哨子

2020-05-09 10:20孙全鹏
中国铁路文艺 2020年4期
关键词:哨子师父小花

孙全鹏

我的确很喜欢哨子。小时候我就很奇怪,只要一吹这个像“6”的东西,声音就像从将军寺河里流出来的水一样,呜啦乌啦震得我的耳朵嗡嗡直响。这时候如果周围有人,不论他正在做什么,总会停下手中的事抬头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一直想弄清这声音到底是从哪里传来的,可我没有这个机会。简单地说,我没有哨子,又怎么能弄清哨子是怎么响的呢?

将军寺村东头的老肥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了一个哨子。他总会把哨子故意吹得哇哇响,走到哪里哨子声就响到哪里,后来大家都称呼他为“哨子”,这是个高贵的外号,流露着大家对老肥的一种崇拜和羡慕。我见过他脖子上挂着的那个哨子,银色的,在太阳下闪闪发光,上面系着根红缨子,他并不总是把哨子挂在脖子上。他每到一个地方,先“嘟嘟”吹两声,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之后,就开始用手指转动哨子。“哨子”用右手抓住红绳子,绕着食指一会儿从上往下转,一会儿从下往上转,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我们的眼睛就开始跟着他的哨子转来转去。

老肥,或者说“哨子”,只比我小一岁,八岁,按辈分他在将军寺村最低,农村孩子还是讲这些规矩的,但“哨子”在这一点上可以说特别孬种,那货总不服气自己辈分最低。“哨子”欺负别人蛮不讲理,从来不喊辈份长的小孩子叔叔、爷爷什么的,好像他辈分低是别人的错一样。准确地说,“哨子”应该喊我叔叔,谁叫我长他一辈哩?可这货非得逼着我喊他哥。最初我不服气,我才不喊呢。一次放学回家,就我们两人时,“哨子”让我喊他哥,我撇撇嘴没搭理他,白眼珠翻了翻他。那货显然恼了,他一把抓住我的头发,然后胳膊一弯,夹住了我的头,我干蹬腿全身用不上劲,像一只被抓住脖子的小鸡,我身子往后一仰便重重摔在地上。老肥骑在我身上,双手摁住我喊着:“叫我哥,我就饶了你,你叫不叫?”无奈,我只能小声地喊了声:“哥……”哨子说:“没听见,大点声。”我又大声地喊了声:“哥……”他这才住手。

从此我就成了“哨子”的跟屁虫。那货耀武扬威全靠他的拳头和手中的哨子,哨子不知道他是从哪儿弄的,我猜是他爹捡破烂捡来的,但我没当面说这个想法,我怕挨他的拳头,我知道他最忌讳别人说他爹是捡破烂的。“哨子”长得可谓肥头大耳,全身肥嘟嘟的净是肉,论拳头很少有人打得过他,村里年龄差不多大的都听他的。这么说吧,只要“哨子”往那儿一站,挥舞着手说:“站好了。”其他的小伙伴就像约定好似的,自然而然地站成两排,“哨子”就像电视里的队长一样,站在前面发号施令,真像那么回事。那时候我站在他身后,望着他张牙舞爪地指挥来指挥去,说心里话,我很羡慕他。他吹着银色的哨子,号令着小伙伴“向后转”,小伙伴就往后转,如果谁走错了,他就照谁屁股上来一脚,没一个人敢吭气。“哨子”是我的偶像。

不过将军寺村的人不喜欢“哨子”,大人们一提起那货就说他不咋地,手不干净,没心没肺,好惹事。那时候村子里谁家的东西丢了,谁家树皮被刮了,或者谁家的鸡蛋被偷了,第一个要找的肯定是“哨子”。可是“哨子”那货特别有种,嘴还特别能说会道,别人怀疑他做了坏事,那货就死死咬定不是他干的,瞪着眼睛反问:“你亲眼见了?谁要没亲眼见就死他一家子,生个小孩儿没屁眼。”“哨子”混打混闹爱记仇,无论做什么事都很拼命,谁得罪了他,他总要拐着弯儿的去报复。

我爹那时候是兽医,经常外出给猪啊狗啊牛啊看病,将军寺村没有医生,有时候人病了他也要去看,天天忙得打转,很少有时间管我。“哨子”爹经常在将军寺四外村收破烂,破锣一样的大嗓门吆喝着:“收破烂喽。”半个村庄都能听见。旧书废铁,破纸箱子,烂棉花头,瓶瓶罐罐的东西一到他手里,那都成了宝贝,他家的院子里堆得满地都是,像個小山一样。“哨子”那货经常向我们炫耀手中的东西,不是今天弄出个玩具枪来,就是明天整出来个电子灯泡或小人书,农村小伙伴没有这些玩具,眼巴巴地看着他玩。

那几年“哨子”爱疯玩,不爱听课做作业,这种爱好也传染给了我,自从成了“哨子”的跟屁虫我也变得贪玩起来。上课时老师在讲台上讲得滔滔不绝,我的眼睛虽然直盯着老师,但思绪早飞到窗外去了。“哨子”则一上课就呼呼睡大觉,他有个好座位,简直是风水宝地,由于谁也没有他的拳头硬,最后一排靠着门角的位置总属于他。“哨子”在课堂上特别安静,因为一捣乱老师就批评他,他觉得丢面子,后来时间长了,各科老师好像与他达成了一致,只要“哨子”不影响老师讲课,爱干啥干啥,所以上课睡觉成了他的必修课。但是下课铃一响,“哨子”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活蹦乱跳的,我相信将军寺村肯定也被他蹦得颤抖几下。哨子一吹,男生女生呼啦啦地起立,“哨子”从最后一排走到前面,喊上第一排的我,他第一个走出教室,我第二个走出教室。当然,这一切都是在老师走出教室之后,我感觉特别有面子。

在教室里,小花经常抱着一瓶子糖精水用气绳子吸着喝,喝得咕咚咕咚直响,我直流口水。那时候不像现在有饮料之类的,一下课我们都是找压水井接水喝,有的就拿个酒瓶子接满水,里面放几粒子糖精,然后慢慢地喝,其他人想喝就得用作业本换,一页纸换一口糖精水。“哨子”也想喝糖精水,他拿出那个银色的哨子让小花吹,答应让小花吹一次哨子他就喝一口水。小花不稀罕就没同意,还说哨子嘴臭,这让“哨子”丢了面子,他恼得牙根子直痒痒。

下午放了学,“哨子”对我说:“跟我一起做件大事。”我问:“去干什么?”他两眼一瞪没说话,过了一会儿:“你怎么这么多事,去就是了。”到了将军寺河边,我怎么也不愿意往前去了,我说:“我要回家,我爹还在家等着我哩!”那货骂了一句“叛徒”就把我按在地上,我的头摔在草地上,嘴里塞满了草。河边的树叶子哗啦啦地响,知了扯着嗓子叫着,好像对我说:“别挣扎了。”我没办法,挣扎着对“哨子”说:“我愿意跟你去。”那货才停住手。我们在将军寺河边一直待到晚上,夜幕降下来,看不清楚远处的人影了,“哨子”才说:“今天哥请客,管你吃西瓜吃个够。”我问:“哪里有西瓜?”“哨子”说:“还不相信我?一会儿就有了。”

沿着将军寺河向上走了三里多地,我们俩来到一片瓜地,“哨子”很巧妙地逃脱了“人”字形瓜棚下看瓜人的眼睛,摘了一个大绿皮西瓜,使劲儿往地上一摔,递给我一小块,我吃得吸溜吸溜的,满嘴甜蜜蜜的。此时已是晚上,岸边的草被风吹得呼啦啦地摇来摇去,黑夜像一块大幕布盖住将军寺村,黑乎乎的。不远处,一根根灯柱直刺夜空,我知道是村里的小伙伴正拿着手电筒在摸爬猴,我特别害怕他们走过来,被发现的话就完蛋了。西瓜一吃完,我的肚子也饱了,想早点回家去,天已经黑透了,再不回去,爸爸肯定着急,说不定要狠狠揍我一顿。这时“哨子”从我的书包里拿出作业本,看都没看就撕了一页抹嘴巴,说:“咱们还要做一件大事。”

我用手抹了抹嘴说:“啥大事?”我没舍得用作业本子纸擦嘴。

“大事。”他自言自语,“咱俩今夜做件大事,把小花家的西瓜全砍掉。”

“你疯了,咱们不是偷过西瓜了吗?也算扯平了。”我现在才明白“哨子”来这里的目的,那货是想报复小花白天没让他喝水的事。我死活不同意,偷也偷了,吃也吃了,毁人家的西瓜就不够意思了。我记得很清楚,小花家的西瓜金贵着哩,有一次一头猪跑到小花家的西瓜地里,小花爹拿起铁钗就追,一直追到别人家里,一钗扎在了猪肚子上,两家为此还大打出手。后来幸好我爹去得快,及时给猪打了一针,否则的话那头猪非流血至死不可。

“哨子”显然恼了,先是用力推了我一下,我往后打了个趔趄。他握紧了拳头,恼羞成怒地说:“你还敢犟嘴?我看你这货身上痒痒了,就是欠揍。”他一拳打中了我的鼻子,我感觉鼻子一热,一股东西流下来,我揉了揉鼻子,热乎乎的。我也恼了,搂住他的脖子,他浑身的劲儿压向了我,我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劲儿,与他扭打在一起,我们在河坡上滚来滚去,草在我们身子底下“咔嚓咔嚓”地响,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扑通”一声滚到了将军寺河里面,河水很快漫过我的身子,全身冰凉冰凉的。“妈呀!救命呀!”我大声喊叫,希望那些摸爬猴的小伙伴过来救我,可没有一个人过来。我拼命往岸上爬,将军寺河的水深着呢,别淹死在河里面,我“咕嘟”呛了一口水,眼睛也进了水直发涩,连抓带爬地总算爬上了岸。“哨子”身上有劲但身子笨重,在水里瞎折腾,水花四处乱飞,我想都没想就赶紧救他,用了吃奶的劲儿才把他拉上岸。

我没有及时回家,爹找我都找疯了,“哨子”爹也一样。爹先是去了学校,以为我闯祸挨批评被老师留办公室了,老师说学校早就放学了。爹越想越害怕,怕我到河里洗澡,见到了“哨子”爹,更是越想越不对劲儿,就分头沿着将军寺河去找。“哨子”爹往东找,“哨子”娘在河另一侧也往东找;我爹往西找,娘在另一侧往西找。爹终于找到了我们,他看见我们身上湿漉漉的,还滴着水,好像一下子明白了怎么回事,我知道这下肯定没有好果子吃了。爹从脚上取下拖鞋,抬起拿拖鞋的手,噼哩啪啦雨滴般落在我的屁股上,爹疯了一样,一下,两下……我感觉我的屁股就要“开花”了,慢慢地没了知觉。

我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下午,睁开眼,只有娘在身边陪着,我想坐起来,可屁股疼得厉害,我轻轻地说了一声:“娘,疼……”就哭了,娘也哭了,不住地抹泪。

三天后我的屁股还隐隐作痛,爹却坚决要把我送去学校,他还专门买了一盒烟,给办公室的老师让了一圈,叮嘱老师说:“好好管他,孩子不听话,您该打就打该骂就骂,就跟自己的孩子一样,千万别客气。”老师看看我,又看看爹,什么也没说,只是点点头。就这样我又回到了教室,教室里没有一个人理我,小花仍然抱着她的酒瓶子像个宝贝似的,我没有发现后门墙角“哨子”的身影。问其他人,都说不知道去了哪里,我这才知道“哨子”好几天没来上课。有两个人正讨论着《少林寺》,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着,听我问“哨子”去了哪里,一个人说:“我以为你们俩去少林寺拜师学武了呢。”另一个说:“你没有学两招吗?给我练练。”两人一阵大笑。

我不理会他们,一到放学我赶紧去“哨子”家找他,在他家废品如山的院子里,我喊了好几声:“哨子,哨子。”没有声音,又用力喊:“哨子,哨子。”仍没有回音。我去了以前我们常去的烟叶楼、将军寺桥边、小树林、西瓜地,都没有找见他。

“哨子”不见了。“哨子”去哪里了?我知道虽然“哨子”贪玩,但他从不缺课,由于老师也不怎么管他,学校反而成了他好玩儿的地方。我想了想,“哨子”一定发生了什么大事。我心里的滋味真不好说,以前“哨子”在的时候,虽然他常常欺负我,我也总想摆脱他,可没了“哨子”,我感觉心里空空的,又想亲近他。现在村里没一个人愿意跟我玩,都说我是“哨子”的狗腿子,不搭理我。我一个人无事可做,在将军寺河堤上闲晃悠,只有河水不知昼夜地流啊流,哗哗哗,无聊死了。

几天后,我在一个废弃的砖窑边玩儿,突然听见有人喊我的名字:“老二,老二。”我抬头望去,看见露出的一个黑乎乎的头。原来是“哨子”。

“赶紧过来,老二。”“哨子”也看见了我,那货叫道。

我又惊又喜,连忙跑过去,说:“‘哨子,你怎么在这啊?这几天我找你找疯了,你没有回学校吗?”那货脸上黑乎乎的,像黑铁锅底一样,一说话牙齿却是白白的。

“叫我师父。”他一本正经地说,手里拿着一本没封皮儿的书。

“什么师父?你去哪里了?你的哨子呢?”我问他。这时我发现他脖子上的哨子不见了。

“以后见面叫我师父,别再喊哥了。”“哨子”没有回答哨子去哪里了,只是笑。

我没跟他争辩,低低地叫了一声:“师父。”哨子眼睛一瞪说:“大声点嘛!”我又喊了两声:“师父,师父。”像是自言自语。我觉得喊师父比叫哥好多了。

“徒弟,这好像还缺点啥,不像拜师礼啊!我当时还磕头了呢。”“哨子”忽闪着眼睛说,“你得跪在地上,给我磕三个响头。”他手里挥舞着那本书,没了封皮儿,上面画着练武的动作,一个光头男子演练着招式。

跪?这下我可不依了,心里有点不高兴。我才不下跪,我只给爷爷奶奶和爹娘下跪。

“你不服气是吧?不过这下我不打你了,打你多没意思,我要让你心服口服。来,我学了几招,告诉你吧徒弟,我去学武了,少林功夫,我师父还送我一本武功秘籍哩。”“哨子”举了舉手中那本烂得像豆叶一般的书,“我练几招,先让你见识见识,你再拜我为师也不晚。”

学武?我心里一颤,几天不见,“哨子”变得讲理了。那时候电视里正在播放《少林寺》,学武在村子里变得热起来,小孩子们到处比划着练。“哨子”说:“我已经学会了正空翻、倒立、扎马步,还练会了铁头功,用酒瓶子、用砖头砸都砸不烂。师父跟我说,以后跟着他练,我还可以飞檐走壁哩。哈哈,羡慕吧?”

我瞪大了眼睛问:“飞檐走壁?你说的是真的?”我知道,电视里飞檐走壁的轻功可厉害了。

“哈哈,我骗你干什么。我先给你表演几个看看。”“哨子”扎了个不规范的马步,这个我见过,电视里面只要少林和尚练功总会先耍这个,这个我也会,但我坚持的时间不长。“哨子”打了一会儿拳,左右开弓,一会儿往前,一会儿往后,每做一个动作,嘴里总会大叫一声,有模有样。然后又给我来了个倒立,真的,他能把脚倒立放在树上,尽管脸憋得红红的,可还是坚持让我数到“三十”他才从下来。

我说:“几天不见,厉害了,哥。”

“别叫我哥,叫我师父。”“哨子”的一只手紧拢五指放在胸前,像一个大师的模样,严肃地说:“阿弥陀佛,我还有更厉害的,我现在刀枪不入了,我练了铁头功,可以用酒瓶子、砖头直接砸头,我没事的。哈哈,你怕不怕?”

我一惊,说:“你别吓唬我了。电视里那都是假的,是演戏看的。”我意识到这有危险。

“你不信就对了,刚开始我也不信。现在我已经拜师了,用我的哨子当的学费,还给了我这本武功秘籍。我师父是少林寺的还俗弟子。”我发现“哨子”说话变得有深度了。

“哨子”往手心吐了一口吐沫,用力搓了搓,站定,扎马步,清了清嗓子,“吼吼哈嘿”喊了几下,砖窑边竟然蹦出了只野兔子,吓得头也不回地跑了。他扎起马步来腿都哆嗦了,可还是有模有样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地吐了口气。他对我说:“你得配合我一下,待我吸气三次后运足了气,你就用砖头砸我的头,随便使劲,我一点事儿也没有。”我犹犹豫豫地不知该怎么办,我哪敢呀,一砖头下去他的脑袋瓜子不开花才怪哩。可“哨子”坚持说:“没事,你尽管打吧,出了事与你没一点关系。”见我仍犹豫,他就捡起地上的一块囫圇砖头递到我手里:“你别磨磨叽叽的,快点。”

我看见他用力吸了一口气,整个肚子都陷下去了,然后又深深吐了一口气,来回三次运气,他对我使了个眼色。我依旧犹豫,可还是下了手。

咣——当——

后来我多次回忆,那天我绝对没有用太大的劲儿,可以说一半的劲儿都没有使出来,可“哨子”的头还是流血了,那毕竟是骨头和肉啊!只听“啊”的一声,“哨子”惨叫着,然后稀泥一般瘫成了一堆,倒在了血泊中,手捂着头不住地“哎哟哎哟”呻吟着,血染红了他的衣服。我一下子扔掉砖头,想想自己太天真了,谁的头也不是铁皮做的,我怎么就轻易相信他的话了呢?这可怎么办?“哨子”死了,我不是杀人了吗?这是要坐牢的啊。我吓坏了。

要不是那天爹去邻村给猪看病,回来正好路过,“哨子”说不定就不在人世了。爹连骂我的时间都没有,他赶紧去止血,脸色苍白,喘着粗气,满脸是豆大的汗珠,打开医药箱,手一直抖得厉害。他先用一个绷带做了简易包扎,绷带很快被染红了,爹又缠了几圈,然后抱着“哨子”站起来,我看见爹的腿直哆嗦,要摔倒,我赶紧扶住。这时我才知道,爹的医药箱内也有给人看病的药物。爹一只手骑着自行车,一只手抱着“哨子”,往镇上去了,药箱里面的药撒了一地,爹看都没看。

后来娘带我到了医院,“哨子”安静地躺在手术室里,洁白的墙壁刺得我眼疼,药水味弥散开来,我简直要窒息了。我拼命地给爹解释说:“是‘哨子自己让我砸他头的,他说练好了铁头功,可以随便砸……”爹一巴掌打在了我的脸上,火辣辣的,我努力把泪留在眼眶里,呼吸急促。爹又照着我的屁股踹了一脚,我身子往前一倾,倒在了地上。爹说:“你还有脸哭,你知道你差点害死了他。”爹还要打我,娘拦住爹,抓住他的手,对我大声喊:“还不快点跑。”我连忙爬起来,一拐一拐地跑了。

谢天谢地,好在“哨子”没事,要不然爹肯定把我打死。

“哨子”总算出院了,不过风一吹他的头还是会隐隐作痛。出院后,“哨子”再也不想去上学了,很快“哨子”身边聚集了几个不上学的小孩子,他们经常舞刀弄棒,有时候耍得像模像样。爹花了一百多块钱医疗费,又先后两次低头哈腰地去“哨子”家道歉,爹怕“哨子”爹到法院告状。当然这是我长大后才知道的。

爹让我远离“哨子”,说再也不能跟着他玩了,尽往坏处学,你要好好学习,以后还能考个大半截砖(大专)吃皇粮。可我的学习仍然一塌糊涂,上课的时候老想着“哨子”的师父是谁?“哨子”在哪里?他的铁头功练得怎么样了?还有一点就是,我想换回他的哨子,让他吹着哨子号令其他小伙伴列队排开,我则站在他的身后,成为他快乐的跟屁虫。我喜欢他带着哨子的那种感觉,想着想着我一个人傻呵呵地笑了。

听“哨子”说,他把他的哨子当学费了,我心里就想着买回他的哨子,可是要有钱啊!家里的钱被爹放得很严实,偷的话会被发现的。我想了一个办法,除了学习,就拼命地攒钱,心里想着有一天钱攒够了,就能换回他的哨子了,“哨子”就可以重新威风起来,我也可以成为他快乐的跟屁虫了。

村里不知道谁出了个偏方,说能用羊屎蛋子治庄稼地里的杂草,我也不管是真是假,只要有钱挣我就干。我一整天就蹲在羊的身边,盯着它的屁股,等羊屎蛋子哗啦啦地拉下来,就与小伙伴拼命地争夺,抓住一把就往自己的口袋里装,哪管什么干净不干净。这样一次我能换回五分钱,有时羊屎蛋子多,可以换回一毛钱。到了晚上,我再也不在家闲着了,我拿着手电筒在树园子里开始摸爬猴,放到一个茶缸子里面,用水泡上,防止变成蝉。第二天有人专门收爬猴,六七个就可以换上一毛钱,一夜我能摸十几个,差不多能换上两毛钱。

我终于攒到了两块多钱。拿着那一分、两分、一毛、两毛花花绿绿的一大把钱,想着“哨子”马上就能得到他的哨子了,心里甭提多高兴了。其实我知道这么多钱也可以买十几包唐僧肉、几十个糖块,可我舍不得买。我得找“哨子”,帮他换回他的哨子。我到“哨子”家找他,他不在家,“哨子”爹说:“去集上听戏去了。”我明白了,集上一唱戏小孩子总爱去玩。

我赶紧到集上,远远就看见一个戏台,舞台中央有人唱着戏,声音顺着喇叭口爬出来,一个穿着戏服的人蹦来蹦去,拿根棍子在手里一圈圈的转来转去。台下黑压压的人群踮着脚尖,像被扎紧了脖子似的一动不动地往前看,大家看得津津有味。小孩子的嘴里都没闲着,嘴里含着糖,手里还握着一块咬了几口的烧饼。我看见一个穿着戏服的小男孩在戏台下面,身边围了一群年龄差不多的小孩子,男孩子刚卸了妆,但脸上还红扑扑的,穿着戏服。我向那边挤过去,终于发现了“哨子”,也发现了“哨子”的哨子,它正静静地挂在小男孩的脖子上。

我禁不住了喊了起来:“哨子——”

“哨子”回过头,身边的几个男孩子也回过头。“哨子”发现是我,满脸惊喜:“来,老二,你看,这是我师父,他的铁头功可厉害了,我以前给你说过的……我没骗你。”

“哨子”说了很多,一直夸他师父如何如何厉害,练了什么功夫,我可不管他厉害不厉害,我的眼睛死死地盯住那男孩脖子上挂着的那只哨子。

“我给你钱,你把哨子卖给我吧?”我从衣兜里掏出一把钱,一分、二分、五分、一毛、两毛的,满满的一堆,双手递给那个男孩子。那个男孩子看到这一大把钱,想都没想就把哨子递给了我,然后一把接过钱赶紧装进口袋里,他生怕我反悔,转身快步走了。

哨子終于躺在了我的手心。那个哨子第一次离我那么近,沉甸甸的,我小心地用手托着,生怕掉在地上。哨口边明显磨了一层,变黑了,可哨面仍然闪闪发光,只是那根红绳子也变得黑乎乎的,有点脏,但我不在乎。

“哨子,这是咱们的哨子。”我大声地说,将“哨子”递到哨子的面前。

“哨子”好奇地打量着我,没动,也没有说话,好像我是一个陌生人一样。

“哥,别练什么铁头功了,咱们一起回去,你吹哨子,我还跟着你,哥……”

“哨子”却没接我的哨子,他只是轻轻一推我的手,哨子就从我手中脱落了,“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哨子”脸上带着一丝笑,有点蔑视的样子,脚步则往那个男孩子去的方向不自觉地移了移,然后加快脚步追上去了。

怎么说呢,信心像春天的一粒种子要发芽了,现在遇到了合适的水土,疯长了一样,挡也挡不住。我先是愣在那里,内心有一团火焰要燃烧,我慢慢地弯下腰捡起了哨子,上面沾了不少土,我手直哆嗦也没擦干净,就直接把哨子放进嘴里,鼓起嘴唇用力地吹起来。哨子响了,“嘟——嘟——”声音飘了很远,震动着每一个人的耳膜,大家都扭过头往这边瞅。周围的一切一瞬间都静止了,唱戏的静止了,台下的人群静止了,大家张着嘴没了声音。世界静得可怕。

身边的小伙伴不约而同地分成了两队,一个个都站得直杠杠的,不说话,齐刷刷地望着我,望着我嘴里的哨子。

我的眼窝浅,脸上早已爬满了泪,我不管这些,连擦都没有擦,我没停止吹哨子。我深吸了一口气,憋足了劲儿用力去吹哨子,再深吸一口气,又憋足了劲儿用力去吹,从来没用过这么大的力气,深沉的气流从胸腔内聚集起来,仿佛声音一停下来,整个世界都要离我而去。“哨子”显然被哨子的声音吸引住了,不再往前追小男孩了,他的脚步停住了,一动也不动。“哨子”开始没有作声,只是回过头来盯着我看,他的嘴角不住地抽动,然后脸色变得阴沉难看,突然“哇”一声,“哨子”双手捂住脸,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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