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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11-14 14:11LIHANG
延河 2017年4期
关键词:广电局污渍局长

犁 航 LI H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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犁 航 LI HANG

1

省级卫生城市验收过关之后,巫兹县委县政府一鼓作气,争创国家级卫生城市。

县广电局作为窗口形象单位之一,在全县“创国卫”动员大会上,被县政府下了死命令,所有的形象单位,必须全力以赴,不染尘渣,不留死角,谁拖后腿,谁出问题,拿谁是问!

慎重,严肃,雷厉风行,与以前的县级扩大会议不同,这次大会增加了一项议程,窗口形象单位负责人在县长面前签署责任状。轮到县广电局,郑经局长心事重重地在责任状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每一笔,都觉得力重千钧,每一笔,都让他呼吸受阻,像被顶了肺。

责任状就是军令状,这可是事关头顶乌纱帽的头等大事,谁也不敢掉以轻心。不像往常,散会后,一伙称兄道弟的县部局一把手,找个僻静的地方,喝喝酒,洗洗桑拿,联络联络感情,巩固扩大自己的圈子。这次,谁都不敢停留,主持会议的常务副县长刚刚宣布散会,台下一干人等都步履匆匆,顷刻间作鸟兽散。

郑经局长火速赶回单位,召开局党委会。会上,局长以一种满怀期待的眼神,看着常务副局长马岱说:马局长,你是单位的顶梁柱,你是块儿好钢,好钢就要用在刀刃儿上,这次创国卫的艰巨任务就落到你肩上了,放眼单位,也就你能啃掉这块儿硬骨头,这份重任,非你莫属……

局党委会上,马岱副局长被任命为县广电局创国卫责任人,郑经局长还仿效县委县政府的套路,细致认真地与他签了责任状。

责任状这玩意儿,在社会常态下,很少有人这么正儿八经白纸黑字地签署。即便签署,也是上级单位与下级单位之间签署。连县委县政府都多少年没搞过这过场了,何况是行政机关内部?一个单位,在一口锅里舀饭吃,捆成一股绳,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低头不见抬头见,督促督促,耳提面命一番即可。但这回郑经局长要求马岱副局长正经八百地在他面前签署责任状,这个意义就有点不一般了。是县委县政府的高压政策威胁着广电局?还是郑经局长在刻意针对马岱副局长?不知道是个什么节奏,总之,一旦上纲上线,都不是什么好事,政治空气在单位遽然紧张起来。

其实,马岱副局长也不容易,四十七八岁,拼命地从镇上调回县局,组织却象征性地给了个副职,把他当成回城来享受天伦之乐的,远不是他梦寐以求的单位一把手!领导嘴巴两张皮,说什么只要是金子,哪里也发光。妈的,在副职的位置上,整天被人家的大巴掌盖着,处处被掣肘,处处受人拿捏,几乎什么事儿都干不成,怎么能发光?怎么能干出颜色?这不,现在还摊上责任状这样的烦心事儿!

当然,马岱毕竟是老江湖,装也要装出一份定力,即便做不到泰山崩于眼前而岿然不动,但至少能不喜形于色。他不是省油的灯,他是有两把刷子的人,他好歹在镇上是党委书记,一把手,在那一亩三分地上呼风唤雨,屁股后面整天跟着镇上一伙阿谀奉承的干部,耀武扬威惯了,练就了四平八稳的招牌脸色,心中纵有千万的怒火在奔腾,在咆哮,但表面上却处之泰然,云淡风轻。

本来一切都好好的,顺畅得很,不出变故的话,他能一帆风顺地当着某个镇的党委书记,当着某个局的局长,享受尊崇,一直享受到退休。谁知组织一纸文件,他一下子就成了副职,表面上看似进了城,但唯我独尊的感觉是再也找不到了,反而觉得自己成了阶下囚,处处得看局长的脸色行事,心里多少有些不甘。但回头想想自己的政绩,似乎没有与组织讨价还价的十足底气,要不是有个亲戚在县委组织部做靠山,恐怕他直接就成享受待遇毫无权力的主任科员了。也罢,用精神胜利法转换一下思维,堂堂县广电局的正科级常务副局长,总比主任科员强嘛,也算是一人之下,数十人之上了。总之,自己不是光杆司令,手下有呼来唤去的人就成。再说,组织上承诺的那张空头支票万一兑现了呢?马云说得好,梦想还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

郑经局长算是个宽宏大量的人,有肚量,装得住事儿。这几年,他一直在等一位副局长退休,他要提拔一位德才兼备的年轻人——跟了他三年的办公室主任亢牛,一位优秀的新闻干部——观察敏锐,能力全面,昼夜听令,任劳任怨。

为了亢牛,郑经专门去找过县委组织部长。话还没有出口,组织部长先给他透了个口风,镇上一位党委书记要回城,没地方安顿,准备放在他那里待两年,再寻找合适的位子。

郑经局长没往坏处想,组织上这么坦白,当然不是要拿掉自己的节奏。包括组织部长,好几个县委常委都曾给郑经表过态,支持他在广电局再干一届。郑经从官场惯性思维的角度,哪敢直接拒绝组织部长的提议?但他也瞅准了部长给自己通气的这个机会,慎重地向部长提了亢牛的事儿。部长轻描淡写地说,只要是组织看上的好同志,一定不会亏待,要不了多久,亢牛的提拔就如你所愿!

部长说得这么肯定,郑经局长也不好意思再说什么。局里的位子毕竟还是有的,电视台副台长被市局看中,正在协商办理调动手续,去市台当专题部主任。

已经等三年了,亢牛这小兄弟也不急这一时,郑经在心底揣摩。根据组织的意思,反正自己还要在广电局干一届,亢牛还可以再陪伴自己呆五年,这兄弟的事情,我铁定了要给他办得妥妥的,让他在我身边呆得稳稳地。在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方,与合适的人一起合作,一切都太合适不过了!

虽然亢牛的前途是光明的,但郑经局长也不是不知道,官场上,阅历资历早一步和晚一步,以后面临的机会会完全不同,差别是蛮大的。怪谁呢,怪马岱。他不回来,什么事儿也没有。

毕竟马岱岔过亢牛的好事儿,等于是坏过郑经局长的好事儿,所以,自马岱进广电局那一天起,郑经局长很难对他贴心贴肺。每次郑经看见马岱,就觉得心头一块黑云飘过,阴影瞬间笼罩光明。待马岱背影消失好久,他才能缓过神来。假如马岱一天不来单位碍眼,郑经局长便觉得天高云淡,清风送爽,生出莫名的高兴。

后来郑经局长从一个特殊渠道听到一个恐怖的消息,那就是马岱本来是要替代他的,来抢他的位子,来踢他出广电局,他俩换位,郑经到乡镇当党委书记,马岱回城当局长。但是,县上四大班子有一家的大人物看不上马岱,点了马岱的坏水,罗列了他的所有的缺点,说他不足以堪当大任,尤其是广电局这种敏感的信息中枢,作为县委县政府的喉舌,稍微出点差错,那都是致命的!大人物还提到马岱和文化站的一位美女文化干部的敏感关系。

最后,郑经的局长位子是保住了,但马岱镇党委书记位子却保不住了,有人写匿名信给县纪委,举报马岱的经济问题和作风问题。

县委常委会上有人替马岱说话,说培养一位领导干部不容易,在问题没有查实之前,马岱还得工作嘛,既然他想搞新闻,就把他放在广电局试试,只要他有扛新闻大旗的能力,还是要给他干革命的机会,不拘一格降人才嘛。说到底,虽然这次马岱算是马失前蹄,但他的政治生命并没有完全冻结。

2

准确地说,马岱处于组织的“留党察看”阶段,如果针对他的所有检举都查无实据,组织还是能对他网开一面的。如果他对组织和领导再忠诚一点,再柔顺一点,随便给个什么无关紧要的局长当当也无不可。如果他确实有什么问题,那就怪不得组织纪律严明了,对于晚节不保的领导干部,组织能让其平安着陆,安度晚年,那就是对他干革命几十年最大的褒奖!

马岱整天过着提心吊胆朝不保夕的日子,一直夹着尾巴,竖着耳朵,高度警觉。表面上波澜不惊,但一有风吹草动,他便噤若寒蝉。他整天都在找建功立业的机会,整天都盯着郑经的后脑勺,巴不得郑经看偏方向,走歪两步,他好揪个辫子,捏个把柄。即便自己保不住顶戴花翎,实现不了宏图大志,倒霉的时候,能找个垫背的人,也算是一种心理安慰!

官场博弈,说穿了就是功名利禄,郑经当然明了马岱的心思,处处小心,时时在意,总觉得马岱在身边监视他,威胁他。马岱就是郑经局长心里的一块污渍,要是哪一天马岱彻底从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消失了,郑经或许会乐开花。是的,作为当了多年一把手的人,他的修炼比马岱只高不低,更不是一个喜形于色的人。

这次县政府挑了几个窗口单位签署责任状,是不是含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意思?郑经不知道,但郑经得防着。得把组织的另一种想法防牢,防死。说白了,如果组织想通过责任状这种途径放倒我郑经,那么,我就拉上他马岱陪葬。要是我从局长的位子上倒下来,第一个先碾碎他。

郑经局长的表情总是云遮雾绕,但官场老油子马岱的触觉是非常发达的,他敏锐的感觉出郑经局长就是在针对自己,官大半级压死人,窝着心,马岱领了军令状。

马岱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打电话给办公室主任亢牛。亢牛很年轻,教师改行,眼风迅疾,耳听八面,是局长肚子里的蛔虫,是普通干部的贴心兄弟,上上下下把局里一伙人伺候得万分周到。因为能力强,人气旺,据说上副局长只是时间的问题,指日可待。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亢牛是个好同志,但也是性情极为乖张的人,他根本不想当什么广电局的副局长,所以对马岱局长来广电局任职,他不但没有明显的敌对情绪,反而暗地里高兴。他根本不想负什么新闻上的责任,扛什么新闻工作的重担。

他到广电局的原因,不是因为他喜欢这个单位,而是因为他没有其他进城的机会。他的笔头子好,广电局缺这样的人。由乡镇进城,堪比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他要进城,要到心仪的单位,必须曲线救国。他只想以广电局为跳板,跳到与他的兴趣爱好能紧密结合起来的单位。

尽管是曲线救国,但亢牛毕竟是个知道好歹的人,领导的提拔重用,多少人梦寐以求呀。作为智商正常的下属,正确的反应是,对领导感恩都来不及,哪能扭扭捏捏,甚至推三阻四?他不敢忤郑经局长的好意。

骨子里,亢牛是个文人,他一直想从事文化工作,想到县文联去。所好的是,县广电局局长通常都挂着县委宣传部副部长的虚衔,因为县委领导一切嘛,新闻工作更不例外。

县委宣传部副部长、县广电局局长郑经同志常带着亢牛去宣传部开会,办事儿。怀才跟怀孕一样,最终藏不住,亢牛的才气很被宣传部的其他领导所赏识。

正因为亢牛有到文联去工作的想法,所以他花了些时间跟精力与宣传部的领导和干部来往互动。宣传部副部长、文联党组书记华佳喜欢亢牛,有想法让他当文联秘书长,暗地里沟通过,可谓两情相悦,一拍即合。但华佳副部长想着郑经副部长爱才如命的个性,知道他不会轻易放人,也不便明抢。也难怪,多少年啦,广电局一直没找到亢牛这么个可用好用的办公室主任。

亢牛很纠结,郑经局长把自己调进了城,直接任命为办公室主任,当成左右手一样重用,算是恩重如山,他委实不好拒绝局长的好意。他卖命工作,真的做到了五加二,白加黑,把广电局内务料理得秩序井然,快捷高效。但亢牛一直违心地干着不喜欢的事情,一直有着被人胁迫的心理,他内心的焦虑,一般人根本理解不了。因为感恩,他被自己胁迫,被局长胁迫。因为责任感,他被领导胁迫,被同事胁迫,被其他有业务往来的单位胁迫。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他都在叹息。三年了,他叹息了千万次。

身不由己是生活的常态,万分无奈,亢牛一进城,一开局,便进入了恶性循环的状态,他越忠诚,能力越强,局长便越是信任,越是倚重,工作上的,生活上的,单位的,家务的,郑经局长几乎什么事都离不开亢牛,一会儿见不着亢牛,郑经局长就像掉了魂!局长的过度依赖,像一座座五行山,让亢牛不堪重负,他由万千感恩,到万千叹息,再到万千焦虑,他越来越怕听到局长的声音,怕接到局长的电话,他对局长生出前所未有的恐惧感。局长的信任,局长的重托,于他而言,已经不是荣耀,更不是恩宠,而是无法承受的负担!

不知道从何时起,局长的声音和签字,亢牛再也感受不到阳光灿烂,而是乌云密布。

已经三年了,他任劳任怨地写了三年文件,目的是要逃脱文山会海的材料。解脱的唯一途径,他必须离开郑经局长,只有离开这个单位,局长才不会这么依赖他。如果局长提拔了他,再让他写三年五年的文件和新闻,头写秃,背写驼,那等于是要了他的老命——文学就是亢牛的命。局长确实有恩于亢牛,但感恩不是卖身,感恩不是人身关系的依附和捆绑!局长当初在调动文件上签的那改变他工作命运的重重的一笔,亢牛已经兢兢业业地还了整整三年的债了,相当于将自己囚禁了三年。其实,即便换了工作,亢牛还是会继续感恩,毕竟郑经局长是一辈子的大恩人、大贵人!何况,要是局长能给他的自由,让他施展文学才华,在梦想的天空翱翔,他的感恩,将五体投地地持续一生!

介于种种情感因素,亢牛在局长面前张不开嘴,迈不开腿,不便明确想离开广电局的态度。亢牛痴心妄想,如果县委常委里有人来拐这个弯儿,那是最好。但以亢牛微弱的人脉,还搭不上县里那种高层关系。所以,他希望有人在郑经局长面前给自己投一张反对票,而且必须是一张强有力的反对票。

机遇总是垂青那些做好了准备的人,这不,亢牛还真是给等到了。

3

亢牛火速跑到马岱副局长办公室,垂耳听令。

其实,刚才马岱和亢牛是一前一后从局长办出来的,作为广电局办公室主任,几乎局里所有的会议他都必须参加,他要端茶倒水,他要准备文件,他要整理资料,他还要做会议记录。

马岱回办公室,必须经过亢牛办公室,马岱本来可以在门口顺便叫一声亢牛,让他跟着到自己的办公室交代任务,或者拐进亢牛的办公室顺便给他交代一下也完全可以。但这不是马岱的风格,他办事从来不顺便,无论是下属想见他,或者是他想见下属,都必须下属动步,得跟外宾拜会总统那样规规矩矩,充满仪式感。马岱多年的心得,自己不把自己当回事儿,别人就更不会把你当回事儿。领导就应该搞排场一点,不搞排场一点,怎能引发下属的重视?

亢牛回办公室还想着郑经局长对马岱局长说的那些话,什么“你是单位的顶梁柱,你是块儿好钢,好钢就要用在刀刃儿上……”他想笑,没敢笑出声,死命地憋着。县广电局这种县级机关,也不是想笑就可以随随便便一笑了之的。亢牛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舒出一口长气。管他的,领导之间钩心斗角的小九九,亢牛大多都知道,他却只能装作不知道,他司空见惯,他守口如瓶。办公室三年,亢牛得出一个结论:都说小说精彩,其实,现实,远比小说精彩。小说情节总是人想象出来的。但是,现实的精彩,往往超乎人的想象。比如郑经局长跟马岱副局长各自在背地里搞着防范和进攻的小伎俩。

亢牛还没坐稳,马岱的电话就进来了。

空调开得很足,马岱正襟危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眉头紧锁,手里擎着那张责任状,像拿着一道圣旨,一道烫手的圣旨——如果这个责任人是亢牛签的字,那就不烫手了。烫手的山芋,肯定是要扔出去的。至于会掉到哪个倒霉蛋的怀里,至于是把人家烫得脱毛,还是烫得起泡,那就不关他马岱的事情了。

马岱毫不含糊地对站在办公桌前俯首帖耳的亢牛吩咐:亢牛哇,你刚和我一起开了会,你知道情况,我就不再啰唆了。创国卫这项工作非常艰巨,你是单位的顶梁柱,你是块儿好钢,好钢就要用在刀刃儿上,这次创国卫的艰巨任务,局长交给我,我就落到你头上了,放眼单位,也就你能啃掉这块儿硬骨头,这份重任,非你莫属……

听到这里,亢牛刚才一直憋着的想笑的情绪一扫而空,自己毫无准备,看来,自己还太嫩了。本来以为马岱同志悲剧了,谁知,自己才是悲剧中的悲剧。现在,藏着掖着笑的权力,悄无声息地转移到了马岱局长手里。

我与局长签了责任状,我现在口头签发给你了,要是你给我办事不力,我唯你是问!亢牛哇,你是聪明人,这件事情对你我来说,甚至对局长来说,都责任重大。所以你要上心给我办好了,不然,我们的日子可能都不好过。如果事情没办好,总有人成替罪羊的,县政府找局长的麻烦,局长特定找我的麻烦,那么,我特定了要找你的麻烦。虽然我现在没什么权力,好事我可能帮不了你,但坏你的事,我绝对能搞定,我保证,有一件算一件!马岱抬头望着天花板,没正眼看一眼亢牛,但毫不含糊地把话说完。

奶奶的,如果你郑经的意思是想捆绑我,我轻而易举地拉一个你的人捆绑在一起,要完,大家一起玩完!二比一,我也不吃亏!

温度太低,亢牛的背心有点发凉,马岱的手段他是见识过的。在亢牛的心中,局长郑经还算是个性情温厚的人,也算是个开明正派的人,每次开会,大家畅所欲言,民主和谐,至少表面上是这样。但马岱来了之后,会风突变。电视台的王牌记者肖瑶在某次采访中,迟到了几分钟,马岱在会上做了极其严厉的批评。幸好局长知道内情,这几分钟并不是规定的采访时间,而是预定的出发的时间,离约定的采访时间还早着呢,再说就算离采访时间火烧眉毛,因为路程不远,路上把这几分钟赶出来没有丝毫问题。更何况,那个采访,虽然是马岱带队,但不过是县人社局搞了一个单位内部的职工乒乓球赛,根本就是个可有可无的采访。肖瑶是个玩命儿工作的人,前几天因为抗洪抢险报道连轴转,基本上没有休息,眼圈早已成了熊猫眼,憔悴得让人心痛,她太疲惫了。好些天都还没有修整过来,精神紧绷,晚上半夜睡不着,日上三竿醒不来,闹钟没有几分钟闹不醒。正是肖瑶在洪灾中的卖命工作,把一个县的洪灾救灾新闻,做得极为深沉感人,屡屡在省台播出,为县里争取到无数的扶持和支援。其个人的突出表现,争得了县政府颁发的“抗洪抢险先进个人”的荣誉,正因为有了先进个人,局里的“抗洪抢险先进集体”的荣誉也就顺理成章。但马岱不理这一套,管你人才不人才,管你累不累死,他不管人家的辛苦遭逢。

马岱不在乎一切,只在乎自己内心的感受,只在乎他要献殷勤的县委组织部副部长、县人社局长。因为那天他先上车,他从来不等人,只有人家等他的份儿,肖瑶迟到,就惹着马岱了,这让马岱觉得在人社局长面前很没面子。马岱心里升起一团乌云,脸色好些天都晴朗不起来。马岱下决心要整饬秩序,内心一阵狂吼:好你个肖瑶,要么变乖点让我喜欢你,要么你给我滚出视线。

马岱批评肖瑶时,肖瑶虔诚地看着马岱,一副谦恭的样子。马岱批评完肖瑶,转换话题传达下一件工作的时候,肖瑶站起身,想去隔壁的办公室倒杯水。哪知肖瑶刚站起身,马岱声色俱厉地说,肖瑶你想干什么?批评两句有情绪吗?你要是敢出这个门,你就别再回来!

这几句话虽不是粗言暴语,却不啻于平地惊雷。所有与会人员,包括局长郑经,都非常错愕。

按理说,只有郑经局长有权力向人社局交涉新闻干部的去留,但交涉只是交涉,根本就没有什么决定权。现而今马岱没把郑经局长放在眼里,放出了超越权限的狠话,绝对是有依仗的。既然县委常委里有人帮马岱说话,县委组织部有马岱的亲戚,马岱真要动真格,肖瑶还真的惹不起。肖瑶忙解释说,马局长您别误会,您批评我是帮助我改正错误,帮助我成长,我感谢都来不及呢,我有点肾结石,只要口渴,就会腰酸背疼,饮水量大,随时要补水,会议开一个多小时了,我口渴,腰有点不舒服,我就想,就想去倒杯水……

说完,肖瑶的眼泪便流成了河。在这个广电局,她是倍感孤独,拼命干活儿,其实一个知心朋友也没有。她长得虽不惊艳,但也算貌美,且绝对是才华横溢的女子,要说身边肯定是有男人围着团团转的,但这些男人都有狼子野心。郑经局长当然一直是袒护她的,但她知道郑经局长心里想的是什么?她不能投桃报李的,她做不到!在肖瑶眼里,马岱局长纯粹就是个流氓级的混蛋,比郑局长差一百倍,不止一次地在多种场合伤害过她。亢牛主任也算不上是什么好人,他忙,交往不多,整天被文学迷得神神道道,几乎所有人在他眼中都是空气,无趣到无聊的程度。她还听人说,亢牛经常把本该办公室工作,推诿给她,说她能代表单位的形象,公关能力很强,便于单位的业务往来。这表面上看像是肯定,其本质上,就是想累她,想害她,想拉她垫背!工作上相互配合倒也无所谓,但蹊跷的是,亢牛连怜香惜玉都不会,拈花惹草都不会!总之,都是些臭男人,没一个好东西,不是流氓,就是混蛋,不是混蛋,就是盲哑人,不,植物人!肖瑶越想越哭,越哭越悲催!

那次会上,亢牛的会议记录做得十分糟糕,字写走了样,心里发凉,手指僵硬。不是为肖瑶,而是为自己,为自己的安全感焦虑!肖瑶是什么人?是巫兹县大名鼎鼎的才女,是广电局的王牌记者,好几个县级领导在公开场合都当着肖瑶的面,以开玩笑的口气说自己是肖瑶的粉丝。在各种传说中,肖瑶的背景便神秘幽深起来。自己这个刚进县城的新人,其身价分量,根本无法和肖瑶相比。肖瑶尚且被马岱拿捏着不敢吱声,自己算个什么鸟?对肖瑶这个有真才实学的美女,他也是心向往之,但敬而远之!他淌不起这蹚浑水,稍微不慎,就会沉溺其间。

还真把自己当一把手了,郑经局长内心咯噔了一下,胸膛里一万匹草泥马在奔腾,但表面却波澜不惊,但也没有按照官场的常规维护班子权威,没有站在马岱的立场上说话。只是轻描淡写地劝了一句:马局长你是不了解肖瑶哇,迟到是她的不对,但她那几天也有特殊情况,抗洪抢险救灾的报道功劳是大大的嘛,她做人做事在本单位一直都是让人称道的,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就别为难她这个晚辈了。

马岱注意到,那天郑经局长虽然在对他说话,但眼睛却一直看着肖瑶,微微含笑,写满柔情。马岱觉得不爽,但行政规矩他是知道的,听话听音,局长发话了,明显站在肖瑶那边,他也不便当场再深究些什么。等心平气和的时候,马岱仔细回想,自己确实做得太过火,不该当着郑经局长的面,想撵他的人走,说什么让人家不要再回来。二把手当着一把手的面,说了一把手才能说的话,当了一把手的家,做了一把手的主,越俎代庖,行政大忌。但说出的话,泼出的水,收也收不回来,世间没有后悔药。

郑经局长后来倒是没有再提这件事,但马岱总有一种危机感,总觉得郑经局长有意无意间在疏远自己,在针对自己,于是总有一种将被扫地出门的恐慌。这不,这还没过几天,责任状这件事就摊在自己头上,弄不好,郑经局长是真要拿他开刀。

4

见亢牛站着发呆,马岱挥挥手,像赶一只空气中飘忽不定的苍蝇,很是不悦,愠怒说,去呀,赶紧去各个办公室、各个卫生区看看,根据创国卫的要求,检查还有没有死角?到底怎样才能提升卫生层级?在我这里发呆是没用的,出了问题,组织上找我的麻烦,我一准……说到这里,马岱下意识地用右手捂了下嘴,假装打了个呵欠,说,你懂的!把“将你扫地出门”几个字硬生生地憋了回去。然后,马岱双手四角平展地拿起责任状,像端着一块玻璃,然后放手,任责任状歪歪斜斜地随意飘落在办公桌上。

是!是!亢牛忙不迭地回答,捣头如蒜,转身倒退着出门,轻轻合上门扉。

待亢牛出门,马岱狠狠地给了自己一个嘴巴。这嘴真的把不住风了,差点又说快了!幸好郑经不在跟前,不然,误会将进一步加深,裂痕将进一步增大。肖瑶是不是郑经局长的人,自己还不一定能吃准,但至少目前,亢牛铁定的是!

年初,亢牛构思好一个中篇,只需要一个礼拜就能写完,但是,一直找不到空闲。亢牛烦啊,工作上事情一大摊,每天晚上加班到十二点都处理不完,现在又接上创国卫这种难搞的活计。他想向郑局长诉说,他想让郑局长替自己解脱——比如借口说要忙其他更重要的事情,让马局长重新安排人。

亢牛从马岱办公室出来,转身就去了郑经局长的办公室。

郑经局长全身放松地坐在局长的真皮宝座上,眯着眼,笑眯眯地听完亢牛的倾诉,叹了口气,幽幽地说,这件事情,真的为难小亢你了。但,你也不要生马局长的气,现在,是非常时期,非常时期就要用非常手段。何况,创建工作,本来就应该办公室牵头。不然,你说谁来牵头?你给我找个人来?

郑经局长看样子很为难,亢牛理解,郑局长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怎么办呢?现在是个死结了,他只要当着一天办公室主任,所有的活儿他都无法推开。

郑局长,我觉得我不太适合做办公室主任,我太死板,不太会变通,不像肖瑶那么八面玲珑,我觉得,她作办公室主任比我优秀,请局长考虑!

亢牛耍了个小心思,听说行政单位的领导,爱用喜欢的美女做办公室主任,一来接触时间充裕,二来出差随时带在身边,也有合理的借口。说不定,郑经局长会考虑他这个提议。

谁知,郑经局长一句话就搓破了亢牛的小伎俩。亢牛哇,我们是业务单位,业务单位,就是要靠业务骨干支撑。肖瑶是电视台的顶梁柱,她在新闻上的能力和成绩目前谁都无法与之相比。你是下一个肖瑶,等你在办公室全面熟悉了工作,我会让你全面介入新闻,那时候,你就可以不干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了。我看好你,先在办公室辛苦干着,你和肖瑶都好好努力,我心里有杆秤,只要我还是局长,你们将各得其所!

清楚了,肖瑶是电视台的顶梁柱,虽然郑局长口口声声亢牛是顶梁柱。但他们这两根顶梁柱的用途是不能互换的,至少目前不可能互换。亢牛是聪明人,局长的想法和做法都是通达而且合理的。

结果其实早在亢牛的意料之中,因为,一贯的做派,郑经局长只会给他增压,而不会减压。

窝着一肚子的火,楼上楼下,楼前楼后,就连围墙根儿,亢牛都仔细瞅了一遍,几乎就是拿着放大镜在找污点,锱铢必较。然后联系保洁公司,迅速做了处理。毕竟创省卫刚过嘛,广电局的卫生底子还是蛮不错的。

亢牛深知马岱的特点,虽然这位领导自己不干正事,但盯下属是特紧的。如果惹上他,基本上等同于惹上了冤魂,不缠你十年八年,不让你掉层皮,不让你小死一次,誓不罢休。这个世界很复杂,尽管你能保证不惹別人,但并不能保证別人不惹你。第一次有这种印象,是在为马岱接风的酒席上。马岱对所有下属都是威逼利诱,不喝上十杯八杯,绝对脱不了干系。众所周知,肖瑶是滴酒不沾的,但无论怎么向马岱求饶都不行。马岱放下副局长的架子,跟上跟下,跟进跟出地纠缠,死磕。嬉皮笑脸地说他的字典里没有特殊和例外这个词,每个人都必须喝酒,既然给他接风,那就喝酒。不喝,就是不欢迎,既然不欢迎,也就没有必要留在这里强装笑颜,强力敷衍,直接走人更本真爽快,他不计较。

说的是玩笑话,但说得轻,落得重,基本上等同于指责和批评了。

肖瑶是个有素养的人,怎么也不好意思立马起身走人,毕竟是接风宴,留个极不好的第一印象,也不利于今后的工作协作,再说马岱好歹也是二把手。思前想后,肖瑶稍微作犹豫,便被马岱强揪着灌了七八杯酒。后来酒席散场,哪里都找不到人,同事们都以为肖瑶逃回家了,便各自散去。哪知道一伙人刚离开酒店,便接到酒店服务员的电话,说有一位美女睡在大圆桌下面,泪流满面,不省人事。幸好肖瑶醉倒在酒店,要是醉倒在其他的地方,一位未婚美女,出什么问题的可能性都有,那时候,不知谁担负得起这个责任?!

马岱却丝毫没有怜香惜玉之心,更别说自责了,无限叹惋地说,一个女人,自己把握不住底线,怨得了别人啵?由此,马岱的个性便一览无余,麻糖一样地粘,而且没有丝毫怜悯之心,更没有什么担当和责任感,便得了个绰号:拧不干的麻布口袋。这倒也符合他的名字。还有人说:碰上马岱,就是麻糖粘在麻袋里,粘麻咕咚一塌糊涂。

创国卫迎验的头两天,亢牛到马岱办公室,邀请马岱视察。谨慎起见,马岱打电话邀请了县创卫办的副主任来指导,专家指导,查缺补漏。一路上,创卫办副主任高度评价,马岱却闷不作声,这让亢牛大放宽心,鸡蛋里面挑得出骨头的马岱闷不作声,那很难得,那就是默认,那就是赞同,他是个吹毛求疵的人,竟然没有挑出刺儿来。

检查完毕,送走创卫办副主任,马岱和亢牛各自长舒一口气,一同到郑经局长办公室做了汇报,说彻底搞掂,无须再担心任何问题。郑经局长当然十分满意,真心诚意地夸赞了他们一番。

从郑经局长办公室出来,马岱和亢牛不约而同地上洗手间,当然是马岱先,亢牛后。马岱目不斜视地走到洗手间靠窗的最右边。他自回城在广电局上班,对靠窗的各个小便池依次体验了一番,最终对窗前最右边这个偏僻的小便槽情有独钟,不碍别人的事儿,不挡别人的路。不是他替别人着想,而是他不希望别人打扰他,因为他的尿细,尿慢,尿的时间长。尤其是这个便槽正对着县城繁华的大街,无数高挑美女,如云而来,再如云而去,经常的情况是,望着窗外灯红酒绿的万千诱惑,马岱脑海中充满各种遐想,对着小便槽一阵酣畅淋漓地宣泄。

这天例外,当时窗外电闪雷鸣,暴雨的前兆,整条大街竟然了无人烟。街景没什么看头,马岱第一次低头看小便池,随之一声惊呼——咦?马岱好像发现了新大陆!这里,竟然有一团暗暗的污渍,这,就是死角!马岱回头,死死地盯着亢牛!

5

马岱惊讶发声,亢牛心头一震,刚刚放下的心瞬间被甩上天空,突然间觉得窗外黑云压顶,大厦将倾。待马岱冲完水,整理好衣服,亢牛疾步上前,果然,马岱用的那个小便池的侧壁上,有一块隐隐约约的污渍。这个便槽位置偏僻,采光不好,尤其是在这种阴雨天,光线暗,不认真看几眼,不仔细观察,根本就看不出,连心细若发的创卫办副主任都没有发现!

亢牛想不通,不是刚刚找保洁公司清理了吗?怎么没有清理到位?

不知道是没看到美女影响了心情,还是对郑经局长交代的任务高度重视,或者是对县政府的利剑高悬心有余悸,总之,马岱龙颜大怒,鼓着牛眼睛,瞪着亢牛,半天没说话。亢牛身上开始冒汗。窗外,风沙漫天,山雨欲来开风满楼,仿若群魔乱舞的先兆!

现在,他们也不好意思再给郑经局长汇报实情了,刚刚在郑经局长面前拍胸膛说创国卫工作已经彻底落实好,绝对保证过关,现在再进去说刚才疏忽了,其实还有问题,不是把事情当儿戏么?那等于是自我掌嘴!马岱做不到,亢牛更做不到!

把那块隐约的污渍用手机拍了图片,回到办公室,亢牛立马给保洁公司发了过去。保洁公司值班员说,现在暴风骤雨,明天处理吧!亢牛说,不行,雨停了就立马派人过来,今晚上,就是一宿不睡,也要处理掉那块污渍!

雨还未停,保洁公司经理带着业务人员亲自赶过来了,新闻单位,惹不起,这是常识。业务人员态度绝对无可挑剔,但结果却不尽人意。业务人员对那块污渍用尽了各种手段,用尽了各种去污剂,那块可恨的暗污渍,像一块顽固的牛皮癣,丝毫无法撼动。

经理观察了半天,说,这块污渍是尿渍,而且这个人的尿太粘,且又尿得很偏,在尿槽的边缘,主流冲水根本就冲不到,久而久之,便形成了尿渍。经理开玩笑说,一看就是个麻缠人尿的,本来不会产生这样的现象,是个人的使用偏好形成的!换句话说,不尿偏,没事,在冲水的主流位置,什么样的尿渍都能冲干净。如果这个人的尿不是那么粘,非主流的水,也是能冲干净的。现在,各种去污剂,都不好使。除非知道这个人尿的酸碱度,不然,浓度过高或者过低的去污剂,都很难在短时间内彻底中和,就无法做到及时清除。

保洁公司经理还补充说,尿液是碱性的,要酸性中和,酸度过大,中和慢,酸度过小,同样慢,最好找到合适的酸度。不然,既浪费酸,也浪费时间!

最终,无果而散。这不能全怪保洁公司,有一部分责任在单位,明显的使用不当嘛!

第二天,亢牛把污渍的情况汇报给马岱。马岱说,到哪里去找那么合适的酸?合适的酸度,那要用实验室专业的器具测量,然后勾兑,在这个小县城,哪是说办就能办到的事儿?妈的,要不是担心几个尿槽新旧不一影响观瞻,加之时间也很紧张,撬了重新换个新的最他妈省事!

6

第二天,一大早,保洁公司的人又来了,勾兑了各种浓度的酸,以两小时为一个单位,洗刷了一天一夜,污渍没见明显的褪色。保洁公司经理一脸的无助,摇摇头说,看来不是酸和碱那么简单,即便是找到合适的酸,也不一定能完全清除污渍,因为,污渍本来就很复杂,不仅仅只有酸碱,其中还有别的未知的肮脏成分!

在亢牛无奈的目送中,保洁公司撤出了广电局。难题重新回到马岱和亢牛手中。

马岱整日阴沉着脸,亢牛的神情也绷得很紧,但谁都想不出好办法。亢牛的心里是火烧火燎,要是这迎验前的最后一天搞不定这块污渍,自己定是罪责难逃!马岱那暗含杀气的眼神不时在亢牛的脑海里回旋。再说,就算是为了郑经局长,纵是刀山火海,他也必须闯!

不想见到的人,偏偏碰到一块儿。大清早,上洗手间两人又一块儿了。今天窗外的风景不错,马岱没有看小便池一眼,急匆匆地发泄完内在的憋闷,冲水完毕,出人意料地对着便池呸了一口。不知道是不满意亢牛嗤之以鼻呢,还是看着满街的美女心生的酸葡萄心理。

两人无话题交集,各自在洗手间忙活完,各自回到办公室。

晚上,亢牛加班,还是一筹莫展,只能寄希望于国卫验收组的同志不进洗手间,或者不发现那块隐约的污渍。心乱的时候,总是事多。整个晚上亢牛尿急。责任感深重的亢牛,病急乱投医,站在马岱经常站立的位置,用自己的尿冲刷那块污渍,祈祷能冲掉那块世界上最难搞的污渍,结局在意料之中,丝毫不起作用。亢牛死命地盯着那块可恨的污渍,一盯就是半天,恨得咬牙切齿。

突然,亢牛眼前一亮,他惊喜地发现,那块污渍中间似乎有指甲大一小块儿竟然吴明其妙地泛白了,打开手机电筒,果然,那一小块儿清楚地显出瓷砖的底色,那一小块儿污渍彻底消除了!虽然只有指甲盖儿大小,但这就是突破,这就是希望!

被什么东西清除的?被谁清除掉了?肯定不是自己!自己冲刷的可是整块污渍。老天爷?谁有这种能耐?起死回生的能耐?

事情出现了转机,说明那块污渍不是清理不掉,而是没找到合适的方法,或者合适的酸,或者说合适的其他的未知的物质!

想了半天,不明就里。回到办公室,突然听到隔壁马岱的咳嗽声,亢牛吓了一大跳,呀,马局长竟然也在加班?亢牛心里一阵发紧,现在的亢牛,只要听见马岱的声音,便惊恐得瑟瑟发抖,若惊弓之鸟。

突然,亢牛脑海电光火石一闪——说不定是马岱在窗口呸在便池里的那一口,哈哈,痰是酸性,马岱整天泡在酒海里,还说自己整天反酸,合适的酸度,或者其他的什么鬼东西!解铃还须系铃人,还有更合适的吗?亢牛立马上网查询,科学研究表明,人体的消化系统、排泄系统和呼吸系统都都能够精密地控制酸碱平衡,同时血液中有各类缓冲物质,它们组成了身体内部的酸碱缓冲系统。在正常人体内,酸和碱是永远处于一个动态平衡的状态。那么,用同一个人的酸性体液,中和同一个人的碱性体液,成功的概率应该是最高的!

像发现了新大陆,稍微平缓了激动的情绪,亢牛去敲马岱局长办公室的门,盛情邀请马岱副局长喝酒。马岱木着脸,想都没想就一口拒绝:现在哪还有心思喝酒?明显的不识时务!明天要是验收组看到那块黄斑,即便局长不找麻烦,县委县政府也不会轻饶坏大锅汤的老鼠屎。亢牛说,马局长多虑啦,我冥思苦想,终于有了主意,既然那块污渍已经弄不掉,而且换便槽花费很大,时间又紧,也不能保证品牌样式规格统一,也不是最佳办法,目前看,只能掩耳盗铃了!马岱一顿,问,怎么个掩耳盗铃?亢牛上前,轻言细语地在马岱跟前嘀咕了几句,马岱木着脸听完,想了片刻,脸上的肌肉慢慢地松弛开来。尽管马岱保持着一贯的矜持,但他内心的喜悦还是蹿到了眉目间,眼角甚至有了一点笑意,惜字如金一字一顿地说,这个办法说不准好使,你小子怎么不早说,害得我这两天觉都没有睡好!

县广电局附近的满庭香酒店包房,春意盎然,亢牛不知道给马岱拍了多少次马屁,把马岱拍得晕乎乎的。马岱醉眼蒙眬地说,你小子,无事献殷勤,是不是有什么事求我?你知道老哥我的酒量,我喜欢酒,但酒量没你的大,喝酒你要让着老哥,从今天起,我把你当兄弟,老哥愿意为你赴汤蹈火。

酒还真是感情的融化剂。亢牛端出个请客的缘由:县委组织部等创国卫验收之后,要来局里考察后备干部,请马局长一定要帮忙推荐。尤其重要的是,亢牛请求马岱局长在向组织介绍特长和推荐岗位时,千万推荐局里的岗位,把自己留在局里,不要将自己推荐到文联去,虽然宣传部领导有这个意思,但那个地方没有前途,自己只想在原单位得到提拔,搞新闻,虽然自己的新闻敏感度和视角的敏锐性稍微差一点之外,但其他方面的基础应该还可以。只要跟着马局长这样好的前辈好好学习,肯定能快速进步,当个好记者,像肖瑶那样,当无冕之王。

关于亢牛的提拔问题,马岱当然知道,早就听郑经局长说过,亢牛这么优秀的干部,理应在原单位得到提拔,办公室主任,熟悉局里环境,熟悉新闻的各个环节,既有利于亢牛的成长,也有利于广电事业的发展。当然,侧面了解是一回事儿,当面听取汇报,甚至请求,那是另一回事儿。现在,由亢牛详细当面汇报,再恳求自己帮忙,那感觉是大大的不一样,自己不仅置身其中,而且近乎成了主宰!

看来,亢牛是个明事理的人,知道光靠郑经局长不一定保险,想利用自己的关系,在组织部拴上保险绳。上进的人,总是让人喜欢的,尤其这个上进的人跟在自己屁股后面仰仗自己,更是讨人喜欢。

7

酒至半酣,亢牛突然收到手机几条短信,几个紧急文件——暴雨黄色预警,县委县政府的联合发文!亢牛必须回办公室收文。马岱管办公室,当然理解其中的十万火急。说,唉,难得跟你小子好好喝一次,没发现你小子能力还这么全面,八小时以内,八小时以外,你都是个难得的人才,我会好好推荐你的。然后意犹未尽地说,既然你铁了心要在广电局干,那么我们来日方长,什么时候,我们哥俩,找个地方,好好地再喝一次,不醉不归。妈的,一个紧急文件,坏我们的兴致。亢牛忙接住话说,马局长,我也正在兴头上,如果您不嫌弃,我在这里带几个好菜,回办公室,收了文件,给郑局长电话汇报之后,咱们继续喝,我办公室有一瓶10年窖藏的五粮液,就马局长您和我,关上门,喝他个一醉方休。

不知道两人在办公室喝到什么时候,总之,亢牛扶着马岱进了洗手间吐了四五次。马岱是个固执的人,也可以说是强迫症吧,这点亢牛了解得一清二楚,即便是十万火急的吐泻,马岱也要跑两步站在最右边自己最喜欢的那个便池前,眼神朦胧,满街的美女身影,在他的眼中越拉越长,越拉越模糊,然后是天旋地转地翻江倒海!

第二天,国卫验收组的大型队伍,浩浩荡荡地开进广电局的新闻中心。马岱局长病怏怏地出来接驾。心里暗骂,狗日的亢牛,酒量怎么那么大,害得自己吐了一夜不说,还头疼了一夜,几乎整夜无眠。

国卫验收组验收了整栋大楼,都觉得非常满意,做了简单的总结之后,散会,准备离开。突然,正在起身的国卫验收组组长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他点击查看,脸色突然一变,对身边陪同的县领导说,想上个洗手间!

而离会议室最近的洗手间就是公共卫生间,而公共卫生间里,就埋藏着那个威力无穷的定时炸弹!

郑经局长办公室虽然也有洗手间,但是,隔得老远,鞭长莫及。再者,马岱和亢牛联合对他隐瞒了内情!

马岱副局长大惊,急忙想跑到前面,想引导组长,只要自己在前面,霸住窗口的那个小便池,便可以遮挡视线,不至于泄露那块该死的黄斑。这也是亢牛昨天耳语给马岱的锦囊妙计——国卫验收组验收检查时,只要有人假装小便,霸住窗口最右边最偏僻的便槽不让,身体遮挡,验收组怎么可能看得见?但郑经局长早已看到了县领导的示意,他的座位挨组长的近,位置便利,他的身形更快,一下子把马岱拦在身后,亲自陪组长去了洗手间。

马岱快速地看了门口的亢牛一眼。昨天亢牛已经和马岱商量好了,亢牛说自己是办公室主任,会把在会议室在门口,时刻处于服务状态,如果验收组有人要看洗手间或者要用洗手间的话,自己一马当先,冲在前面,霸住那个问题便槽,用身子挡住靠窗那个最偏僻的便池。

但令人大跌眼镜的是,亢牛居然无动于衷,很绅士地给验收组长一行开门,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一副恭送的样子,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这小子关键时刻掉链子,马岱的肺就要气炸了。难道昨晚上这个小狗日的魂也喝掉了,现在还没有还回来?

马岱狠狠地盯了亢牛一眼,颓丧地坐在椅子上,腿脚发软。等着验收组长的叹息,等待县领导的愤怒,等待着局长的苛责,等待县委县政府的处罚!如果这样,自己一定首先处置掉该死的亢牛!

验收组长出来了,局长跟在他的身后,直奔会议室而来。马岱无力地站起身,他知道这次自己罪责难逃,要不是喝夜酒乱了心智,他不至于听亢牛的歪点子,把这么重要的事情做这么草率的处理。尽管到现在,自己对那块污渍还是毫无头绪,不得要领,但至少自己在思想上不靠他,在情感上不信任他,至少结果在自己的意料之中……果然,这小子的敏锐性和敏感度值得怀疑。现在好了,事态全面失控!

8

难以置信,验收组长紧紧握住马岱的手,说,马局长辛苦了,这么大的重任,你完成得这么好,让人佩服!刚才我收到一个匿名短信,举报你们的公共卫生间窗口最右边的那个便槽有污垢,所以我立马亲自查看,看来,举报是假!你们尽心竭力创卫是真!

郑经局长的脸色经历了短暂的冷静之后,慢慢如鲜花绽放,与县领导一样,他在组长身后笑眯眯地盯着马岱,发自内心的喜悦,一脸的红光,在他的脸上欢快地舞蹈。

幸福来得那么突然,马岱心里涌动着莫名的欣喜,不管亢牛这个狗杂种到底搞了什么,总之,创国卫这关是彻底翻篇儿了,任务是彻底完成了,一直高悬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悄然消失。亢牛这小子不错,靠得住事儿。马岱心中给亢牛点了无数个赞,紧紧拥抱了亢牛。在胜利的喜悦面前,亢牛也紧紧拥抱了马岱!

送走验收组,马岱才缓过神来。妈的,还接到举报?这是有人刻意为之,想搞事!但现在这个举报已经不重要,因为毕竟没有造成什么恶果。但验收组长他妈妈的眼睛瞎啦,看不见那么大块污渍?马岱决定自己亲自去洗手间看个究竟。

嗬!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奇了怪了,那块刷不掉刮不脱溶不了的污渍竟然神奇消失了。难怪亢牛那么淡定,亢牛脑子灵光,绝对是成竹在胸,不然,怎么可能那么泰然处之?

浑身轻松的马岱傻乎乎地便池前发愣,傻乎乎地望着窗外满街的长腿美女,感觉万分惬意,皇天不负有心人,总之,自己负责的创国卫工作是完美收官了。遗憾的是,这个完美的句号不是自己划上的,而是亢牛!亢牛,这个鬼精灵,鬼精灵,鬼精灵,晓得他是用什么办法除掉这块污渍的?呸!奶奶个熊!呸,这个小狗日的!骂完,马岱对着小便槽又呸了一口,再呸了一口,呸呸呸……

突然,马岱想起头天晚上的酒,恍惚记得头天晚上自己在这个位置上狂吐乱泄……想着想着,马岱便骂出了口,妈的,合适的酸,妈的,10年窖藏的五粮液!狗日的亢牛,拿我当什么了?拿我当什么了?!

后来,马岱便不愿意多看亢牛一眼。狗日的亢牛,根本就没拿自己当人看啊,你利用老子的身体为你制造洁厕剂呀!

好哇,眼不见,心不烦,谁让他做事那么碍眼?!

不久,县委组织部带队来考察干部。

亢牛想在本单位提拔,门儿都没有。要不是郑经局长力保亢牛的提拔,说不定马岱能把上副科这事儿给亢牛搅黄。

当然,马岱局长也没好意思在考察组面前说亢牛多么的不靠谱,多么的奸诈狡猾,反而大力夸奖亢牛,说亢牛想当作家,想成全这小子的文学梦。说用人,就要用他的长出,亢牛的长处在于文学创作,而不在于新闻报道,他的敏锐性和敏感度相对于文学创作而言,那是差了一大截。但他在文学创作方面极具潜力,以后绝对是扛巫兹县文学大旗的人。总之,马岱极力否定亢牛的新闻能力,却极力肯定他的文学创作能力,哪怕是谎话连篇,虚情假意,马岱用尽洪荒之力,要把亢牛推荐出去!你小狗日的想留在广电局,想都别想,就要把你狗日的踢出去。后来马岱的大舅哥——县委组织部副部长、县人社局局长玖刚在与亢牛谈话时发现:马岱说得没错,亢牛真是想到县文联专搞文化工作,这与组织部长和宣传部长的意见也是符合的。

其中的关键人物,亢牛最担心郑经局长的态度,竟然也是完全符合亢牛的心意,居然毫无保留地对亢牛去文联的做法投了赞成票。

郑经局长顺着马岱局长的心意,其实也不是真心想帮亢牛,而不过是顺水推舟,创国卫验收的那天,郑经局长高兴归高兴,但没想到马岱和亢牛竟然穿上了同一条裤子——两个男人,众目睽睽之下的激情拥抱,那是血性而真诚的。亢牛跟了郑经这么多年,他们的关系也没有亲密到相互拥抱的程度!比如说,郑经给亢牛办进县城的调动,各种渠道疏通顺畅之后,为了给亢牛惊喜,郑经亲自通知亢牛从乡镇风尘仆仆地赶到他的办公室,当面亲口告诉亢牛这一惊天喜讯。在郑经的想象中,亢牛应该从座位上跳起来,扑上前,死命地抓住他的手,紧紧握着,满脸通红,满载感恩信息的电波从亢牛的眼中一波接一波铺天盖地朝他传递过来,经久不息……这帮的是天大的忙,改变命运的忙,亢牛在这个时候不激动,什么时候激动?但出乎意料的是,亢牛除了眼神中充满感激,竟然没有生出多少激动,甚至连手都没有跟郑经握一下。好,创国卫这么一项常规工作,竟把他高兴成那样,明知他不喜欢马岱,还那么夸张地拥抱,显然故意做给他看,显出与他的对立来!既然你和马岱走到了一起,那么,留在身边,时间越长,变故就越多,是不是就多了一份潜在的危险性?中国是十几亿人口的大国,你说缺什么都可以,但就是不缺人。

郑经局长看过著名作家李春平先生一个中篇小说,清楚地记得其中一句:垃圾,必须要提起来,才能扔出去!亢牛这小子不被提拔,就只能死死铆在广电局了,这也是郑经不愿意看到的情形!

9

人心,是世界上最复杂的东西,专家学者研究了千百年,没有人夸海口能彻底搞清楚——人心到底是个什么鬼?

郑经局长对亢牛也十分纠结,平心而论,这小子,很优秀,用起来也很合乎自己的心意,是这些年自己选出的最得心应手的一个帮手。

当然,要说没有一点遗憾也是不可能的,毕竟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亢牛这小子,郑经遴选的初衷,就是把他当新闻干部来培养任用的。在郑经局长看来,亢牛所有的文学才华,都应该为新闻服务,因为文学才华转变为新闻能力,那是一件比较容易的事儿。亢牛就不该有其他的非分之想,尤其是不能时刻准备着做新闻战线上的逃兵,做摒弃新闻的打算,另择枝丫。

如果不是新闻宣传的需要,亢牛不可能从乡镇改行进县广电局。

郑经由一位普通干部走向局长宝座,是经历了一身风霜摸爬滚打过来的,自身积攒了很多的硬道理可讲!从业,就需要稍微专一一点,今天想整个这事儿,明天想整个那事儿,东一榔头西一斧头,总是半途而废,不一贯到底,猴子掰苞谷,能有什么大出息呢?所谓有志之人立长志,无志之人常立志。一个人,一辈子把一件事情干好,就很不容易了。再说了,搞新闻有什么错么?现在保证了给亢牛弄个副局长,以后,以亢牛的勤奋和他郑经的推荐,到哪个部局当个一把手又有何难?如果悟性再好一点,再通达一点,上个副县级,正县级,也不是没有可能,毕竟亢牛既有年龄优势,又有能力优势。听小道消息说,这小子不想在广电局呆了,想到文联去。文联是个啥地方?养老的地方!那个地方,大多是组织准备打入冷宫的,或者退二线的人去的地方,一个能力强,作风过硬,大有可为的年轻干部一个劲儿想钻那种地方,想想都觉得可悲,怎么那么没出息!就马岱这样的蠢货级干部,组织派他去当领导,当年他都不愿意去!那个科级单位,既不是大部门,也不是大系统,就不是个出县级领导的地方!在领导的心目中,文人,就是整天不务正业的人,大多让领导所不耻。尤其是那些聪明绝顶,满腹才华,却不听召唤,不愿意为领导所用的文人,更是招领导怨愤,甚至讨厌!亢牛,在郑经的心目中,越来越像个不讨人喜欢的文人!

这是郑经局长的心里话,准备找时间跟亢牛谈,哪知一直忙,一直忙,忙到把这事儿给搁下了。本想等到创国卫验收之后再说,谁知,一个创国卫,把马岱和亢牛两人紧紧地捆在了一起。现在,根本没有说出来的必要了。看来,这番话只能烂在肚子里了。

其实,郑经局长还有一番心里话,但决不能对亢牛说,任何人也不能说。

为什么他以前那么喜欢亢牛,就是因为他们骨子眼里都爱好文学,崇尚文学。虽然文学不能直接经邦济世,但文学绝对能畅达性情!郑经心里明白,自己爱文学,但更爱官场。亢牛这点与他迥然不同,就比较纯粹了,人家只爱文学,不爱官场。以郑经的阅历来看,太爱文学的人,往往是悲剧性的。

郑经局长是资深的文学票友,年轻时也在一些报刊的旮旯角落发表过一些豆腐块儿,潜意识里一直把自己当成作家阵营里的一分子,而且是眼高于顶的一分子,随着年龄的增长,职位的变迁,时间和精力都跟不上了,也慢慢写不动了,当不了干将了,他的心却无时无刻牵挂着文坛,潜意识里将自己当成退居二线的文坛前辈。

无可否认,郑经局长的文学成绩,县内还是有公认的。当年广电局局长的人选其实有两个,都有一些笔头子功夫,都有一定的文化认知,一个就是郑经,一个就是马岱。郑经除了新闻稿件之外,还有一些文学稿件。但马岱从个性到创作,都相对粗糙一些,除了新闻稿,还是新闻稿,他的作品还上升不到文学性和艺术性的高度。所以,县委常委在最终决定广电局人选的时候,一边倒地倾向了郑经,因为郑经的文化素养确实要高一些!选郑经,还有一个原因,算是时势造就的。根据中央的机构改革政策,要不了多久,县广电局将与县文化局合并一处,成立县文广局。这个局就不是只写新闻那么单纯了,也就不是马岱能玩得转的。组织部想让马岱去文联当党组书记,因为党组书记这个位子不比文联主席,不需要太高的文学艺术造诣,管好党务,把握好路线就好了。既不管人,也不管钱,马岱死活也不愿意去这样的清水衙门,最终,没办法才去了乡镇。

亢牛这家伙,以前在乡镇的时候,确实也发表过不少的文学作品,但那些应该是进城的敲门砖,应该是改行的敲门砖。既然改了行,那一页就翻过去啦,那一码子事儿就应该不再提了。走上新道路,必须认清新形势,身在新闻系统,必须在新闻事业上憋足了劲儿好好干,好容易弄他来,就是要他在新闻战线上干出水平,干出亮点,干出成绩,而绝不是文学创作上。

现在倒好,这小子如愿以偿终于进城了,也不知道他哪来的时间创作,文学上的成绩远远高过新闻上的成绩。他当然说他根本没有时间创作,他现在发表的那些作品是他以前在乡镇上创作的,谁知道是真是假?总之,这狗东西还真是有两把刷子,迅速在省级以上刊物发表了一大批作品,引起了县内外文坛的关注。好几次,郑经带着亢牛到县委宣传部办事儿,宣传部长总要当面夸亢牛好一阵子。尤其过分的是,部长还在一次文化新闻大会上,说亢牛代表了巫兹县文学创作的高度!这个评价就有点吓人了,意思是亢牛站在了巫兹县文坛的顶峰!一位县委常委、县委宣传部长,给一个作者这样定位,就值得玩味儿了——那意思,指不定亢牛就是巫溪县文坛未来的掌舵人。要命的是,部长这样评价亢牛,那把他把郑经局长这个自命为作家甚至文坛前辈的广电局长置于何种地位?郑经都还没有混到巫溪县文坛掌舵人的身份,亢牛这个文学后辈似乎有了后来居上的势头!

人比人,也气死人。其实,郑经局长虽然写不动了,但亢牛火辣辣的创作态势刺激着他,他的文学梦死灰复燃,偶有空闲也在电脑上敲敲打打,也深更半夜地往一些报刊邮箱狠命地投稿,但大多都石沉大海。偶尔一两篇见诸报端,都是地市级,连省级都上不了,更别说国家级,便畏畏缩缩不好意思拿出来示人。

亢牛这小子,文运也确实好,文章在全国各地遍地开花,连顶级媒体《公民日报》文艺副刊都上过了,这就不得了!巫兹县这么多年来,就算县委县政府花大价钱疏通关节,也没几人上过《公民日报》,那还只是几百字的新闻,瞬间腐朽,根本不是亢牛那样两千多字的文学作品。县上好多领导,碰到郑经局长总是问,郑局长是个伯乐呀,真善于发现和培养人才,看看亢牛,才在你身边待多久,就把文章发表到《公民日报》去了!郑经局长口头上唯唯诺诺说,年轻人,要多给机会,他们的天地宽大,天高任鸟飞。实际上,郑经局长憋一肚子的火,我还是文学前辈好么?凭什么他亢牛的文章满天飞,我的就飞不了?要么你牛到天上去,我看不见你,不然,天天在我的眼皮子底下炫耀你的文学成绩,不是往我的眼睛里揉沙子是什么? 既然碍眼,就滚远点!

你自以为是人才是吗,你自以为办事高效是吗?科研单位靠的是硬功夫,那真是靠本事吃饭的地方。但行政机关,情商比智商更重要,这就是无数能力平庸之辈最终能高官厚爵的原因。你亢牛厉害是吧,想折腾是吧,就遂你心愿,就放你一马,看你这个情商低下的东西到底能折腾出个什么来!放眼全县,真正能靠写作获得名利的,是凤毛麟角!一个县,百分之九十九的作者,都成不了什么气候!

亢牛的事情就这样铁板钉钉了不久,被提拔到文联当秘书长去了。

10

经过艰辛努力,亢牛终于从郑经和马岱那个污泥潭中拔了出来,去除掉身上所有的污浊情绪,开启了艰辛文学创作模式,朝着缪斯的殿堂进发。

戏剧性的是,亢牛在文联的一个中篇小说《去污》还没有写完,人事便发生了重大变化。

郑经被免去了县委宣传部副部长、广电局长职务,任命为文联主席。

马岱虽然没当成广电局长,但当上了县委宣传部副部长,取代华佳副部长任文联党组书记——华佳书记光荣退居二线。几个相互排斥的人,最后竟然戏剧性地撞到了一起!

现在,郑经主席终于执掌巫溪县文坛了,虽然权力没有广电局那么大,但他却几乎没有什么抵触情绪,其中的一个心理动因就是亢牛。但这个动因同样说不出口,像心里一股邪乎的念头,见不得人,却让人乐呵。亢牛你不是要离开我么?你就是斗战胜佛孙悟空,也逃不过我这尊如来佛的手心儿。目前,你的小辫子还不是在我的手心里捏着?文联是服务群众的文化单位,不是养作家的单位。现在全国都取消了专业作家这个岗位设置,区区一个县文联就更甭提什么专业作家了。文联有很多可干的事情,就说牵头全县的文化展演活动,可以几十场几百场地搞,县上搞了,搞到镇上去。单位搞了,可以搞到社区去。优秀的演出,还可以往市上、省上推嘛。还有与外地各县市的展演交流……只要眼光够宽,布局够大,展演等各类文艺活动,可以天天有!秘书长在文联干什么,上对主席书记甚至主管全县文化的县领导负责,下对各社团、各文化相关单位甚至具体到个体群众服务。如果想真心为群众文化服务,白日昼夜都有做不完的事情!亢牛现在铆在文联了,这个时间很长,不是三年,就是五载!只要亢牛的岗位在文联一天,只要他郑经不愿意,亢牛就很难有自由支配的时间,就很难有飞翔的自由。亢牛终究不过是郑经手掌里的一颗棋子,郑经让他向东,他就得向东,让他向西,他就得向西,让他冲锋陷阵,他就得冲锋陷阵。郑经会竭尽洪荒之力,牵制亢牛的精力,整天给他把工作安排得满满当当的,让他搞办公室文案工作,让他整天写那些无关紧要的文件,让他起草那些根本就可有可无的讲话稿,还有办公室频繁的迎来送往接待,还有各乡镇的文化帮扶,社区服务,几十几百场的文化展演,都交给他,只有亢牛做不完的,没有郑经想不到的,把亢牛一个人当两个人用,不,三个人用,如果他还有余力,就当五个人用,把他当领导用,而绝不当作家用,就不给他时间搞创作,看他还能飞起来?现在,亢牛没得选择,组织给了他这个秘书长的职位,他不能辜负组织的信任。将亢牛跟文化活动捆绑在一起。让他远离个体创作,让他出不了作品!这,就是郑经的全部目的!

新形势下,文联不比从前,各类文化活动应接不暇,整天忙得滴溜溜转,文联几个领导之间也没有什么共同的语言,除了工作上的衔接,内心隔离着老死不相往来的藩篱。但他们到底是文化人,到底还是有些共性,几乎不约而同地形成了一个共同的爱好,那就是患上了洁癖——总是喜欢在满屋子擦擦洗洗。但奇怪的是,越是频繁擦洗,越是觉得到处都是污渍,越是让他们填堵,越是让他们不舒服。

过道上那块正衣冠的镜子,文联几个人天天擦,换班擦,轮番擦,给他们的感觉却永远是脏兮兮的,不知是原来的污点擦不干净,还是污点的生成速度快过擦洗?

亢牛看着镜子上的尘埃,起了一句诗:心中无一物,何处著尘埃?便生出无限的感慨,说得轻巧,世界上近70亿人,谁能心中无一物?尘埃污浊隐藏在空气中,无处不在,你惹不起,也躲不掉!不知这玩意儿到底是什么?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每次从镜子面前经过,几个人都低着头匆匆走过,都觉得镜子里画面太污了,不敢看!

责任编辑:丁小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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