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里的红房子 (电影文学剧本)

2017-11-14 22:27张敬民
黄河 2017年4期
关键词:丫丫三毛

张敬民

时间:

20世纪40年代。

地点:

库布其大沙漠。具体方位为内蒙古准格尔旗一侧沙漠中的沙壕塔。其地理环境十分独特,一边是起伏连绵的沙丘,在清远蓝天映衬下金灿灿的;一边是平缓垣延的沙梁,红沙柳、沙蓬草一丛丛在倔犟生长。其间,一条涓涓流淌的正川河成为天然分界线,将沙丘与沙梁蜿蜒曲折地分开。过去二三百年来,这里是西口古道上沙漠里唯一可供留宿的客栈——俗曰车马大店。走西口的人们倘若一天之内无法穿越这段沙漠,而到达百十多里外的达拉特旗的杨家圪堵,便要在沙壕塔歇脚下来,打个盹儿喘口气儿,第二天一大早再匆匆动身赶路。然而,由于战乱动荡和匪事频发,如今这里已经冷清,平时少有人往,曾经的房屋已坍塌大半,满目残垣断壁,仅依沙坝垒砌的一间土坯房还能安身。

主要人物:

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一个孩子(女娃)、一条狗。

男人:

刘三毛旦,三十二三岁,河曲南沙窊人,典型的晋西北汉子,体格健壮,黝黑的皮肤紧绷着一块块隆起的肌肉,脸廓很有质感,尤其是眉骨、鼻梁及嘴唇棱角分明,显示出坚毅、倔犟、韧劲十足的性格。他从十几岁开始就跟着大人走西口,春出秋回,成年后撑起家中大梁,揽长打短跑口外担扛生活的重担。然而,父母不幸相继亡故,仅剩他孤身一条光棍汉,于是便浪迹口外“刮野鬼”,拼死拼活做各种活计,三年未归乡,只为攒足银钱讨个老婆过光景。他平素少言寡语,憨着闷着,但遇事又很机敏,勇于当先,行动就是他最直接、生动的语言。

女人:

李金香,二十出头,河曲五花城人,五年前出嫁,生有一女,丈夫走西口三年未归,携女寻夫踏上西口路。

她细腻温存,有那种天性至纯的无量母爱,对一切生命都抱着舐犊情深的呵护和大悲的怜悯。表面柔弱内心强大的她,遇有危情敢于舍身,尤其是刹那间的爆发颇为震撼——不是歇斯底里,而是迸射出一种积蓄心底的坚韧不屈的超强能量。然而平素生活里,她又是个非常安静的女人,一双眸子仍保留着大姑娘一样的清纯,似乎总在静静透视着身边的世界。她的眼睛映现着天空的湛蓝,她的心灵流淌着河水的清澈。

孩子:

丫丫,四岁半,李金香之女,敏感,因为亲历过大惊恶险,小小年纪便对周边的事物有了超乎寻常的警觉,恐惧的阴影积压于心头,常会梦中惊醒或触景生惧。然而,孩童不可泯灭的天真无邪的天性,仍存留在她幼小的心灵里,她那圆嘟嘟小脸上的一双酒窝儿,仍然闪耀出美丽可人的童真童趣。她对动物甚至是一根草木或一捧沙粒都有着极端怜惜的至善至纯的人本天性。

狗:

小黑狗,唤名“小黑”,半岁左右,被受伤的母狗遗弃。其品种为沙漠野狗,身形不大但很凶悍,捕捉猎物时如饿狼一般,奔袭、猎斗起来尾巴粗粗挺起。平时,野兔、沙鼠、野鸡等是它捕杀的食物,但饿极了也时常会对人发起攻击,因而它也成为西口古道沙漠途中危及走西口人性命的顽敌。

靛蓝空灵的天际……

绵延起伏的沙丘……

这里的一切都仿佛凝固在静寂之中。

远方飘来西北汉子苍凉的歌声,自在而随兴,若隐若现——

喜鹊鹊出窝窝还在,

什么人留下个走口外。

半切切葫芦半切切瓜,

娶不下婆姨守不起个家。

……

金灿灿的沙海与蓝盈盈的天空自然交融在一起,沙与天、黄与蓝相映互衬,黄金分割。

出片名:

沙漠里的红房子

……

天上无雨地上荒,

过不了的日子好恓惶。

烂大皮袄顶铺盖,

穷光景逼下个走口外。

……

(镜头从高空俯视)

远远看见一具人形躺在沙丘上。

(随着镜头的慢慢拉近)

那人形渐渐明晰——一个全裸着的汉子,黝黑的胴体呈“大”字型,在烈日下反射着肤光。他叫刘三毛旦,正值青壮年,骨骼强健,富有弹性的皮肤下紧绷着的一块块有序凸起的肌肉,显示出浑身是劲的旺盛能量和活力。他瞪大的一双眼睛像是故意与刺目的高强度阳光较劲似的,直愣愣盯着天空,脖子暴着青筋扯着嗓子吼唱——

远瞭见大青山青蓝雾,

没钱才把个人难住。

富人有钱不离家,

穷汉没钱到处刮。

大青山石头乌拉山水,

穷汉只有个刮野鬼。

一阵风刮来,沙子落得满身满脸,刘三毛旦呛着喉咙,干咳几下,狠狠啐去嘴里的沙子。突然,他神情警觉,像是听到什么,竖起耳朵分辨。

“嗡——嗡——”的轰鸣声渐渐清晰,沙丘在微微颤动。

刘三毛旦一骨碌爬起身来,两脚深扎在沙子里,手搭凉棚,眯眼仰脸,朝西北天空眺望。

“嗡——嗡——”的轰鸣声由远及近越来越大,随之天与沙交汇的尽头飞来七架银白色飞机。

刘三毛旦随着愈来愈烈的颤动,埋进沙子里的双脚不住下沉,沙坡上一波波的沙线相继流动。

飞机机舱内,从透明的舷窗俯视——庄严的库布其大沙漠,沙海茫茫,丘峰起伏,亦可见刘三毛旦微若蚁卵的身影。

飞机机舱内,轰鸣声炸响,仪表盘上的指针在晃动。一个男人的旁白(日语):报告指挥部,我中队飞临库布其沙漠的准格尔境,已接近本次任务的轰炸目标山西河曲县,请求准予进入作战准备……

飞机编队呼啸轰鸣,卷起沙暴强风,乌云压顶般地当头飞过。伸展的机翼上醒目地涂着红色的日本国旗图案。

刘三毛旦卷裹进沙雾里,满头长发在飞舞。

飞机随声渐弱地飞远了,一头沙土的刘三毛旦揉揉双眼,啐着嘴里的沙子嚷道:这狗儿的!又搅了老子的好觉!随即,他抄起白粗布的对襟褂,抖落沙子又铺展在沙坡上,打算继续躺下睡觉。这时,似乎又有什么响动传来,刘三毛旦循声而望,身子侧向正川河的方向。

疯狂的狗吠逐渐清晰,一声紧似一声,间或夹杂着女人撕心裂肺的叫喊。

刘三毛旦意识到了什么,浑身的筋骨骤然绷紧,麻利地穿上当作枕头的破旧裤子,一把抄起白布褂奔下沙丘。他狂奔着,每一步都像爆炸似的荡起沙尘。

正川河,水流清澈,阳光照亮了沙丘倒影。忽然间,倒映在水面的影像乱了,一波平静被打破。

一条毛色黑黄的野狗昂着头在狂吠,双目凶光毕露,呲嘴露出两排尖利的牙齿,好似弹簧一样有力的尾巴粗粗地竖着,四只爪子用力刨着沙土,做出随时发起残暴攻击的架势。

(镜头顺野狗目光摇上)

逆光里一个长发纷乱的年轻女子,紧咬牙关,喘着粗气,眼睛里喷射出火一般的愤怒,正手持一根褪去树皮的“打狗棍”摆开决死抗争的姿态。而她的左腿正被一个扎着两条小辫儿的小姑娘紧紧地抱着,小姑娘惊恐的眼里涌着泪水,不停地哭喊“娘、娘……”她的小脸小手上沾着血迹,衣裤被撕扯开多个口子,左小腿显然是被狗咬伤,鲜血流淌,染红了跑丢鞋子的小脚丫和周边的黄沙。

野狗狂嚎一声,猛力一蹬腾身而起,发动了又一次绝命进攻。

年轻女人毫无惧色,被逼疯了似的嘶喊着挺身迎上,“打狗棍”挂着“呜呜”的风声在空中挥动。

太阳光晕中沙尘弥漫,逆光里影像模糊,野狗狂吠、女人嘶喊、小孩啼哭混声在一起……

野狗腾空扑了上来,张开嘴露出两排利齿。女人稍一撤身,双手横举起棍子又舍身迎上。

棍子死死卡在野狗那两排尖利的牙齿之间,女人的脸与狗头相对,四目灼灼怒视。

终于,女人挺不住了,腿一软跪在沙地上,狗也咬着棍子被闪到一边。

女人本能地把自己的孩子紧紧揽进怀中,绝望地瞪大眼睛。

野狗发起最后一次攻击,饿狼般疯扑上来。

刹那间,一双强健的大手猛地从侧面抓住狗的脖子,“狗日的!”刘三毛旦断喝一声,挥拳击打。然而,那野狗十分机敏,扭头就是一口。刘三毛旦反应迅捷,松手闪躲。

已到嘴边的食物被夺去,野狗气急败坏,两眼充满血丝,爪子猛刨着沙土,嘴里发出低沉而瘆人的“呜——呜——”。

人狗对峙,都摆出了决战的架势。

突然,人和狗都屏住了声音,周边顿时一片寂静,只有风不时发出“啾啾”声。

静默——良久的沉寂。

就在这时,正川河面刮来一阵强风,卷起团团沙雾,人狗顿时被围裹其中。

太阳在逆光的沙尘中映照出圆环晕光,人狗激烈搏杀的影像伴着嘶叫交错往来,起伏跌宕。

一阵风过后,沙尘渐落,只见刘三毛旦被抓出道道血痕的一双臂手紧攥着野狗的两只前爪,片刻的怒目对视后,随即奋力一扯将野狗抛向天空……只听得野狗发出一声惨叫,重重摔出几丈远。

刘三毛旦耷拉着疲惫的身子,喘着粗气,狠狠盯着前方那团尘烟。

一不会儿,野狗踉跄着站了起来,眼睛失神地望望这边,尾巴慢慢落下,垂着干瘪奶头的腹腔随喘息急促起伏,稍顷无奈地扭转身,缓慢而艰难地一瘸一拐朝远方走去。

刘三毛旦瘫身跪在沙地上,慢慢扭过头望向母女俩。

女人和孩子目光恐惧而无助地看着陌生男人,紧紧依偎在一起。

夕阳的霞辉燃烧着天空,把波浪般的沙丘染得火红;正川河水清波荡漾,半阴半明地映照天地,一派大自然的壮美景象。

(镜头从正川河摇上河道沙坝)

一条细长的小路若隐若现伸向几百米远的沙梁。

沙梁上长着稀疏的沙蓬草、红柳枝,土质的颜色有些发灰。沙梁下坍塌许久的老屋残垣断壁,风蚀斑驳,只有一间一门一窗的简陋土坯房紧贴沙梁还完好存在着。

夕阳里的小土房静静的有些暖意,房顶一缕炊烟袅袅升起。

(注:由于库布其沙漠里的温差大,即使是夏天早晩气温也很低,真可谓“早穿皮袄午穿纱,抱着火炉吃西瓜”。因为内温外冷,热气上升的空气流动原理,所以这里一年四季屋子里都点火炕,都能在屋里生柴燃灶。)

屋里,炉膛火正红,灶台上的铁锅腾着蒸气。

先前发生的那场生死搏斗仍让人惊魂不定,女人——李金香怀抱女儿丫丫蜷缩在炕上,睁圆的双眼闪映着炉火,警觉地注视着忙碌的陌生男人。

丫丫昏迷不醒,小脸烧得通红,额头渗出汗珠,嘴里含混地喃喃……显然,由于外伤感染加之极度惊吓,小姑娘高烧发作,生命堪忧。

炉灶里“噼噼啪啪”燃烧着柴草,刘三毛旦的身影被火光放大,映现在墙壁上。他用葫芦瓢从瓮缸里舀起清水倒入黑釉瓷盆,随手将一条粗布手巾浸入,转身端到炕沿儿。

李金香紧张地望着陌生男人,身子不由得又紧了紧。

刘三毛旦粗笨的手在盆里淘洗布巾,捞起来拧去水,折叠成长方形,接着欲敷在丫丫额头。李金香本能地往里撤撤身子,看看面前一脸厚道的汉子,迟疑片刻,试探着从那双粗糙的大手中抽出布巾,然后急忙敷上女儿的额头。

刘三毛旦转回身,又拿起那把葫芦瓢,一下子伸进滚开的铁锅里,霎时间蒸气云团一样弥散,雾幔裹住壮实的身影。当他再次从雾里现身,手里端着的葫芦瓢里已盛满沸水。

刘三毛旦又来到炕前,急切地四顾寻找,很快目光落在李金香身边那包用麻绳胡乱捆扎的随身包袱上。李金香下意识地护护。而几乎就在同时,刘三毛旦已迅速伸出手,敏捷地抽出露在包袱折叠缝儿的一块粗布布巾;随同抽拉的连带劲儿,本就没系牢的包袱被拽散开,一把剪刀从中掉落出来。

刘三毛旦顾不得许多,攥起布巾塞进瓢里,几个翻转,完全浸湿,根本忘了是在滚烫的沸水中作业。他拎起布巾拧拧,就着缕缕蒸气伸向小姑娘被狗咬伤的腿。

李金香一把顶住伸来的手,坚持了几下,又慢慢松开。

汉子那只粗糙的手攥着布巾在丫丫小腿的伤口处轻柔地擦洗。

刘三毛旦:滚水消消能好些。

丫丫有触痛感地呻吟。

李金香心焦地看着,脸上也冒出汗珠。

刘三毛旦:这的不行咧,她个娃娃家怕是挺不住。

李金香急了:那可咋办?

刘三毛旦不语,只管做自己的。

李金香看看孩子:丫丫、丫丫……她满眼泪水,抬头央求:救俺娃,求求你!

刘三毛旦摇摇头叹口气:没甚的办法,看她命硬不硬咧。

李金香疯了似的,拽住汉子的胳膊:俺娃不能死,说甚也得救她一命,哪怕叫俺死……

刘三毛旦心软了,口吻似有些犹豫:唉!要试试,除非……

李金香眸子里喷射出可怕的但却充满希冀的光,不顾一切地紧紧攥住刘三毛旦的手:只要能救俺娃,俺甚都给你,俺还有几个银钱,还有俺带的这些东西,还有……俺也给你……说着失声恸哭,泪水涟涟。

刘三毛旦像是没有听到这一切,只是两眼出神地嘴里自语:只有这条路咧……说着,他转身走到墙边,摘下挂着的羊皮袄往腋下一夹,扭头冲着炕上的女人道:俺这就去。说着,攥过李金香从怀里掏出在手的两块银元,朝屋门走去。

李金香一时不知所措,慌忙道:你做甚去?

刘三毛旦停住,头闷着:上包头,求郎中开些药,兴许……唉!他说罢欲开门,又顿了下来,像是告诫又像是自言自语:两百多里沙路,紧赶紧地来回也得三天两后晌。如果到时不见俺回来,不是让劫了砍了就是被沙暴埋了。别再等,你就走哇,不定还能留条命。

李金香感激万分:报个名号,让俺记着好吗?真是那样,俺做人做鬼也要报答你!

刘三毛旦抖肩披起皮袄,头也不回,伸手拉开屋门,风趁势卷着沙土“呼”地吹进来。他下意识挡了一下,接着毅然迎着风沙夺门而出。

这时,天已漆黑,一片混沌迷茫,只有“呜呜”作响的风沙在肆虐。

刘三毛旦被风沙裹卷着没入夜幕。

炉火映照着泥草混合的屋壁,铁锅里的水沸腾着。

李金香垂着零乱的发丝,汗水顺着潮红的脸颊流落。她跪在炕上,双手伸进黑釉陶盆的清水里揉洗布巾,拧去水叠展,轻轻敷上女儿的额头。

丫丫昏昏沉沉躺在炕上,虚弱的身子盖着娘从包袱皮里找出的红夹祅 (它是李金香结婚时穿的婚装)。她涨红着小脸蛋,两个酒窝里闪动着蓄积的晶晶汗水,双眼眯闭,眉宇间紧拧“疙瘩”,鼻尖儿翘翘着、鼻翼一吸一鼓地吁着粗气,由此表现出这个幼小生命的倔强不屈以及对生的渴望。

丫丫牙咬得咯嘣嘣响,忍不住痛苦地发出呻吟。

李金香目光焦虑,手足无措地摸摸女儿的头、脸、手,嘴里叨念着:丫丫,你可要给娘好好的……你命硬,阎王爷咋不得你……那个大叔就快回转,你不会有事的……

屋外的风“呜呜”作响,飞沙走石拍打着门板……这时,隐约传来一阵阵苍凉瘆人的嚎叫。

李金香警觉地盯着门,侧耳细听。门板被风打得“噼啪、噼啪”晃动。

“嗷——嗷——”,凄厉的叫声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这分明是那条拦路劫命的凶猛野狗在狂吠。

李金香本能地把女儿揽进怀里,撤身炕角,睁大双眼死死盯着门板,一只手紧紧攥住那把随身而携的“护身”剪刀。

炕沿上,灯瓜瓜(晋陕蒙交界一带使用的油灯,生铁浇铸,皮壳漆黑,底座喇叭状,一根细长铁杆相接,顶端一口拳头大小的浅底铁碗)的火苗在柔弱地跳动,忽明忽暗映照着……灯碗里燃烧的蓖麻子发出噼里啪啦的爆裂声。

屋门敞开着,橘红色的晨光照射进来……屋里静静的,没有声息。

炕上,由于没有了灯瓜瓜的照亮反倒显得昏暗了,丫丫盖着红夹袄贴墙躺在炕角,借着微弱的光线可以看清她血色减退的疲惫小脸。然而,

(随着镜头的移动)

炕上、地下满屋子找遍却不见李金香的身影。

(镜头逆光推出屋门)

阳光乍现,刺眼的强烈。稍顷,一个剪影的人形显现出来,正翘首遥望远方……她显然一夜未合眼,一脸的倦容,单薄的衣服被汗水浸湿过,可那双充满期待的眼睛里透出女人的坚韧与执拗。

在晨光里,李金香的身形格外有质感。

屋里传来丫丫的呻吟,李金香的肩背随之一颤,赶紧转身进屋。

屋内。李金香爬上炕来,双膝跪着抚摸女儿额头:乖娃,娘在。

丫丫似有清醒,眼皮动了动,小手用力抓着娘,喃喃:水……渴……

李金香见女儿有了神志,又喜又急,嘴里答应着慌忙下炕找水,可炉灶的火熄了,锅里的水凉了……她想重新生火,抓起灶台上的火镰和火绒打了几下,却只见火星不见火苗,无奈只得放弃,眼睛捜寻四周,没有一样可救急的家什。最终,她像有了主意,嘴唇一咬,一把攥紧葫芦瓢舀起锅里的凉水即转身上炕。

丫丫嘴唇干裂,含糊不清地喃喃着,看起来焦渴难耐。

李金香端着瓢,嘴唇贴近瓢沿喝进水。她含着凉水停留在口腔里,让自己的体温将水温热,接着缓缓俯身,一口一口喂进女儿的嘴里。

丫丫的脸又有了一点润色,眼皮动了动吃力地微微睁开,失去亮泽的眼睛迷离地望着娘,小嘴一努一努:俺梦见穿着娘做的红鞋跑咧,娘还唱着曲曲……

李金香怜爱地与女儿脸贴脸,泪珠顺着嘴角滴落:只要俺娃好了俺就做,让你穿上红鞋满世界去跑……说着,她温声轻语唱起来:

江南的胡燕云里头(头)飞,

多有几天不见妹妹红豆豆嘴。

黑(个)顶顶黑发白(个)凌凌牙,

毛葫芦芦眼眼海棠花。

芫荽开花碎(个)纷纷,

多有几天不见妺妹笑盈盈。

东阴凉倒在西(个)阴凉,

多有几天不见妹妹好天长。

突然,歌声被丫丫一声惨痛的叫声打断,丫丫那只被狗咬伤的腿肿胀着,渗出了鲜血,随即丫丫浑身不停在抽搐……她忍不住巨痛的侵袭,终又昏迷过去。

李金香无助地唤着女儿,泪飞如雨。

十一

夜又深了,屋子里黑洞洞的,冷灶冷锅冷炕……就着从门缝里透进的月光,隐约可见李金香怀抱着昏睡不醒的女儿蜷缩在炕角,她用自己亦在消退的体温温暖着瑟瑟发抖的亲生骨肉。

这时,远处又传来野狗“嗷——嗷——”的嚎叫,门板被风沙打得“咯咯”作响。

眼下的李金香已没了前晚的恐惧,表情镇定而坚毅,仿佛一切的纷扰都在体内沉静了下来。她紧紧抱着女儿,目光炯炯无惧地盯着从门板缝隙间射进的月光,一字一句自语:娃,咱不怕,有娘在,谁也别想夺你走。就算这是咱娘俩这辈子的最后一宿,娃——,娘不会丟下你一个人寻夜路。你活娘就活,你死娘就死!

那把“护身”剪刀亮闪闪地丢在炕上。

十二

空寂的夜晩,清冷的月光照射着起伏绵延的沙丘和波光粼粼的正川河。

呜咽的风声和凄厉的狗吠中,渐渐飘来李金香的吟唱,而且歌声越来越亮、越来越清晰,盖过了狗吠、湮没了风声……

鱼离水坑树剥皮,

死好分离活难离。

三春期黄风九十月冰,

你走我在怎安身?

葫芦开花拉长蔓,

挖心要命离不转。

亲亲(哥哥)走呀娘亲(妹子)在,

十指连心怎离开?

……

十三

又是清晨,库布其在初升的太阳照射下静静醒来,沙丘像金山一样一峰连着一峰,正川河水颤动着波纹涓涓流淌。

屋里,李金香合着眼靠在炕角,怀中抱着女儿一动不动,似凝固的塑像。显然,昨晚她娘儿俩已经绝望,听天由命,抱定一死地相依相拥在一起。

忽然,粗糙的门板被猛地拉开,一个壮汉裹挟着风沙冲了进来。

李金香被突如其来的响动乍地惊醒,手下意识地抓起剪刀护在胸前。

尘烟落下,那汉子显出身形——刘三毛旦,只见他满脸沙土,一头乱发,他颤着手从怀里掏出红布包裹的药包,冲女人伸了来,他咧嘴憨憨笑着,露出两排白白的牙齿……

李金香的眼睛明亮起来,透出温润的盈盈泪光。

十四

炉灶里生起了火,映红泥草斑驳的墙壁,屋子里重新温暖起来。

铁锅里的水滚开着,腾起浓雾般的蒸气。一只大手持着葫芦瓢伸进开水中,挂着水帘舀起,倒入那种晋西北窑口特有的黑釉瓷碗里。刘三毛旦端着碗,从云雾似的蒸气中现出。

盛着开水的碗递到李金香手中,刘三毛旦拿起一只麻纸叠的小药包一层层展开,蛮有把握地说:老郎中说了,这药面面灵,吃上个半月二十天保管没事咧。他说咧,得搅和在水里趁热喝。说着,他把褐色药粉倒入碗中。

李金香急切地尝了一口——烫嘴,赶紧一边冲着碗吹凉一边用筷子搅动冒着蒸气的药汤。

刘三毛旦又拿过一叠药膏:老郎中说咧,这个专治狗咬,是他祖上的秘方,尽管贴在破伤口。他说咧,如果治不好,操他大祖宗!

昏迷的丫丫在痛苦地呻吟,李金香心疼地看看挣扎在死亡线上的女儿,再也顾不得许多,放下黑瓷碗,将丫丫轻轻揽在怀里,再端起药汤喝进一口,嘴对嘴一点点喂着女儿。在炉火红光的映照中,母女俩就这样口口相连一遍又一遍地传递着生命的泉流。

十五

夜深了,屋里被灯瓜瓜芯火照得半明半暗。

李金香靠在炕的一角,怀抱着女儿,失神地望着那张稚嫩小脸。

刘三毛旦依着炕沿儿的灶台蹲着,嘴里“叭哒、叭哒”抽着烟袋锅,两眼一动不动的呆直地瞅着灯瓜瓜。

十六

丫丫贴着药膏的腿抽动了两下,紧接着嘴里又发出了喃喃自语。

李金香从困倦中惊醒,看看女儿的脸又摸摸女儿的头,喜不自禁地转身欲招呼刘三毛旦,可满眼寻去却不见踪影。这时,半掩着的门板发出“吱呀”响动,一道金色晨辉照射进来。显然,男人已趁早外出了。

天亮了,又是新的一天开始了。

十七

沙鸡飞过火焰山,

肚皮上烧下个黑忽阑。

黑脯脯沙鸡毛腿腿,

你是哥哥的勾魂鬼。

……

刘三毛旦唱着“爬山调”从正川河湾登上沙圪梁,手里拎着一只还在扑腾的沙鸡朝这边走来。这时,晨光从东方金灿灿地照耀着,汉子健壮的身影长长地映现在大地上。

十八

屋里,盘坐炕上的李金香期待着倾身望向屋门,歌声由远渐近飘过来。

歌声停下来,静了好久……门终于开了,男人走了进来。

李金香忍不住道:俺娃醒了,不烫了……她说着哭泣起来。

刘三毛旦憨憨地笑着:嘿嘿,好!好!……他忽然想起手里的猎物,举得老高,孩子似的说:俺刚打的,黑脯脯沙鸡,养人!俺这就煮。嘿嘿……说着,他转身出了屋门。

十九

夕阳映照下的正川河,波光闪动。岸畔,狭长的滩地上生长着已经抽枝吐绿的当地人的主要食物——糜子,以及围拢在地块边沿儿的高粱、玉米、蓖麻、土豆等零七杂八的农作物。

一阵风儿吹过,这些高高矮矮的农作物齐刷刷地弯下了腰,发出“哗啦啦”的欢笑。刘三毛旦正弯着腰拔草锄地侍弄着庄稼,风儿一过露出泛着油光的健壮背脊。他直起身,摸了把脸上的汗,开心憨笑地望着长势喜人的庄稼,自言自语道:好年景,管够吃上个一年两载咧。他手搭凉棚瞭瞭已没入沙丘背后的夕阳余辉,抡起胳膊摇动着对襟白夹袄,扯着嗓子打起尖溜溜的唿哨:“噢——喔——”“嘀溜——嘀溜——”麻雀随声惊起,成群扇动着翅膀飞向远方。

刘三毛旦朝自家屋子的方向走去,身形轻快,神情期待。自从李金香母女俩来到,他也说不清是为什么,心里总是暖烘烘、喜滋滋的,干起活儿来轻快、有劲儿,而且早早地就想往回跑。家里有女人,就是不一样!

二十

屋里,炕上,李金香端着碗一筷子一筷子地喂着女儿糜糜捞饭——当地人的主食,一种用糜子煮成的稠粥,黄澄澄的,很养人。

丫丫精神已见好,脸上红扑扑的,一对眼睛明澈动人,一看就是个乖巧懂事的孩子。她躺在炕上,圆圆的脸蛋上生出两个酒窝,甜甜地笑望母亲。

这时,刘三毛旦回来了,进屋即关切地望向炕上。

李金香目光迎上,放下碗筷,赶紧下炕,来到锅台,盛起一大碗热腾腾的糜糜捞饭递到刘三毛旦面前:快,趁热吃吧。

刘三毛旦嘿嘿点着头接过,依着炕沿儿蹲下,冲着丫丫笑笑(丫丫也回之以笑颜),然后头一闷,搅动起筷子“呼噜、呼噜”吃起来。

李金香坐在一旁,看着大口吃饭的汉子,眼睛里流露出感激,干咳两声说:你救了俺娘儿俩,大恩还没谢呢,这些日子又吃上喝上你的了,非亲非故的,这可说甚是好咧?唉——

刘三毛旦只顾埋头吃,没有回应。

李金香自觉过意不去地摇摇头,长长叹口气道:天再大抵不过一条命,人再寡也不能忘了救命恩。说甚就甚,说话呀——

刘三毛旦抬起眼皮,不高兴地盯着女人,沉默半晌,闷声闷气地说:说毬个甚咧!咱跑口外的就是拿命换光景的,不帮还算个人咧?!吃俺喝俺算得个甚,你娘儿俩大荒漠里撞见个俺,是俺上辈辈欠下你们的。你们款款住着,甚时好了甚时走,一年也行!这是自打见到刘三毛旦,他一口气儿说得最长的一句话。

李金香愣愣听着,应不出一句话,眼窝里盈满感激的泪水。

二十一

灯瓜瓜的火苗跳动着,燃烧的蓖麻子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越显出了昏暗屋里的寂静。

李金香娘儿俩依着墙躺在炕的一头,枕着长方形的粗布枕头,身上盖上了有些破旧的已失去本色的棉被。这是刘三毛旦唯一的一床被子,硬是让给了母女二人盖。

丫丫已经睡熟,神情很平静。

李金香侧过身面壁躺着,借着靠近自己身边的灯瓜瓜,温存地看着女儿。

相隔整盘炕的另一端,刘三毛旦也面壁侧躺着。就着隐约光亮可见,他垫着布褂枕着两块土坯,身上盖着蒙古族特色浓郁的长袍。

(镜头俯视)

整盘土炕的全景,在忽明忽暗的光影里李金香与刘三毛旦相隔两头,背对背地躺着。

屋外的风“呜——呜——”刮着,沙石击打着门板,愈显得屋里格外的沉寂。

李金香动了动,依旧背着身子说:哎,你非把被子让给俺娘儿俩盖,可夜里万一受了冻,白天你还咋动弹呀。她停停,又听听,见没回应,干脆扭转身来说:吭个气呀。俺知道你没睡。

刘三毛旦一动不动躺着,眼也不睁地说:没事,俺个大男人怕甚。

李金香身子朝这边挪挪,想伸出胳膊捅捅男人,可又自觉不好意思地收了回来:你叫个甚?俺还没来得及问咧。别谢恩都不知道人家大号咋唤咧。俺金香要记在心里!

刘三毛旦睁开了眼,可身子还是没动:刘三毛旦。

李金香抿嘴一笑:真好听!

刘三毛旦动了一下:俺娘起的,名贱,好活。

李金香探问:听说话,你也是口里的,是咱河曲人?

刘三毛旦应声:嗯!南沙窊的。

李金香听罢爬起身,欣喜地望着男人的背影:老乡咧,俺是五花城的。咱们离得五六十里。

刘三毛旦心也一动,肩头晃了两下,仍然保持着原先的姿态。

李金香轻轻咬咬嘴唇,干脆说:出门了,咋也算同乡戚人的,俺管你叫毛旦哥吧。反正也睡不着,倒不如坐起拉呱拉呱,行不?

刘三毛旦“嗯”了一声转过身,披裹着蒙古袍靠墙盘腿坐起,眼睛直直地看着火光映亮的李金香。

李金香显然没有料到刘三毛旦起身如此麻利,下意识地护住紧裹着碎花单布褂褂的胸,又顺手扣紧睡时松开的领扣,往平拽拽,脸上泛起羞涩的红晕。

二人的目光碰在一起,又都赶紧移开。

刘三毛旦低头寻找着摸起烟袋,往烟锅里装满烟丝又用大拇指使劲压压,熟练地打着火镰点燃镰绒……随着“吱——吱——”声响,烟袋锅一明一亮在忽闪。

李金香搭好夹袄盘坐起,用眼角瞟瞟默不作声在抽烟的男人,继续道:你咋就来了这地方?荒凉的没拉个人烟,一个人多孤少。

刘三毛旦吐出一口浓烟,长长叹口气:唉——你问个这做甚?山曲曲唱得好:十月沙蓬无根根草,哪里挂住哪里好。俺无牵无挂就一个人,哪儿能活了哪儿就是家。

李金香低下头,也轻轻叹了声:唉!俺没出过个门门,见甚都想问……

刘三毛旦抬眼瞅瞅垂眉的女人,猛吸了两口烟,道:要真愿意,俺就说给你听哇……

二十二

刘三毛旦

(旁白)

这个地方叫沙壕塔,跑口外的人都知,这是沙漠里唯一留人存身的车马大店。“紧七慢八”,从咱河曲往包头去,走得快要七天腿脚慢得八天,沙漠里的这条道是最近的,走好了咋也能赶出两天早到包头。人们为了快些到包头,打短工歇个脚,再往大后套去揽营生挣钱,多下人都走这儿,有的半路走不动了就留沙壕塔歇一宿,第二天一气穿出沙漠上包头。春出秋回,跑口外的人们寒露一过就往回返,为了早些到家,把揽长打短挣下的钱、粮交给亲人,心急的人还跑这条道。想想,跑口外的人短时的春出秋回,多时的三年两载,也还有更长的,好不容易盼到要回家咧,有哪个不急的。可是,这条道也灰着咧,弄不好要搭上人命咧……

(旁白中插库其布沙漠、沙壕塔环境、弯曲细长的小道、风沙狂卷肆虐的画面……)

(回忆)

深秋季节。库布其沙漠。在正午阳光的照射下,起伏连绵的沙丘静静的。

沙丘相距已远、已成背景。广袤的沙梁上,地皮有些泛灰,一丛丛红沙柳、沙蓬草稀稀拉拉艰难生长着,一团团已枯萎断根的沙蓬草随风四处滚动,一条沙土小道曲曲弯弯,五六个汉子正从远方走来。

他们肩上或背或搭着粗麻布口袋,腿脚轻快,有说有笑,一看就是结伴返回“口里”的相熟同乡。

刘三毛旦和一喜眉喜眼的后生走在前面,边走边拉呱。

后生:毛旦兄弟,你在口外“刮野鬼”三年没回家了吧?

刘三毛旦:嗯,可不是咧。

后生:想不?

刘三毛旦:咋不!不过就俺孤单一人,在哪哒也是个活。不像喜子你,还有个惦的。

后生眼里放射出光芒,神情憧憬着瞭瞭远方:坝梁到咧,翻过去人烟就稠咧,不两天就到家咧。说着,他欢快地朝着前方像坝一样的坡梁跑去,随即扯开嗓子吼唱起来……

割倒了糜子收到秋,

跑口外的哥哥往回走。

前山后山三年整,

挣下了盘缠转回程。

三百里明沙二百里水,

五百里路途眊妹妹。

一上坝梁往南看,

远远瞭见了河曲山。

三步当成两步行,

一路上打探俺家里的人。

……

突然,后生的歌声断了,呆呆站在坝梁梁脊上哑然无语。

见有异状,刘三毛旦和同路伙伴关切着冲上坝梁,气还没喘匀,同样两眼发直,表情惊呆,张口结舌……

原来,坡梁的背面,有一队七八个骑马的黑脸汉子拦住了去路,他们手里或持枪或举长刀,眼里喷射着凶光正杀气腾腾盯着来人。

——土匪!

刘三毛旦

(旁白)

坝梁这地方挺好也挺灰,是个能累断牛筋的慢坡坡。春出,翻过它就入了沙了,再闯过去就能活咧;秋回,只要返过头来翻过它,也就能保全性命回口里咧。可到了秋天,这里经常闹土匪,专抢赶脚回口里的人,运气不好遇上了,不光财物遭劫,弄不好还得丟了性命。这里有道“死人沟”,白花花的尽是人骨头,多少辈辈了,土匪杀了人就往沟底扔……那天,俺们遇上了金二麻子那伙土匪。他们在包头一带名声很响,有逃兵有地痞二赖子,平时住包头城里,和平头百姓一个样,看不出;一旦有了“活儿”,金二麻子让人一串联就拉起了人马。这自打包头住进了日本小鬼子,就更没人管了。早听说这伙土匪劫财不留活口,得手后就回城里胡吃海喝逛窑子……唉!谁碰上谁遭殃……

沙梁死一般的寂寞,只有清冷的秋风发出“啾——啾——”的恐怖声……仿佛一切都在这一时刻凝固了。

片刻的静默,忽然喜子揽紧腰间钱囊,大叫一声,疯也似的向无人的一侧狂奔而去……他实在是太心疼自己拼死拼活三年来才挣下的十几块银元了。

对峙的平衡刹那间被打破,土匪挥舞着刀枪打马冲来,惊恐的老乡们四处逃散。

人喊马嘶,烟尘弥漫……

枪声作响,刀劈血溅……

刘三毛旦撒开两腿,拼命奔跑,耳畔是急促的喘息声及追逐的马蹄和喊叫声。

刘三毛旦跑上一道坡梁。

背后十几米远处的马背上,一支长枪正移动地瞄准着。

一声枪响,刘三毛旦应声栽进深沟里。

渐渐地——血色混沌……阳光炫目……风声“嗖嗖”……

刘三毛旦满脸、满手都是血渍,痛苦不堪地努力起身但又无奈地重重倒回原地。他迷离地望望天空,又侧脸瞧瞧周围,只见搭伴返乡的同伴们横七竖八倒在血泊里,没了一点气息。喜子就躺在身旁,僵硬的脸颊已没了血色,失神的眼睛瞪得老大,死不瞑目地对视苍天。

刘三毛旦悲痛不已,哭无泪泣无声,用尽全力朝喜子伸去胳膊……眼前一片黑暗,他又昏死过去。

灯瓜瓜的火苗一蹿一蹿地燃烧着。

当刘三毛旦再次苏醒过来,已躺在暖烘烘的火炕上。他努力着睁开眼睛,渐渐清晰的视线顾望着屋里陌生的一切。最终,目光落在了一个厚实的背影上——那人身穿蒙古袍,正一起一伏忙活着,炉灶里通红的火光将其身影映照在墙上格外伟岸。

这是位上了年纪的蒙古族老汉,满脸深深皱褶,一头灰白长发,唯有两只眼睛像鹰一样炯炯有神。他不动身子,头也不扭,操着有些生硬的汉话说:醒咧,算你个灰猴命硬!

灶台上的铁锅里“咕嘟咕嘟”滚开着,正煮着的羊肉羊骨冒着乳白色的蒸气,飘得满屋子喷香。

蒙古族老汉转过身来,端过一碗热气腾腾的羊肉汤,示意道:欢欢趁热吃哇,这秋羊肥得养人咧。

(火光中聚焦的特写)

——那饱经风霜的满脸皱纹和一双岁月打磨的粗糙大手,留给人雕塑一般铭心刻骨的印记!

刘三毛旦强忍着疼痛坐起,顾不得烫嘴地狼吞虎咽。

蒙古族老汉坐在炕沿儿,点着烟袋锅,边吸边说:跟你一搭的人都死咧,要不是俺放羊路过,你也早喂野狗咧。

刘三毛旦想问可又忍了,埋头继续喝汤。

蒙古族老汉猛吸两口烟,持杆儿在炕沿磕磕灰,烟袋往杆儿上一缠,顺手插进腰系的布带间,袖子一挽说:快吃,吃好就存上劲儿了。俺还得取出你身上的子弹,不然你流了脓水水还得死。说着,他下地走到炉灶边。这时炉火正旺,一支插入的铁火钳子已烧红。

蒙古族老汉从炉膛里抽出火钳子,持着来到刘三毛旦跟前,示意他平躺回原处,撩开胸脯,露出枪伤。老汉顺手抓过一条粗布手巾递过来,说:咬住它。死活也得挺过这一关!

烧红的火钳子正伸向伤口,刘三毛旦似想起什么,忙拦挡住,拿下嘴里咬着的布巾,关切地问:这是甚地方咧?

沙壕塔。老汉应声着,将红红的火钳子再次伸向伤口。

“嗞啦”几声,随即腾起一阵烟缕。

刘三毛旦扣牙紧咬着布巾,坚持着不吭一声,豆大的汗珠从脸上滚落……他终于挺不住了,头一歪昏迷过去。

刘三毛旦

(旁白)

打那儿以后,俺在这儿住了一冬,养好伤,捡回条命。那蒙古老汉对俺挺好,也不嫌俺吃也不撵俺走。俺问过,为甚对俺这么好?老汉说:谁让碰上咧,哪有见死不救的。春天来咧,俺得走咧。蒙古老汉没说甚,可背地里抹泪。人家救了俺的命,俺是知恩图报的,就跟老人家说,俺的命都是你给的,你就说吧,要甚俺都给,上包头给你背来。蒙古老汉摇摇头,老泪流下来,说年纪大咧,无儿无女,死了连个收尸的都没有。俺一听就明白咧,反正俺爹俺娘死得早,俺又没儿没女没婆姨,所以也没多想,让他别哭咧,说:要命俺都给!就当俺是你儿子,俺不光给你老养老送终,还要给你守孝三年!就这一应,俺就在这沙壕塔住下了。俺认下的这位蒙古老爹去年冬天死的,俺把他葬到屋后圪梁上了……

(旁白中叠映与叙述内容相同的情景画面)

二十三

(镜头回到现实中来)

寂静无声的夜晩……

灯瓜瓜已熄灭,屋子里黑洞洞的。

刘三毛旦吸着烟袋锅,发出 “吱——吱——”声响。

烟锅里的火光一明一暗,忽闪忽闪映亮李金香的脸。她双手支着下巴趴在炕上,两只似有泪水的眼睛望着刘三毛旦,嘴里叨念着:真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啊……

二十四

清晨,库布其沙漠。

壮美的朝霞染红沙丘,正川河水潺潺流淌,折射着波波金光。

野狗在不远处的沙梁上悲凉地 “嗷——嗷——”嘶叫,那声音拖着长音儿与狼嚎相似,听着令人毛骨悚然。

屋门吱呀呀开启了,刘三毛旦走出来,一眼望见沙梁峁上那条曾经与自己殊死搏斗过的野狗,下意识地吼喊着驱赶。但那狗一动不动地站立在峁上,一双红肿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刘三毛旦。

刘三毛旦弯腰捡起块土坷垃,抡臂扔过去,那狗躲也不躲仍在原地站着。

刘三毛旦有些恼怒,一把拎起靠墙支着的链枷 (当地人收割农作物晒场后用于脱粒的打场工具),欲抬脚迎上;这时,忽闻微弱的“吱吱”叫声,寻声望去,只见一只被沙漠寒夜霜露冻得浑身发抖的小黑狗蜷曲着卧在门的角落处。它还不甚走得稳步,看样子不过满月。

刘三毛旦先是一惊,左右瞅瞅,又扭头回望沙梁上的那条野狗。朝霞侧逆着勾勒出野狗的身姿,它虽瘦弱但很坚毅地站立着,下坠的肚皮耷拉着一排干瘪的乳头。显然,这小东西是这条野狗刚产下不久的后代,它是因自己的伤情太重无力捕食而养不活,专门趁着大早叼着将小生命送过来的。

刘三毛旦抖了抖手持的链枷,迟疑地缓缓举起……这时,那峁上的野狗突然狂躁起来,四爪拼命刨动沙土,随即荡起滚滚烟尘。它抻直脖子发出撕心裂肺的狂吠,声音里夹杂着绝望的悲凉……它想以此来阻止噩运降临到自己孩子的头上。

刘三毛旦被这惨厉的声音震惊了,片刻又回过神来,咬住下嘴唇似下定决心,欲挥棒劈下……然而,链枷挂着风声划到半空戛然而止,他一双惊愕的眼睛瞪得老大……原来,意想不到的一幕发生了——

(随着镜头的摇下)

却见丫丫拖着伤腿正蹲在门角抚摸着小狗,接着轻轻抱起搂进怀里……小狗“吱吱”发出细弱可怜的声音,神态安然地眯上了眼睛。

野狗看见了这一切,释然地昂起头长啸一声,迎着太阳一瘸一拐地远去,直到融化在金辉里……

二十五

(欢快、舒朗的乐曲,一组时光转换的画面)

——正川河畔,刘三毛旦在齐腰高的糜子地里忙碌着。

——屋外,丫丫一瘸一拐着挪步,汗珠淌满小脸,小黑狗欢蹦乱跳地围着转……

——李金香掀开锅盖,一阵热气涌了上来,一瓢糜子下进锅里,一只长把铁勺搅动沸汤……

——丫丫的腿已明显好起来,稍有一点拐的姿态已不影响小步慢跑……

——小狗一跳一跳着争抢丫丫手中的食物……

——丫丫用青草给小狗扎起朝天小辫儿……

——傍晩,刘三毛旦回来,光着结实的脊背,就着丫丫手里流淌的瓢水大把洗脸……

——屋里,刘三毛旦进来,李金香将一碗冒着热气的糜糜捞饭端上,双眼笑盈盈的;刘三毛旦大手接过,猛吃两口,抬脸嘿嘿憨笑……

——灯瓜瓜下,李金香缝补男人的衣裳……刘三毛旦依旧靠着自己那面墙背对着在熟睡,发出雷一般的鼾声……

——正午,阳光照耀,丫丫在蹦跳着与小狗玩耍,李金香胳膊上挎着红沙柳编织的篮子,里面分别放着糜糜捞饭粥罐和蒸熟的野菜团子,正朝正川河方向走去……

——正川河畔,庄稼长势喜人,糜子、玉米、高粱等开始抽穗,鸟儿飞来飞去“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丫丫和小狗在河边嬉戏玩耍……

——刘三毛旦“呼噜、呼噜”吃着饭,李金香一脸满足地看着他……

二十六

傍晩,夕阳血一样的殷红,天际与沙海辉映成了一片,蔚为壮观。只有盛夏的库布其才有这样的景象。

刘三毛旦从地里回来,手里抓着一把色彩艳丽的野花。他蹲下身,把花交给正在屋外等着他回来的丫丫,扣着手指头勾了一下她的翘鼻子,问:好看不?

丫丫欢喜地点点头:嗯!又扭身唤着娘跑进屋里。

二十七

屋内。刘三毛旦进来,脸上的喜悦失去,眼里透着迷茫。

李金香背对着门站着,正铺展开包袱皮在收拾,听见身后动静,头也没回地说:饭在灶台上,趁热快吃哇。

丫丫这时坐在炕沿儿,正抱着小狗在玩花儿。

刘三毛旦醒过神儿来,心虽急却面无表情问:咋,要走咧?

李金香叹口气:都待了一个多月咧,娃的伤也好咧,该走咧!再不走,天一冷就出不了这沙漠咧,俺娘俩就上不了包头咧……

二十八

夜已深。

灯瓜瓜燃着火苗。

丫丫抱着小黑狗已睡熟,两个小酒窝甜甜地露着笑意。

两个大人各把炕的一角——刘三毛旦耷拉下个脑袋一声不吭,只管抱住双膝蹲着抽烟;李金香盘腿坐着,叠好的衣物又展开,反复地叠着……

唉——!李金香长叹一声,终于打破了沉默:这就是命呀!反正扑到天边俺也不回河曲咧,俺只有跑口外上包头找俺男人这一条活命的路……她看看一言不发的刘三毛旦,忍不住好奇地问:这么些日子咧,都是俺问你,你也不问问俺。你就不想知道俺是谁?为甚到这地方来咧?

刘三毛旦动也不动:有甚好问的,反正都是活不下去的讨命的。没甚稀奇!

李金香痛苦地垂下头,摇着直叹气:明个就走咧,谁知还见不见得着。

李金香看看刘三毛旦,感激地说:老天爷偏袒俺,不让俺娘儿俩命绝,遇上你这么个恩人,要不早让野狗叼咧,咋还能在这热炕炕上……说着,她缓缓仰身躺在炕上,眼睛一眨一眨望着屋梁,欲言又止。

刘三毛旦没再作声,依旧背对着侧身躺下。

李金香扭过脸望着男人宽厚的背,有些动情地说:俺明天就走咧,这一去是死是活还说不清,也还不知俺那“刮野鬼”的男人还在不在。唉——,你是靠得住的好男人。俺说过,俺今晚就想把俺给你……说着,女人坐起,把衣扣一个个解开,吹灭灯瓜瓜的火苗,扭身抱住男人的背,温存地紧紧依偎。

刘三毛旦能听见自己的心在 “怦怦”跳动,气息控制不住地频喘,起伏的肩背在抖动……突然,他猛地爬起,跳下炕来,难耐无已地狂躁着奔出屋去……

李金香惊呆了,哑然无语。

二十九

刘三毛旦一路狂奔至正川河,不顾一切地冲了进去,嘴里发疯似的地喊叫着,大把大把往头上浇水。

夜月皎洁,银光洒满沙丘、洒满正川河。

三十

清晨的库布其,没有太阳,沙漠、沙梁、河畔笼罩着一层薄薄的轻雾。

刘三毛旦全身湿漉漉的,脸色灰暗,眼神呆滞,无精打采地朝土屋的方向走来。

三十一

屋门“吱呀——”一声开了,一道亮光射了进来……显然,屋里的一切都被精心清理收拾过,炕上、灶台、地面都齐齐整整,家什、被褥等各就各位,面貌焕然一新。

李金香坐在炕沿儿,低头一动不动,但起伏喘息的胸腔里似蕴藏着什么;丫丫乖坐在大人背后捆绑好的包袱上,抱着小狗一声不吭。

背光拥着刘三毛旦进屋,呆呆站在地当间儿,失神的两眼无望地看着就要离去的母女。

“啊——”突然间,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蓦地炸响,李金香像绷了很久的弓箭疯了似的猛扑上来,双手还紧紧握着那把明晃晃的剪刀……

刘三毛旦的眼睛被突如其来的情形激亮,并未像常人一样躲闪,反而大步迎了上去,一把牢牢攥住箭一样刺来的剪刀随即高举,顺势将舍命扑来的女人反弹回炕上,接着死死压在身下。

丫丫遭到惊吓,嚎啕大哭。

刘三毛旦按着李金香仍紧握剪刀的手,瞪着疑惑不解的眼睛,吼道:疯咧?!咋的不吭个声就夺命咧?

李金香终因反抗无力,放弃了拼挣,手一松剪刀随落,可眼睛里仍然透出倔强的神情。

刘三毛旦也随之松懈,顺手将剪刀扒拉到炕角,喘着粗气倒向一旁。这时可以看见,他的手已被剪刀割破,伤口正往外流着鲜血。

与此同时,李金香猛地坐起,手伸进衣襟里拽出一只断了线绳的荷包,上面绣着的鸳鸯戏水图被血渍浸染得殷红。这是哪儿摸来的?她目光犀利地质问。

刘三毛旦顾不得流血的手,用力一撑,“唿——”地起身,呵斥道:放下!谁让你拾翻咧?这是喜子的!

李金香再也忍不住了,悲痛地放声哭嚎:他就是俺男人呀……

刘三毛旦顿时惊呆,张口结舌。

(镜头推向他那双恍惚的眼,场景一转进入回忆……)

三十二

(回忆)

深秋季节。库布其沙漠。五六个汉子或背或搭着麻布口袋正从远方走来……

刘三毛旦和喜子走在返乡同伴队伍的前面,小声说笑地拉呱着私密话。

喜子笑眉笑眼地说:别看你个毛旦比俺大几岁,毬也不顶。你个光棍汉连女人都没踫过咧,懂得个甚?女人那滋味美得不能,到哪儿心里都挂记着,放不下,牵魂魂咧!

刘三毛旦入神听着,不住地急切问:甚的个人咧,老说半句话。甚咧么?

喜子故意逗趣道:大雁回家呱呱叫,光棍汉唱的是苦难调……不说咧。

刘三毛旦装着恼怒,轻轻掐了两下喜子的脖子。

喜子笑着告饶:好咧好咧,俺应承下,你先跟上俺回五花城,让俺女人你香妹子给说个媒。说着,他得意地将手伸进衣领,小心地从里面拎出挂在脖子上的一只绣着鸳鸯戏水图的荷包,故作神秘地说:女人的滋味都藏在这里咧,里面装着俺女人的头发,还有她跟俺娃儿的指甲;这些尽是身上剪下来的男精女血,带在身上到哪儿都暖暖的……

刘三毛旦羡慕地看着……喜子甜蜜地笑着。

坝梁,“死人沟”里,搭伴返回的同乡们横七竖八倒在血泊中,死寂地没有一点气息。

刘三毛旦眼神迷离地苏醒过来,满脸满手都是血渍,哭无泪、泣无声……他侧脸望着倒在身旁死不瞑目的喜子,抬起胳膊全力朝喜子探去……刘三毛旦血渍染红的手落在喜子袒露的胸前,用力紧紧攥住那只同是被血浸染的鸳鸯戏水荷包……眼前一片黑暗,他又昏死过去。

三十三

(时空转换回现实)

土屋里,刘三毛旦眉头紧皱,蹲在地上抽着烟袋锅。

李金香紧搂着丫丫,眼含泪水……静默片刻,她说:带俺娘儿俩去看看他哇。

三十四

坝梁,白骨累累的“死人沟”。风卷着沙土在盘旋,发出“呜——呜——”的瘆人声。

李金香眼含热泪,悲凉地跪在沙梁,视线从沟底移向天际,远远遥望——那是家乡河曲的方向。她拖着哭腔呼唤:喜——子——,俺和俺娃祭你来咧——,你听得见俺唤你不——?

坝梁的沟岇间回荡着呼唤声……

丫丫胸前戴着那只鸳鸯戏水荷包,跪在沙土里,泪水汪汪,抽泣不止。小黑狗很通人性地静卧在身旁。

刘三毛旦一声不吭地圪蹴在一旁,狠狠吸着烟袋锅,接着将烟杆架在一块石头上……烟锅里燃着的烟丝被风吹得红红的,缕缕烟云相缠飘飞……

李金香看了一眼迎风泪流的女儿,说:丫丫,给你爹磕头。丫丫双手扶地,深深倾身磕头。

李金香满满掬起一捧沙土,慢慢举起在面前,挑高嗓音哭泣着召唤:喜子——,俺来唤你回家咧。真魂魂你听着,跟上俺的声音乘风走,紧相随,莫回头,回——家——咧——,回——家——咧——

李金香捧着的沙土从手指间的缝隙流出,荡着尘烟随风飘向远方,那凄厉的呼唤声久久在空中回响……

三十五

沙壕塔,土屋。

灯瓜瓜跳动的火苗,照得屋子半明半暗。

李金香跪在炕上,伸过手几次想拽住刘三毛旦的袖子:让俺看看,伤得重吗?唉!

刘三毛旦执意不肯,一次次都将胳膊撤开,倔着劲儿说:有甚好看咧,不就是碰了点儿皮皮,不碍事,死不了。

李金香无奈地摇摇头,挪回到炕角,将默不作声的丫丫抱进怀里,口气抱怨地说:唉——,都怪俺性子烈,火一着就甚也不顾咧。可……可你也是,明明看见剪刀来咧,不是赶紧躲闪,反倒扑上来咧……唉!

刘三毛旦盘腿坐在炕沿儿,往烟袋锅里填充着烟丝,头也不抬回应:有甚可躲咧,俺还能怕你个女人家。跑口外闯荡,本来就是豁出去命讨生活,怕?怕就甚也做不成!

李金香听着,哭红的眼睛里露出一丝赞赏的目光。接着,她又像意识到什么,深深叹息一声,不禁摇摇头,陷入了沉默。

灯瓜瓜里燃烧的蓖麻子发出“噼啪”声,火苗随之高低晃动……屋里静得出奇,只有男人吸烟的 “叭嗒”声和外面隐隐约约的风声。

不知过了多久,李金香看看在怀里熟睡的女儿,又看看闷声不响的刘三毛旦,眼睛转向灯瓜瓜失神望着说:唉!喜子这一死,俺娘儿俩牵魂魂的命线线可就断了。本想着去包头能……唉,这下包头拽不住人,咱那河曲说成甚也回不去咧……唉!

刘三毛旦的心被揪动了,抬眼看看神情无助而失望的女人,咽了两口烟欲言又止。

李金香苦苦一笑,吁出口长气,说:人的命,谁也说不准。你和喜子既然有兄弟情分,俺不妨就说给你听……

三十六

(回忆)

黄河边儿,五花城村貌……

李金香

(旁白)

俺是嫁到五花城的,过门的第二年就生下了俺娃儿,见她脚板大就唤丫丫咧。娃刚两岁不到,俺男人就跟着村人跑口外咧,走时撂下话,说好好干,挣下银钱回来盖房置地,一家人守着过好日子。谁想,这一走快三年没回来了,俺就带着俺娃儿一天天熬盼着……

李金香带着丫丫在村口推碾子磨玉米……装好玉米面的白布口袋背上女人的肩,空出的另一只手拉着丫丫往家走……母女俩推开自家的院门,面前是三孔土坯圈起的老窑洞……

李金香

(旁白)

这些年,你不知道咱河曲有多乱咧,一会儿是二战区的兵住,一会儿是日本鬼子扫荡,一会儿是国民党军去,一会儿是八路军来,一会儿是蒙古军过河杀人,一会儿是土匪来抢东西……俺们活得可是不容易,不是躲就是藏,兵荒马乱地天天不安生。就在上个月,日本鬼子开着十几辆卡车跑到河曲,又是杀人放火又是抢牲口抢东西,初三那天刚走了,国民党骑兵二军三团就来咧,还有五个兵跑到俺村子里。俺们村人看是咱的军队,就都从躲藏的地方回了村子,俺心说可算能过上几天安生日子咧。

夜深人静。李金香家的院门门挡紧插。窑洞一扇纸窗里亮着油灯,投影出女人做针线活的剪影,并随着那胸乳的起伏,传来浅吟低唱……

大雁回家孤雁飞,

你走在口外扔下妹妹。

阳婆一落点着灯,

灯看我来我看灯。

一对对枕头花顶顶,

一床床盖体(被子)半床床空。

提起盆盆顶住门,

摊下枕头短下一个人。

人家红火一串串人,

我好比孤雁入不了群。

……

李金香盘腿坐在炕上飞针走线缝补衣物,丫丫安静地躺在她的身边进入梦乡。

忽然,窗外一声物体落地的闷响。

李金香惊得手一颤,针尖扎破了指头,于是赶紧咬住流血破指,警觉道:谁?她侧耳听听,没有动静,只有轻轻的风声。过了一会儿,她还是不放心,想看个究竟,便穿鞋下炕,走过去慢慢拉开窑屋里的门闩。谁料,一股阴风呼地窜入,一个黑影扑面压来。

李金香被一只手卡住脖子按在炕上,四肢挣扎着喊不出声来,只有两只惊恐而愤怒的眼睛圆睁着……她看清了,压在自己身上的正是穿着国民党军服的男人。

丫丫已被惊醒,浑身发抖,哭喊着蜷缩于炕的角落。

国民党兵一副醉态,一脸的狞笑道:白天我就看上你个小媳妇了,可等到天黑了,熬死老子了!他喘着粗气强行亲吻着,一只手在疯狂撕扯着女人的衣裤。

李金香不屈地挣扎,一只手努力摸到笸箩里的剪刀,拼尽全身力气猛地刺向国民党兵。

趴在她身上的男人不动了,卡住脖子的手也渐渐松开……李金香苏醒过来,用力推下那具死沉沉的男体……国民党兵的眼神狰狞恐怖,身子一骨碌倒在地上,血慢慢从背下蠕蠕流出……

李金香见状,一声惊叫,本能地一把将女儿紧紧揽在怀里。不知过了多久,她渐渐平息下来,神志也清醒过来,赶紧收拾衣物杂用,打捆好包袱,抱起女儿夺门没入夜色……

李金香

(旁白)

摊上人命咧,大半夜的俺们娘俩往哪儿逃?俺记起有年有个同乡回口里捎来信,说俺喜子在包头一带揽长工咧。唉!也只有这一条路了,寻俺男人去。俺拽着俺娃没命地跑,哪还管甚的黑更半夜,一口气奔向黄河……

夜色沉沉。

李金香驮着包袱拉着丫丫在田野上奔跑,身后是稀稀落落的狗吠。

丫丫累得实在跑不动了,磕磕绊绊,但强忍泪水咬牙坚持。

李金香似记起什么,突然停住脚步,在身上、包袱里迅速摸找一遍,一无所获,失望地朝村子的方向望去。这时,狗吠声似有急促,她毅然决然抱起丫丫扭身跑进深深夜幕中……

天色蒙蒙,东方显现鱼肚白。

伴着狗的狂吠,一只手重重拍打门板。

房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脸膛紫红的汉子现身。他瞪大惊诧的眼睛,脱口道:香妺子,你这是咋……快快进屋。

李金香拉着丫丫疲惫不堪地冲进屋来,身子晃晃悠悠,刚好被正在扣衣襟的女主人迎面接着。顿时,见着亲人的李金香泪水夺眶而出,带着哭腔急切地说:大兄弟、好嫂子,看在喜子跟你们发小的情义上,可得救救俺娘儿俩呀……

汉子上前,仗义道:有俺咧,甚也不怕!说哇,是咋?

李金香含泪向汉子夫妻叙述事情的原委……

门板再次开启,汉子从屋里走出,肩上扛着支船桨,由此可知他是一位撑船掌舵的艄公。他一脚迈出门槛,扭头小声嘱咐:不能耽搁,后脚你们就到渡口来。说罢,他匆匆而去,背影里那只垂下的手拎着黑釉闪闪的酒坛……

黄河渡口,朝霞映照,河滩、河水、木船还有六七个光膀子扳船汉被涂抹上了金辉,甚是庄严。

艄公汉子端着坛子给每人碗里倒上酒,然后也捧起碗,敬重地说:俺把兄弟们叫来,这么早扳第一船,对不住咧。不用问,是遇上急事难事咧,求大家帮俺把亲戚渡过河去。俺在心里记下兄弟们这个人情咧!汉子端起碗,迎着朝阳喝酒。

黄河扳船汉们仰脖饮尽碗里的酒……

李金香、丫丫、汉子婆姨感激地站在近旁看着。

黄河汉子们撑船离开渡口码头……

艄公汉子的婆姨站立岸边,挥手送别坐在船里的李金香娘儿俩。

黄河水流湍急,波涌浪翻,声震雷吼……

黄河汉子们忠诚驻守于船的各自位置,在艄公汉子的号令指挥下协调一致地奋力划桨……

李金香紧紧搂抱着丫丫,任由浪花一次次泼打过来……

船划至河面中心,风劲浪卷,像一片叶子在汪洋的波浪中飘荡起伏……

这时,艄公汉子扯开嗓子领唱起黄河号子——

艄公:哎——!众弟兄,弯腰用力一齐来哟!

众应:嗨——!

艄公:哎——!众弟兄,人多捧柴火焰高哟!

众应:嗨——!

艄公:哎——!众弟兄,黄河水深浪滔天哟!

众应:嗨——!

艄公:哎——!众弟兄,扳船吃饭拿命换哟!

众应:嗨——!

……

扳船汉子在与风浪的搏击中成为胜利者,船平稳靠岸,他们都露出舒心的憨笑。

艄公汉子将李金香娘俩送上岸滩,告别时随手递过一只装得鼓鼓的小布袋子:香妹子,下了船俺可就帮不了你咧,死活得靠你自己咧。这是俺婆姨给你们的干粮,路上吃。快走吧。记住,能走多远走多远!

李金香感动得哽咽起来,泪流满面。她拉过丫丫到艄公汉子前,说:丫丫,跪下,给大叔磕头。咱到死也要记住救命的恩情啊!

丫丫双膝跪地,磕下三个响头。

李金香深深鞠躬。

艄公汉子目送李金香母女沿着弯弯曲曲的沙土路走向远方,直至融入晨辉里。

三十七

(画面转回到现实)

沙壕塔,土屋内。

灯瓜瓜点亮着火苗……

李金香怀抱着熟睡的丫丫,双眼失神道:后来……后来的事你就知道咧。就遇到了你,俺娘俩儿才没死咧。唉!你说咋就没死咧,喜子都不在咧,俺们还活个甚!

刘三毛旦眯缝的眼突然睁大,看看李金香又看看熟睡的丫丫,强压着声量说:说得个甚毬的话!你不活,娃儿也跟着死?你这么说,喜子也不让你!

李金香摇摇头,叹口气:唉!俺娘俩儿如今落难到这儿,吃上喝上拖累住个你,可咋办呀?

刘三毛旦磕着烟袋锅里的烟灰,干脆道:甚的咋办?你娘儿俩放心住下,一年两年,想住多久住多久……冲你,喜子有福气呀,你是个好女人!唉——,歇息吧。他说着,扭转脸合衣依墙背对着躺下,然后盖上了那件蒙古袍。

李金香借着灯瓜瓜的亮光看着男人的背,泪水模糊了视线。

三十八

土屋里,光线昏暗。

炕上,刘三毛旦裹着蒙古袍在熟睡,小黑狗声音细弱地“吱——吱——”叫着走近,伸过鼻子拱拱他的脸。

刘三毛旦突然被狗的凉鼻子激着,条件反射地猛地爬起,警觉地瞪大迷蒙的眼睛四顾。

小黑狗舔舔刘三毛旦的手,他又一个激灵,忽然想起什么,顿时清醒过来,赶紧目光扫屋搜寻,不见李金香母女踪影。他露出疑问神情,似在自问“难道不辞而别”了?

刘三毛旦毫不迟疑,起身蹿下炕,欲奔向屋门。小黑狗急了,发出稚嫩的“汪汪”声。他伸手托过小狗又放在地上,迅速转身冲向屋外。

三十九

清晨的沙壕塔,一缕金色的阳光照射着大地,沙漠辉映着暖色。

刘三毛旦大步迈出屋门,眼神眺望着寻觅。

小黑狗钻出屋门,嗅嗅即径直朝正川河的方向跑去。刘三毛旦疾步紧跟其后。

四十

正川河泛着金波,岸畔的庄稼地绿油油的,轻风吹过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一只水桶逆流伸进河里,灌满水又被提上岸……镜头拉开,原来是李金香站在河边挑水,丫丫也懂事地搭把无能为力的手。这时,小黑狗摇着尾巴跑到丫丫的面前,她喜出望外地叫了声“小黑”便蹲身抱在怀里。

李金香抬头寻望,只见刘三毛旦正站在河沿儿路口的高地憨笑地望着自己。她迟疑了一下,欲言又止,横过扁担勾起水桶把儿,弯身搭肩挑起。

刘三毛旦反应过来,快步抢身上前,伸出大手欲夺扁担。李金香躲身一扭,挑担不允。

男人的手攥住了扁担头,女人用力掰开。

李金香倔强地甩了下头,口吻颇为自立地说:俺寻思了一夜,真不知该去哪儿。俺娘儿俩也只能暂且赖上这儿了,是好是歹都要厚着脸皮拖累你了。可俺有手有脚,甚的营生都能干,出力是俺该的!说罢,她肩膀一掂扁担,挑着两只盛满水的桶登上河沿儿,头也不回地、有韵律地颤悠着身子,朝那远处阳光温暖照射着的土屋走去……

刘三毛旦呆站在原地,愣眼注视李金香母女远去的背影,不禁露出钦佩的神情。许久,他突然醒过神儿来,脸上绽放出舒心明爽的笑容,嘴里嘟囔着:不走咧!不走咧!……说着,蓦地转身,大步跳跃着淌过正川河,一口气冲上高高的金黄色沙丘。

刘三毛旦欣喜若狂地发出欢叫,从沙丘顶上翻滚而下。

李金香挑担往屋走,听到身后远远传来的拉着长调调的欢快吼喊,脸上现出了会心的笑容。

四十一

沙壕塔,正午阳光。

屋里,锅盖掀开,蒸汽腾起,待散去时显现出李金香喜悦的脸。

糜米捞饭已煮熟,李金香持勺儿在锅里搅了几下,蹲身撤去灶膛里的柴火,顺嘴唤道:丫丫,丫丫……无人应答。她疑惑地走出屋门。

四十二

屋外,太阳暴晒,沙地生烟。

李金香站在太阳地儿,手搭凉棚翘首瞭望正川河的方向,喃喃自语:咋这么久咧,还不见回。她疑惑地收回视线,转寻到在墙根正背对着蹲身玩耍的丫丫,道:还耍咧,吃饭呀。见你毛旦大叔了吗?

丫丫转身抬起头,忽闪着大眼睛,脸上沾染了红红的泥浆,一双小手里捏着一团正在为狗塑型的赤红胶泥。

李金香见状,先是一惊,慌忙上前——因为这种赤色胶泥的质地很特别,红得很艳很抢眼,乍一看见仿若血迹。她把着丫丫的脸,看清了是泥水,释然笑道:你这娃儿,吓死娘咧。边说边擦去泥渍,又问:见大叔了不?

丫丫扭脸仰望屋后的沙梁,伸出沾满红泥的小手指指:大叔上咯咧。

李金香直起身,仰头看看沙梁,又看看延伸而去的脚窝——渗漏的胶泥浆点斑驳其间,她抬腿顺其而上……丫丫抱着小黑狗紧随在后。

四十三

沙梁顶上,一座孤零零的坟茔,丘凸起、很圆,状若微缩的蒙古包。丘土与周围的沙土土质明显不同,一看便知是经过风吹日晒雨淋后褪了色的赤胶泥。这时,刘三毛旦正赤膊搅和着堆积地上的胶泥,一捧一捧往坟丘上抹……新旧胶泥相继,色泽分明。

刘三毛旦一边往坟丘上抹着泥一边念叨着:你的救命大恩,俺哪能忘咧。俺应下的俺就做,每年挖出的第一桶泥就给你修坟。只要俺在,不会让风吹着你雨淋着你,保管你在里面安安生生的……

刘三毛旦并无察觉李金香母女已在身后,只管忙活着手里的活儿继续自言自语:对咧,俺要跟你说件事,你咋也是当家的。咱家又住进新人咧,一个女人一个娃,不算是旁人,是俺一起跑口外兄弟的婆姨。唉——,都是讨命的可怜人呀!俺给你报个号,一来告你知道,二来也求你在地下神神那儿保佑她孤儿寡母的……应不?(刘三毛旦轻轻拍拍坟丘)……俺听见咧(他俯身倾听),你在里面应咧……

李金香动情注视着男人健壮的脊梁,任凭微风轻拂着湿润的睫毛……

刘三毛旦感觉到了什么,停下手里的营生,片刻停顿,直起身慢慢转过,有些不知所措道:你咋来咧?

李金香挽着袖子走过来:俺咋就不能来。说着,双手捧起一把湿淋淋的胶泥抹上坟丘……

丫丫放下狗,也效仿母亲忙碌起来……

刘三毛旦看着帮手的母女,露出舒心的憨笑,手脚动弹得越发勤快了。

四十四

强烈的正午阳光下,一座修饰一新的赤红色坟茔映入眼帘。从高空俯瞰,俨然一个红彤彤的蒙古包。

丫丫和小黑狗蹦蹦跳跳围着坟丘欢快地转圈……

劳作过后一脸汗水的刘三毛旦和李金香,几乎是同时躺倒在沙土地上,脸上露出宽慰、满足的笑颜……

李金香嗅着泥土气息轻轻合上眼,道:蒙古老汉好福气,有你这么个干儿子孝敬。哎,这胶泥哪儿来的?红红的真喜人,都赶上过年的窗花好看咧。

刘三毛旦睁眼望着高天,回应道:从河湾湾里挖的。在大漠里,能有这胶泥可是金贵得很。这秘密还是蒙古老爹告俺的咧……

四十五

刘三毛旦

(旁白)

:俺被救活后,老汉对俺真是不赖,吃的喝的啥都舍得给,把心都掏给俺咧,就是亲爹亲娘也不过这的吧。第二年夏天,就跟现在差不多日子,老汉叫俺随他来到正川河边。

(回忆)

正午,烈日高照。正川河像一面流淌的镜子,映照着蓝天白云。岸畔,庄稼长势喜人,轻风吹过似波浪滚滚……蒙古老汉带着肩扛锄头的刘三毛旦走来。

二人到河滩一河湾处,停住脚,老汉盯着地看看,十分确定地指着说:挖!

刘三毛旦不解地瞅瞅,随即挥起锄头刨向湿潮的沙土地……

“咚——”“咚——”一锄又一锄刨下,沙泥堆起口沿儿,坑越挖越深……坑至两尺多深,再一锄刨下挖起,一块赤红的胶泥出现在眼前。刘三毛旦新奇地抓起,捏捏揉揉。

老汉坐在一旁,抽着烟袋锅,头也没抬道:舔舔,看甚味气?

刘三毛旦犹豫一下,伸出舌头舔舔红胶泥,又吧嗒了两下嘴,说:有一点点咸,还麻舌咧。

老汉得意地笑笑,磕去烟袋锅里的烟灰,似命令道:脱衣!

刘三毛旦眼光疑虑,但又不敢违命地解扣脱掉褂子。

老汉严厉道:脱光!

刘三毛旦无奈地脱去裤子,赤裸裸呆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老汉继续命道:把泥往身上抹,严严实实全身都抹上。

刘三毛旦抓起一把泥慢慢抹在胳膊上,一脸狐疑。

老汉似有些不耐烦了,起身抓起泥巴就往刘三毛旦身上、脸上一通乱抹,嘴里不住地叨叨:这红泥可是好东西,抹上洗身子可干净咧,一年没病没灾,避邪驱凶,神鬼都不敢上身。真要急了,汤汤熬干了还能当盐吃。说话间,刘三毛旦已被全身涂抹,变成了红泥人。

老汉对自己的“作品”十分满意,开心地笑着。突然,他挥掌“啪”地一拍刘三毛旦的屁股蛋,朗声道:河里洗去吧……

刘三毛旦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掌击疼,下意识地捂住屁股一跳脚,然后笑嘻嘻叫嚷着欢蹦乱跳地奔进河里……

老汉望着水中嬉戏的刘三毛旦,不禁叹息自语道:唉!俺是老啦,经不起水激咧……

刘三毛旦

(旁白)

:也不知咋的咧,从那儿以后,老汉的身子就一天不如一天咧。到了收割庄稼打场的日子,有一天老汉好像有甚放心不下,硬是要说给俺听……

从正川河畔收割回来的庄稼摊开在土屋前的场院上,刘三毛旦光着脊背挥舞着链枷在打场。在一声声有力的链枷击打声中,枯黄的糜子秆弹跳着,扬起阵阵谷壳碎屑的烟尘……

老汉靠着屋墙裹着蒙古袍蜷缩地坐着,身体显得很虚弱,不住地咳嗽使得说话费力且时断时续……

刘三毛旦挥舞着手中的链枷,背后传来老汉苍老而混杂着咳嗽的声音:

……链枷打场得舍得使力,偷懒壳就脱不尽,收成就会减……记住,要留足种子来年用,捡穗满粒大的……对了,正川河脾气也赖咧,每年说不准会发一两回洪水……雨下在上游的达拉特,可水越往下越发得凶,水大浪猛,来得快去得快,弄不好就把地刮咧,千万要护住庄稼呀……还有……咳咳……

老汉咳得说不下去了,上气不接下气直喘。刘三毛旦扔下链枷,转身上前扶住老汉,劝慰着搀他回屋……

刘三毛旦

(旁白)

:后来,俺才明白过来。原来,老人家心里明白自己活不下日子咧,是故意说给俺听的,教俺孤单一人也能活……唉!再后来,他就睡在炕上下不来地咧,俺就把屎把尿伺候他。老人心重,尽说些寡话,说这些年日本鬼子占了包头城,加上闹匪闹得厉害,走这条道的人越来越少,屋塌店败咧,要不可不会连累上俺一人。俺宽心他,说俺应下的话就不会改,到死也管你,还要当儿守孝三年,报答救命的大恩情……

(画面叠映)

——深秋,场院已不见收割摊放的庄稼,只有风卷起尘土在打着旋儿……

——屋里,灯瓜瓜亮着,刘三毛旦用热毛巾擦拭老汉的脸,悉心呵护……

——风沙吹打着屋门,刘三毛旦穿着老羊皮袄裹着寒风从外面进来,身后拖着捆柴草……

——刘三毛旦端着热气腾腾的饭碗,一口一口喂老汉进食;灯光下,老汉眼角淌出泪水……

刘三毛旦

(旁白)

:寒冬腊月,他老人家再也挺不住了,紧紧拽着俺的手咽下最后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刘三毛旦拉着老汉无力下垂的手,失声痛哭……灯瓜瓜把人影投在墙上,一明一暗忽闪着……

——屋外,漆黑一团,风嗖嗖作响,大雪漫天飞卷……

刘三毛旦

(旁白)

:大清早,俺冒着大雪去到河边,硬硬刨开冻土掏出胶泥疙瘩。蒙古老爹活着时就说下,他死了要用红胶泥裹上,好严严实实守住魂儿。俺要按答应下的,给老人家全身都抹上红泥,让他老人家避邪驱魔鬼不缠,让他干干净净地走……

——冰封的正川河。刘三毛旦在河畔挥锄刨冻土,艰难地挖坑……

——锄刨在冻土上,冰碴飞溅,一小块一小块地啃落……

——刘三毛旦挥汗抡锄,坑已深至两尺多,一块冻结的红泥松动……一块又一块刨起……

——刘三毛旦脱去羊皮袄,把冻泥块包裹住抱起,迎着扑面飞雪向土屋的方向走去……

——屋里,刘三毛旦将开水化开的红泥掬起,走到炕沿儿,小心仔细地抹在老汉安详的脸上……

四十六

(场景转换到现实)

正午阳光下的赤红坟丘,李金香抱着丫丫坐在沙地上专注倾听,刘三毛旦眯缝着眼抽着烟袋锅在讲述。

刘三毛旦说:俺就把他埋这儿了,因天冻得厉害,就堆了个小坟头。答应他来年暑伏用胶泥圈个像蒙古包一样的坟,让他老人家安安生生在里面歇着。俺还答应,以后每年的第一桶红胶泥就是给他修坟……

李金香认真听着,不住喃喃:重情重义啊……说着,她站起身,望着坟丘深深吸口气,双膝跪下,双手合十,郑重道:俺是李金香,谢谢收留下俺娘俩儿。从今往后,俺也像毛旦大哥一样待你老人家……说罢,磕了三个头。

四十七

正川河边,庄稼地里,晌午的阳光照射在绿油油的糜子等农作物的叶秆上,泛着蕴含旺盛生机的光泽。

刘三毛旦哼着调调闷头劳作,垒石填土加固地头的堤坝。它看上去就知是在原基上翻修,因材料缺乏故而筑得很简陋很矮窄。不过,既是如此,也已高出河畔摊地近两尺了。

高山(那个)流水一条线,

想亲亲(哪)想的见不上(个)面。

有了(那个)营生做不成,

想亲亲(哪)想的说不成。

捞不成(那)捞饭焖不成粥,

心思也不知道在哪里头。

……

刘三毛旦哼唱着小调,歌声不高,隐隐约约,飘在空中就像微风正拂动着庄稼的叶子,一摇一摇起伏着波浪……

李金香抱着把粗瓷茶壶和一只碗出现在庄稼地的另一头,脸上笑盈盈地瞧着毫无觉察的刘三毛旦。

丫丫领着小黑狗,深一脚浅一脚地小步快跑,人未至声先到:大叔,俺们来咧……

刘三毛旦闻声,赶紧丟下手里的活计,抢步迎上去,伸开双手揽起丫丫:腿刚好些些,可不能硬跑。说着,将丫丫高高举过头顶,逗得女娃发出银铃似的笑声……

李金香笑着走过来,将壶和碗放在土塄上,顺手接过丫丫,催促道:快坐下歇歇哇。趁水还热喝上碗,可解渴解乏咧。

刘三毛旦“嘿嘿”笑着坐下,一脸幸福地看着母女俩,接着倒满一碗水,“咕嘟、咕嘟”一气喝尽,然后满足地用衣襟擦擦嘴。

李金香来到堤坝前,伸手推推:拦水咧?

刘三毛旦看着女人,解释道:是咧。年年伏天都发水,每年都提早垒这坝圪塄。唉——,要顶不住,收成可就叫水刮咧。

李金香摇摇头:发水,猛咧,凶得像吃人的兽,这可顶不住。她边说边伸手拔起些野草塞进泥土里揉成团,再垒到坝上。

刘三毛旦点头道:可不,水大咧可顶不住,要不年年发洪时俺都守在地头,哪塌咧堵哪,这河的水性可赖咧……正说着,他突然打住,支起耳朵判别。

“嗡——嗡——”的飞机声传来,音量越来越强。

李金香面有恐惧地紧紧将丫丫搂进怀里。

数架涂着膏药旗的日本轰炸机当头飞过,刘三毛旦、李金香、丫丫仰头观望,小黑狗瞪着眼珠儿朝天狂吠。

李金香双目愤怒得好似喷着火,道:河曲又要倒霉了,不知还要死多少人!说着,她攥紧双拳,身体微微颤抖,泪水溢出眼眶。

刘三毛旦骂道:狗日的!

李金香盯着飞机飞去的方向,咬牙切齿道:畜生不如!俺恨死狗日的咧!他们炸死了俺爹俺娘!

刘三毛旦急问:是哪一回?

李金香叹口气:民国二十七年阴历七月十九,俺到死也忘不了那一天!

刘三毛旦接过话茬儿:俺知道,那时俺也在河曲。听说是二战区北路军总司令傅作义把三个副司令叫到司令部开打鬼子的会,有人向日本人告了密,狗日的立马就派飞机来轰炸河曲。唉!可死下不少人,还有几千间房子也毁咧。

李金香愤怒的眼睛映射着熊熊燃烧的火焰。

四十八

(回忆)

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多架日本飞机飞临河曲县城上空,投下一连串的炸弹,顿时地面火光冲天……

男人苍凉悲怆的歌声:

舛不死鬼日本鬼子坏了心,

驾上他那瞎眼飞机,来到河曲;先散传单,后扔炸弹;

先炸南门,后炸河畔;

先炸城关,后炸营盘;

临完扫了个簸箕弯弯,

打得咱们灰土满身,

满身灰土,

钻地道呀,

黑鬼!

……

(歌声中插画面)

——飞机投下炸弹,地面多点爆炸……

——李金香爬在正推了半截的碾子旁,炸弹在周围响起,火光映红脸庞……

——飞机呼啸着俯冲而下,射出一排排子弹扫倒一群群逃命的人……

——傅作义部队士兵以步枪、机枪还击……

——李金香突然意识到什么,猛地爬起身,不顾一切地朝自家的方向奔跑……

——爆炸的烟火,扫射的弹痕……

——李金香在奔跑,已看到自家不远处的房屋……

——突然,两枚炸弹挂着风声从天而降,正中自家房屋,顿时墙倒屋塌,火焰腾飞……

——李金香瞪大眼珠惊呆了,泪水哗哗落下,憋不住地痛声嘶喊:爹——娘——

火光、浓烟中的河曲城凄惨无比。

四十九

(画面叠映到现实)

刘三毛旦痛切道:唉……惨咧!

李金香抬起头,目光移向正川河,泪水被风从眼角吹落:唉——,没钱给爹娘下葬,俺就头插上草标卖自己。恰好那年喜子从口外打短工回来路过,见俺孤身一人实可怜,就拿出块银元帮俺埋了爹娘。俺又让他用俺家门上留下的木板板做了两块灵位牌,揣进俺怀里带上,这好歹是爹娘留给俺的旧物。后来,俺就跟他走咧,自立了门户……

刘三毛旦不忍抬头,狠吸着烟袋锅,同情地不住叹气。

李金香眼神有些迷离地瞧着手里的泥团,失落道:唉——,这下俺把爹娘可算给丟咧!俺娘儿俩尽顾逃命咧,就忘了把供台上的两个灵位牌也带上。唉,俺这辈子也别想回去咧,俺不孝啊……说着,她狠狠将手中的泥团拍在堤坝上,发泄心中积蓄的怨气。

刘三毛旦深有感触,举目远眺,长长叹口气:唉——,天下穷人苦命多咧!

……

李金香手搭凉棚仰望天空,日正当头,忙说:晌午咧,咱都该回咧。

丫丫听见要回家,高兴地欢蹦乱跳。小黑狗也兴奋地摇尾撒欢儿。

李金香在河边洗净手后,转回身又抱起壶、碗,招呼着走向来路。

刘三毛旦洗净手上沾着的泥,顺便在褂上擦擦,抱起丫丫架在自己的脖子上,正要走,丫丫低头指着急吠的狗:小黑。刘三毛旦会意地憨笑,蹲身一手揽起狗递给头上的丫丫。

李金香看着这一切,脸上露出舒心快慰的笑容。

三人登上河沿儿,土屋安逸地静静驻守在前方。

刘三毛旦脖子上架着抱着小狗的丫丫,逗趣地蹦蹦跳跳朝前跑。李金香在身后乐得合不拢嘴。

突然,刘三毛旦站定不动了,李金香急切地赶紧上前。刘三毛旦扭脸朝上望去,一条条水线从头顶流下——原来,小黑狗禁不住高处的惶恐,竟撒尿出来。

碧蓝的天空、金黄的沙丘回响着三人欢心舒爽的朗朗笑声。

五十

(明澈、轻快的浓郁晋西北民乐风格的旋律伴奏中,一组刘三毛旦和李金香、丫丫在不同场景、不同时辰劳动、生活、逗耍等的情景镜头)

——正川河畔,庄稼开始吐穗,长势喜人。刘三毛旦、李金香辛勤劳作,不时擦擦汗,望着随风摆动的庄稼,露出期待丰收的喜悦……

——土屋外,刘三毛旦蹲在地上,手捧大海碗“呼噜、呼噜”吃着糜米捞饭;丫丫调皮地在他宽厚的背脊上爬上爬下玩耍,小黑狗也蹦蹦跳跳地跃跃欲试。李金香端着一碗饭从屋里走出,见状,故意装作恼人的神情唬唬丫丫,然后温存地笑着走来,将自己碗里的饭又倒进刘三毛旦捧着的大海碗中……

——屋前,李金香往支起的棍棍上搭着为刘三毛旦洗过的衣裳,边整理衣襟边眺望正川河方向,盼着劳作的人儿归来……

——夜晩,屋内。炕上,刘三毛旦依旧是盖着蒙古袍,侧身面对墙壁呼呼入睡。灯瓜瓜映照下,丫丫抱着小黑狗安睡着,李金香就着灯光一针一线缝补刘三毛旦的衣服……

——屋外,刘三毛旦拿着红胶泥教丫丫捏人人;丫丫一脸泥渍,噘着小嘴非要为小狗塑像,模样认真专注……李金香静静倚在屋门口,入神关注,安逸感、满足感浮现脸上……

——傍晚,火红晚霞燃烧天际。刘三毛旦、李金香、丫丫、小狗向一座硕大的沙丘顶上攀登,被风雕塑成水波纹的沙面上印记下三人和狗的串串脚印……

——红彤彤的落日映现在沙丘顶上,圆圆的大大的,就像是通往天堂仙境的幻影隧洞。刘三毛旦、李金香、丫丫、小狗站在夕阳里,剪影质感分明,如雕塑一般——一幅人与天地融合的壮美图景……

五十一

屋内,刘三毛旦、李金香、丫丫正吃午饭,一阵风吹开屋门,卷着沙土刮进来,正扑打在脸上、碗里……

李金香欲起身关门,刘三毛旦拦阻,侧耳静听,分辨情形……猛地,他警醒过来,碗往炕沿一搁,匆忙起身而去。

五十二

屋外,刘三毛旦跨步出门,抬头仰望天空——西边远远的天际乌云滚滚,夹杂着沙尘的劲风传来隐隐约约的沉闷雷声。

李金香跟脚出来,眼望阴沉的天空,急切地双手捏住男人的胳膊道:咋,水真要来咧?

刘三毛旦目不转睛盯着远方,声音紧迫道:嗯!看那边,雨还挺大。快咧,用不了两袋烟的工夫,洪水就发下来咧!他说着伸手拎起靠在屋墙的锄头,拔腿朝正川河的方向奔去……李金香一下没有反应过来,一把闪过没拉住,想抬脚追赶却又被扑面的沙尘卷了回来。

五十三

正川河,水流已明显加快,水质混浊,时不时翻卷着旋涡。

刘三毛旦裤腿挽得老高,赤脚踩进坝头的泥土里,巡查并加固着那些可能出问题的地方。混合着泥土的零星雨点趁着风势甩在他的脸上。

风忽然强劲起来,发出“呼——呼——”响声,吹得庄稼叶子“哗啦啦”向一面飘。

刘三毛旦站在庄稼地堤坝的外面,严阵以待着。他两眼注视着河的上游,倾听分辨风刮来的声音,嘴里不住叨念:来咧、来咧……

河水逐渐上涨,已没过驻守男人的脚脖子……河水涌动,一波急似一波地冲刷堤坝,一些细短的柴草棍儿从上游被聚集过来。

沉闷的水声由远及近,终于一尺多高的潮头出现了,它们一字排开,翻滚着泥沙和树枝、草秆等杂物奔涌而来。

第一波水浪冲来,刘三毛旦身子晃晃,刚想重新立稳,又一波更大的水流涌来,随之人不得不倾倒,幸而靠双手撑住后面齐腰高的堤坝才算定立住。

水涌向堤坝,冲刷泥土,浪击坝头……

刘三毛旦一次次捞起草木揉和胶泥不住地加固加高堤坝。

堤围里的庄稼地已灌入积水,只是洪流因受阻拦而积水未随波逐流,显得相对平静、稳定;但河里的水势湍急,岌岌可危。

洪水冲击,堤坝终于被撕开一处裂口,刘三毛旦抱起大块的胶泥填堵;又一处被水撕裂开,他转身再堵;再一处危急,他又扑身上去……多处告急,一夫难当。就在这危难之时,李金香出现在面前,浑身湿漉漉的,二话不说,怀抱起混合的泥草,封口堵漏,与刘三毛旦并肩抗洪……突然,一根胳膊粗的树干顺水漂来,正拦腰撞向李金香;没留神的外力袭来,她刹那间没入水中;刘三毛旦反应敏捷,一把捞起女人揽进怀里。待定住神儿,颇有经验的刘三毛旦横揽过树干紧抱在胸前,同时示意李金香如是而做;二人以树干为栏、身体为屏障,每人背靠着一个豁口并肩而立……

五十四

正川河的洪水来得猛去得快,不消多时即悄然退去。河面渐渐恢复了平静,阴霾正在散去,一轮艳阳破雾穿云,光芒四射,无限灿烂……

刘三毛旦和李金香筋疲力尽地躺在泥水里,彼此对视着望望,脸上的表情不约而同地由喜悦到绽放,继而发出胜利者的自信并快慰地欢笑着。

天空像洗过一样明澈,回响着男女欢愉的笑声……

五十五

屋内,丫丫和小黑狗在炕上玩耍。从干着的衣服及皮毛来看,刚才发洪水时她与狗是听娘的话乖乖待在家里的。

炉灶里的火红红燃烧着,铁锅里的水滚滚沸腾着……刘三毛旦用瓢舀出开水倒进盆里,又从缸里舀了瓢冷水混入,再伸手进盆水里试试,抬起头憨厚地笑着说:正好,快擦洗擦洗哇。

李金香背对着刘三毛旦,没有应声,慢慢解扣脱去上衣——女人的裸背,富有弹性的肌肤亮露出来……

刘三毛旦冷不丁儿乍见,血一下子涌上脸膛,气吁粗喘不匀。他克制着,牙一咬,眼一闭,弹身而起冲出屋外……

李金香并未受到丝毫影响,依旧慢慢地解下裤子,现出全裸的背影。她缓缓转过身来,走向腾着热气的水盆……

炉灶里的火光映红成熟女性丰满的身子……

粗布白毛巾从水中捞起,挂着的晶莹水珠落在光滑润泽的肌肤上……借着红红的火光,李金香轻轻抚擦着身子,嘴里低低吟唱起民歌——

这一山望见(哪)那一山高,

那山上长得苗好樱桃。

樱(啦)桃好吃(哪)树难栽,

朋(啦)友好为(哪)口难开。

要(啦)吃樱桃(哪)拿钱买,

要(啦)为朋友(哪)慢慢来。

……

五十六

正川河,水流已平静,水质亦清澈。经过一场洪水考验的庄稼,摇曳着水珠弹跳着的叶杆,尽情享受着阳光的滋养。

刘三毛旦蹲在河畔,从水坑里挖出红色的胶泥,往赤裸的身躯一道道涂抹……不一会儿,他的全身均已裹满了胶泥,看上去俨然一个红色精灵。他站起身,眨眨黑洞洞的眼睛,忽然兴奋地跳跃起来,手里拎着衣裤蹚过河水,向阳光照射下的沙丘风也似的跑去,嘴里还不停地吆喝着。

五十七

刘三毛旦仰面大字形躺在黄沙里,任凭炽热的阳光暴晒着,衣裤散落地丢在身后……他显露出难以抑制的快意,健壮的胸脯一起一伏吼唱开来——

这(啦)一山(呀)望见(呀)那一山高,

人(啦)里头(哪)挑人(呀)就数妹妹好。

路(啦)畔上(呀)长的一苗灵芝(哪)草,

谁(啦)也(呀哪)比不上小妹妹好。

九(啦)天(你哪)仙女呀我不(呀)爱,

单(啦)爱(呀哪)小妹妹好人(呀)才。

满(啦)天(你那)星星呀一颗(呀)明,

十(啦)三省(哪)地方(呀)挑中你一人。

……

五十八

夕阳西沉,天色渐黑,洗刷干净、穿好衣裤的刘三毛旦扛着洪水冲来的那根胳膊粗细的树干,朝回家的方向走去。这时,只见远远的土屋里透射出温暖的灯光。

五十九

沙壕塔,清晨。

屋内,昏暗中只有门缝透射进的阳光报告着新的一天开始了。

李金香苏醒过来,揉揉眼看看身旁已经醒来的丫丫,又侧脸望望炕另一头刘三毛旦睡觉的地方——空空无人,唯见那件蒙古袍团揉在那里。她先是疑惑,紧接着又释然地笑笑,问:大叔出去咧?

丫丫刮着小狗的鼻子,不以为然地回答:才走,不让俺喊醒娘。

李金香顿觉一股暖意涌遍全身,她抿嘴儿笑笑,招呼丫丫赶紧起床。

六十

朝霞映照,橘黄的光线从敞开的门外投射进屋里,丝丝缕缕的蒸气弥漫升腾着,一派温馨而暖洋洋的景象。

李金香忙在炉灶前煮粥,头也顾不得抬地高声问:瞭见了不,你大叔回来了没?

丫丫抱着柴草正迈进屋来,吃力地说:没!连个人影影也不见。

李金香闻声见状,赶紧接过柴草放下,又给丫丫拍拍衣裳,拉着手走出屋去。

六十一

屋外,李金香和丫丫站在朝霞映红的光晕里,向着正川河的方向,翘首企盼。

细长的小道上铺满金光,静静伸向远方。

六十二

屋内,灶台上,大海碗里盛满糜米捞饭,一双筷子横架在碗口,等待着主人归来。

李金香守着锅台,两眼直直探向门外。

丫丫坐在门栏上端着碗,正你一嘴我一口地同小黑狗一起吃饭。

……

大海碗里的饭已凉了,仍原封原样地搁在原处。

李金香坐在炕沿儿,失神儿地盯着那只碗。终于,她再也耐不住性子了,起身快步走出屋门。

六十三

正川河水缓缓流淌,绿油油的庄稼在微风中歌唱。

李金香拉着丫丫跟着小狗来到岸畔,急切寻找,不见刘三毛旦身影。于是,她们冲着四周呼唤。

沙梁、河水、沙丘……沉默无应。

李金香环顾周围,不见动静,心里开始发紧,脸上显出焦虑的表情。忽然,她锁住的眉头舒展开来,像是意识到什么,拉起丫丫匆忙转身而去。

六十四

李金香拽着丫丫的胳膊向屋后的沙梁上攀,酥松的沙土从脚底流泻生烟。

母女二人期待的目光探出沙梁顶头,急切搜寻,神情渐渐失望。

蒙古包似的红胶泥坟丘,静默而孤零零地守候在那里。

六十五

沙壕塔,夜晚。

屋内,灯瓜瓜昏暗的灯光照在炕上,丫丫依偎在靠墙盘坐的母亲怀里,原本那男人睡觉的位置仍然空着。

李金香一言不发地盯着灯火,茫然若失……

六十六

夜幕笼罩下的荒野大漠,刘三毛旦拄着根棍子疾步匆匆前行,寂静幽暗中只能听到他粗重的喘息声和远处零星、微弱的狗吠……

六十七

沙壕塔的清晨。

屋外,母女俩洒满晨光的脸上满是期盼的神情,眼睛注视着正川河的方向。

沙土小道依旧沉默着。

六十八

茫茫沙漠,一望无边,沙丘一峰连着一峰直至蓝天深处。

李金香领着丫丫和小狗在沙海里跋涉,嘴里不住地在呼唤,脸颊、背襟汗水浸湿。

六十九

正午,河曲五花城。

刘三毛旦蓬乱着一头长发,手拄根棍子出现在村口,看上去破破烂烂像个叫花子。他低头贴着墙根走,以免引起人们注意。这时,恰有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跑过,他一把拽住,问:丫丫家在哪里?

男孩先是惊恐地一愣,怯生生地顺口回答:拐过弯儿,门前有棵海红子树的就是。说完,一挣袖子迅速跑走了。

因是正午,正是吃饭时间,村里街道上没什么人走动。刘三毛旦加快脚步,拐过弯儿,即看到了那棵茂盛的海红果树 (河曲一带特有的果树品种)。其树荫遮盖下的院门紧闭着,一把铁皮打制的老式锁子冷冷锁着铁环儿门搭子。他打量周围,见四处无人,迅捷一跃,爬上墙头,翻身进了院子。

七十

沙壕塔。正午阳光把正川河照得像镜子一样明亮。

李金香、丫丫、小黑狗沿河寻来,前面即是那刚抵御过洪水袭击的庄稼地。

七十一

五花城。李金香家院落。

显然久不住人了,院子里种的菜秧子等青苗已渴死,到处都蒙上一层尘土。

刘三毛旦跳进院子,猫着腰径直奔向正中的窑洞。这是三孔连洞的窑洞,门从作为堂屋的中间窑洞开着,进去分侧两边为供人起居的窑洞。眼下,窑洞门上恰好没上锁,而是按照人们的习惯在门搭子孔里插了根铁匠打制的四方楞型的长铁钉子。

刘三毛旦拔出钉子,推门而入,一股尘埃落下……他四处打量,窑里的陈设简陋而有些零乱,显然是因主人走得匆忙急取物品留下的迹象。地上,还能分辨出那滩已经干涸的血迹。

刘三毛旦寻觅一番,又回到堂屋,环视一周,眼睛一亮,在西墙角的墙上发现了他要找的东西——一块一尺长一拳宽的木板横架在墙上,两只四楞长铁钉插入土墙作为平衡的支架,一张画着朱砂符咒的黄表纸贴在后面,两只一掌高带底座的木制灵位牌端放于木架上——这是座极为简易的灵龛。他判定这就是李金香牵念的那两只父母的灵位牌,于是跨步上前伸手将它们请下,如获至宝,急忙揣进怀里……

刘三毛旦深知此地不可久留,耽搁不得,于是紧紧当作腰带的裤绳绳,贴皮肉系牢灵位牌,转身推门而出。哪料人刚到院中,院门“咣当”一声被推开了,有三四个壮汉气势汹汹闯了进来,身后正跟着那个村口相遇的小男孩。

刘三毛旦一惊愣住神儿,本能地欲择路而逃。可说时迟那时快,一只黑乎乎的拳头已挂着风声狠狠猛击过来,顿时他的眼前一片黑暗……

七十二

夜,沙壕塔。

屋内,灯瓜瓜点亮着。

李金香紧搂着丫丫坐在炕上,心情焦急地静默无语。风儿吹着沙石叩响屋门,她欠身欲起,面露欣喜,可又倾耳细细听听,失望写在脸上。她长长叹口气,将女儿更紧地搂住。

丫丫望着母亲灯光映红的脸,翘起小嘴担忧道:是不是大叔扔下咱们自己走咧?

李金香坚定地说:不会!你毛旦大叔就不是那无情无义的人,不会丢下咱娘儿俩的。

丫丫实在难以理解眼下发生的事情,犹豫半晌还是憋不住小声嘟囔:会不会死咧?

哪曾想,孩子的一句无心真话,刹那间打破了屋里的沉闷。李金香扳过丫丫,瞪着那张纯真无邪的小脸,厉声喝道:你咋就说出这么不吉利的话咧?!咒人咧!呸!呸!呸!说着,她重重呸了三下,以按家乡的习俗啐掉嘴里伤人的霉气恶咒。

丫丫不知一句话竟惹了这么大的祸,冷不丁儿被母亲的愤怒吓坏了,怔怔呆滞片刻,放声哭泣起来。

李金香恢复了理智,被女儿的哭泣扯疼心尖儿,一把又将丫丫重新紧紧搂抱进怀里,两行热泪滚落下来……

七十三

沙壕塔,旭日东升,又是一个新的黎明。

李金香、丫丫、小黑狗迎着朝阳站立屋前,静静遥望远方。

七十四

正午,阳光暴晒。

屋内,丫丫趴在炕沿儿疲惫地睡着了,小黑狗也在脚下打着盹。

屋外,烈日下,李金香手搭凉棚翘首瞭望,她倔强的内心一直燃烧着坚定的希望。

七十五

下午,太阳偏西斜去,阳光多少带上了柔和的橘色……沙壕塔显得越发平静了。

红胶泥抹砌的坟丘在斜阳的照射下呈现出特别的质感,投出了长长的影子。

李金香跪在坟丘前,背阳面东闭目合十,默默祈祷……一阵风儿吹过,她嗅嗅,似觉有什么感应,慢慢睁开眼睛……哇!像是发生了奇迹,面前的坟丘前出现了两只相熟的物件,正是自己渴求的亲生父母的灵位牌!她惊喜地睁圆双目,赶紧扭脸看身后,只见在刺烈的阳光照射中一个黑黑的汉子正憨憨地冲着自己笑……李金香再也顾不得什么,一下子扑倒在刘三毛旦怀里,挥动胳膊使劲捶打着男人结实的胸脯,嘴里不住地抱怨着:死下的你呀,走也不告一声儿,可把俺熬煎怕咧……说着,一脸的委屈,泪水涌出眼眶……她紧抱着男人的腰,像是怕把人再丢掉,脸深深埋入那起伏喘吁的胸膛,表现出女人本能的娇媚……

刘三毛旦也双臂揽紧李金香,脸上依旧是痴痴的憨笑……

七十六

沙壕塔的夜晚,月光如水,四野寂静……

屋内,灯瓜瓜的蓖麻灯芯挑高了不少,火苗“噼噼啪啪”燃烧得很旺,映亮大半个屋子。

刘三毛旦光着上身,现出划扯的血痕和片片淤青,他的脸上也有淤肿及流血的伤口。

李金香在盆里的热水中揉洗粗布毛巾,拎起、拧干、叠展,轻轻给刘三毛旦擦洗身上的脏渍。她缓慢地一点点擦着,不时手指轻轻抚摸红肿处,心疼地说:咋就给打成这样?

刘三毛旦笑笑,毫不在乎地说:不咋!俺从小就经受惯咧,皮肉硬着咧。

李金香不小心触碰到一处伤口,刘三毛旦龇牙咧嘴。她揪心地叹口气,继续道:村人咋就让你走的?

刘三毛旦宽慰道:没甚!俺只知道俺要的不丢就行。他们拿俺也没办法……

七十七

(回忆)

五花城,李金香家的院子里。几个后生围打着趴在地上的刘三毛旦。他一声不吭,任脸上、身上被打被踢,泛起伤口,肿起紫青……

后生们打累了,喘着气歇下手脚。领头的汉子问:翻墙进院,偷甚咧?说着又踹上一脚。刘三毛旦紧闭住眼,趴着不动,还是一句不吭。

这时有个后生从窑洞里走出,冲着领头的汉子说:查咧,没见少甚。

领头汉子围着地下爬着的刘三毛旦转了一圈,确定没有什么发现,对随同的人道:亏得早到咧,他来不及下手。看他个讨吃的,也是饿急咧。说着,他又踢踢刘三毛旦,说:看你也是个饿死鬼,这回放你走。听着,你永世不能进五花城!不过,俺得让你长点记性。说罢,汉子一把抱起男孩,将其裤子撸下架开,自己也叉开两腿命令道:钻吧!只要你从裆下爬过去,俺就放你走。

刘三毛旦睁开眼睛,盯着敞开的院门,闭紧嘴咬紧牙,一挪一挪爬去……只听见汉子一声愉悦的喝令:尿!

一股尿水浇向刘三毛旦的头脸。

刘三毛旦不为所动,双目死死盯着院门,忍辱吞声,任由胯下尿浇,他狠狠咬着下嘴唇,手指抠进土地穿裆爬过。

七十八

(画面叠映回现实)

夜幕中的沙壕塔。屋内。

李金香心疼地擦着刘三毛旦带伤的脸和背,手指在其皮肤上深情抚摸,感动的泪水悄悄流淌……

李金香用粗布毛巾擦擦眼泪,缓缓走到炕边捧起那两只灵位牌,又回到刘三毛旦跟前,问:你知道俺为甚就舍不下这灵位牌吗?

刘三毛旦点点头,随即又不解地摇摇头。

李金香叹口气:唉——,这里装着俺爹娘的骨血咧。说着,她把灵位牌的底座翻上来,只见上面有一个长方形槽口被木条封着。她从头上取下一只卡子,用尖儿抠起木封,拿近让刘三毛旦看:这里藏着俺爹娘的头发,是临下葬时俺从他们头上剪下来的。

灯光下,两只灵位牌底座的木槽里,分别平展地安放着两绺黑白相掺的头发……

七十九

灯瓜瓜跳动着的火苗儿。

丫丫在炕上跟小黑狗尽情地玩耍,

李金香正拿起剪刀为刘三毛旦剪去长发,渐渐地一张英武俊朗的脸出现在眼前。

李金香借着灯光动情地俯视着刘三毛旦,禁不住爱抚男人的头和脸。不小心,手触痛了伤口,刘三毛旦“啊呀”一声,下意识地伸手去护伤口。这时,刘三毛旦的手恰与李金香的手搭在一起,先是迟疑,接着揉搓着紧紧攥在一起……李金香与刘三毛旦都满足释然地眯起双眼,尽享那涌遍全身的暖流……

八十

沙壕塔,清晨。

屋内,煮粥的蒸气腾满屋子,往日的生气又恢复了。

刘三毛旦将两根削尖了的指头粗细的短树棍儿钉进墙里半截,又拿起块约一尺长短的宽窄不均的木头板搭在上面,制作成简易的灵龛,然后将那两只灵位牌郑重地放置于上。他退后两步,审视平直与否,脸上显露出满意的神情。

正在此时,李金香抱着一捆柴草进得屋来,见此情景感动地松开柴草散落地上,跨步近前,仰对灵龛,双手合十,恭敬三拜。她又急忙扭身,想表达感激之情,可刘三毛旦已悄然出屋去了。李金香望着敞开着的强光透射进的屋门,眼睛湿润了。

八十一

又是正午,阳光照射着沙壕塔。

李金香被生火的烟气呛得跑出屋来。她揉揉辣酸了的泪眼,睁开看见正蹲在地上玩胶泥的丫丫,便知道刘三毛旦回来了,忙问:你大叔咧?

丫丫只管专注地捏着泥人人,头也不抬地应声:去屋后咧。

李金香侧身瞧瞧不见有人,只能听见有劈砍木头的声音。

八十二

李金香做好饭走出屋门,见丫丫还蹲在那儿,神情十分投入地捏着泥人人,便挑高声音道:丫丫,你大叔做甚咧,咋还不见人。快叫他吃饭咧。

丫丫听见娘在召唤,赶忙起身过来,拽着娘的胳膊指给她看:娘,好看不?

李金香顺着手指的地方看,只见阳光照射下有四个形态各异的泥偶,不解地问:这捏的是甚?

丫丫蹲下身,小手指着一个一个介绍:这是咱的一家家人。这是娘,这是大叔,这是小黑,这是丫丫俺。好看不?

李金香蹲下身抱过女儿,有些被触动地使劲儿点头:嗯!嗯!好看咧。俺闺女长大懂事咧。

正说着,刘三毛旦从屋后回来,笑呵呵地问:你娘儿俩说甚咧?

李金香赶紧拉起丫丫道:没甚。丫丫捏了几个泥人人让看咧。快进屋吃饭吧。说罢,先脚进屋去了。

刘三毛旦弯下身,一个一个地小心把泥人人捡起,又转身认认真真摆放在土屋的墙根儿底,微笑着观赏片刻,自言自语道:嗯,就是好看咧!这才心满意足地走进屋里。

八十三

沙壕塔,清晨。

屋内,光线昏暗,李金香和丫丫还在睡眠状态。而刘三毛旦在炕上安身的位置已空闲无人。

一阵轻微的拎桶拿担的响动把李金香从梦里惊醒,她揉揉惺忪睡眼,转身趴在炕沿儿寻声瞅去。

只见从门缝投射进的几道光线里,刘三毛旦正背对着搭肩挑起扁担水桶。当他小心打开屋门那一刻,温暖的朝霞迎面倾泻而来,勾勒出男人英俊的面孔。他轻手轻脚走出去,又慢慢合上屋门。

李金香麻利地穿好衣裳,起身下地。她打开屋门,让太阳的光芒照射进来,眯缝着眼爱慕地望着男人挑担远去的背影……

当李金香收回视线,扭身回转屋里时,突然怔住了,眼睛呆直地瞪得老大,简直惊异不已——原来,在门对面的墙上,金色朝晖映亮的灵龛上有三只灵位牌摆放着,其中有两只分别是父母的,另外那一只木茬泛白、做工略显粗糙的新制灵位牌,上面用木炭灰笨拙地竖写着似是而非却又能一眼猜到的两个字:喜子!

李金香再也抑制不住被感动的情绪,扑身上前捧过喜子的灵位牌贴进怀里,然后转身跑出屋门,翘首站立在阳光里深情遥望……这时已不见刘三毛旦宽厚的背影,只有那条细长的小路静静伸向远方……

李金香内心炽热的情感在奔流,泪水禁不住涌出眼眶。

八十四

正午,阳光直射在红胶泥抹砌的坟丘上。

李金香双膝跪在坟头,面前摆放着喜子的灵位牌。她眼含泪水,动情地叨念:喜子啊喜子,你听得见不?自从你走口外后,俺孤儿寡母就把心给盼碎咧。不管是受冻挨饿遭人欺,俺都咬牙挺过来咧。为甚?早想好咧,就是等你从口外回来再不放你走,好好守着一家过安生日子。谁想,到了没把你盼回来,你倒把俺娘儿俩丟下自顾自地走咧。唉——,你想过不?你丟下俺娘儿俩可咋过活呀……

李金香重重叹口气,抬袖擦把淌流的眼泪,继续说:你一闭眼就甚也不管咧,可你哪知道活着的人有多心痛多熬煎哪!唉,死人的罪是让活人尝咧!不过,喜子,俺今天要给你说,俺已经想好咧,从今以后俺要跟刘三毛旦搭伙过呀。他是个好人,是个靠得住命的男人。俺知道,你也放心不下俺娘儿俩,也想让俺们有个好的依托归宿。俺跟你说咧,刘三毛旦你也认得,俺问你应不应?要应咧你就点个头说句话……

李金香说着眯闭两眼,双手合十,默默祷告。天下的事就有这么巧的,恰在这时一阵清风吹来,灵位牌随之应声向前倒下,好似点头应允一般。李金香闻声睁大眼睛,破涕为笑道:喜子,你这是答应俺咧!她把喜子的灵位牌捧在怀里,深情道:喜子,不管到多会儿,你都是俺的亲人。不管俺这辈子去到哪儿,俺都会把你和俺爹娘一起带在身边供奉……

说到这儿,李金香又抬眼注视着面前的坟丘,神情郑重道:蒙古老爹,俺在这儿也向您老人家通报一声,俺要给刘三毛旦当女人咧,从今往后俺就是您的干闺女,像他一样为您修坟,报答恩情!

(镜头拉开)

湛蓝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炎炎烈日光照大漠,李金香跪在圆圆的坟茔前,双手将灵位牌贴在胸口眼望苍穹。

八十五

艳阳照耀下的正川河,水流明澈,波光粼粼……已抽穗儿的庄稼微微摇动着叶子,形成充满生机的绿色屏障……这是个静谧、安闲的世界。

李金香独自一人来到河边,解开一个个盘扣,慢慢脱下衣服。她赤裸着全身,静静看看水中倒映着的自己,脸颊不禁泛起少女般娇羞的红晕。

李金香缓缓坐下,平平舒展修长的双腿,伸出胳膊掬起一捧红胶泥一点一点涂抹在身上……她边抹边轻声吟唱:

黄芥芥开花(呀哪)金点(呀)点,

小妹妹长得(呀哪)笑脸(呀)脸。

红是(那)红来(呀哪)白是(呀)白,

好倒像果子花(哪)刚刚(呀)开。

……

八十六

土屋后的柴草堆放处,刘三毛旦挥斧劈开那根洪水刮来的枯树干,从已削砍过的痕迹上看可判定为喜子制作的灵位牌是从这里取的材料。他把劈好的柴拢到一起,整整齐齐码放起来,边拍打去身上的尘土、木屑,边拐过墙往屋里走。

八十七

屋内,丫丫正手握烧黑的木炭小棍,认真地给那已干透的泥人人画眉眼;小黑狗卧在旁边,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

刘三毛旦走进来,发现李金香不见了,忙问丫丫:你娘咧?

丫丫站起身指指门外,懂事地说:娘说去河边了,一会儿就回来,让俺们屋里等。

刘三毛旦听着眼望远方,紧接着有些不放心地抱起丫丫匆匆出屋。

八十八

刘三毛旦急切朝正川河的方向走去。他走着走着,放缓了脚步,耳畔传来阵阵歌声。

丫丫嘴快,高兴地指向前方:娘唱咧。

刘三毛旦也欣喜地点点头,又加快了脚步。

八十九

正川河边,李金香将红泥涂满全身,只有脸和脖颈保留着原本的肤色。

这时,刘三毛旦抱着丫丫已登上河沿儿,乍见全裸的女体,两眼呆傻地瞪直了。

李金香已经察觉到了身后刘三毛旦的到来,但故意装作不知,仍旧不慌不忙继续抹匀身上的泥水,嘴里曲调平稳地吟唱着;然后,她起身一步一步缓慢地走进正川河,嘴里歌声依然:

上半截葫芦(呀哪)下半截(那)瓜,

千层层毛眼眼(哪)左右(呀)花。

红豆豆嘴嘴(呀哪)白个生生牙,

毛葫芦芦眼眼(呀哪)该叫哥哥怎。

……

歌声里,李金香走进一点一点变深的河水——腿没去了……腰身没去了……胸背没去了……肩膀没去了……歌声没去了……李金香把头埋入水中,稍顷猛地又跃出水面,顿时浪花飞溅;接着湿淋淋的一头秀发有力地甩动,晶莹的水珠四散开来。

太阳逆光下的河水,朵朵涟漪极有层次质感地泛起,李金香曲线优美的丰满裸体显得格外美艳动人。

刘三毛旦傻傻看着,一阵风儿忽然吹得他醒过神儿,马上意识到什么,生怕被发现似的抱着丫丫悄悄退步而下。当他退缩下河沿儿,然后立刻转过身,兴奋难抑地怀抱着丫丫奔跑起来;小黑狗紧追其后,发出“汪汪”的叫声。

九十

阳光映照下的正川河。

李金香撩起清粼粼的河水洗身子,倾耳听着身后传来的声音,脸上浮现出甜美、幸福的笑容……

九十一

深夜的沙壕塔寂静无声,如水月光洒在大漠上。

屋内,灯瓜瓜跳动着芯火,忽明忽暗地映照着土炕和屋墙。

炕上,丫丫搂住小黑狗已深深入睡,那红扑扑的小脸蛋流露着安然的微笑。

李金香身穿那件当年结婚时穿过的红夹袄跪坐着,别着卡子的头发梳得光亮亮的,“羊搔式”发髻上插着根银簪,她目光深情地良久注视着刘三毛旦。

刘三毛旦反倒有些无措,不自在地搓着手,不住干咽着喉咙。

李金香铁了心,语气坚定地压着声音说:俺就是看上你这个人咧,愿把俺娘俩儿托付你。吭个声儿,你嫌弃不?反正俺已问过灵牌,喜子也答应咧……

刘三毛旦干咳了一声,有些不安和愧疚地说:你也知道俺是个甚的人,穷得甚也没。唉!不瞒你说,恐怕跟了俺连个肚子也混不饱,遇上赖年景,就是用酒盅盅量着米吃怕也撑不住几天……你跟上俺准定要受穷呀!

李金香弯弯着眉,用怜爱又羞涩的目光望着心爱的人,脸上现出深深的酒窝……她跪立起侧过身,从头后发髻上抽下银簪,轻轻挑亮灯芯,背身慢慢解着衣扣,温声细语唱起来:

灯瓜瓜点灯半炕炕明,

烧酒盅盅舀米不嫌哥哥你穷。

……

李金香的侧影,逆光中勾勒出成熟女人丰满而娇艳的美体曲线。

刘三毛旦听着听着,泪蛋蛋“吧嗒、吧嗒”掉下来。这哪里是歌呀,分明是女人交给自己的一颗滚烫的心!刘三毛旦再也控制不住了,情感的烈焰在燃烧……他伸出双手抱住那柔暖的肩臂,慢慢将背对着的女人匀匀转过来,泪眼相望,颤抖着声音应唱起来:

一铺滩滩柳树一铺滩滩草,

一铺滩滩姑娘就数妹妺你好。

……

歌声里,刘三毛旦与李金香紧紧地相拥在一起。

沙壕塔的月光皎洁而迷人。

九十二

沙壕塔,清晨。

屋内,土炕上。

熟睡的刘三毛旦像是神经被触着了,抖动了一下身子醒来。他本想如往常习惯性地立刻起身,可刚撑起胳膊,立时意识到是光着身子,于是又赶紧趴了下来,随即瞧瞧身边——昏暗的屋里没有人,炕上是空的。刘三毛旦下意识地揪揪身上盖的,发现是久违多日的被子,绵绵的暖暖的。他的意识清醒了,翻转身体,团抱在被子里,轻轻闭上眼睛,美美享受着有人呵护的舒坦,脸上露出满足的微笑。

“吱吜——”屋门被推开,晨光拥着抱柴草的李金香进来,丫丫和小黑狗紧跟在后面。

听见动静,刘三毛旦并未急着动身,而是装作熟睡的样子,尽情体味着女人带来的温馨。

李金香放下柴草,就着一丝光亮望了望“熟睡”的男人,脸上泛起温存的暖意。她蹲身麻利地打着火镰,一口一口吹着气渐渐燃着柴草,丫丫也在一旁鼓足腮帮子帮忙吹着。

星火忽明忽暗地闪现,一次次照亮那两双期待的眼神儿,直至炉膛里燃烧的火焰映红女人和孩子喜悦的脸庞。

刘三毛旦不知何时已翻过身趴在炕沿儿,专注地望着火光勾勒出的女人的剪影,默默在背后欣赏。

李金香手把葫芦瓢舀起水加入锅里,又添上一把柴草。火苗呼呼窜动,发出“噼里啪啦”的爆裂声。这时,煮饭的前期准备已经停当,可有片刻的空闲歇息。她转过身看看男人,恰见男人也正痴痴瞅着自己,不觉会心地喜上眉梢儿,口吻装作抱怨地说:咋醒咧,不多睡会儿?

刘三毛旦“嘿嘿”捋捋头,有些不好意思道:可不早咧,俺还能叫女人比俺起得早。说着欲取衣起身。

李金香伸手按下了男人裸露的臂膀,表情温婉地摇摇头:俺不让你起,俺就是想让你这整天出力的男人再歇歇。

刘三毛旦听着这柔柔的话语,那双结实的臂膀酥软了,顺从地又重新卧下身子,眼里闪动着感动之情。

李金香取过炕角处放着的烟袋锅,学着男人装满烟丝,将套着烟杆嘴儿的一头递给刘三毛旦。

刘三毛旦先是有些无措,面色略显犹豫,接着领受了这一切,接过烟杆赶紧衔进嘴里,憨憨傻笑。

李金香起身走到灶膛前,用手捏着取出一根燃着火苗儿的柴火棍儿,又转身回来伸向装着烟丝的烟锅子,笑着示意快吸。

刘三毛旦有些夸张地使上牛劲吸烟嘴儿,故意发出“吧、吧”的响声。

烟锅里一红一暗地闪亮着,烟气一缕缕漫散开……李金香、刘三毛旦相互对望着笑了。

刘三毛旦深深吸进一口,眯着眼美美地把烟雾吐出来,情不自禁地感慨道:有女人真好!

这时,锅里的水已煮得沸腾,蒸气的水雾如纱幔漫卷……

九十三

太阳已升起老高,晒得沙地明晃晃的。

屋内,李金香挽着袖口,利落地在洗锅碗,嘴里不住叨叨:俺看庄稼长得蛮好,穗穗也都挂满咧,只要没虫没灾准定是好收成,就别天天去照看了。有空儿,你还是多歇歇身子骨儿,人又不是铁打的,也不能总是劳作个不停。日子过了今天有明天,还长着呢。

刘三毛旦握起锄头,摇摇头道:不能啊,每天不去地里瞭瞭,这心就放不下。蒙古老爹说得对,庄稼也跟人一样,侍弄勤快些长着也舒坦。天不早了,俺去去就回。说着,又挑起了水桶。

丫丫一听要去河畔的地里,早憋不住了,拍着巴掌高兴道:好啊好啊,我去我去。小黑狗也随之撒欢儿、吠叫。

李金香叹口气笑笑,无奈地摇摇头:好吧,你们先走,俺拾掇好后脚就跟去。又对丫丫道:你要听大叔的话,乖乖的别瞎跑。

丫丫应声点点头,欢快地像只放飞的小鸟,召唤着小狗跑出屋门。

九十四

刘三毛旦拎锄挑担跟脚走出屋来,刚没走两步,身后传来李金香的声音:等等。他停下脚步,疑惑地扭身回看。

片刻,李金香拿着件粗布白褂迈出门,走上前来,示意男人放下所有的家什,接着把布褂往自己肩上一搭,伸出双手去解刘三毛旦的衣扣。

刘三毛旦顺从而为,双眼不离地望着女人的脸,只顾“嘿嘿”憨笑。

李金香帮男人脱去有些脏旧及汗渍的衣服,又换上虽然显旧但洗得很洁净的布褂,一个一个系好盘扣,顺手抻抻展,笑盈盈地端详着,像是自言自语道:俺的男人俺要宠!

这时的丫丫和小黑狗已走出老远。

刘三毛旦止不住心中的美气,一连不断地“嘿嘿”笑出声。他一挽袖子,显露出浑身的力量,拎起锄头挑起水桶,幸福无比地撒开大步朝正川河的方向奔去。

李金香望着脚底生出一串串烟尘的男人那坚实的背影,脸上绽放出满足、安然的笑容。

九十五

沙壕塔的傍晚,夕阳余辉照耀。

刘三毛旦肩扛锄头从正川河的方位往回走,前面蹦蹦跳跳跑着丫丫和小黑狗。

九十六

屋内,李金香正忙着做饭,旁边的黑釉盆里放着刚煮好的嫩玉米,红沙柳编织的篮子里堆有青绿的野菜。她已听到女儿欢快的脚步声,舒心地微笑着,没有回身,仍然继续做着手里的活儿。

丫丫跑进屋来,从后面抱住母亲的腿,用一种骄傲的口气嚷嚷:娘,看俺跑得快不?大叔都撵不上俺!

李金香停下手来,转身蹲下,抻衣袖擦擦丫丫头上的汗珠,禁不住喜悦地说:俺娃好,俺娃赛毛腿腿公鸡跑得快咧!

刘三毛旦正好进屋,接住话茬夸奖:可不是咧,丫丫腿脚麻利着咧,俺紧断都断不住,嘿嘿……

李金香面有感激地说:还不是多亏了你,俺娃儿才保住命,还好得这么快。你是俺娘儿俩命相里的贵人啊!

刘三毛旦放下锄头,拍拍褂子,不好意思道:可再别这么说咧,你和娃才是俺几辈子做梦也修不来的咧!

李金香心里涌起了柔情蜜意,脸上的酒窝更加动人。她想掩饰着自己泛红的脸颊,忙埋下头整理丫丫的衣裤,当手触摸到双脚处,这才发现两个大拇脚趾头已钻出磨破的布鞋。

丫丫见母亲抚摸自己的脚趾,调皮地跷跷动动,“咯咯”笑了。她突然想起什么,收住嬉笑,皱起眉头认真道:娘,你应过俺,说腿好了给俺缝红鞋。

李金香用力地点点头:娘应过,娘给俺娃缝红鞋!

九十七

灯瓜瓜的火苗跳动着,照亮土炕,也照亮三个人的脸。

炕上,放着那对丫丫的破鞋、剪刀、包袱皮。李金香盘腿坐在中间,从包袱里翻找着什么;丫丫和刘三毛旦围拢着趴在两边,一个双手托腮,一个吸着烟袋锅,都眼巴巴地专注于李金香忙碌的手。

包袱皮里裹着的东西不多,但都是随身适用的,如换洗的衣物、缝补的针线、头簪发卡、毛巾头巾……

一块被认真叠放的二尺长的红布从衣物的夹缝里取出,李金香举到灯前展开,喜悦道:看,红得多喜人咧!她毛旦叔,你还记得这不?

刘三毛旦肯定道:咋记不得咧,是给丫丫抓药时扯的,包着药回来的。

李金香拿起鞋,边在布上比画着尺寸边说:你咋就知道这布能派上用场咧?那天,俺看见了心里还生疑,咋包个药包包还这么金贵?当时心急,就没再想这事。

刘三毛旦收住了笑容,犹豫一下还是说了:这哪是用来包药的咧……

李金香听着不对味儿,停住手抬起脸,探究地问:那是做甚用的咧?

刘三毛旦看看丫丫又看看李金香,吞吞吐吐,不置可否。

李金香越发觉着蹊跷,急问:咋咧么,就不能说?说呀——

刘三毛旦无奈,低眉垂眼道:是准备给丫丫包骨头灰用的。

啊!李金香惊悚,瞪大眼盯着手里的红布。

丫丫虽听不懂发生了什么,但自觉不是好事,表情凝滞地望着母亲。

屋里死一般寂静,只有灯瓜瓜的芯火发出噼里啪啦的爆裂声……

李金香深深叹口气,轻声问:为甚?

刘三毛旦从嘴里取出烟嘴儿,吐出浓浓一口烟雾,解释道:是规矩。但有可能,死在口外的人都要把尸骨运回口里埋在老家,不行的话要么就地点火烧了,再把烧剩下的骨头灰收拢起来,装进黑瓷罐罐里,用红布布包扎严实了带走。就像咱河曲老家下葬的习俗,罐罐上罩红布布一样。都说口外荒凉,阴气重邪气大神鬼多,人死咧不见红压不住,怕被缠住真魂魂刮了野鬼。用红布把装骨头灰的罐罐包上,避邪驱魔,鬼不缠身,真魂魂不散……

刘三毛旦不慌不忙讲着,不断从嘴里冒出的烟雾笼罩在面前。

李金香目光惊讶,一声不响地静听。

丫丫抱着小黑狗,似懂非懂地紧依着母亲,眨动着有些迷蒙的眼睛。

刘三毛旦继续道:那天,俺去包头抓药,郎中其实心里也没个把握。俺心想,咱们虽没亲没故,可都是少吃无燃的可怜人,万一闺女活不成,小小年纪也不能连个魂都留不住。想到这,俺就去绸布店扯了二尺红布布。俺寻思着,闺女要真死咧,你当娘的也丟不下她,不管走到哪儿也会跟着身子带着娃儿的……

李金香不无感动地听着,眼里闪动着泪光。

刘三毛旦吸进最后一口烟,手挥烟杆冲炕沿儿磕去锅子里的烟灰,感叹道:唉!咱跑口外讨生活的人命不值个钱呀!死就死咧,谁还能有个声响,就像是这沙漠里的一粒沙子,死活没人知!

屋子里又陷入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李金香突然打破了沉闷,一抖手里的红布,拿起剪刀道:活也红,死也红,喜也红,悲也红,这红布布就是好看,死人活人都待见都喜欢。这块布吉利,俺就用它给闺女缝红鞋,穿上鬼不绊脚魔不缠身,红红火火地保平安咧!说着,她比着鞋帮子剪开了红布。

两片比照鞋帮子大小的红布剪好了,中间开着“U”口,看去状如小船的围板。

李金香拿起只旧鞋,将剪好的红布贴在帮子面上,再用巧指细致地弯边抿齐,然后取出针线,捏稳针尖,一针一线缝起来。

灯瓜瓜的光火映红三人喜悦的脸。

李金香边飞针走线边嘴里叨念着顺口溜:

红线线蓝线线,

针针缝进心尖尖。

缝红鞋做红鞋,

妖魔鬼怪快离开。

雁走天人走路,

刮风下雨神保护。

穿红鞋不迷途,

大路小道任俺走。

火生金土生木,

一生红火平安富。

……

一只红鞋缝好了,红红地映着火光真的像只船。

丫丫不知何时已睡着了,李金香从包袱里取出自己结婚时的那件红夹袄给她盖好,又拿起另一只旧鞋比上红布慢慢缝。

刘三毛旦已盘腿坐起,吸着烟眯着眼爱慕地看着女人。

李金香手把着针线穿梭密缝,顺着灯光翘起眼角瞟瞟身旁的男人,故意逗趣道:瞧你那憨傻样儿,看甚看不够。你甚时也给俺穿红鞋披红袄,抬上大花轿吹吹打打娶俺咧?

刘三毛旦听得认真,忙正经道:只要你不嫌弃俺,俺甚都应!俺寻思过,赶秋后收了庄稼,俺就上包头打短工,挣下些钱,买油买盐,再缝两床新被褥,扯上两丈红绸布,从头到脚给你裹得红红的,剩下的做喜帐,拜天告地让你做俺婆姨。俺要让你娘俩儿跟上俺刘三毛旦过得舒坦,活得美气!

李金香潮红着脸,满怀激动地望着心爱的男人,脱口慨叹:你是俺要的男人,俺没看错!她因忘情而入神,竟忘了手里的针线活,一不留心扎破了手指,疼痛得醒过神儿来,慌忙低头观瞧伤口。

一股鲜血从手指尖儿渗出,刘三毛旦见状,赶紧扔掉烟袋锅,急忙伸出双手捧过心疼着的女人的那只被刺破的手,对着吹吹气,然后轻轻放入自己怀里。

李金香被爱抚的暖流涌遍了全身,将头深深埋入男人宽厚而坚实的怀抱。

九十八

沙壕塔,早晨。

屋内,煮饭的蒸气弥漫着,大人已起来忙活着自己的事。

这时,炕上睡着的丫丫醒来,侧脸观瞧,一对缝好的红鞋整齐摆放在枕边。她兴奋异常,一骨碌爬起来,揉揉眼睛又看看,爱惜地捧起欢呼道:穿红鞋喽!穿红鞋喽!

李金香和刘三毛旦都应声看过来,露出舒心的微笑。

丫丫穿上鞋翻身下地,踩踩又瞧瞧,欢快地蹦跳起来,甩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稍顷,她突然发现了什么,止住蹦跳,伏身从枕角边捡起一条剪边剩下的红布条,拎在手里扭过身,高兴地对着投射进来的阳光眯眼瞧,自言自语道:红红的好看咧。这时,小黑狗恰在脚边新奇地嗅红鞋,丫丫一见,灵机一动,蹲下身来,小手在小狗头上捋了几把,拢起一束绒毛,用红布条在上围绕了两圈,打结一扎,一根朝天辫儿竖了起来。丫丫兴高采烈,拍着小手欢跳。小黑狗也随主人又蹦又叫。

“小黑,走!”一声令下,小黑狗追随着丫丫奔跑出屋。那双跃动的红鞋在与阳光的交错中显得格外耀眼。

九十九

(欢快的乐曲中映现出一组画面)

——丫丫穿着红鞋在沙土道上欢跳,小黑狗尾随着奔跑……

——丫丫穿着红鞋在正川河边跑动,刘三毛旦、李金香在庄稼地里劳作,不时抬头望望,露出笑容……

——丫丫穿着红鞋在奔跑,庄稼的叶杆由绿变黄,米穗由直变弯……

——丫丫穿着红鞋在奔跑,庄稼地里的刘三毛旦和李金香脸上浮现出丰收在望的喜悦……

——丫丫穿着红鞋在奔跑,沉甸甸的米穗在风中摇摆……

一零零

库布其大沙漠。

阳光下,蓝天、白云、黄沙……一幅安详美艳的景象。

金黄色的沙丘,丫丫脚穿红鞋率先向丘峰攀登,小脸红红的,小嘴巴小鼻子都喘息着,挡不住的喜悦。小黑狗不甘示弱,相伴而行。

刘三毛旦和穿着红夹袄的李金香跟随其后,惬意微笑着望着丫丫,相搀相扶着爬沙坡。

沙丘上留下四对长长的脚印。

一零一

远远的正川河,弯弯曲曲像条玉带一样流淌。

沙丘峰顶,三人站在黄沙与蓝天之间。丫丫欢呼着胜利,刘三毛旦和李金香遥望着远方。

丫丫在黄沙里翻滚,小黑狗也学着撒欢儿。刘三毛旦、李金香看着,发出开心爽笑。

丫丫脱掉红鞋,爬在沙丘上,顺着沙坡一只只往下推放,红黄对比煞是好看。红鞋顺沙坡滑行,每下滑一程,便会带动一波波流动的沙线,犹如两只红色的船航行在茫茫沙海里。

一零二

灿烂阳光映照的沙丘峰顶上,李金香紧挽着刘三毛旦坐下,头枕着男人的肩膀凝望远方蓝蓝的天际,温婉道:蓝格盈盈的,真美咧!你说,天那边会是甚地方?

刘三毛旦不假思索地回答:包头。

李金香继续探问:再隔过去咧?

刘三毛旦有些迟疑:……听……听拉骆驼的旅蒙商人说,是个叫毛斯格瓦(注:莫斯科,老辈子的旅蒙商人学说俄语的发音)的地方,叫甚的俄国。

李金香继续追问:再再隔过去咧?

刘三毛旦茫然不知,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李金香翘起眼角,看着可心的男人笑笑。

刘三毛旦不好意思,挠挠头,但反应很快,一本正经道:没关系,俺应下你,到时候俺一定带上你娘儿俩到天的那头去转转,看看究竟都是些甚地方。

李金香仰起脸,深情地望着面前暖心的男人,温声道:俺不稀罕,俺才不去咧。她说着将视线投向远方,若有所思地继续道:唉——,这越是在外面的人,越怕人咧。越是鬼得不知心里想得个甚,测不准,俺怕咧。你说那土匪不是从包头城里跑出来的,说哇都见过个世面,咋做出来的事就不叫人咧?!还有那日本人,那不是天那边的吗?你说他们不好好待在自己国家,非跑到咱这儿来祸害。听说他们个个都识文断字的,可咋就不懂个礼数道义咧,飞机大炮地杀人放火,这还叫个人干出的事情,畜生不如!唉,外面的人呀,越活越不像个人咧!不像咱们,虽说少食无燃地在沙漠里活着,可有人的本性,是个人!人一辈子活着,要像个人!

刘三毛旦望着眼前这个柔情而又坚毅的女人,口气肯定地赞同道:嗯,人活着,要像个人!

高远的天空,广袤的沙漠,寂静无声。

刘三毛旦、李金香表情深沉地凝视湛蓝的天际。

李金香一甩头发,打破片刻的沉默,脸上又重新泛起笑意,心满意足地说:俺哪儿也不去,就在这大漠里,守着你这样的男人过一辈子!

刘三毛旦眼睛闪出泪花花,一把搂紧李金香倒在沙丘上。

金色的沙丘与清澈的蓝天之间映衬着这对幸福男女的身影。

阳光普照着沙漠,金灿灿明晃晃的沙丘上,刘三毛旦、李金香两人欢笑着,顺着沙坡翻滚而下,身后荡起一朵朵沙雾……

这时,丫丫和小黑狗已在沙丘坡底,见两个大人开心地滚落,举着红鞋欢呼雀跃。

库布其沙漠里飞扬着男人、女人、孩子的笑声……

库布其沙丘金黄,天空碧蓝,刘三毛旦和李金香的歌声在飘荡……

一出(那个)大门(哪)豁口口,

你有(那个)能耐(哪)跟上哥哥走。

枣栗儿马(哪)两分(哪)披披鬃,

你敢带来(哪)我敢跟。

雪花(那个)落地(哪)化成水,

死心塌地(哪)跟上哥哥你。

哥哥(哪)在前(哪)我在后,

咱二人至死(哪)走上一道路。

……

一零三

沙壕塔秋夜,月亮明照但显得有些清冷,云彩丝丝缕缕舒卷漫动……

屋内,灯瓜瓜芯火摇曳,忽明忽暗映照着。

丫丫搂着小黑狗已经熟睡,李金香为男人一针一线缝补粗布的灰蓝色夹裤,刘三毛旦坐在炕沿儿笨手笨脚抻着裤腿。

李金香瞄了一眼,“噗嗤”一声笑了:瞧你这憨样儿,让你帮把手,谁让你老抻着呀!

刘三毛旦憨笑道:嘿嘿……不妨事,闲着也是闲着。嘿嘿……你的手可喜人咧,缝缝补补的真巧。俺有你这样的女人,再不会破衣烂衫像讨吃的咧!

李金香笑笑,又收紧了面容,失神地望着灯火,犯愁地说:俺逃出来时急,也没想着会这样。眼瞅着一天天凉了,再往后可冻得咋出屋呀?

刘三毛旦皱起眉头,忧虑道:是咧,风又起咧,已到大秋咧,这两天就该收秋咧。这一割倒庄稼收了秋,马上就下霜,不几天就上冻咧。这沙漠里的风像刀子,冬天冻得不能活……唉!俺看,只有这两天把收割回的庄稼上了场,俺就立马上包头……

李金香看眼熟睡的丫丫,愁苦道:俺可不想让你走。这一去难捞探,牵着俺的真魂魂,死好分离活难离得可受不起啊!

屋里的气氛凝滞了,陷入长久的沉寂。

突然,一直自责地闷着头的刘三毛旦拍响大腿,眼睛放射出光芒:有咧!说完,径直拉开门出了屋。

李金香先是被一惊,待反应过来时男人已不见了。她迷惑不解地盯着风沙打动的屋门,喃喃自语:人咋像风一样,眨巴眼就没影儿了。这是做甚去咧?

李金香心不在焉地缝补着,不时朝门外瞧瞧又侧耳听听,不见动静,拿针想缝又停住,挨得实在不放心了欲起身下炕。

这时,屋门夹着一股风沙开了,刘三毛旦双手抱着一堆黑乎乎的东西进来。他走过来,把手里的东西往炕上一摊,喘着气说:你看看,能行不?

李金香赶紧把灯瓜瓜移过来,睁大眼睛瞧。只见,堆在炕上的东西是不同色泽质地的衣物——白板羊皮袄、蓝布长棉袍、肥大叠裆裤、几件马褂衣衫等等,一看都是旧物,有的因风吹日晒颜色深浅不一。

李金香喜出望外,一件件翻看着问:都哪儿来的?

刘三毛旦沉吟道:都是那蒙古老爹丢下的。他死了后,没人用这,俺就收拾到屋后柴房去了。这不是急得没法嘛,俺刚想起,就去拾翻出来咧。也不知道你忌讳不?

李金香边拿起衣服比画着边干脆道:有甚忌的,你是他干儿俺是你女人。俺谢这蒙古老爹都谢不迭咧。这下可好咧,明儿起拿出去透透晒几天,再洗涮洗涮,俺把它们改缝成皮袄棉裤的,不就冻不着咧。

刘三毛旦释然地点头,又带有亏欠道:都怨俺穷,没能耐,让你娘儿俩受这罪。不过,俺应下的就要办,一定让你娘儿俩跟上俺过上红红火火的美气光景。

李金香眼里充满希冀地用力点点头:俺信!红红火火的就是好咧,听着都让人心红眼热暖身子。她思谋着,嘴里不住重复:红红火火……红红火火……突然,她像是决定了什么,一把扳住男人的胳膊,要求道:明儿晌午,你从河畔挑上几担红胶泥回来。

刘三毛旦点头应允:行!十担八担俺都挑。说着,他又转念好奇地问:做甚用?

李金香神秘地抿嘴一笑:俺不告。到时就清楚咧。

灯瓜瓜的芯火一抖一抖在窜动,屋里响起“咯咯”的轻笑声。

一零四

沙壕塔,秋阳高照。

屋外,李金香进进出出忙着搬运晾晒衣物……临时架起的树掍儿上、柴草垛上都搭上了长长短短厚厚薄薄的衣裤,她看着一脸的满足、舒心。

远处传来丫丫欢快的叫声,李金香抬头寻声而望,看见通向正川河的土道上,刘三毛旦正挑着担子朝这边走来,丫丫和小黑狗奔跑在前。她扬起洒满阳光的脸,挥手召唤。

刘三毛旦卸下扁担,将两筐胶泥倒在屋墙边。李金香手拿毛巾忙着为他擦汗,关心劝说:歇歇,喝口水再挑。

丫丫蹲下身,开始专注地玩泥。

刘三毛旦接过女人递上的一碗温水,咕嘟咕嘟喝尽,袖子一抹嘴,又挑起担子:这点营生还歇个甚,俺一口气给你挑够。说罢,在女人的关注中又扭转身,快步向正川河走去。

一零五

正川河畔,成熟的庄稼摇动着沉甸甸的米穗;一阵风吹来,枯黄的叶秆发出“哗啦啦”的响动;河面泛着波光,轻缓流淌“秋水调”……

两筐红胶泥已装满,一根扁担搭在上面。

刘三毛旦坐在地埂上吸烟袋锅,眯缝着眼望着庄稼地,自言自语道:看情形,今年收成准定赖不了。看那穂穗,圆鼓鼓棒槌似的,咋瞅都喜死个人。他探身伸手掐下一穗糜子,放在掌心双手揉搓,然后鼓腮吹去麸壳,一把将金黄的糜米倒进嘴里。他颇有滋味地嚼着,不住赞叹地点头。接着,他又伸出手指头,一根根掰着掐算起来,最终满意地点点头,肯定地自语道:明天可以开镰咧!

一阵风儿吹来,成熟的庄稼“哗啦啦”发出一片响声,仿佛是在回应刘三毛旦,尽情传递着丰收的喜悦。

一零六

刘三毛旦挑着担子,哼着小曲儿沿路返回。

当他登上土沿儿,抬头朝家的方向眺望时,被扑面而来的景象怔住了——顺着细长的小路延伸而去,远处沙坝下自家的黄土屋正在变换颜色,墙皮一角在两个身影的忙碌中已被涂染成红色,远远看去异常夺目。

刘三毛旦欣喜不已,一抖肩膀,颤动起扁担快步如飞。

一零七

屋外,墙根下,红胶泥围成的圆池里灌注了水,一大一小两双手在池里搅和着红红的泥浆。

见刘三毛旦来了,母女俩都抬起头。

哪料,二人的模样把刘三毛旦逗得连扁担都溜下了肩。

只见李金香和丫丫满手红泥,脸上都溅上了不规则的泥点子,花花的像点上了朱砂。

母女俩不知发生了什么,赶紧下意识地蹭蹭脸,这下越弄越糟更花了。二人扭脸相视,都憋不住被对方的花眉泥眼逗得前仰后合。

待笑声止住,刘三毛旦挽袖上来:原来挑泥是抹屋咧。俺来干!

李金香忙制止:俺不让你帮,俺要自己抹,俺要把俺的心意都抹在上面。说着,她挑挑眉,示意男人坐在一旁:你坐下瞅着就行咧。眼瞅着就要开镰收秋了,你得好好歇歇攒着劲儿。

刘三毛旦顺从地坐在一旁的土堆上,装上烟丝点燃,吸着烟袋锅问:你咋想着抹红屋子呢?

李金香掬起把泥浆抹在墙上,一把一把往平摊着说:俺寻思着,把屋子抹上胶泥准定好看,红红的,像炉灶里的火一样,远远就能瞭见,多喜庆多吉利啊!人不怕缺吃少穿,活的就是个心气儿。只要心是真的情是真的,就甚也不愁甚也不差咧,就是再苦再难的日月也能过成红红火火的美气光景!

刘三毛旦听着女人动情的讲述,不觉慢慢站起身。这时,两人的目光相遇,都有些激动难抑地点点头,然后又不约而同地将视线投向晚霞染红天际的夕阳。

一零八

沙壕塔,秋阳悬空。

屋外,衣物长短不齐地搭在横棍儿上晾晒着,不时被小风掀动起布边垂角;土屋墙壁红黄颜色交错,胶泥已涂抹去整体面积的多半,较昨天进度相比,一看便知女主人为旧貌换新颜今儿已劳作了不短时间。

刘三毛旦手持扁担和镰刀迈出屋门,习惯性地抬眼瞅瞅头顶的日头,嘴里叨念:行咧,没露气咧,开镰的时辰到咧。

李金香两手沾满泥浆正忙活着,听男人这么一说,也直起腰手搭凉棚朝天上望去,又转过脸来说:别使蛮劲儿,今天全割不倒还有明天咧,反正风又刮不走人又抢不去。

刘三毛旦不在意道:没甚,就那点庄稼吃不住俺割,累不着俺。转而又认真说:你不知,这里的风劲儿可比咱口里的大,入了秋说来就来,一场大风刮过穗子里的糜子就往地里落一层,几场刮下来就甚也不剩咧。甚时收回场上,甚时才算保住收成咧。早不得晩不得,时辰一到就得抢!

李金香明白了,赶紧道:那俺也去帮你。说着就要去洗手。

丫丫抱着小黑狗,欢快地嚷嚷着:俺也去!俺也去!

刘三毛旦见状倒笑了,冲着金香道:你没来前,甚时不是俺一个人咧。没甚,俺一个男人家就管够干咧。他见女人还有些执拗,顿了一下说:这的吧,地里的活儿抢得再快也得大半天或是一天,早了也搭不上甚的手。俺看这土屋屋的胶泥也抹了一半半多咧,你已沾了手,就先把它全抹完。然后,你再把咱屋前的场院扫扫、平平,捡捡石子,好让庄稼一进场就能上链枷打。都便当了,你就去找俺和丫丫。

李金香被说通了,爽快地点点头,说:那你们这就去,俺也快些干,早完早了。当你再看到俺时,俺就给你们个红房子!

刘三毛旦和李金香相视而笑,满怀憧憬地点点头。

李金香望着刘三毛旦、丫丫、小黑的背影远去,舒心的笑意写在脸上。她回过头面向涂红半边的土屋,赏悦的目光从上而下移动……突然,视线停留在了屋子的墙根处,只见丫丫捏的那组“一家人”的泥偶排列有序地立着——娘、大叔、小黑、丫丫。

李金香会心地笑笑,轻步走过去,蹲身捧起那一个个拙朴的泥偶,又一个个排列安放在窗台的土沿儿上,嘴里随着每一次摆偶手势的动作逐个念叨:俺娃……俺男人……俺……狗娃……

在金色阳光的照射下,土屋的窗台上依序摆放着“一家人”。李金香动情地看着它们,脸上洋溢着甜蜜的幸福。

这时,泥偶仿佛活了,在暖暖的阳光里露出微笑。

一零九

刘三毛旦肩扛扁担手持镰刀朝正川河的方向走去,丫丫和小黑狗蹦蹦跳跳跑在前面,不时伴着银铃般的清脆笑声。丫丫穿着那双红鞋,跑动的身影在黄沙中像舞蹈的精灵。

小道细长伸展开来,一头是土屋一头连着正川河。刘三毛旦和丫丫、小黑狗走出老远,就在要下河湾处的坝沿儿上,刘三毛旦停下脚步,扭身回望,远处自家的屋子在黄沙梁的映衬下红得像团火,隐约可见李金香朝这边挥着手。刘三毛旦心中涌起莫大的幸福感,也呼应地挥挥手,自言自语:嗯,就是好看咧!

一一零

正川河畔的庄稼地里,垂着头的糜子穗沉甸甸地吊在枯黄的叶秆上,风儿徐徐吹来摇摇摆摆一阵“沙沙”声。

刘三毛旦屈背弯腰挥镰收割着,身后已有一堆堆放倒的庄稼;

丫丫晃悠着小辫,忽起忽伏地寻找捡拾着地里遗漏的米穗;

小黑狗蹦蹦跳跳,挖挖这儿刨刨哪儿,调皮地撒欢儿。

远远飘来李金香清纯委婉的歌声,刘三毛旦停下手里的活儿,望着蓝天上飘动的白云,侧耳倾听,露出质朴的憨笑。

一(啦)对对(那)鸳鸯(哪)一对对(哪)鹅,

一(啦)对对(那)毛眼眼瞭哥(呀)哥。

一(啦)对对(那)白鸽鸽房檐上(哪)落,

满(啦)嘴嘴(那)白牙牙对哥哥(呀)笑。

黄(啦)芥芥(那)开花花(哪)金点(哪)点,

小(啦)妹妹(那)要佩哥哥的俊脸(呀)脸。

墙(啦)头头(那)跑马一搭搭手(哪)手高,

人(啦)堆堆(那)挑人就数哥哥你(呀)好。

咱(啦)哥妹(那)二人相好一对(哪)对,

铡(啦)草刀(那)剜头也(哪)不后(呀)悔。

……

(歌声中叠画)

——刘三毛旦挥镰割糜子,沉沉的米穗像狗尾巴甩着……

——丫丫在割倒糜子的田垄间捡拾遗落的米穗……

——小黑狗摇头摆尾叼扯着秸秆,像是个帮手似的……

——正川河映射着斜扫过来的阳光,波光粼粼……

——风儿吹动庄稼叶秆,“哗啦啦”地掀起一阵阵沙尘……

——刘三毛旦古铜色的健壮背脊,汗水顺着有节奏的挥镰起伏流淌,身后是近乎等距间隔的一堆堆割倒的糜子……

——丫丫光着脚踩在一堆干枯的秸秆上,玩耍着梳理摆放着一只只米穗,小黑狗围着跳来跳去。那对红鞋静静摆放在田埂高处的沙包上……

——太阳西移,悬在天际,光照有些昏黄朦胧……

——风尘细细吹起,带着断续的轻微“呼呼”声……

不知什么时候,歌声停止了。在“呼呼”的风声中,似有似无地夹杂着别样的响动。

刘三毛旦突然停下手里的活儿,似乎预感到什么,忙直起腰,警觉地竖起耳朵,透过风声细细判别着。

风中刮来若隐若现的零星马蹄声和女人拼命的呼喊声。

猛然间,刘三毛旦醒悟过来,一把抓起褂子,迈开大步,奋力登上河沿的沙坡头。

丫丫和小黑狗并未发觉突如其来的变故,仍在地里嬉戏玩耍着。

刘三毛旦一手持镰一手攥褂,站在沙坡头上焦急翘首眺望。

那条回家的细长小路延伸着,远方的沙梁下原本的黄土屋这时变成了 “红房子”,煞是耀眼。可那房前,不见了李金香的影子,只有屋后不远处的沙土垣上荡起一溜烟尘。

顿时,刘三毛旦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疯了似的狂奔而去。

一一一

红房子前,风卷沙尘打着旋儿,那把剪刀掉落在地上,一串殷红的血迹浸染黄沙。

刘三毛旦急喘着粗气奔跑而来,见眼前的景象蓦然惊呆了。他疯狂地嘶吼着金香的名字,一头扎进屋里。

屋内,杂乱不堪,一派狼藉。

刘三毛旦带着风冲进来,吼叫着四下寻找,未见金香踪影,只有抖落开的包袱散落一炕,那件女人的红夹祅团揉着丟在一旁。

刘三毛旦大步奔过去,一把抓起红夹袄,暴着双眼,心如刀绞……他紧紧攥起手,咬着牙挤出一句话:又是这帮灰人!他猛地转过身,剧烈起伏着强健的胸脯,迎着透射进屋门的阳光冲了出去。

红房子前,风旋沙尘“呜呜”作响。

刘三毛旦盯向沙地上深嵌着的众多杂乱的马蹄印,紧接着甩动臂膀、放开大步朝那荡起烟尘的方向奔去……他要拼着性命去救自己心爱的女人!

一一二

库布其大漠。

刘三毛旦已追出很远,但仍不放弃,沿着沙地里土匪马队留下的马蹄印,不顾一切地拼命追赶。

这时,天上飞来多架日本飞机,轰鸣着划过头顶飞向身后。

刘三毛旦先是怔了一下,下意识地停脚抬头仰望,紧接着又甩开大步朝土匪远去的方向追去。

太阳西斜,光晕昏黄。

刘三毛旦嘶喊着在风沙中奔跑……脚下的马蹄印已越来越模糊。

太阳已沉落沙丘,天色暗淡下来。

刘三毛旦脸上身上都被汗水浸透,气喘吁吁,疲惫不堪地追跑着……沙土里的马蹄印已若隐若现,直至不见了踪迹……唯有风声越来越大、沙尘越来越狂。

天色尽黑,四野迷茫。

夜色里的刘三毛旦在肆虐的风沙中踉跄跋涉……他摔倒了,又爬起,艰难前行……

终于,刘三毛旦筋疲力尽地倒在沙漠中,无望的眼睛涌出泪水。

风声大作,沙暴狂虐……

一一三

库布其大漠的清晨,风平沙静,沙丘上层层波浪似的风皱辉映着旭日阳光。

刘三毛旦从被埋着的沙子里渐渐苏醒,阳光黄澄澄地洒在脸上。他微微睁眼茫然地望望,突然间警醒,全身力量瞬间爆发,一下子从沙堆里站起来——随身带起的沙尘像炸开一般绽放在空中,在朝阳的逆光照射下显得张力实足,格外悲壮且具有震撼力。

一一四

沙壕塔。

夕阳烧红天空,晚霞如血。

沙丘庄严着,泛起橘黄色的光。

正川河静静流淌,缕缕波纹挂着惆怅。

眼前的红房子已是残垣断壁,破坯烂土杂乱一堆,显然这里是遭到了日本飞机的轰炸;此时残破的红房子正在风中默默守候着,等待主人归来……

刘三毛旦出现在红房子背后的沙梁上,满身泥土,喘息短促、细弱,整个人像散了架。一看,便知是个兼程不怠、身心皆疲之人。

刘三毛旦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两眼瞪得老大。他跌跌撞撞冲进残破的屋子,见被炸烂的炕土堆里露出金香红夹袄一角,于是抢步上前奋力扒开坯土抽出,紧紧攥在手里捂向胸口。他圆睁血丝布满的眼睛,张开发不出音儿的沙哑嗓子,拼命呼唤:丫丫……小黑……你们在哪儿呀?

没有应答,寂静、寂静……

残垣断壁下的土砾中,散落着残缺了的“一家人”泥偶寂寞无声。

刘三毛旦强忍着泪水,摇摇晃晃朝正川河走去,嘴里发不出声儿地仍然不住呼唤着……

一一五

正川河畔。

刘三毛旦失魂落魄地在四处寻找,喃喃“呼唤”,无声应答,只有被风刮的散落于田地间的枯秆败叶发出“沙沙”响声。

刘三毛旦朝留有飞机机枪扫射过痕迹的地埂边走来,眼睛失神地搜寻。忽然,他眼前一亮,瞪大眼珠,终于在那田埂高处的沙包上发现了小黑狗。他不顾一切地奔过去。

小黑狗受了伤,肚子处渗着血,还有一截肠子流出外面。它无力地卧在沙土上,头耷拉着放在丫丫那双摆放着的小红鞋上,目光呆滞失神地望着流动的河水。

刘三毛旦抢步上前,一把捧起那双红鞋,寻望四方,竭力呼唤着丫丫。

没有丝毫回应,四周一切都沉默着。

刘三毛旦俯身泣问小黑狗:小黑,丫丫咧?你说话,你告俺……

小黑狗一动不动,一声不响,吃力地抬眼望望刘三毛旦,眼睛渐渐失去光泽,然后吁出最后一口气。

刘三毛旦重重跪在沙地上,紧攥着那双红鞋,仰望苍穹……他心中积郁的一切,都在这一刻爆发喷涌出来,嚎啕恸哭,泪飞如雨,终于扯破枯涩干裂的喉咙,发出撕心裂肺的嘶吼。

沙梁上、沙丘上、正川河上……库布其漫漫大漠久久飘荡着苍凉的呼唤。

一一六

沙壕塔。

刘三毛旦垒砌着残破的屋墙,在重新建造红房子。

一双手捏着红胶泥在修补“一家人”泥偶。

重新建造好的红房子映照在阳光里。

刘三毛旦捧着修补好的“一家人”泥偶,一个个依次排列安放在土屋的窗台上——女人、娃、狗、男人。

斗转星移,月岁更迭。

蒙古老爹的坟茔已覆盖上一层红红的新泥。

红房子前,刘三毛旦在墙上涂抹红胶泥,不时神情期盼地遥望远方。

一双粗壮的手拿着“一家人”伸进红胶泥汤里,然后再捧出挂满新泥浆的泥偶,排列放置在土屋的窗台上——女人、娃、狗、男人。

屋里,灯瓜瓜映照着,炕上,原本睡着丫丫、李金香的位置摆放着红鞋、红夹袄……刘三毛旦盘腿坐在炕上,眯眼瞅着,吸着烟袋锅。

正川河畔。

地里的庄稼青了又黄,四季转换……

蒙古老爹的坟茔新泥覆盖,红红的丘峰辉映着阳光……

红房子前,中年的刘三毛旦在墙上涂抹红胶泥,不时神情期盼地遥望远方……

又换新颜的“一家人”泥偶挂着湿湿的红泥浆静静依序排列在窗台……

屋内,灯瓜瓜映照着,炕上的红鞋、红夹袄原封不动地摆在原来的位置上……有些驼背的刘三毛旦盘坐炕上,眯缝着刻着深深鱼尾纹的眼瞅着,吸着烟袋锅……

沙丘连绵,风云流变……

蒙古老爹的坟茔覆盖满了红红的新泥,土丘的直径明显扩展,大小状若蒙古包一般。

红房子前,老年的刘三毛旦佝偻着身子吃力地往墙上涂抹着红胶泥,不时神情期盼地睁着昏花老眼遥望远方……

土屋窗台上,“一家人”泥偶新挂着的泥浆已风干,裂开一道道纹痕。

红房子前,白发苍苍的刘三毛旦久久遥望……

(镜头拉开)

沙梁,河流,沙丘,蓝天……

库布其大漠远景……

歌声由远而近飘来:

灯瓜瓜点灯半炕炕明,

烧酒盅盅挖米不嫌哥哥你穷。

一铺滩滩柳树一铺滩滩草,

一铺滩滩姑娘就数妹妹你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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