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诚龙
谷箩或畚箕里的童年
刘诚龙
张公子那头打电话,乱发感慨:哥哥,大千世界,广袤无限,没地方耍啊。我晓得张公子酒醉饭饱了,饱暖死无聊了。别哭,别哭,哥哥我,就是你的地方。
两个两不着(前不着少,后不着老)汉子,泡了一壶龙井,相看两生言,乱扯淡,谈得不着边际。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魏晋那班人,也是在月之下,于竹之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白发老汉在,闲坐说玄天的?
这回乱扯,张公子扯到了一个哲学话题,说,男人哪,都有弑父情节。张公子说张公子,说,小时候啊——时候是真蛮小的,三、五岁吧,他拣了石子,尖的,尖如箭镞,望他老爹背,拟射他老爹后脑勺。
张公子说的是这个事。嘟嘟嘟嘟嘟嘟,队长吹哨子,队员们出工了。他爹与他妈吵起来了,他妈要装他放谷箩里,他爹朝他妈发火:担么搞担,他生了两只狗脚,自家不会走啊。顺手一操,把张公子从谷箩里,提出来。他妈骂他爹:没叫你担。他爹嗓子高了八度:我怕你担嘛。张公子被他爹,提猪仔般,丢地上,这厮也不哭,拣了石子,一头钝一头尖的,要往他爹脑壳上飙。正引而待发,他妈反手一夹,夹腋窝,小心轻放,放在了谷箩里头。他爹拣了土砖坨,丢另一只谷箩,从他妈肩头,抢过扁担,他爹一头担着张公子,一头担着土砖坨,往田谷坳飙走。
风吹稻花飒飒响,两边稻花挤拢来了,路都只剩稻草绳一样一线天了。乡间路,稻草绳一样细,也稻草绳一样蜷,曲曲弯弯,弯弯曲曲,曲而弯,非团团转;弯而曲,通远处。担在谷箩里,稻花拂过爹,拂过妈,拂过的是爹妈的脚;稻花拂过你,拂过我,拂过的是你我的脸。公社队员们,一队人串线,人头攒动,扭麻花也似,舞长龙也似,行走乡间小路,很有节奏,蛮有动感。这时节,还不是生产舞蹈,单是一支劳动过门曲。
小背篓,晃悠悠。我童年没在背篓里晃荡过,只在谷箩或者畚箕里打过秋千。队长哨子吹得紧,吹得猛。哨子便是鞭子,伯伯叔叔,婶婶姑姑,都被抽着,上田谷坳种芋头,去高山岭挖红薯,去后垴冲扯秧插禾,割麦扮谷。门前无河,屋后有塘;白天无鬼,黑地有人。三五岁的家伙,独个丢在空荡荡的村庄,何搞放得下心?我爹我娘,便提领起我,丢谷箩,跟着浩浩荡荡劳动队伍,去参加集体劳动。劳动生产场面盛大,我爹我妈,我叔我婶,都在场面中央,太阳对着他们聚焦。我被丢在大场面旁边,旁边是草丛,是干麦子土,是浊水淖淖泥巴黏糊的水稻田。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亡赖,田头乱捉毛毛虫。纨绔子弟,提笼架鸟,看歌星舞星歌舞;无裤子弟,耍泥玩水,看劳动人民劳动。
担在谷箩里,晃晃悠悠,那感觉爽。大清早,我娘把我担去高山岭,一头担着我,一头担着砖;月黄昏,我娘把我担回土砖房,一头放下我,一头放下猪草或垫牛栏的茅草——队里出工,上午工与下午工,中途都会歇一晌,我娘这时节便去打猪草,或割茅草,草们跟我一样,享受我娘肩挑待遇。到家,我与草,被我娘齐齐卸下,一个歇猪栏里,一个卸阶檐上,歇阶檐上的是我,我嚷嚷,一嚷更比一嚷高:我要我要我还要担。你是碰碰车没玩足,嚷嚷着还要玩;我是谷箩里没晃足,嚷嚷着还要坐。我爹一巴掌劈过来,把我脸,左脸劈到右脸,把我颈,前颈劈到了后颈。我倒是没张公子坏,要拣石头瞄老爹后脑勺。只是哭啊哭,哭得不晓得日落月升,世界之既黑;单晓得月落日升,东方之既白——太阳每天从东方升起,小子我每天在谷箩里坐起。
也不全是我娘担我,我爹担我也多。荷婶也担过我一两回。荷婶蛮喜欢我的,中午吃饭,端着一碗饭过来,先放下筷子,摸我头,喊:好崽,或还低下腰,往我脸上一个啵:好崽。再搛起筷子,身子摇摇摇,胸脯晃晃晃,大踏步走我家堂屋,筷子夹得嚯嚯嚯响,一夹,非常准确,夹一筷子豆角,垒碗上,垒一座碗丘。荷婶便走了,走过坡,走过沟,走过十八条田埂;到家,盛了一碗干饭,走过十八条田埂,走过沟,走过坡,又来我家,摸我头,喊我好崽,上我家桌,一筷子下去,我家菜碗出现天坑。
荷婶刚生了妹子,胸脯大,胀的。荷婶妹子包袱里包着,替我指袱为婚。荷婶霸蛮叫我做他女婿,也是有故。我嗓门大,哭声嘹亮,哭声起,屋上青瓦,嗖嗖嗖,往屋檐下掉。荷婶说:这崽要得,长大了,怕是要当队长的。以前队长发号施令,播放行政出工令,嘟嘟嘟嘟嘟嘟,是吹哨子的——铁哨子,很难见了吧,哨子吹,也能震落瓦。声音即权力,权力都是要靠声音的,是吧。主席台上领导讲话,声音不大,要借麦克风;队长院子里发令,声音不大,要借铁口哨。荷婶嫁到铁炉冲,恰是选了新队长,新队长嗓子大,晚上跟队长娘子说个悄悄话,对门院子也听得到。队长喊出工,是不用哨子的,就用嗓子。我嗓子那么大,荷婶见我就对我娘说:咯个好崽,将来指定是队长。嫂子,这崽给我当女婿,咯个定了,好不?
荷婶,人高,胸大,肩宽,劲足,一畚箕担百把斤猪牛粪,挑到高山岭,不歇肩。高山岭,岭高,草蓬,道窄,山路十八弯,荷婶挑猪栏粪一个回合,咕噜噜喝口水,又可以去挑红薯种一个来回。那回,我娘葳了脚,挑着我往铁炉冲那深处去,脚一瘸一瘸,荷婶仗义:福嫂子,这蛮崽,我来挑。接过扁担,往肩上一撂,晃晃悠悠,悠悠笃笃,你不晓得,坐里头多舒服。三老筋是山花子,本在队伍尾的,窜到前面来:荷妹子,一头担着龙伢子,力气费在地方;一头担着石头砣,力气白费了嘛。三老筋顺手操石头,提起,丢山边,身子一缩,缩到筐里了。荷婶也不恼,好咧好咧,挑两个崽呢。
荷婶兴奋起来,步态夸张,扯起了秧歌步;走两步退一步,走三步转两圈,扁担也软得狠,两头闪,晃如秋千,我跟三老筋各自紧扯竹索,由着荷婶当村舞演员。我站起来在筐里跳,三老筋蜷起来在筐里笑。扑通。荷婶扁担溜了肩,双手扳筐底,一掀,一翘,扑通,但见三老筋,掉到了新塘里;咕噜,咕噜,水面里泡泡,咕噜咕噜翻。大家未笑,荷婶先笑。荷婶笑,笑,笑,啪嗒,身子突然失重,仰面朝天,摔了个年猪吹气褪毛样;担在另头的我,一头栽进水田里,变落汤鸡。三人摔地,众乡亲拍手板笑,和声唱山歌:懵里懵懂,担担粪桶,掉了一头,嗯(不)晓轻重。
新塘是铁炉冲一口山塘,互助组时候,队长吹哨子,队员们吭哧吭哧两三个冬天,修建起来的,两边山,一条冲,水深深,水清清。三老筋水性蛮好,顺便塘里洗澡了;荷婶一身白肉,摔成了泥菩萨,除两只眼睛发白光,浑身泥糊糊。荷婶自个爬起,塘里去洗。三老筋一个猛子扎水底,如条青鱼,钻荷婶两腿间,窜起,抹脸,抓手,抱脚,把荷婶拖塘里,阿噗阿噗,荷婶吃尽塘水。三老筋喊:荷妹子,哪个来擦背嘛,我来擦背嘛。水洗荷婶,手擦她背。温泉水滑洗凝脂,众人扶起婶无力,洗出了猪板油一样的荷婶。荷婶湿身,走出新塘,凸的凸,凹的凹,白的白……(我就省略号,我就不形容了),一边笑,一边骂:三老筋,你咯个剁脑壳的,生个崽石屁眼的,明天摔哪山底下,大家吃你豆腐。这个吃豆腐,与你想的吃豆腐,不一样。人过了,我老家叫吃豆腐。
这回,荷婶担我的工具,不是谷箩。谷箩细细密密,竹线条箍得紧,坐里面,安全性高,是小轿车。乡亲们担谷箩去劳动,不多,打谷,才担谷箩;挖红薯,有时也担谷箩,多是担畚箕的,坐畚箕是坐拖拉机。出猪栏牛栏,担猪粪牛粪,我娘一头担粪,一头担着我——我也是黑黑糊糊的——我娘恨我了,骂我是一副牛粪。这回荷婶担我的,是畚箕。畚箕担三老筋,倒新塘里,才倒得那么利索嘛。
乡亲们笑了,笑得裤衩都绷开了。只有我在哭,哭得伤心。好几天了,我都一副病恹恹样,果然像副湿牛粪,提不起来。我娘说:崽是吓着了。到了傍晚,借来荷婶家畚箕,去新塘里,我摔泥水田地方,捞,捞,捞,喊:崽,回来咯,跟我回来咯。这是楚文化,楚地巫性文化,叫喊魂。喊魂也是各有各景:掉水受了惊,便用畚箕捞;入山挨了怕,便用背篮装。我娘替我喊魂,我姐一起去,我娘喊:崽,回来哦;我姐应:回来了。我娘我姐回来,娘便在我额头上,由印堂往两边擦:崽,回来了。三魂七魄归体,七魄三魂归身。
喊魂,这话题玄不?我与张公子坐在城市夜月,城里的月光把童年照亮,话题转向空空的畚箕,空者,能容物。人世间里,真个雅不封顶,俗不保底的,唯有畚箕,俗,可装粪;雅,可载人;真个实切尘间,虚致玄远的,唯有畚箕:实,可托身;虚,可招魂。
张公子开始与我雅,与我玄,一起谈哲学,一下子便俗起来了:兄弟,队长我晓得你是没当上,嫂子可是荷婶娇娇女?兄弟有所不知,我哭,屋檐掉瓦,是真的,那不是我喉声高,那是我家屋漏。不是我嗓门大,是我住房差。我老屋,两边都是木头撑起,秋风起,北风吹,老屋如大海中的纸飞船,如尘间世的纸老虎我,飘摇,惊恐,慌乱,无助,远无坐箩筐或畚箕里的安然与舒适。
偶尔回老家,山间地头,屋前屋后,时不时转转;高山岭,背带山,田谷坳,后垴冲,三不三走走。唯有新塘里,不太去。我魂曾失落其中,捞回来了。我有二姐,曾跟我娘一起给我喊过魂,一个春雨淋漓之夜,跳了这里,到现在我都不明白是甚鬼,扯了她去。我娘新塘里,捞她捞过很多次,都没见她魂回家,那时,我二姐没满十八岁,她寄身处,是新塘右侧山凹凹处,其处茅草丛生,翠竹青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