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 艳
在较早时期,译界赵景深,他在翻译契柯夫的短篇小说《万卡》时,竟然把“Milky Way”译成“牛奶路”,鲁迅在《风马牛》这篇短文中就曾对赵景深提出严厉批判。让我们一起来回顾一下这篇短篇小说,故事中的主角就叫万卡,才九岁,时代背景是沙俄时期,原本住在困苦农村的万卡为了生活,到城里当学徒,故事中描述万卡在耶诞夜写信给祖父时,忆起昔日在农村与祖父在夜空下观赏银河的快乐时光。
英译文:“The whole sky spangled gaytwinkling stars,and the Milky Way is as distinct as though it had been washed and rubbed with snow for a holiday.”
赵的译文:“天上闪耀着光明的亮星,牛奶路很白,好像是礼拜日用雪擦洗过一样。”
后人研判赵景深这个天大的误译原因,除了受制于本身天文科学常识的缺乏外,更受制于中国民俗传说中所刻印在脑海里的记忆,牛郎织女因受天帝惩罚,遥隔在天河两岸,每年只能由喜鹊搭桥,在七夕一年一会。
综观历史上的误译很多均与民族文化传说有关,但这个就涉及到另一层面问题:文学翻译除了意义、意旨传达之外,还有意境及风格问题。其中一个典型的例子就是美国新诗派诗人庞德(Erza Pound)所译的李白诗集,举例来说:
“抽刀断水水更流”
“Drawing sword, cut into water, water again fl ows.”
“举杯消愁愁更愁”
“Raise up, quench sorrow, sorrow again sorrow.”
这样的译文既不像英语,又未传达中文意旨,既未“信”、又未“达”,“雅”的意境也全都流失。
此外,像“入乡随俗”与”When at Rome, do as the Romans do.”及”All roads lead to Rome”(条条大路通罗马)与中国人常劝人“山不转、路转,路不转、人转”的意义是否完全相通的问题,这一切都牵涉到文化差异与翻译因此而导致的困境。
以生活文化差异与翻译困境为例,中国人不论早晚,碰面打招呼的方式就是“你吃饱了吗?”此时若直译为”Have you eaten yet?”,一定会让外国人感到不解,相对的,英国人则以谈天气作为日常招呼习惯用语 “Nice day, isn’t it?”,此时若直译为“天气真好,不是吗?”,也同样令人感到莫名奇妙,无法达到沟通效果。
日常生活用语都有如此大的差异,更惶论涉及文化议题的翻译,相关著作牵涉到政治、经济、历史、艺术、习俗、价值等等广义的文化课题。不同的语言自然承载著文化意象差异,究竟应如何才能避免为了“忠”于原著语法而导致“以形害义”、“貌合神离”或为了“达义传神”而忽视、省略、甚至扭曲变更原著的样貌呢?
翻译究竟应重“形似?”或“神似”?这个在中国翻译学界争论已久的议题在西方也时有所闻,其中,最著名的是“等效翻译”(dynamic equivalence)及“形式对应”(formal correspondence)之争。“形式对应”是由英国语言学家卡特福特(J.C. Catford)所提出的翻译理论,他认为译者在着手翻译的过程中应首重寻找两种语法的等值机制,而等值机制的基本条件是用译语的等值语法和词汇替换原语的语法和词汇。换言之,卡特福特重“形似”。另一派翻译理论“等效翻译”则是由美国圣经翻译学家奈达(Eugene Nida)提出,他主张译文在译语读者中所引起的效果应等同于原文在原语读者中所引起的效果,换言之,奈达基于圣经传播效能考量,强调“神似”,把翻译重心摆在沟通功能。综观两派主张的利弊得失,前者过于拘泥于原著语法结构的对应功能,容易陷入“以形害义”的泥淖;后者虽强调沟通效能,但忽略了语言文化意象传递过程中的变量,在很多状况下,完全等效的译文只是个理想。
对于文化差异所导致的翻译困境,中国近代翻译名家均有同感,如:翻译法国经典名著《高老头》(巴尔札克)的傅雷;翻译《哈姆雷特》等莎士比亚名著的梁实秋;翻译左拉名著的茅盾;翻译萧伯纳名著的老舍;翻译屠格涅夫的巴金等等。为了进一步探析因文化差异所导致的文学术语翻译困境,我们认为有必要先概述文化的一般特性:
(1)文化的渗透性:国际交流愈密切,文化相互渗透与相互作用的效力就愈强,以欧洲为例,尤以迈入后现代社会以来的思潮交流情况为显著,“全球化”、“地球村”等等概念的流行几乎已为文化疆域的逐渐消失作了脚注。而“后殖民论述”自80年代以来在第三世界及发展中国家所引发的研究风潮,也从另一角度反映出这些社会里的知识分子对文化霸权渗透力的抵制。
(2)文化的兼容性:翻译之所以可能,归功于不同文化间彼此兼容、并存发展的特性,人类社会愈进步,文化的兼容性就愈得到发展,不少优秀的文学、文化典籍与艺术珍品更是人类共享的财富。
(3)文化的民族性:任何文化都带有民族色彩与民族烙印,外来文化与本土文化特色均可透过翻译兼容在译语中,圣经翻译就是个显著的例子。
(4)文化的干扰性:外来文化亦可能对本土文化造成干扰,形成语际转换的障碍。所谓的“洋泾滨”(pidgin)就是个例子。此外,备受意识流影响的“朦胧诗”也是译者的难题。
象征是文学美的深层形态,“约定俗成”的象征意义是形成文化意象的重要基础之一,其中含括历史性与时尚性,具体表现形式有:
(1)植物:对中国人而言,梅代表坚忍;竹代表气节。对西方人来说,橡树、耶诞树具有特别意义。除了差异,有时同一种植物却会形成完全不同的联想。如水仙对我们来说,代表洁白无暇,是中国传说中“凌波仙子”的化身,即使至今,不少中国人仍会在春节期间购买水仙盆栽,放在家里,象征趋吉避邪,但希腊神话故事里的水仙是纳尔西斯(Narcissus)的化身,象征病态自恋,整天凝视自己的水中倒影。
(2)动物(含想象的):龙、凤凰、麒麟、乌鸦、喜鹊、猫头鹰。至于其他外国文化里,动物具有特殊意涵的有:印度的大象;埃及的圣牛;阿拉伯的骆驼。其中,某些动物的文化意涵不但有异,甚至相冲突,如:中国人自视为“龙的传人”,龙袍与皇帝的尊荣几乎是同义词,但西方的屠龙者却是传奇大英雄,因为龙对他们而言,是邪恶的象征。此外,中国人形容怯懦者胆小如“鼠”,西方则以chicken(鸡)来表示。又因地理条件差异,“牛”在传统以农立国的中国代表勤劳;在沙漠地带辽阔及游牧人口居多的阿拉伯世界里,“骆驼”则是日常生活主力,象征耐力。我们描述一个人穷得像“叫化子”,西方则以”as poor as a church mouse”来形容。当我们以“笑面虎”来形容一个内心阴险、表里不一的人时,西方则是以”a wolf in sheep’s clothing”来形容。
(3)色彩:不同民族的人,不管是基于习俗或传说,对色彩均有不同的联想,举例来说,中国人一向偏好红色,红色表吉利、喜庆及幸运,红包更是中国文化里重要的一环,我们甚至以“红人”来形容一个备受高层或上司宠爱的人,但对外国人来说,红色在很多标志上充作“危险”或“警示”功用,就这层面而言,我们现在也大多接受以红色来作为危险的象征色彩。
上述三项属形象性思维差异,形象比喻形成多源于民族文化历史、民俗民情、民族文化典籍、民谣民谚及社会约定俗成。总之,具有鲜明的民族色彩,形象思维在文学翻译中的重要性高于一般翻译。
(4)成语或俚语:如“望子成龙、望女成凤”,因此而导致的译事难题就是翻译理论中所谓的“惯用法障碍”。“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的等效翻译应是”Better an open enemy, than a false friend.”“物以类聚”则是”birds of a feather fl ock together”。此外,当我们用“倾盆大雨”来形容滂沱大雨时,同义的英文成语却是”It’s raining cats and dogs.”由此可见,文化意象不同,用以表征意义的语象(speech of language)也大不相同。
(5)某个历史或传说中的人物及其所象征的意涵,如诸葛孔明。例:“三个臭皮匠,胜过一个诸葛亮”,如译成”Three common cobblers can surpass Zhuge Liang”,恐怕不熟中国历史人物的外国人会不知所云,但若直接借用西方意思相近的谚语,如”Many heads are better than one.”或 ”Collective wisdom is greater than a single wit.”,意思是可以相通了,但文化意象流失了。例:“说曹操,曹操到。”因直译无法达意,通常译者会借用西方谚语”Talk of the devil, and he is sure to appear.”但曹操其实是一位著名的历史人物,不论其历史评价如何,但绝不可能与西方所谓的”devil”划上等号。
(6)语言中的民族符号:含括听觉与视觉方面的词语所组成的成语、谚语、俗语、歇后语及俚语等。例:我们以“画蛇添足”来形容多此一举,但西方则以”to put a fi fth wheel to the car”来描绘。中国人以擅用“双关语”闻名,所谓双关语,很多时候就是应用同音异字来玩文字游戏,表达弦外之音。西方虽然也有pun(双关语),信仰是不少华人的生活重心之一,祭祀、拜拜是传达信仰、祈福、求平安的重要形式之一,祭品中有不少是取其谐音,例:鸡(橘)及梨表“大吉大利”;苹果表“平安”等。
(7)语言中的地域符号:反映某一民族或群落的自然地理生态环境、气候条件与特征、山川与市镇等文化内涵的词语,如泰山(例:稳如泰山、北斗泰山)、东海(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西方有些地方世界闻名,例如,想到麦加,就让人联想到朝圣、回教、阿拉真主;想到耶路撒冷,虽也是回教圣地,却也是犹太教圣城,与其联结的除了哭墙外,就是以巴冲突、宗教战争、战火不息,至于滑铁卢也已从历史地点演变成一个形容词(惨遭滑铁卢)。如果译者轻忽地域在原文中的重要性,就可能出现误译或意境流失的窘境,以汉学家John Turner为例,他在翻译李白的“烟花三月下扬州”时,或许是为了押韵,也或许是根本不认为扬州在这首诗句中有何重要性,就把地名略去未译:”Mid April mists and blossoms.”,但熟知唐朝扬州风华的人,都知道时(唐朝)与地(扬州)在本诗句中的关键意涵,缺一不可。
我们在前文已提过,古籍里将翻译的“译”字解读为“易”,也就是将原语(source language)转换成译语(target language),而“翻”则如绣花织品的另一面。钱锺书认为,“化”是文学翻译的最高境界,他说:“文字翻译的最高标准是”化”,把作品从一国文字转变成另一国文字,既不能因语文习惯的差异而露出生硬牵强的痕迹,又能保存原有的风味,那就算得入于化境”,接着又以“投胎转世”(the transmigation of souls)来形容这类译作,“躯壳换了一个,而精神姿态依然故我。”
钱锺书是继严复提出“信达雅”之后,另一个提出较具体翻译理论的中国文学家兼翻译学家,“译、诱、媒、讹、化”就是他的五大译事准则,总结来看,钱锺书认为翻“译”的目的在于“诱”使大众去接触外国文学,因此,翻译具有“媒”介作用,使国与国之间得以谛结“文化因缘”,能把作品从一国文字转变成另一国文字,译得让读者察觉不出是在读译作,就到达“化”境。但彻底和全部的“化”是不可能,“讹”误即误释或误译的归因则经常与文化差异习习相关。
钱锺书的论点自有其独到之处,不过,笔者对他的“化境”评价持保留态度,因为语际转换是两种文化的语言载体换码,文化均具有民族性与独特性,不能将外来的文化信息内涵也完全“化”掉了,况且翻译的主旨本来就在引介新的思想与文化,进行文学交流,否则,何来“影响”?若从“信”的标准来衡量林纾的翻译,这位中国近代译学界的老前辈不但“讹”误百出,还故意把外来的文化“本土化”,不值得推崇。
高克毅先生在描述自己翻译《大亨小传》(“The Great Gatsby”)心路历程时,说明作者F. Scott Fitzgerald笔下的盖兹比(Gatsby)让人联想到鲁迅的阿Q,而两者都想透过主角勾勒及批判潜藏在悠久民族文化骨子底的国民性格,换言之,作者均想透过作品,呼吁国人彻底反省及改变已腐朽的国魂。由此看来,若有人把“中国人最擅长阿Q精神”直译为”Chinese people are good at A-Q spirit.”,相信没读过英译本《阿Q正传》的人一定会问“什么是阿Q精神?”同样的,我们都知道,新年、感恩节及圣诞节是西方人重要的节庆,但不了解中国民俗的西方人,大概很难一听到“每逢佳节倍思亲时”,就联想到中国人所谓的佳节指的是春节、端午节及中秋节。更别提红楼梦里的众多典故及隐语了,以“元春”、“迎春”、“探春”及“惜春”四个女孩的名字为例,红学专家认为曹雪芹想透过这四女的名字传达“原应叹息”的隐语,但这种借用同音异字所潜藏的作者心思阐释,连中国人都难以解读了,更何况是外国人,因此我们所看到的译文就只能是:
“The eldest girl was called ”Yuan-chun” because she was in fact born on the fi rst day of spring. The others were given names with “chun” in them to match hers“Yin-chun”,“Tan-chun”,“Si-chun”.
像这类在翻译过程中所可能遇到的文化困境可说不胜枚举,我们不得不佩服余国蕃先生,阅读文言文的西游记对现代中国人来说,就已是难题,更别说是将它译成英语。而萧干与文洁若合译《尤利西斯》时,也一再强调,除了双语文字功力之外,第一,译者必须加强作者所处的文化历史背景的了解;第二,必须深入探讨作者创作本书时的心路历程;第三,尽量在保有原著意义、意旨、意境及文学风格的同时,也能兼顾本国读者的接受过程,为了避免产生译犹未译的窘境,加注几乎是中国翻译名家解决文化差异所导致之翻译困境一致的解决方案,成效如何,又与个人功力有关。
文化意象的错位使译者陷入两难困境(cultural checkmate),即对同一物象赋予不同的意涵,此时,译者一方面不应拘泥于原文,宜采用读者熟悉的形象激起读者的联想,但另一方面,也须避免牵强附会,硬套本国的文化意象,导致原作受到严重扭曲。遇有这种状况时,不妨尝试呈现一种读者原先不熟悉的外来形象,以注释方式来引导读者认识新的文化意象。况且,若一味屈就译语国的文化背景,恐将失却翻译活动所蕴含的文化交流任务,再说,当今各国文化交流频仍,译者不要低估读者对外来文化意象的理解能力,硬将外来文化“本土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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