等,这也使得电影文本更为含混多义。总之,姜文在保留了疯妈、老唐、李东方等主要人物的基础上,将故事进行了重写,将原著的“尊严”主题转化为对人的欲望处于某种极致程度时的状态的思索。
对于部分小说,姜文被其故事本身吸引,但原著故事有可能因太过单薄而不能满足姜文的表达意愿,因此,对这一类作品,姜文会对其在形式上进行全方位的改动。小说对于姜文来说只是一个灵感的生发点,经过姜文及其团队的改编之后,电影与原著形成了一种“子”与“母”的关系,电影脱胎于原著,但是已经完全改头换面,成为一个专属于姜文这一“作者”的作品。
这其中最为典型的例子便是《让子弹飞》(2010)。《让子弹飞》改编自马识途的《夜谭十记》中的《盗官记》。原著仅仅是十个有趣的小故事连缀而成的故事集,每一个故事的主人公都是在战争年代四川省某偏僻县城的一个底层公务员。四川本身就远离中原权力中心,又兼故事发生地极为偏远,于是这些故事往往令人匪夷所思但又不违背情理,其中的众生相令读者哭笑不得但又感到如在身边。在《盗官记》中,放牛娃出身的张牧之因为妹妹被地主黄天榜强奸致死,父亲想打官司却落得家破人亡,张牧之上山当了土匪,为了复仇,他改头换面当上了县长。结果就在张牧之想光明正大地在法场当众处斩黄天榜时,保安大队与团防队却抓住了张牧之,最后张牧之也被斩首,爱戴张牧之的穷人们则在刑场上给他送行。作者有意使用一种四川人特有的“摆龙门阵”的方式对稗官传奇、街谈巷说娓娓道来,故而文风轻松,能使读者在惊愕、猎奇之中看到官场上人们的丑态百出。而电影中,故事的核心情节(张牧之盗官,要杀黄姓地主)是没有变化的,但是在文本上,姜文对原著进行了极大的丰富;在叙事风格上,电影也为原著增添了几许沉重色彩。如张牧之号召鹅城的民众起来革命,人们却持观望态度,直到张牧之杀死假黄四郎,宣称黄四郎已死后,民众才群情汹涌地抢掠黄四郎的碉楼,而冲在最前面的就是曾经为虎作伥的武智冲等。在电影中,尽管张牧之没有死,但是其孑然一身骑马远去的落寞背影却相比“刑场送行”能给予观众更多的思考。如果说,小说是对社会黑暗(尤其是官场黑暗)进行一种谐谑,那么姜文的电影便是对国民的劣根性进行了尖锐的讥讽。
与之类似的还有一度被认为是“《让子弹飞》续集”的《一步之遥》(2014)。《一步之遥》在姜文电影之中是较为特殊的一部,电影并没有与之对应的原著小说,但是电影内容改编自20世纪20年代在上海轰动一时的“阎瑞生案”。相对于原案的简单(案件之所以著名,只是因为其中涉及妓女、抢劫、赛马等内容),姜文则在其中各类人物的悲剧命运中隐藏了大量隐喻。如马走日的死很大程度上是由“民意”来审判的,又如当时人们对“国际化”的一种扭曲追求等。
必须指出的是,当代的电影对文学作品的改编都不可避免地存在向通俗转向的特色。相对于电影来说,小说的创作是更为个人化的。而电影对经济活动的参与度则更强,与大众化需求的关联更强,为了尽可能地照顾到观众的审美口味,以及考虑到审查制度的限制,电影往往会在改编之时或对主题进行浅显化改写,或对人物关系进行简化,对具体的人物形象进行平面化改编,部分小说原本拥有的深刻而复杂的内容在电影中难觅踪影,其主题的批判性也有所减弱。在这样的大环境中,姜文无疑成为一个异类,他以一种类似“借鸡生蛋”的创作方式,借他人之小说,浇心中之块垒;以他人的悲欢离合,释放个人对社会问题的种种思考。原著的存在不仅为姜文提供了一个富有趣味的叙事,也为其深刻探查提供了某种掩护。
同时还应注意的是,正如姜文在《让子弹飞》中借张牧之之口所说的“站着把钱赚了”,“站着”是姜文坚持的个人化艺术姿态,而“把钱赚了”则是姜文的目的之一。尽管电影带有自我言说的色彩,但姜文并无意将电影变成个人的秘语,赢得票房才是其创作具有可持续性的保证。从这一点来看就不难发现,姜文对小说原著(以及民间故事)的选取就有着一定的对市场的考量。《盗官记》中的官匪身份转换,苦心孤诣复仇的故事本身就极具传奇色彩,能够满足大众在集体无意识中的历险、复仇情结和好奇心。而“阎瑞生案”中的凶杀故事也极具戏剧张力。两个故事都有改编为跌宕起伏、一波三折的电影文本的潜力。由此可见,姜文完全清楚观众需要在两个小时之内接受怎样的娱乐。一言以蔽之,姜文以脱胎于小说的电影来发出个人的声音,电影(而非小说)这样的艺术形式又能形成一次属于大众的狂欢,使其后续创作具有潜在的资金支持。
从姜文电影的文学改编情况来看,姜文或采取保留原著主题思想,并根据自己的理解加以深化的改编方式,或是借鉴原著的个别人物,而将故事进行全盘重写;或是吸收了原著的基本内容,但是改动了故事的叙述形式;或令故事承载更多姜文本人的思考。姜文对文学的改编实现了其电影与文学的互利,姜文借助原著故事的内容或形式伸张了他个人的艺术理念与审美价值,而原著故事则以一种更为鲜活的样貌重新出现在大众的视野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