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东波
一
黄石鼓镇上,众人印象最深的去处,当属理发店,我家乡的人称作剃头铺子。剃头铺子,在最热闹的中街上,靠路北,一溜三间立了红漆廊柱、高挑着廊檐的店面。店面镶一排赭褐色的斑竹花门扇,每日都擦洗得油亮亮的,看着很是别致。这样的斑竹门脸,在八十年前的皖北平原上,是极为稀罕的。铺子东侧隔了个小套间,是休息室,西间是烧茶、洗头和等候剃头的人闲坐的地方,与中间的理发厅贯通着。大厅里,摆了四张古铜色的红榆木座椅,三张面朝东,一张面朝西。每张椅子前,都有一面黑黝黝早已褪尽了光亮的穿衣镜子,客人坐下照一照,勉强看见个大概的自己。要是客人仰脸剃须,或是歪脸采耳,还能瞥见另一道景致,那就是贴在房横梁下面的悬匾。西梁下面两挂,东梁下面三挂,各自长短不一的俯吊着,都是那种油彩的写意画,有一苇渡江的达摩、老子骑牛出关、庄生梦蝶、韩湘子戏牡丹等。不知作画的人有意还是无意,画里的景象,皆画得有些夸张变形,更兼被久远的尘灰覆蒙了,轮廓就很暗淡。但就是那份绰约朦胧,反而透着些禅意,很能给人遐想。
面朝东的三张座椅,是徒弟使的,一些孩子和大部分不怎么讲究的人剃头,都去那里就座;单独面朝西、对着半面山墙的座椅,是师傅的,那是街上有头有脸的体面人物的去处。师傅姓李,原是有名字的,只因他长得嘴长眉骨高,又因深眼窝里镶着两粒朗星似的小眼睛,街上的能人,便给他送了个很动感的外号:猴头。猴头是长辈或要好的平辈人那样喊他,晚辈的,一般都称他猴爷。其实,猴爷并不像他的外号那样动感,人反倒是很肃静的,也很稳重。做活时,偶尔和客人插句话,不仅说得悠缓,还总要裹点风趣的包袱,让听的人品酒似的,听着,等着,琢磨着,平添了几分受用。猴爷早年考过童生,因科举废除作罢,后又学艺南京,亦出自名师门下。在这平原腹地的周边方圆,他的理发技艺是出了名的。阜阳、颍上、亳州、蒙城、凤台、凤阳诸府县,常有达官名流慕名前来,请他理发,或是做头。响得最远的,当数与河南南阳镇的镇台(挂侯衔)郭殿邦大人的一折子,老少好几辈过去了,古镇人至今仍在传说。
那是个初夏的午后,铺子里乏客。偏西的阳光透过斑竹花门子,花花地照在茶炉上,小师傅们,也都在昏昏欲睡。正这时,长街上突然响起一串异动,一辆披着绣盖顶,镂花镶玉的豪华箱式马车,戛然停在门前。因路经黄石鼓、回东城集修坟祭祖,郭大人的四姨太见是座热闹古镇,又快到家了,就想着要清理清理这一路风尘。待寻至猴爷的剃头铺子,便下了马车。走入店堂,那四姨太散开秀发,便笑盈盈地示意随从,随从慌忙从拜盒里取出两颗白里透红的鲜鸡蛋说:“太太洗头。”
恰巧猴爷不在,几个徒弟一见带着随从的四姨太那派头,先就懵了,又见递上俩鸡蛋说洗头,就更懵了!谁也不知道洗头要鸡蛋做甚,几个人急得面面相觑。亏得大徒弟应可脑筋转得快,连忙说:“太太,你是贵客,须得俺们师傅伺候您老!请您这边稍坐稍等,我去请师傅。”
不大会儿,被找到的猴爷背着手,慢悠悠地溜达回来。进门见了四姨太,先道了个安,随瞥见徒弟们早已将浴盆里勾兑好了温水,便顺手接过随从手里的鸡蛋,捏一只细白瓷碟子,单手啪啪轻磕两下,然后拇指一拱一篦,两股银亮的蛋清被流畅地淋进碟子里。这时,门前看景致的,已是围得人脸堆山了。
蛋清备好了。扔了蛋壳蛋黄,猴爷先净了净手,随即挽起四姨太的长发,开始浸泡、揉洗浮尘与油腻,几度漂洗后,沥水以罢,才开始打抹蛋清。只见猴爷将一瀑拖下的黑发盘在一只铜盆里,然后将汲了蛋清的双掌,轻柔飘逸地梳理进那瀑秀发中。接下来,众人看见,猴爷的十个指头,奇妙地灵舞着,飞快地于黑发丛里穿行拂摆,活似鳗鱼于飞流间炫动着游走一般,魔幻得叫人看不过来……他一连串的手彩律动,把门前那些攒动的人脸,早看得如比目鱼一般,人人张嘴,个个瞪眼。门外原是人声喧闹的大街,一时间,竟也突然变得如剃头铺里一样,鸦雀无声。
头发洗好了,四姨太捋着丝绸般爽滑柔韧的长发,一手用米兰色丝绢围巾托着,轻轻移步,到斑竹花门子前照了照,阳光里,那头发闪着刚蓝色的黑光。
“李师傅,您了不得!”四姨太赞叹罢,又柔柔地道了一声谢,然后就出门上了马车。落轿帘子的瞬间,四姨太回眸一笑,灿然而去。
不大会儿,一甩着斗笠穗子的清兵跑进店里,很谦恭地给猴爷施了礼,跟着埋下头,双掌托举过顶说:“李师傅,四姨太赏银洋十块,请!”
猴爷笑了笑,呲啦一声撕开红纸封皮,只捏下两块银洋说:“兄弟,回禀四姨太,钱我收下了,请代为致谢!”那清兵捧着剩下的八块银洋,先是愣了一刻,接着,急忙躬身,又紧施一礼,然后一甩马褂,匆忙离去……
二
转眼间,二十年过去了,大清朝换了民国。年轻的猴头,如今已四十有五,早修成了受人尊敬、享誉乡里的猴爷。
又是个初夏时节,古镇一如既往的宁静。因是个背集,大街上,人少树荫多,显得很是清幽。剃头铺子里也很安闲。猴爷坐在一面方凳上,腿上笼着一只小巧的红瓦茶壶,正眯着眼微眠;东侧的理发椅上,两个剃完头不愿走的熟客,一直在跟三个东斜西歪的小理发匠悄悄地扯闲。东南晌的时候,有个人影了一影,就进了店堂,径直到猴爷身边的理发椅子上坐下,接着粗粗地说了一声:“剃头。”三个徒弟听了,都转过脸来,用不快的眼神瞪那陌生人。其中一个徒弟暗想:那地方也是你坐的吗?随即招呼道:“到这边来吧。”来人似未听见,坐着纹丝不动。猴爷开开眼,于后条几上轻轻放下茶壶,对徒弟略招了招手,微微一笑,那意思是:外乡人,对咱不熟悉,就我来吧。
来人四十岁上下,中等身材,粗布旧衣,一身農人打扮。猴爷观察罢,便一手轻抚来人的肩头问道:“客官,敢问是要光头吗?”来人抬起粗憨的方脸,看一眼面前模模糊糊的镜子说:“刮光头。”“哎。”猴爷应着,先引他去西间里沐了头,又在他脖子里加围了一片遮巾,然后扯起挡刀布,把刀反反正正地挡了几挡,转身扶住客人的脑袋,猴爷就开始娴熟地捻指走刀。刺啦啦,一阵清脆均匀的声响过后,很快,头就光好了。来人问:“好了?”猴爷说:“好了客官。”来人在自己青煦煦的光头上用力摸了几把,涩手。于是,先皱皱眉,又摇了摇头,随手从腰间钳出一块银洋,二指一甩,当啷一声,银洋拖着带回音的鸣响,在穿衣镜下的条案上被弹起后,雪蝶一样飞快地旋转,兜着圈子忽闪银光。那干净精准的弹指手法,着实令人称奇。一时间,猴爷的双眼又聚成了朗星状;几个徒弟也惊得面面相觑。大徒弟应可张着大嘴想:乖乖,光棍人剃头,也只赏五六个铜子儿,至多一个大铜板。一块银洋,那可是二百个大铜板呦!这是什么来头?
来人站起,掸了掸两只袖口的发屑,回身对猴爷略禀一禀手:“李师傅,领教了!”说完,陡然昂起头来,又端一端肩膀,健步走出店门。那举止,竟与来时判若两人。
愣怔了好大一会儿,猴爷才收了他朗星似的目光,锁一锁眉骨,心里说道:大意了!跟着又眯一眯眼,便记下了那人的影像。
隔不几天,那人又来。其实,猴爷一大早就掐好日子,并做了安排;知道今日定要会他,已留意几个时辰了。那人刚一跨进门槛,猴爷便迎上去,抱一抱腕儿道:“客官,赏脸了。”那人似乎点了一下头,也不答言,雄武地走向理发椅,直接落座。从脚力上看,猴爷吃准了:此人定在军阶。故而,猴爷也不搭言,也不再请那人去西间里沐头,只是拿眼神溜了一溜。徒弟们很快便摆了方凳,支了浴盆。猴爷取一面崭新的白羊肚子毛巾,缓缓地浸润了,沥水,接着一遍一遍地重复着,将那人的头温热地濡洗了好几番,才示意徒弟们撤去盆凳。
一切收拾停当,猴爷抬双手,先张了张掌心,用力挺了一会儿十指,才捧住那人的头,开始轻轻地抚摩。不大会儿,那人便迷离了双眼,好似早有准备似的,稳稳地迎合着猴爷十指的揉摩,安然入定。猴爷开始循序渐进地运指发力,先柔后刚。那人的面部越来越放松,越来越滋润,不一会儿,便极为适意地舒张了全部身心。这当儿,猴爷的食指,已游揉至梦百交,只见他绷一绷脸腮,又耸几耸眉骨,突然運气凝指一点。那人稍觉微痛。紧跟着,一阵酥酥软软的酸麻,海水一样潮上来,很快沉浸全身,之后,整个人便如梦似幻着,渐渐地,就跌入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妙境。那状态,确实很难说得清楚,整个人似睡非睡着,但心里似乎啥都记得,欲醒又欲罢不能,只觉得一颗离了躯体的元神,总是贪婪地追撵着那份儿随心所欲的舒坦,那份儿随意念乐悠悠的极致的飞升与逍遥,陶陶然,美如登仙……看看到了火候,猴爷一手捏了剃刀,一手岔开大三指,鼎脚似的灌满了力道,尽量地绷起每一处头皮,特别是坑洼处,如若指头的蹬力不够,很难鼓起。可猴爷毕竟是猴爷,但见刀锋走到哪里,哪里的头皮就随即隆起,仿佛猴爷的指头不是在头皮上运作,而是在皮下随意地撑着。鼓起的头皮,毛孔都张开了,发根钢针似的从根窝里坚挺出来;只见刀过处,恢复原状的头皮,皆呈鲜亮亮的肉色,纯净净的,连黑青的毛囊都看不见了。
平常光个头,就算是贵客,至多也就一刻(十五分)钟;可这一次,猴爷却用了半个时辰(一小时)。洗眉堂,刮鬓角,净唇须,清理头面,等把一切都打理得清清爽爽了,猴爷才净了净手,抬中指对着那人的耳轮,“叮”地弹了一下,接着又“啪啪”拍了两记响掌。
那人醒了,快意地打着哈欠,把双臂伸到了最长,尽兴地挺了挺,才收回手,摸着鲜红光亮的头,眯眼对着乌黑的穿衣镜子,幽幽地沉浸了多一会儿。起身的时候,那人运着气,触电似的劲烈地打了个抖,便即刻又恢复了一身的刚性。走时,他连一声谢也没给,只从腰间摸出两个小得可怜的铜子儿,轻轻地放在镜台上,就转身离去。只是,在将要步出门槛儿的瞬间,那人又突然一个定格,扭回脸来说:“这是上回的钱。”
那人走时,日已过午,正是生意的空当时段。猴爷打发过徒弟们轮流去吃饭,自己也因心情愉悦,准备去吃老易的洋馆。这当儿,留守的大徒弟应可小声问他:“师傅,那人可还会来?”猴爷耸耸眉骨,深深的眼窝里蓄了笑意说:“结下‘梁子啦,随缘吧,我跟他已成朋友。”
果然,不几日那人又来;只是,不再似前两次那样面无表情。进门就是一副很亲和的样子,极像那久别归来的相熟,笑眼搜寻着,跟猴爷接火。猴爷抬猴眼,稳稳地迎上去微笑道:“快请!”
那人没有去坐理发椅,只立定了不动。猴爷会意,悠悠地开了东间的小门,又请了个手道:“陋室里坐坐说话。”
进了东间里,那人看见,猴爷早已摆了几座,斟好了茶盏,正氤氲了满室茶香。于是便急忙禀手施礼:“李师傅,看来你早有准备!”
猴爷说:“别客气,结缘会友,待客之道,应该的。只是,是否请门外的那俩弟兄,也进来喝口茶水?”
“李师傅好眼力!”那人惊得两眼放光,钦佩地对着猴爷好望了一会儿,才回说:“不必了,他们在尽职。这样才好,不然,我哪来的自由?”说完就笑了。猴爷也笑了。于是,二人落座畅叙。
原来,那人姓曲,名长河,确是有军阶的,团职。正值抗战的非常时期,曲团长奉命驻守西淝河的大马湾,陈兵布防,待命阻止日军经大石桥南进。这一时期,汤恩伯军团正坐镇界首。大石桥,位于黄石鼓镇北两华里处,是近两百里河段,架在西淝河上的唯一的一座特大石拱桥,五大四小,共九孔,大孔可通商船,桥身宏跨一百余米,系徐州至武汉的要冲。
“抗日救亡,曲司令重任在肩呀!”猴爷赞叹道。曲团长笑了笑,随即摆摆手道:“还什么司令,我连家都没了……我是河北尚义的,沦陷了,父老乡亲都遗弃在日本人的铁蹄之下。离乡背井,从此漂泊天涯,我到哪里,都是举目无亲。今番有幸,能结识李师傅,如不嫌弃,就算弟在此处,上天垂怜,恩赐我一位义兄吧!”猴爷说:“曲团长您客气了。”曲团长拍了拍猴爷的臂膀,轻声地说:“哥,以后就叫我长河,一来避人耳目,二是方便我来此走动。”猴爷点点头。于是,两人倾心。
经那一番畅叙后,曲团长照旧一如往常,扮农人,着便装,自由的来来去去,与猴爷的情感,日渐笃厚。
三
转眼间,已是夏尽秋来。
忽一日,闲静安稳的小镇,突然地就不安起来——街头巷角,除去日本鬼子占领亳州城,杀了许多人,很快就进攻涡阳的传闻外,到处都在私语黑蝙蝠的事。剃头铺子,是小镇的消息驿站,许多稀奇古怪的事,都是剃头客们最先从这里传播的。黑蝙蝠原名叫朱酉福,是这一带的惯匪。隔不长,他就会做下一起杀人越货的事,或夜袭富宅,或绑票,或奸淫良家女子。这方圆百里,原是乡情依依,民风淳朴,经年累月的,平静得像一面镜子。唯黑蝙蝠,绿头苍蝇似的,时不常兴起一绺子怪风,搅闹得民心不安。年年,县上都悬赏通缉,县保安队的快枪手们也到处围捕。只是这一带紧邻西淝河,水阔湾深,总也拿不住他。后来,县大队的人出于无奈,只好想办法,托了许多人,偷偷传信给黑蝙蝠,跟他妥协——大意是:兔子不吃窝边草,只要他离开这一带,不在家乡作奸犯科,就两下里相安无事,不再围捕他。这黑蝙蝠,也许动了一丝善念,从此就离了西淝河,往北,不知去了哪里闹腾。可惜的是,仅仅只安宁了两三个年头。大概是因为中日徐州会战,到处是布防的军队,没了立足的地方,这黑蝙蝠,又回了他熟悉的家乡根据地。
剃头铺里,乡长,乡公所的人,管街的,生意人,大家无不在议论黑蝙蝠的事。说是最近,黑蝙蝠有些邪性,自打重返家乡,就于淝河两岸疯狂地作案,三天两头的强奸杀人。县上出于无奈,就求助大马湾的驻军。驻军也早有耳闻,只是各有公务,地方上的事,不便插手;如今地方已求上门来,驻军理当出手。想着一览无余的大平原上,捉一个小土匪,应该不难。况且,就在驻军的眼皮子底下。于是,就派了几个侦察兵,昼夜暗访,只要一有情报,立即潜兵布控。如此周旋了半月余,情报也不假,眼线也盯得准,但大兵们总是回回扑空,仿佛那黑蝙蝠就是个飘忽鬼魂。这一来,非但没捉住黑蝙蝠,反而撩了他的兴头,竟与驻军结了对头;你前脚走,他后脚跟着就强奸杀人,还留下字迹羞辱大兵,做得愈加疯狂。据说,这事最终惹恼了驻军的司令,竟不惜调动整个特务连,遍撒西淝河两岸,并下了死令:只要傍影,当场击毙。然而,又翻天覆地的折腾了一个多月,依旧抓不到黑蝙蝠。结果,那驻军的曲司令很丢颜面,气得不得了。
每日里,净是这些传闻,猴爷早灌了满耳。他一如往常,安静地做着他的手艺,默默地只是听,谁说话,怎么说,都不插言。
一日向晚,铺子里渐凝暮色。快要打烊时,猴爷对着空空的街面,出了会儿神,想着:今兒个又不会来了!早先,曲团长多是四五天来一次,这可是一个多月都没照面,他那头发也该有二寸长了。正想着呢,曲团长一晃就进来了。猴爷一震,赶忙上下看了几眼,曲团长头发并不长,身架子也没变,只是脸色有些灰燥。“哦,长河,快请!你咋这个时候来了?”猴爷问。曲团长顿了顿说:“先进屋。”于是,猴爷会意,便随他进了东间小屋,并反手掩了门。坐下后,曲团长也无心喝茶,只锁着眉,把这月余的烦心事,一股脑儿都倒给了猴爷。正是黑蝙蝠的事,跟传说的几乎不差。说完了,曲团长咬着牙,炸起两腮,凶凶地道:“尽他嚣张作恶,弟实无能,愧对一方百姓!”说完,鼻翅间冲两股焦灼的气流,接着又是一声无奈的长叹,下意识地沉着脸问:“咋办?!”
猴爷也锁起眉头,两只眼,在深眼洞里聚了两道白光,白光渐渐地接通了两肋间早已灌满的怒气。他对着朝向前街的窗子,静静地凝视了一会儿,有些忘情地脱口自语道:“要逮他,还不容易!”
闻听此言,曲团长突然昂脸看他。
猴爷自觉失言,忙熄了情绪,赶紧改口解释说:“我是想,最好是以静制动,别再入他的套,是雾,总有散的时候;静待雾散了,日头也才会亮起来,照他无遗。”接着又委婉地劝慰了几句,最后说:“长河,你少待,我让徒弟们点上吊灯,马上给你光光头。”
“不用了——哥!”曲长河突然立起,跟着解释说,“我团部有专职理发的。这次来,主要是跟你吐吐烦心事。我这就走。”说完,就抓住猴爷的两手,用力地向下撴了撴,那意思似乎在说:老哥哥,来跟你叙叙,这心里,痛快多了。
曲团长走时,街道两厢的房顶上,已扬起一柱柱的炊烟,裹升的柴灰里旋动着火星子,天黑透了。立在街心,盯着曲团长离去的背影,猴爷攥了攥拳头,狠狠地咬咬牙道:“这个畜生!当杀!”
四
出了镇北口,三人迎着,曲团长抓过缰绳,飞身上马。一行六人,很快就过了大石桥。接近西北角大马湾营地的时候,卫兵应了口令,穿过三道岗哨,曲长河回到团部。张参谋小心地迎上说:“团座,就等你开饭呢!”曲长河简单地洗了把脸说:“你带弟兄们去吃吧,我不饿,想静一静,把灯给我关掉。”瞅瞅团座的表情,张参谋没再说什么,停了一会儿才关了灯,同卫兵一块儿退了出去。
躺到椅子上,曲长河仰着脸,闭上眼,确实想静一会儿。可不大会儿,他又突然地坐起,站起,来回踱步。室内,一片混黑;室外,月光如水。他走到窗前,看着水波浮动的大马湾,看着那一轮浑圆的仲秋月,心头愈发的焦躁不安:“妈的!”他骂道,“一个小毛贼,难道就成了我曲某留在这里的耻辱?”
一连四个夜晚,他都是这样立在窗前,毫无睡意。烦心的事,虽然令他心绪缭乱,无奈又丧气。但冥冥中,他似乎总有一种预感;那感觉很奇异,时不时地,就会触动一下他的第六感官,好像是在隐约提示什么。到底在提示什么呢?他会有一个怎样的期待?他凝心静气地追踪着,努力地想捕捉到那一绺提示……
又是一回月上中天了,曲长河依旧那样凝滞不动地立在窗前。外面的院子里,张参谋拖着月影,于一动不动的卫兵间,轻轻地游移着,他始终不安地盯着团座的卧室。四更天的时候,张参谋又一次端了茶水进来,小心翼翼地挪步到窗前。月亮西斜了,透过窗棂的月光,洒在茶盘子上,茶盏里,茶水翕动着,把白皙的月光折射到张参谋的脸上。曲长河静静地侧过身,端起茶,缓慢地呷了几口,发出幽灵般的声音问:“还是没有消息?”
张参谋点点头,然后说:“一直在跟踪布控,这家伙像泥鳅,就是踩不住他。”
“别陪了,”曲长河叹口气说,“我没事,休息去吧。”
张参谋说:“团座,快五更了!”
“我知道。”曲长河说。
恰这时,电话铃突然响起,静夜里,叫人心惊肉跳的铃声。张参谋急忙放下茶盘,拿起电话。听筒里传来的声音,很清晰,也很急。张参谋说:“团座,刘副团长的电话。”曲长河想,这个时候来电话会有什么事?是日本人有了动作?他顺手接过话筒道:“喂,刘副团长,什么事?”
“报告团座,有两匹马闯外哨,马上还捆着人。我命人搜索时,发现一个人,身法很迅捷,也很飘忽,追至小马湾就消失了。周边三华里内,再没有任何异常,只这两匹马两个人。奇怪的是,这两匹马好像认准了驻地,一直走,不拐弯。”
怪事,曲长河想了想说:“你跟着,让岗哨放行,看它往哪走。”
结果,两匹马径直走到团部跟前的操场上。经特务连的侦察兵辨认,那马上捆的,正是匪首黑蝙蝠和他的同伙。
待仔细看时,曲长河明白了,第一匹马上的贼匪,一只胳膊被夹棍高高别起,缰绳缠过手臂顺下去,拴在一只下垂的脚腕上,脚随马颠动时,手臂联动着定向领缰。
曲长河长出了一口气,周身的肌肉终于松弛下来。夜空下,他站直了身躯,默然肃立,竟对着西南小马湾方向的星空,凝重地行了个军礼。张参谋悄悄地问:“团座,这是怎么回事?你连我都瞒过了。”曲长河不易察觉地笑了笑道:“现在,我没法告诉你。走,去審讯室。”
执法处的讯问室里,黑蝙蝠和他的搭档都醒着眼,看见周围的阵势,心里啥都明白了,只是周身被锁了经脉,说不了话。执法处的人,把俩贼匪架进圈椅内坐下,松了绑,然后,笔挺地静列两旁。曲长河走过去,抬手对俩贼匪的肩窝啪啪就是两掌,完了,就转回到正面坐下。那俩贼匪,先瘫软了一会儿,跟着眨巴眨巴眼,约莫小半个时辰,才渐渐缓过劲儿来。
曲长河阴着脸,眯着眼审视了一会儿,一字一顿地说:“黑蝙蝠,朱酉福,你好跑呀?!”
黑蝙蝠先丧气了一刻,接着便硬撑起身子,挂着不服气的表情回道:“曲司令,你好逮呀?!”
曲长河缓缓地瞪圆了眼:“黑蝙蝠,你的恶作到头儿了!”
黑蝙蝠不屑地哼一声,斜拧了眼,回看着曲长河说:“就你那本事?有种你放了爷,再来。宽你一年,你要能逮住爷,爷就不叫黑蝙蝠!”
曲长河把火压了压,又缜密地想了一下,然后鄙夷地蔑视着黑蝙蝠,故意嘲讽地问:“那你,咋把自己弄到我这里来了?”
“呸——”黑蝙蝠恶狠狠地啐了一口。然后骂道,“婊子养的卑鄙小人,就因为老子会找那驴日的‘扫描儿(剃头)。你,要不是借那驴日的……别人的手,你连爷的一根汗毛也动不了!”
啪啪啪,执法处的卫兵气得对着黑蝙蝠的脸,狠命地掴了几掌,接着又朝后背砸了一枪托。曲长河摆摆手——他要知道的,基本上明白了。就站起身很平静地说:“行了,拉出去吧。”执法处的人愣了愣,跟着问道:“请团座明示,就现在吗?”曲卫国头也不回,只甩了一下手——“就现在,立即执行!”
“呯——呯——”寂静的大河湾里,传出两声清脆的鸣响,枪声在水面上对撞着,惊心动魄地划过大马湾、小马湾,划过西淝河两岸的原野与村庄。两个罪恶的生命,终于结束在这个燃着粉彩的黎明。
回到卧室的曲长河,依旧习惯地立在窗前,直到听了两声枪响之后,他才走到床前,边宽衣边说:“张参谋,今天我要好好地睡它一觉!下面的戏,你接着演。”张参谋问:“团座,有一事我不明白,今天一定热闹,为啥不给百姓留个活口?”
“不能留!”曲长河边脱上衣边说,“我得对得起朋友。”
天亮以后,西淝河两岸沸腾了——村村寨寨的百姓,潮水般地涌向军营前面的操场。在众百姓一番又一番的请求声里,张参谋终于下令,撤去执法的士兵。愤怒的人群,瞬间扑向两具贼匪的尸首,施尽各种手段复仇泄恨。等那两具尸首,都被踢踏砍砸得没有人形了,大家也发泄得差不多了,张参谋才示意大兵拉开众人,泼油点火。
看着两片轰轰燃烧的大火,人们突然大声地吆喝着要曲团长出来,跟众人见上一面。等大家静下来,张参谋才大声说:“父老乡亲们,正值国难当头,抗战的非常时期,曲团长有重大公务在身,恕不能接见大家,还望乡亲们体谅!”
见不到曲团长,人们便对着营门,成片成片的倒身跪拜。
接下来,烧香的、送匾的、送吃喝劳军的、舞龙、踩高跷、走旱船的,处处人声鼎沸,混杂着一拨一拨的唢呐声、鞭炮声,直闹到日头偏西才罢。
五
这天夜里,曲长河又没有睡觉。他皱着眉头,只一个劲儿地抽烟,一根接一根。天亮的时候,抽出了小山似的一堆烟头。鸡啼成片了,日头也升起来了,曲长河才掐灭最后一根烟,咬咬牙,终于下了决心。
早餐以罢,曲长河脱去睡衣,换一身戎装,在镜子前整肃了一下,大声喊道:“张参谋,备车!带两个警卫,你,跟我一道去,拜客。”
很快,随着门外一排排高亢的“敬礼——”,张参谋陪着曲长河,健步走进操场。两个武装整齐的卫兵,同时拉开了两边的车门,四人上车。
卷着黄尘的美式越野军车,一路呼啸着,在平野间的官道上飞驰。开上大石桥的时候,好像是临时起意,车突然嘎吱一声就停了下来。曲长河与张参谋下了车,在汉白玉雕花的桥栏旁,面东伫立。西淝河水浩浩东流,朝日浑圆,瀑一河金黄耀眼的灿烂。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曲长河说:“拆了这座桥,我们将落下千古骂名。这可是当地百姓的心头肉啊!”
“团座,”张参谋说,“上峰有令,我们又不能抗命,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卢沟桥拆了吗?那么多雄关险隘,挡住日本人了吗?拆了这桥有什么用?不足百米宽的一条河,日本人的工兵,不用两日就能铺好浮桥!”曲长河转脸,气愤地瞪着张参谋,仿佛这拆桥令是他下的。
张参谋习惯了曲长河的脾性,并不介意,继续接过话茬说:“据史料记载,这座桥始建于元末,快六百年了。”
“是一位叫陈元普的乡绅,倾尽所有的家产自建的。这么宏大的工程,我义兄说,光石料就运了五年。不易呀!这一方百姓,都称他陈善人,当神敬。”曲长河拍了拍乌腊肉般油腻的白石栏杆。
“团座,此去,你义兄会跟咱走吗?”
“所以,我才备了两套方案,先礼后兵。”
“你觉得他有多大用处?”
“他是个奇人,能力学识都不可估量。正值国难当头,用人之际,我要他有大用。”停了停,曲长河又接着说,“以后我们只能靠两条腿和那几十匹马了,仅剩的这几辆车也得留下,明天到一个叫伍明的地方移交。妈的!江苏、山东两省的大员都龟缩到了阜阳城里,也不知汤司令在界(首)阜(阳)临(泉)这片三角地带能坚持多久。”曲长河用力地摁了摁桥栏,“日本人要在徐州吃掉我们,所有的部队,都早已去武汉集结待命,我们是最后一支。明日就开拔了。我们撤走后,要留下工兵连,负责拆桥。到时候,老百姓会闹翻天的。不用大兵威慑,桥怎么拆?那一幕,我无论如何都不想让义兄看到。”
“就恐怕……万一请不走他,又是闹市,来硬的,我总觉得不大合适。”
“不到万不得已,谁愿意打仗卖命?又有哪支队伍不靠抓丁扩充?到地方再说吧,何况抗战非常时期,保家卫国,我们都身不由己。走,上车!”
车到理发店门前时,太阳已升得老高了。理发店里正忙。理头的,洗头的,光脸的,垂肩的,闲聊的,忽然见了军车,又见走进两个武装整齐的军官,大家扭着头,张着嘴,都静静地定在那里。曲长河把理发店里看了个遍,只独独不见猴爷。他心头已预感到不妙,但仍抱有一丝不甘。于是,轻轻推开东间休息室的小门,依旧不见猴爷的影儿。一时间,曲长河的脸就变了冷铁,眉头拧出两只钢球。张参谋走到近前,悄悄碰了碰他。曲长河深深地呼了两口气,又眯了一会儿眼,他仍想推翻自己的判断,强忍着让自己的那张脸缓和下来,走到猴爷大徒弟的跟前,和悦地问:“应可,还认得我吗?”
应可愣了几愣,之后,才颤着变异的腔调回道:“认,认得,您常来……是师傅的好朋友。”
“你师傅呢?是不是街上遛弯儿去了?讲没讲啥晚儿回来?”曲长河问得尽量悠然。
应可连忙回说:“师傅昨天就走了,背着他那个褡裢,说是去南大山(六安)访友。”
曲长河的脸哆嗦了几下,接着与张参谋狠狠地对了对眼神,突然宣泄般地高声大叫道:“你师傅了不起——!是个奇人!奇人!奇人!”……
曲长河怪笑着走了。
理发店里的人,各是一头雾水。
六
两夜急行,天放晓时,部队就隐蔽在大芦寺的一片老松林里宿了营。
大芦寺离南照大渡口,也就五六里的间隔,由侦察兵引着,不大会儿,曲长河一行十余人,就上了淮河大坝。晨风细细,岸柳依依,胭脂红的日头,刚从东河湾里浮出来。观察了一会儿,整个淮河河道里空旷旷的,安静得出奇。
然而,一种潜伏着的不安,却触碰着每一个侦察兵的神经。曲长河歪着脑袋说:“情况不太对!”
张参谋说:“是,团座,这么一条大河,竟没有任何船的影子。”
“你再看,”曲长河抬手指了指,“下面的顺河街,正常的商埠码头,平时该是桅帆林立,很热闹的,可现在,一根桅杆都不见。”
张参谋说:“东边的下游,是日占区的凤台、淮南,还有东南方向河那边的寿县、正阳关一带,日本人会不是又有啥举动?”
“赶紧行动吧。”曲长河说。
“是,”张参谋说,“我立即安排。”
“看看能否花重金租幾条大一些的商船,刻不容缓。”曲长河面如冷铁,“近几个月,日本人一直在截击我们南撤的部队,形势对我们很不利,一旦暴露行踪,我们会成为他们集中对付的目标。等工兵连一到,迅速过河。最好能争取在大后天下晚开拔,走临水方向,斜插信阳。”
正说着话,一阵强大的嗡嗡声,从东面迎头瀑落下来,像谁突然捣翻了蜂巢。众人仰脸,三架飞机呈雁翅形划过柳林上空,直直地飞向西北方向。
张参谋说:“团座,这是轰炸机。”“是啊,”曲长河拧拧眉头说,“看样子是去轰炸阜阳的,古城又要遭劫了。”
“看,又一架!”河坡上一个端着枪的卫兵朝东南扬扬手,“是侦察机。”
飞机是沿着下游的河道飞过来的,歪歪的,大鸟一样顺着河道向西南飞过去,不多会儿,又打个踅儿绕回来,然后高高地爬升着,调头飞向正北。曲长河说:“看来,日本人要沿河西进了,而且,有可能是大规模的行动。”
“团座,会不会……我们暴露了行踪?”张参谋微露不安地说。
“不大可能,”曲长河说,“应该是巧合。”稍迟疑了一会儿,曲长河又问:“向西去,最近的河口有多远?”
“回团座!西去不远,有个五里渡,是个偏僻的野渡。”一位侦察兵说。
“走,我们过去看看。”曲长河抓缰绳上马,张参谋同几个卫兵紧随其后,几匹马在坝顶的小路上鱼贯而行,不一会儿就到了五里渡。五里渡,是淮河拐向西南的大弯处,很僻静,河面也相对窄一些。河的对岸,有只小渡船,干树叶儿似的隐在荻苇丛里。
“两岸都有陂滩,很好。”曲长河说,“就从这里渡河。避开南照大埠口,尽量不给那儿惹麻烦,就这样。张参谋,回驻地。”
七
大芦寺的后大殿里,曲长河焦急地等待着河下的消息。东南晌的时候,卫兵进来通报:“报告团座,外面有个人要见你,问啥都不说,就只要见你。”曲长河先皱皱眉,随口道:“带他进……”刚说了仨字,就突然打住了,接着想了想,随即调换了口气说:“请他进来!”卫兵转出去小声说:“团座有请!”一个穿着坎肩、裤管高挽、赤着双脚的人走进来。曲长河抬头,见那人背着撒网、竹笼,戴一顶缺了半边沿儿的烂草帽,正好站在大殿门外投进来的一片阳光里,活像一尊刚刚抹成的泥雕罗汉。
“请问你有什么事?”曲长河正了正身子。卫兵赶紧贴近那人道:“这就是我们团座。”
来人缓慢地放下渔具,搓了搓双手道:“曲团长好!”
曲长河皱皱眉,抬抬手示意说:“请坐!”
“谢了!不坐。情况紧急,我有事,需跟曲团长单独谈。”
“好吧,你随我来。”曲长河站起身,领着来人就进了西侧的小禅房。小禅房就是曲长河的临时休息室。曲长河说声“坐吧,”随即就坐到僧榻上;来人依旧站着,不坐。曲长河说:“你该告诉我你的来处。”来人赶紧摘下草帽,随手从烂草帽顶的夹层里捏出个纸卷说:“我是联络员老粗腿,八路军颍凤联合县大队的,这是我们支委同志给你的信。”
“唔,原来是友军。”曲长河慢慢地将那纸卷展开了看——
曲团长惠鉴:
基于目前情势,现将我们掌握的敌方动向与情报回馈与您,以便贵军审时度势,运筹帷幄。
一,为截击国军南下,从鄂西、豫南去武汉的通道,早已是日军的重点锁定目标。贵团是最后撤退的一支武装力量,建议改道沿史河进大别山,虽途艰但得安全。然,想此时,机会已失,如贸然渡淮南撤,孤立无援,沿途无助,更无策应,势必成为日军的众矢之的,亦当是万分凶险。
二,汤恩伯司令依然坐镇界首。阜阳东南、东北乡,颍上以北大部地域,目前还是我们的势力范围,日军未敢冒进;如贵军能暂缓南下,立足桑梓,有源有根,有乡亲父老,势必能龙腾虎啸,威震一方。
三,近几日,日军已用三个小队的兵力占领颍上县城,所到之处,杀人纵火,生灵涂炭;另一路,约一个小队的鬼子,开始由凤台夹山口溯淮西犯,他们有三艘汽艇,两挺机枪,前后呼应着沿河施暴。昨日,已于垂岗古镇、码头,杀我父老乡亲三百多人,奸淫残害我无辜姊妹一百余,如今垂岗已遭涂炭……从行为上推断,日本人只杀人放火,不抢掠转运财物,意图很明显,他们是要彻底切断漕运,让淮河北岸的码头、集镇全部消失,其用心歹毒至极。接下来,紧邻垂岗的润河镇万分危急,据我们掌握的情况,仅润河码头商铺的大仓里,现存粮就有七十多万斤,无法运走。如再不阻止日军横行,可怜我沿淮这些岗、镇,将无一复存,一方百姓都将惨遭杀戮!
四,惜我乡抗日力量薄弱有限,无法正面抗击贼寇。故恳望贵部能暂缓南下,以您一团之优势,机动运筹,先吃掉他区区一个小队,应如探囊取物;反手又可轻易地光复颍上县城,吃掉日军那三个趾高气扬的小队,打他措手不及,以震慑小鬼子,令尔等再不敢过河北上为恶。你们潜留的这支奇兵,如发动逆袭,日本人是想不到的。况,您退有阜阳、界首、临泉为依托;进,则百里平原任出没。能留下来,当是明智之首选。待威震一方,功成奏凯之时,再伺机南下更妥。
常言道: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兵执诡道,伺机而动,大事必成。蒋委员长说得好:地不分南北,人无论老幼,只要是赴国之安危,救民族之危难,处处皆为战场,在哪里都是抗日。
兵贵神速,再次恳望曲团长三思!
您的好友躬身拜上
曲长河看了信,好一会儿沉吟。他暗自思忖,此是共产党的一支土八路,怎么有人会熟悉我?想了想,他便觑了来人一眼问道:“你们支委是颍上人吗?”
“回曲团长话,他是阜阳县东北乡的支委。”老粗腿说,“半月前颍上沦陷,原支队的支委、队长,都在组织抵抗日军进城时牺牲了,所以,他才受组织委派,暂时带着我来,重组颍、凤两县的临时支委会。”
恰这时,张参谋在门外说:“团座,他们从河下回来了!”
曲长河蓦然起身,本能地拽开门就走了出去,竟把老粗腿撇在了小禅房里。
转出小禅房,曲长河就迫不及待地问张参谋:“事情办得如何?”
张参谋说:“团座,情势比预想的要严峻,埠口的船,全都跑光了,就剩两只倒腾货物的小舢板,其他再无可用船只。附近找遍了,都寻不到,咋办?”
曲长河的眉头又拧起两粒钢球,一双眼凶凶地凝视着大殿外的香炉,香炉里,有土香的烟缕在强烈的日光里蠕虫一样扭动。看着那烟缕,曲长河眼前又浮现出刚才看过的那封信,隐乎又想起他远在河北的乡亲父老,似有哭喊与求救声在耳边响起,还有日本人的追杀与咆哮声,他的心,似有所触动。
这当儿,精明过人的老粗腿,早从小禅房里转出来,他觉得时机正到火候,就轻轻走到曲长河侧旁,抱抱拳说:“曲团长,我乡百姓正翘首以盼,您就是我们这一方的救星,请您给个话,我好快些去回复我们支委。”
曲长河一震,似从梦里惊觉过来,他揶揄了老粗腿一眼,突然冷了脸道:“请回复你们支委,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军令如山,恕难从命。送客!”
老粗腿一脸错愕地看了曲长河一眼,然后走到大殿门口,无奈地背起自己的那一嘟噜渔具,被一个端枪的卫兵紧随着送了出去。
老粗腿走后,曲长河开了个紧急会议,决定就地取材。
离五里渡最近的洪桥村、西楼村、老瓜园村,总共百十户人家,都被强行号了门扇、赋闲的梁檩、超过四尺长的木料、条几和织布机等,以备捆扎摽大排,供兵马渡淮河,并且严令:天一抹黑,只要号过的木料,全部自行送到五里渡,有敢抗命贻误军机者,一律枪毙。军令一下,三个村子的百姓,都乖乖地拆了织布机,敲掉了条几的腿,卸了门扇……湾里人家,本来就穷,半埋在地下的土堆房子,有扇门,看着还像是住人的窝儿,摘了门扇,家家的房子,都张着黑洞洞的大嘴,突然间变得怪模怪样的,活似要吞人的坟丘。
天将过午,老粗腿又带了信来,而且是插了羽檄的急件。曲长河很不耐烦,看时,写信人已不再称呼他的军阶,开头却是:长河兄弟。内容大意是:日本人已到润河,见人就杀,一个不留,整个润河古镇沿街、河下街、码头,到处是被枪杀的尸体,所有的房屋、粮垛、大仓,已烧成一片火海……信上最后说:看在结义兄弟的情分上,乞求您哪怕仅滞留几日,救生灵于旦夕,灭倭寇以雪耻!落款是——您的义兄。
曲长河暗想,原来真就是他……沉默了一会儿,他静静地看着老粗腿说:“请转告你们的支委同志,很对不住!我也想,但是不行——军法无情,我委实身不由己,不能接受所托。后天晚上必须渡河,奉命南撤。”
老粗腿重重地看了曲长河一眼,轻轻笑了一笑,然后叹口气,很平静地说:“那好吧,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我们支委也料到会是这样。既然贵军非要渡河南去,我们支委已有安排,让我们游击分队,全力协助你们。”
曲长河的眼,稍觉意外地闪了一下光,接着有些不屑地随口道:“你们游击队有几个人?还要协助我!”
“回曲团长,”老粗腿说,“我们人是少,但地形熟悉,刚组建的,就十一名队员,基本都派过来了,主要负责为贵军侦查日军动向,外围警戒瞭望,传递情报啥的。另外,我们在南照码头找到一座囤货用的大船屋,已跟主家商量妥当。为赶时间,队员们正在河下起桩卸索,加紧补漏补缺,以备你们夜渡。那船屋虽不算大,一趟渡个三五对人马还能行,都是自己人,尽我们所能帮你们吧。”
曲长河心头一热,但他还是提一股冷静之气,把那心头的热强压了下去。接着淡然地说:“知道了,谢你们的厚爱。不过,那船屋何时可用?”
“放心吧,”老粗腿爽快地说,“我们保证不会误事,到时一准给你们送到五里渡……”
八
西瓜早已罢园了,垄间的瓜秧也早已叶焦蔓枯,只有一些凌乱的蒿草丛里,几处倭瓜还绿凶凶的,硬挺着勃勃生机。秋虫铺天盖地的鸣叫着,它们似乎明白来日无多,都在拼命争抢这后秋的时光。
李支委躺在废弃的瓜庵里,脸上盖一张大刀片子似的青黄烟叶,正在仄耳细听。若在平安年代,这弥野的虫鸣,当是很美妙的自然和声,能听得人魂荡神游,飘忽天外。可此时,李支委从秋虫的鼓噪里,听出的却是一轮一轮的喊杀、哭嚎、惨叫和枪炮的鸣响。纷乱的臆想,始终令他惴惴不安,心潮难平。他觉得自己的情绪有点儿躁动,于是就开始调动视觉,以掩盖听觉。透过烟叶边沿下的缝隙,他斜了斜眼,不远处的一簇西瓜叶软塌塌的趴在地上,已经灰黑朽烂,上面的薄霜早凝成了水滴,他知道,太阳开始发威了。突然,他快速地划拉下烟叶,耸着眉骨坐了起来;因为,他从纷乱的虫鸣里,捕捉到了一绺非自然的杂音,那是人的异动——他判断:该是老粗腿回来了。透过人字形的庵棚口,他朝湾地尽头的下河路上瞄了瞄,下河路顺着河坝斜斜地爬上天去,空空如也。他笑了一下,接着把屁股磨了半圈,脸就朝向了瓜庵的北口,他看见,老粗腿从地北头的荒草丛间出现了。因为荒草很深,没了长腿,老粗腿的上半身,就如一只大乌鸦在草尖上游动。从老粗腿比平时缓慢了许多的节奏上,李支委看出了端倪,他于是长出一口气,终于把悬着的心暂时放了下来。
老粗腿虽然走得不急,可一进庵棚,话头和行頭还是同时扔到了他面前:“李支委,妥了,没到五更天,曲团长和他的一团人马,全都平安过了河,您就放心吧。”老粗腿说罢,牛一样喘着粗气坐到草铺上。
李支委拍拍老粗腿的腿说:“歇会吧,这几日辛苦你了!”
“别管咋着吧,总算送神送到西天了。”老粗腿说。
“河南边撒了几个?”
“仨人。”
“都交代他们了吧,一旦遇到危险,任务立即暂缓,先要保证自己的安全。他们的组织刚刚重建,收拢这点家底不易,不能再出差错。”
“放心吧,你的意思我都传达了,不止一遍。另外,按您的吩咐,洪桥、西楼、老瓜园的乡亲也都通知了,现在,这几个庄的人可能都在河下紧着拆摽,各自认领自家的物件儿呢。”
“是得抓紧,小鬼子说不定啥晚到,不然露了马脚,这几个庄子保不定会遭殃。他们那些国民党部队,拍拍屁股说走就走了,可我们还得活。”
“唉——”老粗腿叹了口气,愤懑地说,“就是一帮中看不中用的东西,见死不救还抗什么日?除了吓唬老百姓,啥用没有。”
“曲团长也是身不由己,”李支委说,“从河北到安徽,虽说是抗日打仗,一路上受了不少憋屈。”李支委嘴上虽如此说,但心里,仍然因未能遂愿而不快,他无奈地苦笑着说:“空谋一场,计划落空了,终究没能救得父老乡亲。”
“你又不是菩萨,法力无边,这是无奈的事。”
李支委暗暗抓起一把土,狠命地攥了攥,过一会儿,又揉搓着细细地撒下去,然后嘴里幽幽地叹道:“长亭守望情肠热,折柳奈何淮水寒。”
“你也别想那么多了,”老粗腿揉了揉膝盖,“这几日你的心都怄枯了,咱能不能消停会儿?”
“消停?”李支委抬眼看看老粗腿,“撵不走日本人,消停,谁都别想。”
“谁知道这抗日要抗到驴年马月,叫想也不敢想啊!”
“哎,对了,”李支委扭过头来问,“这南照集疏散动员得如何?”
“嗨,别提了,”老粗腿摇摇头说,“有钱有势的都跑了,乡长、保长只是做做样子,派乡丁敲着锣沿街喊几趟,结果自顾自,偷偷溜得比兔子还快。丢下的,净是些穷街坊,苦老百姓。这些人世代守着家守惯了,没几个愿意离开自己的窝去逃命的,大家就聚在街沟子里乱吵吵,说是国都亡了,还跑啥。跑出去吃谁?睡哪?到哪儿不是个死?还不如死在自己家里。你说咋弄?咱是秘密组织,又不能名堂蜡烛地去宣传,去动员,只能背地里找那些明事理的好心人,间接地去做工作,说明利害,扩散扩散吃紧的消息,力不从心哪。”
“在劫难逃!”李支委绷着嘴,一双眼慢慢就聚出了凶光,看着有些恐怖。
“唉,这人呐,越穷越死心眼子,还死犟。”
“自己的命,自己的家,活在自己的土地上,鬼子来了,就没有一点儿周旋或反抗的念头,都这样低着头等死。”李支委一拳砸到地上——“守善、守德、守礼、守义,最后守成了一身的愚蠢,奴性——可悲啊!”
“行了,你也别光顾生气,我快饿脱气了。”
李支委郁闷地喘了两口粗气,然后抓起褡裢,探手拽出个炒面袋子递给老粗腿说:“快吃吧,葫芦在你屁股后头,是干净井水。”
“噢,”老粗腿搓搓手,接过炒面袋,用指头撑开了,低低头,就伸着舌头贪婪地先卷了几口,然后才抓过葫芦,洇着水急急地下咽。看着老粗腿那样子,李支委正想提醒他慢点,别呛着,可话还没出口,庵棚外突然地就射来一串子枪声。俩人的神经骤然抽紧,老粗腿举着葫芦愣在那里。李支委瞪着老粗腿说:“小鬼子到南照了?来得这么快?”跑出庵棚,俩人屏住呼吸仔细辨了辨。“不在南照,”老粗腿说,“这先响的是连发的机关枪,河南里——好像是回头庙那一片。”李支委说:“坏菜了……”下面的话还没脱口,就听见几排密集的枪响之后,大片的枪声就像引燃了鞭炮作坊,铺天盖地的爆响起来,而且异常猛烈,不多时,又有掷弹炮的声音,嗵嗵嗵地,纷乱地炸响。
“出大事了!”李支委狠狠地闭上双眼,一掌拍在脑门上。
“咋办?”老粗腿张着大嘴。
“还能咋办?”李支委此时的眼神能洞穿钢铁,他抚抚胸口,让自己尽量平静下来,之后才缓缓地说:“看来,日本人早就布好了圈套……现在一切都晚了,啥办法都不中用了。你赶紧去摸摸情况吧,告诉同志们,一定绕开五里渡往西撤,宁可远一些,从西线的马台子与陈村之间渡河往返,不然再往西,从三河尖,要确保每一个队员安全,绝不能出任何差池。”
“好吧。”老粗腿把葫芦递给李支委,回手紧紧炒面袋口,系好了塞进怀里,看了看李支委说:“你也多保重!鬼子马上就会到南照,这里也不安全。”
“你路上更得小心。”李支委又拽出几袋炒面,“给另外的同志带上,快去吧。放心,我不会有事。回来时,到下一个联络点等我。”
老粗腿又看了李支委几眼,才转身匆忙离去。
看着老粗腿渐渐远去的背影,李支委想:不弄清结果不行,这里就是刀山利刃口,我也得坚持到午后再说。他于是又折回庵棚里,坐下,开始尽力调动两只耳朵,凝神谛听。大约一个时辰过去,河南边的枪炮声不但没能停息,反而又出现了飞机的轰鸣,接着就是炸弹轰炸的锐响与震音音波,那一轮一轮的轰炸声,就如铁钩,在不停地抓挠着李支委的神经。
“蠢货——!”李支委提丹田一声沉郁的怒吼。一股腥咸的液体泛漫开来,热辣辣的,李支委知道,自己把舌头咬破了……停了好大一会儿,他才拿起葫芦,用冷水漱了漱有些蛰疼的嘴。就在这当儿,一阵鲜有所闻的马达声由远而近,均匀地从杂驳的枪炮声里浮出来。不好!李支委想,鬼子来南照了。他于是急急地挽拧起大褂子的下摆,爬上大坝,猫着腰蹲进野麻丛里观望。不多会儿,河面上就出现了汽艇,是三艘,船头架着机枪,船上站满了端着枪的日本兵,一排排表情森严。但奇怪的是,三艘汽艇到了南照码头却没有停留,而是一路鸣响着,匆匆西上,似乎另有任务。李支委忽觉眼前一黑,他知道,五里渡的乡亲麻烦了;不但五里渡,另外还有一个更大的麻烦。李支委锁一锁眉骨,暗暗咬咬牙想:就算死马当活马医也得去。可人都派出去了,不管来得及还是来不及,这一趟必得自己独闯了……
九
为吃掉国军这个团,日本人不知调动了多少部队,遍地黄土疙瘩似的鬼子,把包围圈简直围成了一道道的人墙。仗快打了一天一夜了,天像一张受惊的黄病脸,混沌而灰暗。
包围圈外围的东北角,有两个人潜在荒草丛中,正悄悄地靠近鬼子阵地。二百米,一百米,七十米……后面的人开始拽住前面的人不放,终于,俩人都栽倒了。“你不能去!这太危险。”老粗腿死命地抱住李支委的臂膀。看看东北风渐猛,李支委有些急,“东风不过晌,西风渐渐长,这是唯一的机会。”他再一次强调说,“我必须去!”“不行!”老粗腿央求道,“只要惊动一个鬼子,那就是一回头的事儿,你想活都活不成!”李支委貌似坦然地笑了一下道:“哎,听我说,这枪炮震天,别说我在他们背后放呲花子(火药箭),就算大声喊话他们也听不见。这叫乘其不备!”“不行!除非你先把我毙了!”老粗腿瞪着充血的眼。“好吧好吧,别动怒,我们再想想其他法子。”李支委拍拍老粗腿,想让他平息下来。然而,就在老粗腿一转眼的瞬间,李支委抬手对他背后戳了一下。老粗腿觉得肩胛的筋一麻,两只手立时失了握力;李支委快速地掰开他的手,弯着腰,野猫一样向前蹿出去。五十米,三十米,二十五米,李支委目测着……其实,李支委心里也在打鼓,他知道老粗腿说得对,只要稍有不慎,一暴露,那他就必死无疑。二十米,他已经能闻到鬼子酸馊的臭脚丫子味了。他把头稍抬,看见的都是鬼子屁股、后背、弹药箱。稳了稳心神,等那份儿紧张稍稍落了潮,他才谨慎地爬到一个土堆后,悄悄地支好了三支呲花子。呲花子是特制的,比过节时放的那种要大,花筒外壳上,都写着醒目的黑字:“长河,借火突围”。捋好三根长长的炮捻子,李支委拔出纸眉子,吹一吹,就点了火。只是扭头停了一眼,认定三根炮捻子都燃着了,他才像脱兔一样,回蹿进深深的草丛里。
等看见李支委安全返回来,从不流泪的老粗腿,竟嘿嘿地哭出声来。“好了。我这不是回来了吗!”李支委笑了笑说。老粗腿搌搌泪说:“顺利吗?”“顺利。三支消息箭都放进去了,下边就看他们的造化了。”
也就半个时辰,西北片儿的包围圈内,一条长长的火龙出现了,借着强劲的东北风,瞬间烧成一片火海,鬼子的那一段人墙,很快就被漫卷的火阵吞沒了。李支委站在大河堤上,见国军潮水一样突围出来,就摇了一下手里的白毛巾,提前等在远处的老粗腿,撒腿就朝西南方向跑去……
曲长河跟他的十几个手下,是午夜被俘的。
打扫战场、集结整顿、互相交接完毕以后,大批鬼子已陆续取道向西南开拔。剩下的少部分,也各自分流去凤台、寿县及淮南方向,他们皆属当地驻守部队。不可思议的是,费尽洪荒之力后,曲长河又站到了高高的淮河大坝上。五里渡,一个不为人知的草芥之地,却让他两次铭记——眼前是一片极为恐怖的场景:河里的浮木大部分还在,河滩上也倒伏着许多木料与门扇,夹杂着大片大片的尸体,都是乡亲们的尸体;北岸以远的平野里,洪桥、西楼、老瓜园三座村子,都已焚烧成了地图一样的黑色斑块。一位长得像粮囤的日本少佐,两手拄着军刀,得意地看了看曲长河,又朝对岸努了努厚厚的猪嘴,意思是在说:看,那些都是你我共同的杰作。被反绑了手臂的兄弟们,不时地聚拢,始终将曲长河围裹着,不想让那矮子少佐靠近。少佐心里明白,并不发作,只诡气地眯着小眼觑了一会儿,然后突然扭头嗨了一声,一群荷枪的日本兵涌上来,推搡着将他们驱赶下淮河大坝,赶到河滩上。少佐第一个走上汽艇,依旧拄着军刀,叉开腿站稳了,才绷着脸挥挥手。不一会儿,三艘汽艇就启动了。接着,许多日本兵一拥而上,呼喝着拉开兄弟们,由两个剽悍的鬼子,快速地将曲长河架上汽艇。汽艇翻着水花,先退了一段距离,跟着一转舵,划着弧线兜了一圈,当汽艇再次朝向南岸的滩头时,架在船头上的机关枪响了,只一瞬间,十几个兄弟就全倒下了。之后,闪在两边的鬼子兵,才开始呜哩哇啦地怪叫着,纷纷登上汽艇。河滩上,太阳灿着炫目的光芒,晃一地炽烈的金黄……曲长河昂着脸,痛苦地闭了双眼。
三艘汽艇载着鬼子,推着浪头向东,顺流而下。船队很快又经过南照码头。码头上静悄悄的,岸上的街面,能瞅见很多人埋着半拉脸,躲在门窗后面向河下窥望。此时的矮胖少佐,只扭头朝河上的埠街看了看,船队就过去了。又过了大约半个时辰,就到了润河码头。润河古镇没了,一眼望去,活像一片黑黑的烂土窑遗址裸露在空旷的河埠上。三艘汽艇依岸泊停,十来个鬼子抢先下了汽艇,曲长河也被架着走了下去。最后走下去的,是重新挎好了军刀的少佐。他扛着屁股走到下河路的半坡上,然后扭身,看着河下的鬼子。三艘汽艇重又转舵向西,艇上的鬼子都笔挺地站着列好了队,少佐回头,眯了一眼曲长河,然后面对河下的鬼子,张扬着,用夹生的中国话并做出下劈的手势说:“南叫(照)的,要,立即消失。开路——!”“嗨咿——!”河下的鬼子顿着首,齐刷刷地应了一声。
看着三艘汽艇鸣着笛西去了,少佐邪恶地对曲长河笑了笑,随后拍了拍他的胳膊肘:“我们的,一样——开路!”
这一幕,都被老粗腿看在了眼里,他就躲在东侧的芦苇丛里,离下河路不足五十米。也不是老粗腿胆大,他跟李支委是老搭档,学的;李支委常说:打仗像下棋,每一步,都要叫对手想不到。
曲长河被鬼子簇拥着,上堤,下堤,最后被推上一辆军用卡车。老粗腿始终尾随在后面,直到军车扬着土灰,在原野上颠跳着远去。
十
两天后,老粗腿、李支委与寿县、凤台、颍上的代表,都聚在单家岗的一户农家小院里。会上,李支委着重阐释了解救曲团长的重要性。然后说:“曲团长就关在颍上警备队,有两个排的鬼子看守,防卫很森严,明天就要起解凤台。敌人有备,我们不为。况且,凭我们的力量,根本无法施救。下一步,我们只能从押解途中另谋对策,还望各位都说说看法。”
大家都沉默了,好一会儿,淮南来的代表说:“在鬼子窝里,救这么个人,风险冒得太大!不值当。”接着有几个代表都说了大致一样的话,李支委一直静默地听着。最后,凤台的代表说:“现在,鬼子立足未稳、力量最薄弱的只有颍上,如果没办法,那咱只能放弃解救。”“那好吧,”李支委说,“这话题先撂下,请凤台来的同志,把鬼子明天要走的这条路上的大致情况说一下,沿途的集镇、要卡,特别是沟、河、桥。”凤台的代表详细介绍了沿途情况。听完后,李支委很坚决地说:“人,一定得救!我走过猫集西边的那座余板桥,有印象,木桥桩,建在很高的丘坡上,很陡峭,水也很深。我想,那倒是个顺手的地方。”几声唏嘘过后,凤台的代表说:“那哪行?就到凤台县城了,鬼子眼皮底下,稍有动静,别说救人,救人的人一个也逃不掉!”李支委说:“那是常人的想法。这先别管,你只需告诉我,要按时搞塌那座桥,有没有把握?”“那还不容易,这种事儿,过去劫路的土匪就经常干,只需一把锯子,一根钢钎,再扯条绳子……”李支委连说了几个好,接着就开始布置具体行动方案。
大官道上,三辆军车颠颤颤地开过来。李支委悠闲地避在路边,相向而行,可他的身上,每根神经都绷直了,心思全聚在了那双眼睛上。三辆车轰轰隆隆地就过去了,他的眼快速地扫过——第一辆,前面驾驶室内,坐着少佐跟司机,后面敞篷里坐着四个荷枪的鬼子,内里被遮住了,看不见;第二辆前面就一个司机,后面也是四个鬼子,跟前面一样;第三辆一晃荡就开过去了,他果断舍去车头,只看后车厢,车厢里坐了八个鬼子,遮得更严实……“长河到底在哪辆车上?”李支委急得两眼冒火,准备的手臂平拖着。凭直觉应该在第二辆车上,但这只是猜测;如果在第一辆车上,那计划就泡汤了。信号如何发?他握握拳,犹豫不定,瞬间就急出一头的汗。成败只是分秒之间,容不得迟疑,就算错了,信号也耽误不得。他定了定神,在心里说:发!就在他纠结着、快要举起单只胳膊的时候,前面的军车竟出乎意料地停了下来,这意外引得他一阵诧异。接着他看见,最前头的车缓缓右拐,下路了,后面的两辆也跟着拐弯,一起开进了路西的一所大院。他长出了一口气,擦了擦脑门的冷汗,这才突然记起,那应该是鬼子的一个补给站,还住有鬼子的巡逻队。
李支委开始慢慢地向路西斜过去,沿路边趋着小步前行,心思在随机的境遇里快速地盘算着……离补给站越来越近了,岗哨远远地就发现了李支委。他一边走,一边宁心静听着:开始是许多鬼子跳下车的杂沓的步音,接着是端水洗漱的水音,最后是一阵叮叮当当的瓷音,他判断着,鬼子是要在补给站里临时休息、吃饭了。
走到补给站门前的当口,李支委向里一瞄,三辆军车都早已调头冲外,他一无所获。狗日的鬼精!他在心里骂道。但只是一迟疑间,他便咬咬牙,寸一寸身,整个人立时变幻了神色。只见他挪着畏葸的形体,边走向鬼子岗哨,边探头探脑地朝补给站里张望,望了还望。岗哨见了,端着刺刀怪叫着对他冲过来;他见状,赶忙弯腰作揖,并指着院里,拿两根指头夹夹自己的头发。叫声惊动了院里的鬼子,五六个家伙神情紧张地冲出来,其中一个,大约是巡逻队的头目,警觉地看看左右,见只一个背着褡裢的人,就瞪着眼,呵斥着把李支委带进院子里。
矮胖少佐刚在水池边洗了脸,转过身来看了一眼,奇怪地问:“怎么回事?”巡逻队的头目提抓着李支委的衣领,狠命地把他推到少佐面前。李支委晃了几晃,好像勉强才歪斜着站稳。少佐疑惑地看看他,似乎很平和地说:“你,要来的干新(什)么?”李支委扶扶肩上的褡裢,取下来,恭敬地双手递给少佐。少佐退了半步,褡裢被另外的鬼子接了过去。紧接着,推子、剃刀等理发用具都被拿了出来。少佐指了指,那眼神大概是问他:“拿这些到这里来干什么?”李支委笑着哈哈腰,先指指一个头毛又乱又长的鬼子,又指指理发的推子。少佐仰脸撅撅厚猪嘴,明白了;但他依旧射着很凶的眼神,极费劲地说:“他的头,为新(什)么?”李支委摸摸自己的肚子,又哈哈腰说:“我,饿了,给你们剃剃头,给我点吃的!”然后又指指食堂里的饭碗。“吆——唏!”这回少佐彻底明白了。他觉得,这个中国人很不可思议,也很有意思,于是就来了兴致。他“嗨”了一声,招呼那个乱毛,让李支委给他剃头。乱毛嗨了声,丢下饭碗,搬着凳子过来,规规矩矩地坐下了。李支委解开捆绳,把紧卷的围布展开,给乱毛围上,拍拍手,开始给他剃头。许多鬼子停了吃饭,看戏一样围了个圈,少佐更是用心地审视着。李支委亮出他娴熟的手法,只一会儿,便把那乱毛的小平头剃得有型有样又匀称,那乱毛突然就精神起来,看着,像个清秀的洋学生。艺道总是共通的,不需要语言,少佐暗暗地惊叹:不错的技法!他的眼神终于柔和下来,戒备也随之消弭。许多鬼子都盯着少佐,有几个小声嗨着并顿顿首,也请求要剃。少佐突然变脸,瞪着眼哇啦了一句,那一圈鬼子整齐地跺了一下脚,然后,都乖乖地散开,各自去吃饭。少佐拍拍李支委,又指指自己:“我的!”李支委笑着,哈哈腰,竟自去打了半盆清水,又到厨房里要些热水勾兑了,端到石台上,然后又拉过凳子,请少佐先洗头。他仅仅用了些小指法,就令少佐畅快地享受了一回神奇的头浴,跟着理头、捏肩、捶背、采耳、搓脸,又一轮绝活下来,只把那少佐拿捏成了一堆酥软的扣肉。这其间,李支委才巧妙地偷眼幾次,三辆车的车厢被他尽收眼底。这回他看清了:其他两辆都是空的,曲长河真就在第二辆车上,面朝外坐在最里边,双手被捆在横梁上,只是面目看不真切。他暗想,自己跟鬼子的这一出儿,长河也一定都看到了。
活儿终于做完了,少佐被李支委收拾得清清爽爽,齐整又光鲜,引得许多鬼子都向少佐竖拇指。少佐也很兴奋,对着水池上的镜子好一通照,完了,他突然大叫一声,又指了指李支委。厨子慌忙端了饭菜跑出来,摆好了,又搬过凳子,请李支委和少佐一起坐下吃饭。李支委连忙摆手,不停地哈腰后退着说:“不敢!不敢!……”少佐哈哈大笑,拍拍李支委说:“坐下,吃!我——跟你,是——朋友!”李支委哈腰道谢着,怯怯地抓起俩馒头,先张嘴咬住一个,另一个塞进大褂子兜里,然后向院门口指指说:“太君,俩馍就够,谢了!谢了!我还等着赶路,不打搅了。”说完,又对着少佐深鞠一躬。少佐很无奈地摇摇头,眯眼想了想,从上衣兜里夹出一张名片塞进李支委手里,“你的,我的,朋——友!”“哎,啊,不敢不敢!”李支委不停地弯腰顿首。少佐生气了,大声说:“我们——朋友!”李支委很害怕地一愣,继而知趣儿地回道:“哎,朋友!朋友!”少佐又指指名片说:“你,要去——找——我,凤台宪兵队,给——我——理头。”李支委赶紧将名片藏进内衣兜里,连连回说:“一定一定!”“你的,这个!”少佐竖起拇指,满意地笑着,边替他抻平肩头的褡裢,边携着他的手臂,亲自将他送出补给站的大门。看他走了,少佐还没忘了扬扬手,冲他的背影说:“我们的——朋友!”李支委往前紧走几步,故意拖了一会儿,才慢悠悠停下步子,突然回身弯了腰说:“嗨!朋友!好朋友!”
补给站距离余板桥大约有四华里。刚上大路,李支委就看见半里地外一个推独轮车的队员,正焦急地向这边窥望。从容地走出一段距离后,李支委把一支单臂高高举起,推车人见了,也转回身去,高举了一会儿单臂,然后放下……这是李支委独创的接力传信法,四华里区间,消息瞬间就传到了。
在走到离余板桥不足一华里的时候,少佐带着鬼子就赶上了李支委。少佐从驾驶室斜出半个身子,对路边的李支委笑着招手。李支委赶紧恭敬地站住还礼,看车队对他鸣着笛,隆隆地开过去。追着车后扬起的土烟,李支委提着气,骤然加快了步子,两只聚了光的眼,一眨不眨地紧盯着前面。余板桥越来越近了,他觉得只一忽儿的工夫,第一辆车就上了桥。他瞬间定格,纹丝不动地注视着;车一上到桥面,左边突然就瘸了腿,一歪斜,跟着就翻下河里去了。后面的车慌乱地调着屁股刹住,许多鬼子跳下车,慌乱地跑着,叽里呱啦怪叫着乱成一团。
板桥塌了,塌了半边。说来也怪,那第一辆车脑袋冲下,仰面朝天地整个儿扎进河底,咕噜咕噜冒着泡,很快就被水漫了……第三辆车上的八个鬼子连司机,都跑到烂桥边,看着被河水漫了顶的军车,急得手舞足蹈地怪叫。不一会儿,就见水底有一只糊满黄泥的手在隐隐抓动,四五个鬼子扑通扑通地跳下去,摇晃着在翻转的车底梁上站住,然后一起去拉那只手,只是车尾与陡峭的河墙间太逼仄,费了好大劲,才把那个鬼子拽出来,弄上岸时,像条泥狗一样,软软的已不知生死。之后,水下再没了动静。站在水里的鬼子急了,趟着齐腰深的水,一起摸向车头。一个很有种的家伙,抓着脚踏板潜入水里,拼命地去拉驾驶舱的门,门如磐石,纹丝不动。那家伙露出脑袋吐了几口水,随后扒着脚踏板,急得用两只脚疯狂地跺车窗玻璃,可水的阻力令他的脚轻飘飘的,总是使不上劲。
第二辆车上的鬼子,有两个下了车,跑到前面去帮忙;剩下的两个,扒着车边框举着头朝前看。这时,只见一个黑影从车底飘出来,身法快如灵猿,一闪一晃就站到了车厢里。只见他面朝外,一个极快的转体,分别向俩鬼子的颈项砍了两掌,跟着又一个大转体,张开双臂,将两个软塌塌的鬼子拖进车厢里……
桥边的鬼子无计可施了,只好鸣枪告急。不大会儿,补给站的鬼子就到了,到了也是束手无策。等凤台县城的鬼子赶到,又调来吊车吊起水下的汽车,车里的少佐等五人,早已魂归故里。
六具尸体被裹了白布,运走了,鬼子们才想起查看桥北的车辆。他们发现,车厢里又添了两具尸体,曲长河早已不知去向。
后来,鬼子经过勘察,北边一华里外,发现了几串带泥迹的脚印。顺着脚印斜向西北的草丛里,又发现了遗弃的锯子和拴着拉绳的钢钎。从倒伏的草丛延伸,那脚印一直踩向西北的花家湖方向。再后来,鬼子认定,曲长河一行只能进花家湖,向北逃。于是,就调动大批鬼子,沿花家湖一线,地毯式的向北搜索,追击。
十一
日本人重修了板桥。修好桥就撤走了。人撤走的时候,天就黄昏了,板桥四周一片寂静。其实,曲长河并没有离开板桥,沿着板桥下的那条小河向西不远,他就坐在一片松软的蒲草里,沿河的两岸,都生着茂密的荻苇与鹅柳树。板桥上后来发生的事,他都看得真切。
天黑透了他们才开始行动。一切都是按事先设定好的,每一站都有人护送,过淮河、住丰庄、绕正阳关、涉姜家湖,听着淮河上巡逻艇的鸣音,尾随着鬼子河岸巡逻队的脚步,一路畅顺,第三天午后,四个人就到了王截流。
最后两位接应的人也走了。老粗腿目送了好大一会儿,才转回身来。他冷冷地对曲长河说:“咱走吧。”于是,俩人一前一后,走进深深的湾坑凹里。
日头栖树的时候,俩人就到了目的地。曲长河抬头看看,又是那个五里渡。老粗腿梗梗脖子,闷闷地说:“上河坝。”曲长河一愣,迟疑了一下,才轻声说:“这?安全吗?”“安全!”老粗腿语气有些生硬,“这里的老百姓都死光了!鬼子不稀罕了;他们的人,都逮你去了……”
太阳快坠河了,河道里红光漫溢,河水如血。老粗腿同曲长河并肩坐在河坝的一处垭口上,这是下一站的接头点,三河尖的人会来接曲长河。老粗腿在任务将要结束的这一刻,突然觉得,心里一下子就空了。这不是一般的空,空得令他真想大哭一场。他呆呆地望着河水,嘴唇嚅动着:“都死了,死了,南照集的人也给鬼子杀光了……”曲长河缓缓地垂下头:“我们太弱了!”老粗腿继续自语:“我们李支委,要是有你曲团长的那些兵,早把这些狗日的鬼子收拾干净了。可惜啊,天不给活路……”曲长河头垂得更低了,且悄悄地叹了口气。老粗腿察觉了,心又动了一下。“嗨,我咋又犯贱!”他想,虽碰过钉子,但仍是不死心,于是说道:“为了救你,我们李支委连命都不要了!”“是!”曲长河点点头,“你们李支委是个奇人,无人能及。只是,救了我又有何用?”“咋没用?”老粗腿转念一想,经历这样一场变故,曲长河应该有了转机,他似乎又嗅到了希望,于是就调和了语气说:“救你就是为了一同抗日!”曲长河失落地摇摇头说:“跟你们一块儿?我现在孤家寡人一个,还能抗什么日?”老粗腿扶扶曲长河的膝头说:“你不是一个人,你还有兵。”曲长河诧异了一刻,突然扭过脸来问:“你们要送我去哪儿?”老粗腿觉得有门儿,就笑了说:“去哪?那要看你自己的意思!”“什么意思?”“你还有兵!”老粗腿眯眼看着曲长河,“张参谋带的西路兵,被李支委使巧计解救了。现在,他们都在三河尖驻扎,四百多兄弟等你呢!你说你打算去哪?”听了这话,曲长河的眼睛缓缓地亮起来,那张疲软的胡子拉碴的方脸,再一次神奇地恢复了刚性。老粗腿很期待地瞅着他。曲长河仰起头,深情地说:“恩重如山啊!这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那是!谁都服他。”“是呀!”曲长河表示赞同,沉吟了一会儿,他突然就换了语气说:“我这义兄,留在这荒僻乡野,实在是太可惜了!要能跟我一道去为国家做大事,那才不屈他此生。”老粗腿一蒙,头上像挨了枪子儿。他气得双眼直直地瞪着曲长河:“你——?就你这人,还李支委的义弟,你不配!”但憨厚的他,只是怒拧着眉毛,在心里咆哮,并没有爆出声音。曲长河似乎没有发现老粗腿的愤怒,急切切地问:“我义兄现在在哪里?我还能见见他吗?”老粗腿不再理他,鼓突着两眼,直愣愣地望向河的对岸——对岸柳林间的空地上,李支委一袭长衫,被落日的余晖濡染得红殷殷的。他只轻轻地对这边招了招手,就转回身,走过坝顶去了。曲长河腾地站起来,张了张嘴,手臂扬起一半,卡在了那里。
凝滞了好大一会儿,曲长河才慢慢转过脸来,静静地对老粗腿说:“三河尖先不去了,我要去见李支委。”
十二
重阳节第二天的下晚,猴爷与往常一样,背着褡裢,笑悠悠地回到理发店里。刚放下行头从东间里出来,大徒弟应可就迎上去說:“师傅回来了,呀!您咋……瘦脱相了?”猴爷点点瘦成了骷髅似的头脸,静静地说:“没啥,路上钱被歹人劫了,饿了几天。”“哦,师傅,人没事就好。”应可摸摸胸口,接着又说:“师傅,原来您那个朋友,他,就是曲团长!”
猴爷没反应,只问:“我走后他来了吧?”
“来了,”应可说,“还是开着车、带着兵来的。”
“喔——派头不小!”
有一位剃头客怪着脸、瞪着眼说:“就是他!拆了咱的大石桥。狗娘养的!”
应可也垂下眼帘,悄悄地说:“咱这里所有的人都在骂他,师傅您听——”
不大会儿,忽远忽近的,就听见有稚嫩的童音在大街上起落摇晃:“大马湾,小马湾,住的大兵能上千,鬼子亳州放个屁,拆桥逃跑一溜烟……”
几个唱童谣的孩子,追撵着从门前跑过去。
猴爷幽幽地聚了聚他那双猴眼,淡淡地说:“这不怪他!他只是……赶上了没脸的差事。”
摘毛巾擦擦手,想了想,猴爷又问:“他都说了啥?”
应可说:“别的,没再交代啥,就是,临走的时候,他一连说了几句——您是奇人。”
猴爷很有意思地笑了。接着眯了眼道:“啥旗人(奇人)汉人,我就是个剃头的。”
“噢,师傅,对了——”应可突然想起来说,“这还有一样东西,是曲团长上车后,卫兵送过来的,说要亲手交给您。”
猴爷说:“啥东西?”应可从内衣里掏了半天,才掏出一个大型的像信笺样的纸袋说:“我不敢乱放,好多天了,我就揣在怀里;师傅您摸摸,怪厚的,不知里边装的啥?”
猴爷接过来,似乎掂了掂,却没有看。他只静静地踱到西间里,提起烧水的大茶壶,顺手就扔进通红的炉火里。
一股黑烟在西间里腾起,很快,西间屋的顶棚上,就翻滚成了黑云涌动的天庭。慢慢的,那滚荡的黑烟便气势汹汹地朝猴爷的头顶压下来。
猴爷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静看黑烟如鬼怪般夭夭地溢出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