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云海
1
黄大辫躺在病床上已经两个月了,病情不见好转,反倒在一点点加重。大女儿程逢逢趴在她耳边问:“妈,以后您走了,我爸要是再找一个后老伴的话我咋整呀?”黄大辫失神的双眼望着病房外明媚的春光,有气无力地说:“你呀,跟人家处好了就多去几趟,处不好就少去几趟。你爸是个倔巴头,少惹他生气,到啥时他也是你爸。将来他老了,得病了,躺大道上了,你当闺女的还能不管?你身上流着他的血啊!”
她让逢逢推自己出病房,到医院院子里转一转,看着暖和的天气,整齐的榆树墙上爬满了翠绿的枝叶,灰暗的心底里也有了一抹亮色。不过她的眼睛看久了就会出现重影,像有无数个小鬼在眼前跳舞,模模糊糊,朦朦胧胧。她知道自己时日不多,阳间的饭就要吃到头了。她又让逢逢推自己回病房,费力地爬上床,斜身躺下,瞅着逢逢忙忙碌碌的身影,心里却在无声地哭泣。在这个世界上,最令她放心不下的,就是逢逢了。大学没考上好学校,就在当地的一所分校,属二级学院,毕业找不到工作,好不容易进了本市商百大厦,人家只接收档案,也交养老保险,却不安排人去工作,只能待在家,更不给开一分钱。这让她正好在医院里伺候患病的黄大辫。
而这个时候,黄大辫的丈夫程远还在机务段运用车间清扫厕所,正一百个不愿意,便借机请了事假,也到医院里伺候黄大辫。逢逢的岗位在病房,而程远主要负责在家做一日三餐,再用保温饭盒送到医院。那时的程远还是个好丈夫,对黄大辫体贴入微,每日给她擦脸揉身子,还要把黄大辫和逢逢换下的衣服拿回家洗,一天到晚也累得够呛,却不知疲倦,还常鼓励黄大辫要配合治疗,争取早日出院。可是,后来程远变了,从啥时变得谁也说不清,表现最为明显的是黄大辫去世的前半个月。
那天上午,程远在走廊里悄悄地问主治医生:“我媳妇是不是治不好了?”主治医生看四下里无人,小声地对他说:“做两手准备吧,手术时食道刮漏了,治好的可能性不大。”程远如五雷轰顶,感觉天都要塌下来,身子一下就弯了,当即愁容满面,双腿迟滞。他耷拉着头走回病房,面沉似水,长瓜脸抽巴得像一张深秋掉落地面的黄菠萝树叶子。
黄大辫后背插着管子很难受,但她从不喊疼,总是默默地配合治疗,即使后背的伤口感染化脓,她也没哼过一声。黄大辫觉少,眼睛半睁半闭地盯着逢逢和程远看,想着谁也不知道的心思。黄大辫已经察觉到了程远的情绪变化,但她没有多想,也不愿往多了想。生活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都吃五谷杂粮,谁还没有个心情不顺的时候呢。况且现在他又摊上了“家中有个病老婆”,家庭事业样样不顺,情绪起伏不定也属正常。
第二天早上,程远说他回家看看,一会儿就回来。黄大辫和逢逢谁也没在意,以为程远就是简单的回一趟家,像以往一样,一会儿就回来了,却没想到程远这一去三天不见人影,打他电话竟然关机。
2
据史料记载,1948年7月25日,这座城市还没完全解放,东北民主联军八个城市接收组就冒着战火硝烟从哈尔滨一路南下来接收了,其中就有一个铁路接收组。当时战事正酣,这座城市铁路网成为东北民主联军运输战略物资的重要枢纽,为东北全境解放立下汗马功劳。东北解放后,为了支援全国解放战争,铁路急速扩张,后来又兴建了车务段、机务段、车辆段、工务段、电务段、建筑段,还有学校、医院、俱乐部等等,是之后几十年全市最为繁华的地方。因为铁路所有单位和住宅都建在铁道线路的北侧,所以当地人称铁路地区为铁道北。有了铁道北,就有铁道南。铁道南由政府管理,工厂、商业、民房,三教九流,各色人等。铁道北与铁道南由一个公铁立交桥的桥洞子连接,上边东西跑火车,下边南北跑汽车、人力车,两侧人行道,南来北往,川流不息。
黄大辫从小就生活在铁道北,经常在一个废弃的三角形铁道线上玩耍,那个地方常常被人叫做三角线。她长大后走过几个城市,发现哪座城市都有铁道北,铁道北里都有个三角线。她喜欢在三角线钢轨上摇摇摆摆地走动,也喜欢看着开火车的爸爸拎着猪腰子饭盒,沿着人行道一晃一晃地走回来,感觉十分亲切。那个画面美好又生动,一直留存在她的记忆深处,且时不时跳出来在她眼前晃动,让她对童年的回忆充满了一种理想色彩,总是希望能回到过去。黄大辫小时候认为铁道北是全天下最繁华的地方,单位众多,人口稠密,一趟趟灰瓦黄墙的两层火炕楼铺排得很远。再看看铁道南,虽然地盘大,拥有市政府等各个单位,却是个乱而庞杂的地方。没有大型企业,净是小作坊、小饭店、小商店等,市民收入低,商品不好卖,没有什么可值得吹嘘的。那时她在铁道北的铁路学校念书,全校学生都是铁路子女,大家都住在铁道北,玩在铁道北,治病、买粮、看电影也在铁道北,几乎不知道铁道北以外的世界什么样儿。
从小到大,黄大辫都有一个爱好,喜欢留辫子。在她婀娜身姿的背后,总有一条粗壮乌黑的大辫子,辫尾随着身体的弹跳而舞蹈,腾挪跳荡,勾人魂魄。一天,她给父亲送落在家里的白手套,一路步履轻快地来到机务段,找到父亲驾驶的机车,父亲是司机长,正和副司机、司炉擦车,她跟父亲打声招呼,把白手套交给父亲就走了。她往回走时,感觉后背火烧火燎的,蓦地回头,撞上了司炉程远那火辣辣的目光。那时,瘦高的程远还算精神,站在火车头旁,像棵挺拔的小桦树,透着青春的气息。当时程远正拿着油麻布擦拭机车,黄大辫的突然出现像一个小太阳扔进了他心里,照得他通体透亮,浑身打了个激灵,然后就愣愣地站在机车旁,眼睛却直勾勾地瞅着越走越远的美人儿,感觉魂儿都被那条跳荡的大辫子带走了,一时竟忘记了擦拭机车。黄大辫也正是少女怀春的年龄,对那样的眼光还能不明白其中的含义?但她甩给程远的不是勾魂一瞥,或是妩媚一笑,而是一个像石头一样砸过去的鄙视的目光,然后轉身快步离开,辫子在后背狂跳不止。父亲看到了程远痴呆的目光,胡须里都绽放出笑意来。
那时黄大辫在市博物馆当临时讲解员,正被一个市领导家的公子狂追,只要她答应婚事,人家马上给她办转正手续,成为博物馆的正式馆员,她已经在心里答应了市领导家公子的追求。成为博物馆的正式讲解员一直是她的梦想。在她去了机务段之后,程远发起了攻势。不是攻她,而是攻他师傅——黄大辫的倔巴头爸爸。爸爸回家对她说:“程远那小伙子是锦州司机学校毕业的,厚道正派,善于钻研业务,是个好苗子。”
从小到大,她一贯听父亲的话,但这次她跟父亲杠上了,杠的办法就是不说话。父亲说:“铁路多好啊,旱涝保收,吃皇粮,到啥时也黄不了。别看程远现在是个甩大锹的司炉,人家有学历,将来当个手握闸把的火车司机易如反掌。人家也住铁道北,收入稳定,独根独苗,还有房子。”
她仍然不说话。
后来,还是患有哮喘病的妈妈零零散散地告诉他,女儿有了追求者,是市领导的儿子,人家还能给女儿办转正手续呢。爸爸许是哪根筋搭错了,竟然暴跳如雷:“肩膀头不一般齐,嫁过去也是受罪,绝对不行!”爸爸请假在家,像看守犯人一样看守着她,把她锁在家里,不让她去博物館上班。没办法,她开口说话了,但哭诉吵闹都不起作用,爸爸认定她嫁给高干子弟就是往火坑里跳。爸爸发了狠,一时竟有些结巴:“你要不……不……不答应这门婚事,我就武……武……武力解决!”
她更是倔强:“你打死我也不同意!”
爸爸操起一根胳膊粗的蜡木杆子,高举过头顶。她闭上眼睛,内心坚强无比,准备接受惩罚。可是棍子没有落在她身上,而是哐啷一声扔在了地上。爸爸鼓气冒烟地走了,后背都透着怒火,把房门重新锁上。
十天后,她被爸爸放了出来,可是博物馆已经另聘他人。让她痛心的是,短短十天,市领导的公子就知难而退,有了新的追求对象。他们门当户对,才子佳人,婚期都已经敲定。她恨爸爸、恨程远,更恨那个市领导公子:纨绔弟子,知难而退,意志不坚,看来海誓山盟都是虚情假意,骨子里等级地位根深蒂固。也许真如爸爸所说,肩膀头不一般齐,嫁过去也是受罪。唉,罢了,狼跑千里吃肉,狗跑千里吃屎,啥人啥命吧。
和程远结婚第二年,黄大辫的爸爸死于一场事故。那天爸爸去待乘室保休,提前走出家门,走过三角线,绕过铁安里一条,在俱乐部拐一个直角就到了她家。那时程远已经是单挑的火车司机,正在线路上驾驶蒸汽机车运行。黄大辫的女儿逢逢刚十个月大,安静地躺在炕上,黑葡萄般的大眼睛望着白色棚顶,握紧的粉嫩小拳头伸在嘴边,一点一点舔舐着。黄大辫看见爸爸来了慌忙跳下地,把爸爸往炕里让。爸爸不说话,瞅瞅逢逢瞅瞅她,目光慈祥,嘴唇动了动,却什么都没说。她说:“爸爸您没事吧?”爸爸摇摇头,又是什么都没说,双眼却盯视着她,眼角泪花闪闪。爸爸默默走了,背有些驼,头顶似乎罩了一块黑云。
由于车站值班员按错了一个按钮,爸爸的火车与另一列火车迎头相撞,当场身亡。处理完爸爸的后事,她仔细回想爸爸那天来家的怪异,似乎悟到爸爸是想跟她说:“女儿,对不起,是我毁了你的前程,让你成为一个没有工作的家庭妇女。女儿,你能原谅爸爸吗?”那天,她哭了很久很久。后来她找出剪子,把后背的那条乌黑大辫子咔嚓咔嚓剪掉了,留起了当时流行的五号头。不过,黄大辫的绰号一直跟随着她,一直被她带进坟墓。
3
家和铁路医院都在铁道北,直线距离也不过几百米,程远怎么就三天不见踪影了呢?黄大辫躺在病床上,百思不得其解。她让逢逢给程远打过电话,逢逢是到病房外的走廊打的电话,她隐约听到他们爷俩在电话里争吵,可是隔着厚厚一堵墙,她听不清他们争吵的内容。逢逢回来时,目光游移着,脸上似乎有泪痕。她是将死之人,不愿意深究什么,预感到可能跟自己有关,让他们爷俩之间发生了不愉快。
但她还是问逢逢:“你爸怎么说?”
逢逢望着别处:“我爸说他替别人走了个班,顶了一回火车司机,明天就回来了。”
她心想逢逢没有跟自己说实话,她爸爸并没有去替班,而是另有原因。程远虽然当过火车司机,但他现在的职务是清扫工,清扫工是不能再去开火车的。黄大辫心里跟明镜似的,却并不想把事情说开。自己已经是半个身子躺进棺材的人了,有必要把什么都搞得一清二楚吗?有些事还是糊涂一点好。她连连叹气,有气无力地对逢逢说:“以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逢逢背过身去擦泪,肩膀激烈地抖动着,好久才渐渐平息,待转过身来,眼圈竟红了,脸颊水洗过一样亮晶晶的。逢逢小声问她:“妈妈,告诉玲玲吗?她也是您女儿,这时候了,应该告诉她吧?”
她立即面露愠色:“我死了也不要告诉那个小兔崽子!”
玲玲是黄大辫的二女儿,继承了黄大辫的美貌,椭圆脸儿,丰满欲滴的双唇,一双妩媚清澈的大眼睛,加之匀称的身材,活脱脱是她当年的翻版。而逢逢长得像程远,高个子,长瓜脸儿,厚嘴唇,身材粗壮,跟玲玲站在一起,没人会想到她们是亲姐妹。逢逢从小就不被程远喜欢,心烦时巴掌往往落在逢逢身上,而很少挥向玲玲。逢逢长大后爷俩总是犯相,对事情的看法常常对立,动辄就吵了起来。而黄大辫喜欢老实厚道的逢逢,她们娘俩总能想到一块儿去,性格也比较相近,但她从未表露出差异来。
一年前,玲玲高中毕业,因为学习成绩太差,哪儿也没考上。相处三年的男朋友却考入江南一所重点大学,报道当天就在微信上提出分手。玲玲很难过,天天打扮得花枝招展,早出晚归,出入灯红酒绿场所,鲜红丰润的嘴唇晃得黄大辫心烦意乱。她想别管玲玲了,孩子没能考上大学已经够郁闷了,何必再给她上紧箍咒呢?况且玲玲现在青春年少,女孩一生最韶华的美好时光,就让她自由地玩玩吧,再大一点就会自动收心,会给自己找出路的。她放任玲玲混迹于社会。程远上着班,又一向溺爱玲玲,凡事都依着她,玲玲就成了一只断线的风筝,不知飘向哪里,也不知坠落何方。
有一天,黄大辫在手机微信中看到一段视频,标题很是吸人眼球:原配当街暴打小三,小三衣服被扒光。她打开视频,看得心惊肉跳,血压骤然升高。原配是一个粗壮野蛮的中年妇女,骑在小三身上,一巴掌接一巴掌地扇在小三肌如凝脂的身上。小三是个年轻女孩,此时披头散发,看不清面孔,被扯得只剩内衣。原配被人拉开后,小三慢慢坐起,用手撩开长发时,黄大辫大惊失色,一口血从嘴里喷溅而出,当即栽倒,不省人事。挨打的小三竟然是玲玲。
虽然日子过得艰难,但黄大辫天性善良,邻里相处和睦,在铁道北、在司机楼,一直受到邻居们的好评和尊重。她把脸面看得比命还重,最不能接受的就是被人背后指指点点,说三道四。玲玲堕落到了这种程度,让她始料未及,更是无法接受,感觉脸皮被生生撕扯下来,让她没脸出去见人,没脸活在铁道北,整天哭天抹泪,一直想着结束自己生命的办法。她像古代妇女那样,要吞银自尽,一直暗中观察她的逢逢冲过来,一把夺下装水银的小瓶子摔在地上。水银变幻成无数个晶莹的小亮点,在地面闪烁、滚动、漂移,那些小亮点像一只只小眼珠,对着她嘲笑。
玲玲闻讯赶回来,进门就“扑通”一声跪在她面前,泪水从玲玲那光洁的脸颊上滑落。黄大辫原本躺在床上,突然坐起来,有些面目狰狞:“不要脸的东西,出去!我没你这个女儿,我死也不要见你!”说完,她就剧烈咳嗽,脸憋成了绛紫色。
逢逢拉玲玲出了家门,劝说道:
“妈妈正在气头上,过几天消气了你再回来。”
玲玲一步三回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砸向地面。
4
三天后,程远回到了病房,没做任何解释。他似乎喝了酒,满脸通红,站立不稳,晃晃荡荡走到一张空床前,倒在床上呼呼大睡。黄大辫和逢逢交换了一下眼神,面面相觑。
程远是独苗,他们结婚后一直跟公婆同住。公公是车辆段科室小干部,婆婆是铁路医院护士,两人在岗时默默无闻,退休后架子却端得挺高,对儿媳妇颐指气使,黄大辫就成了地地道道的程家保姆。上伺候老的,下照顾小的,每日洗衣做饭,缝缝补补,绕着锅台转。后来公公婆婆年龄大了,先后患上了老年痴呆、半身不遂,一个接一个地炕吃炕拉。黄大辫擦屎擦尿,端水喂饭,没白没黑地照料他们,几十年如一日。程远只管上班,在家里横草不拿,待把公婆伺候走了,把逢逢、玲玲抚养成人,黄大辫也已人老珠黄,脸颊像一张失去水分的白菜帮子,没有了一点光泽,美丽对她已成为遥远的回忆。
程远当年在锦州司机学校毕业,几十年过去了,同班同学当官的当官,发财的发财,级别最高的已经当了副分局长,混得不好的也在路局机务处当了科长。而程远耿直较真,心眼儿小,经常跟车间领导发生冲突,又玩不来跑跑送送那一套,时间长了就被定性为“刺儿头”职工,好事没他份儿,“安全不放心人”“暑运职工必谈人”却给定了好几次,在单位始终是火车司机,郁郁寡欢,不得志。后来年龄大了,腿弯了,腰塌了,牙齿掉了几颗,说话漏风跑气,又连续违章违纪,谁说也不服气,便被调整当了卫生清扫员,在车间扫厕所。有人给他出主意:“你那么多当官的同学,有的在分局,有的在路局,都是说得上话的主儿,哪个不管着机务段?你去找找他们,那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儿嘛。”他瞪大一双小眼睛,说:“我才不干那丢人现眼的事儿呐,好赖自己担着,决不为谋一职位而屈膝折腰!”
有一天,他那个当副分局长的同学来机务段检查工作,酒桌上随意问起:“我那个老同学程远现在做啥呢?”陪同的机务段领导面面相觑,运用车间主任随口说道:“在沈阳公寓当驻站大使呢。”副分局长“嗯嗯”点头,没再问什么。副分局长走后,段长心有余悸,问运用车间主任:“程远在你们车间清扫厕所,你怎么敢说是当驻站大使?那不是欺骗领导吗?”运用车间主任诡谲一笑,说:“耗子来例假——多大点儿事,马上把程远调整去当驻站大使不就结了。”段长思忖一下,脸上绽放笑容:“行,还是你小子聪明!”
没想到,程远在公寓当驻站大使还闹得沸沸扬扬。
别人当驻站大使跟公寓处得像一家人,没事勤沟通,有事相互打招呼,逢年过节一起搞活动、吃团圆饭,两家热热闹闹一家亲。可是程远到公寓当驻站大使,两家的关系几乎降到了冰点。火车司机到他那反映公寓饭菜质量不好,主副食品种单一,餐厅里苍蝇乱飞,没有达到局长提出的“公寓宾馆化”标准。他一脸严肃、公事公办地找公寓主任提意见,讲火车司机在铁路运输中的重要性,讲局领导对火车司机的关心爱护,给公寓提出十多条整改意见。公寓主任不接受他这一套,两人当面争执起来,吵得不可开交。公寓主任火冒三丈,当夜给机务段段长打电话,强烈要求撤换驻站大使,否则以后不接待你们段职工。机务段建段几十年,还头一次出现公寓驱逐驻站大使的事情,段长又是震惊又是无奈地说:“真是奇耻大辱!”段长把运用车间主任找来,两人合计来合计去,也没给程远这个刺儿头找到合适的位置,最后决定还是让程远回来当清扫工吧。不过看在副分局长的面子上,没让程远清扫厕所,改为清扫走廊了。但不是清扫运用车间走廊,而是清扫设备车间走廊。设备车间副分局长不总去。
5
一日,黄大辫在铁路医院当电工的弟弟黄元新走进病房,看着姐姐睡了,坐到另一张病床上,小声对逢逢说:“你爸真不是个东西!”逢逢瞅瞅熟睡的黄大辫,十分惊诧地小声问舅舅:“我爸他怎么了?”黄元新说:“我刚才路过机务段大门口,遇见一个朋友,他问我‘你姐姐病很重吧?我说‘是呀,怎么啦?他瞅瞅四周,小声对我说‘现在的人真不可交,你姐姐还没那个呢,就有人给你姐夫介绍后老伴了。我当时就骂,是谁这么缺德!我朋友瞪我一眼说,小声点呀。说完就走了。”
逢逢气红了脸,骂道:“真他妈不像话!”
其实黄大辫没睡,只是闭着眼睛休息,弟弟和逢逢说的话她听得一清二楚,联想到铁路医院和家都在铁道北,程远却连续几天没来医院,黄大辫已明白了其中一二。但自己已经是根朽木,人生也将走到尽头,哪里还有能力管程远找不找后老伴的事情呢?那几日,她总是上一眼下一眼地瞅逢逢,心想哪一天我一蹬腿走了,逢逢会不会遭罪受气呀?她今后的出路在哪里呢?
逢逢也看出程远的问题,又一次悄悄地问黄大辫:“我爸要是找后老伴,妈妈您说我该怎么办呀?”黄大辫用长长的忧郁的眼神望着逢逢,竟没力气说出一句话。她记得逢逢曾经问过她这个问题,她很清楚地回答了女儿。这次逢逢不等妈妈说话,便倔强地一仰头,兀自说:“他要是找后老伴,老了病了躺大道上了我都不管他!”
黄大辫气若游丝,目光一点点黯淡下去,一口气没上来,头一歪,人就撒手归西了。她被拉到殡仪馆,进入遗体存放间,被安置在塑料棺椁里,四周摆满了鲜艳的塑料花,正面墙上挂着一张她放大了的黑白照。照片应该是她四十岁左右照的,梳着五号头,大翻领衣裳,不胖不瘦,一雙似笑非笑的大眼睛,妩媚中透着善良,还有那飘逸的神韵。
当晚,玲玲接到逢逢的电话,从铁道南穿过桥洞子,回到了铁道北,又出了城,直接来到殡仪馆。见到形销骨立、静静地躺在塑料棺椁中的黄大辫,玲玲“扑通”跪倒在地,号啕大哭:“妈妈呀,我来晚了啊!妈妈呀,我来晚了啊!”
在一旁枯坐的程远听闻哭声,突然站起来,弓着虾米腰,几步蹿到玲玲身边,一脚把玲玲踢翻,大吼:“给你妈谢罪!给你妈谢罪!”待他蒲扇般的大手扇向玲玲粉嫩的脸颊时,逢逢豹子般蹿上来,一把抱住妹妹,大哭着对程远喊到:“爸爸,妈妈已经不在了,你就别怪妹妹啦!”
程远的大手停在半空,晃了又晃,很不情愿地慢慢放下,然后铁青着脸,弓腰塌背地走回原来的位置,人萎顿得两头扣成了一头。
那两日,一家三口在黄大辫面前表现出空前的团结和温馨,你为我扣衣服扣子,我提醒你吃饭,跑腿的事也由姐妹俩负责,大事小情向程远请示汇报。程远运筹帷幄,指挥全局,把黄大辫的丧事办得简单顺利。火化当天,他们将黄大辫的骨灰送到程远家的祖坟下葬,第三天圆坟时,把黄大辫穿过的衣服、用过的东西带一些到坟地,一把火烧了。这预示着黄大辫与阳间彻底隔断。走的走了,活着的还要继续下去,奈何桥畔,阴阳两隔,各自走好自己的路。
出殡到圆坟的三天里,玲玲一直住在铁道北。姐妹俩性格迥异,以前并不亲密,彼此交流得也很少,中间好似隔了一堵墙。妈妈的逝去,仿佛拆掉了横亘在两人之间那堵无形的墙,让姐妹俩一下子亲近起来。她们俩并肩叠股,彻夜长谈,哭一阵笑一阵说一阵,道不尽心酸诉不尽的情感。逢逢知道了玲玲的一些情况。上次街头上演的原配暴打小三事件,表面上看是原配胜利了,其实那件事后,那男的不能原谅原配的粗暴行为,把原配吊打一顿,又给玲玲挪了个窝,还给了一笔数目可观的身体伤害和精神损失费。玲玲穿貂吃鲍喝燕窝的富裕生活没有任何改变。
圆坟翌日早上,玲玲返回铁道南。她从家里走出来,路过铁路文化宫,左拐后走一段下坡路,在横亘着的铁安里一条上,她打了一辆出租车,然后沿路前行,铁路一中、车辆段、机务段、房产段大门在车窗外一一闪现。这条路她从小走到大,这些单位都是她小时候經常去玩的地方,每一座大门上她都能依稀看到自己的身影。她感到铁道北不如以前漂亮,虽然都变成了暖气楼,但楼房低矮陈旧,街道破破烂烂,到处灰蒙蒙的,几十年一点变化都没有。出租车开得很快,几分钟就跑到铁安里一条的尽头,往右一拐就进了桥洞子,驶出去就是铁道南了。
6
玲玲走的第二天,程远和逢逢清扫家里卫生。按当地习俗,家里死了人,办完丧事都要进行大扫除,把新鲜空气放进来,把晦气驱赶出去,最重要的是要清理亡人遗物,阴间阳间再次做个了断。
在清理黄大辫的遗物时,逢逢嘤嘤嘤一直在哭泣。她想起妈妈的音容笑貌,想起妈妈对自己种种的好,再想想自己未知的命运和未卜的前程,心中悲凉,痛彻心扉,哭泣不止。妈妈不在了,把她扔在了这个世界上,让她孤苦无依。所以,妈妈的梳子她要留着梳头,妈妈的发卡她要留着戴,妈妈的衣服她要保存起来,待日后使用。程远心绪烦躁,大声斥责逢逢:“哭丧啊,没完没了的!你妈的东西留一两件做个纪念就行了,留那么多干什么,不嫌晦气呀?”听了程远的话,逢逢气不打一处来,突然停止了哭泣,抹干眼角的泪痕,眼光直直地盯着程远问:“你是不是要把我妈的东西清扫干净,就把死了丈夫的佟桂荣接进来?”
程远勃然大怒,举拳要打,逢逢把装有妈妈单人照的镜框举在头顶,大哭道:“妈妈呀,妈妈呀,您快看看吧,您看看我爸在干啥呀!您尸骨未寒,他就要把您扔出去,迎接那个佟桂荣,妈妈您快来管管他吧!”
逢逢这一哭一闹,还真把程远吓住了。他脸色苍白,青筋暴跳,望着镜框里的黄大辫,举起的大手怎么也落不下去。但他又气愤难消,在放下拳头的同时,狠狠踢了逢逢一脚。逢逢撕心裂肺地大哭,抱着黄大辫的遗像逃离家门。
佟桂荣确有其人。
还在黄大辫住院期间,邻居就给程远介绍了丧夫的佟桂荣。一天,程远在家里做了饭,用保温饭盒盛着往医院送。他穿过铁安里一条,在俱乐部拐角处被一个不胖不瘦、长瓜脸的中年妇女拦住了。这个人就是佟桂荣。当佟桂荣报出自己的姓名时,程远几乎呆住了。倒不是佟桂荣有什么闭月羞花之貌,而是这个女人身上有一种气质震慑了他,那就是她身上超乎寻常的干净。头发纹丝不乱,衣服板板正正,全身上下利利索索,一笑起来脸上竟泛起红晕,现出少女般的羞涩。程远的心突然狂跳不止,瘦长的脸颊火烤般炽热,就像当年第一次见到黄大辫一样的感觉。他当即决定,赶快把饭送到医院,再返回来找佟桂荣谈谈。
铁路是国民经济大动脉,职工收入稳定,火车司机在岗月入七八千元不新鲜,退休工资每月也能拿到五六千元。铁道北的老头值钱了,丧偶老头几乎成了奇货可居的抢手货。黄大辫病入膏肓,就已经有人偷偷摸摸给程远续弦了。世态炎凉,人心不古,送旧迎新,谁还在乎那些。
被爸爸踢了一脚,逢逢抱着妈妈的遗像逃出家门,一路哭哭啼啼,漫无目的地走在铁道北的大街小巷,眼里一直被泪水模糊着。她想到自己没有工作,跟爸爸针尖对麦芒,而后妈就要进家来了,顶替了妈妈的位置,感觉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孤立无援,没有了立锥之地,不免更加悲戚,泪水流得更凶了。
铁道北的街道坑洼不平,她几次险些跌倒,但妈妈的遗像却始终紧紧抱在胸前。她不能把妈妈扔了,到任何地方也要把妈妈带在身边,有妈妈在,她就会感到温暖。傍晚,天空飘下细雨,又刮起了冷风,她浑身被雨水打湿了,冰冷的有些颤抖。她把妈妈的遗像抱得更紧了,目光散乱,漫无目的地走,不知今夜要露宿何方。她走啊走,不知不觉已经走过了桥洞子,走到了铁道南。眼前高楼林立,街道干净整洁,一簇簇鲜花在微风中摇曳,铁道南已经不是当年的破败模样,与铁道北相比,已然是两个世界。她感觉到一丝陌生的恐惧,有些茫然无措,又返回桥洞子,走回了铁道北。
铁道北从什么时候破败下来的?好像是从铁路分局撤销吧,社会功能归属社会,市政建设归属政府。而政府也不富裕,把有限的资金都投给了铁道南,铁道北像个失孤的孩子,破衣烂衫,饥肠辘辘,步履蹒跚,像极了自己。
正想着,“逢逢!”夜光下,一声呼喊,几乎吓了她一跳。她抬头,看见高中同学鲁波站在路灯下,正凝神望着她,眼里充满了关切和惊讶。不知怎么,她像见到了久违的亲人,已经干枯的眼睛又汹涌地流出泪水。鲁波上前一步,张开双臂将她紧紧拥在怀里,双手拍打着她后背,嘴里不停地说:“宝贝,什么都别怕,有我呢!宝贝,什么都不要怕,有我呢!”
鲁波的家在铁道北郊区,父亲是砂轮厂的退休工人,他高中毕业后接班也进了砂轮厂,在翻砂车间翻砂铸铁。不过那都是以前的事情了,如今砂轮厂倒闭了,鲁波成了无业游民。
7
那夜,程远像个无头苍蝇,找了逢逢一夜,打她手机,手机竟然在家里响起。铁安里一条、铁安里二条……一直到铁安里七条,他一条街一条街地寻找,一直找到天亮,却连逢逢的影子都没见到。他后悔极了。黄大辫去世不久,孩子心里想妈妈,自己不能安慰她也就算了,还动手打孩子……唉!天亮时他一身疲惫地回到家,坐下想了很久才掏出手机,给玲玲打了电话:“玲玲,你姐姐一夜未归,不知去了哪里……”
玲玲小时候就被程远喜欢,把自己的希望都寄托在玲玲身上,希望她长大后出人头地,也好让自己在铁道北走得昂头挺胸,在机务段同事面前腰板溜直。没想到玲玲大了,有了青春美貌,却失去了美德和人格,对金钱的狂热追求让她走错了路,还把妈妈气死了,狠狠地打了他的脸,他的希望碎成一地玻璃碴子,人前人后都矮三分。他心里有些恨玲玲,极度的失望,从不主动给玲玲打电话,不想知道这个不争气的女儿在哪里,生活得怎么样,未来跟谁结婚生子,有关于玲玲的一切他都不想知道。不过现在黄大辫不在了,逢逢又离家出走,他意识到在这个城市里,只有两个女儿是自己的亲人了,不给玲玲打电话求助,又能给谁打电话呢?
一会儿,玲玲火急火燎地开车回来,进门就问:“爸,我姐姐找到没有?”程远摇摇头,有气无力地说:“没有,她要是回来我就告诉你了。”玲玲脸色苍白,眼里满是焦虑,还安慰道:“爸爸您别着急,咱们好好分析一下。姐姐是女孩子,遇到事情不是去亲戚家就是去了同学家,沿着这个思路找就一定能找到。”程远点点头,心想别看玲玲比逢逢小好几岁,可比逢逢聪明多了。
玲玲掏出电话给黄元新打电话:“舅舅,我姐姐去您那里沒有?”“没来呀,你姐出什么事情了?”黄元新说。玲玲说着没事没事便挂断了电话。玲玲又拿起逢逢的手机,竟然没设开机密码,在微信里找到逢逢的同学群,在里面发了一条信息,一会儿鲁波就冒出来说话了,跟玲玲聊了很长时间。
放下手机,玲玲一脸轻松地走到程远身边,把一双细长柔软的双手放在他肩膀上:“爸,您老放心吧,姐姐在同学家,住几天就回来了。”程远问:“是男同学还女同学?”玲玲回答:“是女同学。”程远又问:“叫什么名字?”玲玲突然粉脸含霜:“您别问那么多了行嘛,我姐姐让您给打跑了——她也是二十来岁的大姑娘了,您可真做得出来!我妈妈去世才几天呀,您就想让佟桂荣进咱家门,我告诉您,没那么容易,我不同意!”
“你……你……你……敢!”程远话音还未落,玲玲已摔门而出,待程远追到楼下,只看见绝尘而去的白色宝马车的屁股。
一个月后,佟桂荣拎只皮箱进了程远的家门。
这件事像一块大石头投进湖水里,在铁道北激起了层层波浪。反应强烈的还有逢逢,她无法容忍一个陌生女人占据她妈妈的位置,她反抗的手段还是跟上次一样——出逃。她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只能去鲁波家。鲁波在楼下等着接逢逢。当逢逢从出租车下来,鲁波惊讶了,逢逢竟从出租车后备箱里拎出一个拉杆箱来。鲁波促狭鬼似地明知故问:“把家底都拿来了,是要常住沙家浜咋地?”逢逢扭着脖子问:“不欢迎呀?不欢迎老娘打道回府!”鲁波满脸堆笑,忙说:“欢迎欢迎,热烈欢迎——我白捡了个媳妇呢!”
在机务段,开火车的大车们都是出了名的嘴损胆大,多大官都敢见,什么话都敢说,深更半夜敢给局长打电话,反映公寓温度不达标等鸡毛蒜皮的小事情。他们在半路遇见程远,总不忘揶揄逗笑几句。
“伙计,半路换车,可别超速啊!”
“程车,都快退休了,身子骨不经折腾,注意保修啊!勤瞭望,搂住闸,按图跑。嘻嘻!”
程远对此一笑了之,不当回事儿。在机务段,凡事不能急眼,一急眼你就输了。时间久了,程远从被嘲笑的对象慢慢就变成了被羡慕者。有不少人私下议论,程远不白做一回男人,虽然工作没能力,生活却多姿多彩,让人羡慕!再以后,死老婆的、离婚的、娶后老伴的人多了,就没人议论程远了,程远的事情被岁月的枯枝败叶湮没了。
8
玲玲被那个人安置在南部新城一栋150多平方米的大房子里,养尊处优,吃香喝辣,每日除了跟几个富婆打牌,余下时间由一只泰迪陪伴着,吃遍城市大小馆子,尝遍山珍海味。佟桂荣进家门的事情她也知道,但如今她不想反对,内心还有些感激佟桂荣。爸爸年龄大了,身体又不好,有个女人陪伴,也是一件好事嘛,什么一个月两个月的,时间有用吗?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今朝有酒今朝醉,管它春夏与秋冬。
有一天,玲玲接到逢逢的电话:“我要结婚了。”玲玲问:“是鲁波吧?”逢逢说:“是的,他挺好的,他父母对我也好,把我当亲闺女。”玲玲电话里提醒:“姐呀,你没工作,鲁波也没工作,你们今后怎么生活呀?一个没有经济来源的家庭,生活捉襟见肘,怎么会幸福呢?感情是什么?感情就是个屁,没有金钱和物质做支撑,感情的鲜花也会枯萎,这个道理你不知道吗,姐姐?”
逢逢突然哭了:“玲玲,你说的我懂,但我能怎么办?爸爸死活看不上我,我看不上佟桂荣,我现在无家可归。在我最困难的时候鲁波收留了我,他们一家都拿我当家人了,我不嫁给鲁波还能嫁给谁呀!”
玲玲叹口气,心想也是,设身处地为姐姐想想,她还有第二条路可走吗?玲玲放低声音问:“婚礼定在哪一天?告诉爸爸了没有?”
逢逢没想到,婚礼那天,佟桂荣和爸爸会一起出现在婚礼现场。佟桂荣五十多岁的样子,稍高个子,偏瘦,样貌还算周正,说话声音不大,安安静静的一个人。逢逢把婚纱下摆搂起来问:“你们是怎么来的?”程远耳朵背,歪着脑袋听,然后大声说:“走过来的。道不远,都在铁道北,溜溜达达,二十多分钟就到了。”程远指着佟桂荣介绍:“这是你佟姨。”逢逢大大方方喊了一声“佟姨”,称呼就定格了。一会儿玲玲也来了,跟爸爸、佟桂荣和姐姐打过招呼,找个座位坐下来,低头摆弄手机。婚礼开始前,程远、佟桂荣以女方家长的身份坐在台上,婚礼上接受逢逢和鲁波的礼拜。等到婚礼结束,来宾都在闹闹哄哄吃饭,三人跟穿婚纱的逢逢合影,一家四口一起喊“茄子!”
逢逢结婚后就没闲着,跑保险、打短工、推销调味品、卖文具,其中的艰辛自不必说。最难的是推销调味品,不仅在本市推销,还要去其他城市推销,每日马不停蹄,这家商店出,那家超市入,刮风下雨不停步,商品折损还得自己承担,到月底七折八扣,到手的钱寥寥无几。儿子出生后,还没断奶她就出去打工了。她发现开文具店比较轻松,不用出去推销,只坐等学生上门就可。文具店一般都在学校附近,卖得好的就是早、中、晚三个时间段,其他时间基本闲着。现在各类商品都有自己的供应链条,只要跟供货商建立了联系,打个电话货就送来了,而且售罄结账,卖不出去供货商就把余货拿回去了,销售商一点没压力。她有了自己开一家文具店的想法。
儿子五岁的时候,逢逢在文具销售界攒足了人气,各个环节都摸清了,也找到了较为稳固的供货渠道,她感觉时机成熟了。然后她边推销边考察,最后确定在文生小学门前租下了一间小型文具商店。原来的店主是一对老年夫妻,妻子患了比较严重的哮喘,每到冬季严寒时就呼吸困难,可到了海南岛哮喘就自动好了。于是老两口变成了候鸟,冬季去海南,其他时间回东北,打理文具店就不方便了,儿女们又没时间接手,便转租给逢逢。逢逢接收后,把文具店改成了日用品商店,扩大经营范围,不仅给学生提供学习用品、零食和玩具,还兼售家庭生活日用品,每天早中晚商店都挤满了叽叽喳喳的小学生。
说起开商店也是命中注定。逢逢一直要走出铁道北,甩掉那些不愉快的回忆,可是在考察租赁地点时,选来选去,最终还是选择了铁道北的文生小学对面。文生小学原来叫铁北一小,就是自己和玲玲小时候念书的学校。她发现铁道北给了自己太多深刻的记忆,以至于自己无法逃离,被命运中一条看不见的锁链捆住了。从小生活在铁道北,结婚后住在铁道北,买的楼房在铁道北,日用百货商店最终选择的还是铁道北,铁道北已经与她的灵魂融为一体,成为她生命的一部分,不可分割了。
商店开业那天,逢逢站在商店门口,望着马路对面的文生小学的伸缩门,望着马路两侧一栋栋七八层高的暖气楼,还有远处的高楼大厦,仿佛看到了自己的童年和少女时代。身穿花衣裳,脑后扎两根小辫子,走路一蹦一跳的;长大后衣服素了,头发梳得溜光锃亮,头顶扣一只红色发卡,与黑色头发对比鲜明。铁道北呀铁道北,妈妈一辈子没有走出去,爸爸也走不出去,难道自己也走不出铁道北吗?
9
正午,太阳光直射在地面,气温炽热难耐。商店门前站一老者,鬓发半白,弓腰塌背,高而瘦弱,久久站着,好似在等什么人。逢逢以为是程远,大喊:“爸您怎么来啦?”老者转身,圆脸厚唇,面色红润,竟不是程远。逢逢恍惚了,心底里涌出酸楚和思念。这些年光顾着打工挣钱讨生活,竟然忽略了身边的爸爸。他过得怎么样?和佟姨生活得好吗?这些她都不知道,她感觉一丝愧疚。鲁波在当地一家物流公司当大货车司机,今天恰巧没有出车。她打电话让鲁波来看店,自己去附近的水果店买了樱桃、苹果、猕猴桃,打了一辆出租车,直奔程远家。
结婚以后,逢逢对爸爸怨气消了大半。爸爸也是奔七十的人了,年轻时当司机带饭盒,热一顿凉一顿,饥一顿饱一顿,留下了胃痛的毛病,时常犯病,有时痛到直不起腰。随着年龄增长,“三高”又出现了,心脏、血管、颈椎都有了问题,有个知冷知热的女人照顾不好吗?逢逢在心里已经接受了佟桂荣。
逢逢进了程远家门,看到的场景跟她想象的正相反。
客厅摆着一张麻将桌,佟桂荣跟三个邻居分坐桌子四边,八只手在麻将桌上打太极,哗啦哗啦搓麻将的声音塞满了整个客厅。见她进门,佟桂荣屁股都没欠一下,只拿眼角余光瞥了瞥,嘴上招呼一声“来啦”,转而又死盯着麻将大喊“五条”。逢逢穿过客厅,把水果放茶几上,哪里也没见着爸爸的身影。她刚要问佟桂荣,却见厕所灯亮着,透过磨砂玻璃看见里面人影晃动。她拉开厕所拉门,只见程远腰扎围裙,蹲在厕所地上洗衣服。程远个高腿长,有些蹲不下,便左腿半蹲,右腿斜伸,显得很笨拙,很难受的样子。再看洗的衣服,花花綠绿,显然都是佟桂荣的。逢逢顿时火冒三丈,心想我妈妈跟我爸结婚三十多年,没让我爸洗一件衣裳,而你进门才几年呀,就把我爸当保姆当老驴老马使唤啦!由此可见,平时拖地打扫卫生、做饭、扔垃圾都是爸爸的活儿,爸爸这哪是找知冷知热的后老伴,这分明是找个妈伺候啊!
程远见逢逢回来了显得很高兴,甩了甩手上的肥皂沫,非常吃力站起来,晃了晃腰身说:“闺女你坐一会啊,我洗完衣服就做饭,爸爸给你做你最爱吃的炸刀鱼!”
逢逢泪如雨下,几乎是在喊:“爸爸您在干啥呀,您不是保姆啊!”程远低声说:“闺女,你这是说的什么话,爸爸干活累不着。”
麻将没有停止,哗啦哗啦声如海浪,一浪高过一浪,浪浪击打着逢逢的心。佟桂荣高喊一声“胡啦!”麻将桌上一片叹息,一片推倒麻将的声音。逢逢肺都要气炸了,突然回身冲到麻将桌旁,双手抄到桌底下,用力掀翻了麻将桌,麻将哗啦啦撒了一地。打麻将的人诈尸一样跳起来,向四周躲闪,惊叫声响成一片。
“我叫你们玩!玩吧!”逢逢哭着跑了出去。
身后传来程远咬牙切齿地骂声:“小兔崽子,你给我回来!”
逢逢还没到家,玲玲电话就打过来了。
“姐呀,你也太激动了,不管怎么说她也是长辈,你不该掀她的麻将桌呀。”逢逢气哼哼地说:“玲玲,我看不下去呀!咱爸身体不好,咱妈活着时把他当老祖宗供着,家里好吃的好喝的全留给他,家务活从不让他伸一手。现在佟桂荣怎么做的?她打麻将,咱爸洗衣服做饭,当牛做马……我心理不平衡——他们对得起咱妈吗!”
第二天,玲玲开着宝马,珠光宝气地回到铁道北。玲玲给程远买了件价格不菲的夹克衫,给佟桂荣买了条24K金项链,并且提前打电话告诉了程远和佟桂荣。佟桂荣还是在客厅打麻将,见玲玲进屋便一把推倒面前的麻将,满面春风地站起来:“不打了,不打了,玲玲回来喽,贵客到喽!”说着奔向玲玲,扯着玲玲衣服袖子嗔怪道,“回来也不提前打个电话,我好买鱼买肉招待呀,把你姨搞得措手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