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 朴 HUANG PU
我们发现了另一个地球
黄 朴 HUANG PU
庄稼一枝花,全凭粪当家。雨歇下来的时候,空气中荡漾着臭烘烘的牛粪味,父亲对头钻到书里的我说,光知道看书,书能当饭吃啊。我昂起了装满故事的脑袋,父亲说,捡牛粪去。我便在看过的地方夹了一片树叶,趁父亲走后让书躲到褥子下。书都是从石头手上借的。石头家门口的空地上摆着方凳、椅子与风车。石头爸是有名的木匠,石头也跟着学会了做木活。石头送了我一架木头做的飞机,可惜不能飞,石头说,我将来一定要让它飞起来。石头手上常摆弄着凿子钻子,他烦躁得像一只屁股着火的狗不停地转着圈子。“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呜里哇啦,他嘴里跟念咒语放鞭炮似的。后来我才知道他背的是陶渊明的《归去来兮》。他左手拿着做好的飞机模型,右手拿书咚咚地拍着我的头说,你学狗叫我就借给你。汪汪汪,我便叫了三声。狗一直是我们家的主要成员,我不但会学狗叫,我还会和狗说话呢。为了书,学学狗叫也不是很丢人的事。再叫,石头像给狗炫耀肉骨头一样地摆弄着手中的语文书。汪汪汪,我违心地叫着,我的声音在周边丑陋地游荡,我简直不好意思侮辱狗了。你再学几声母狗发情时的叫声。石头有些过分了,书在他手中哗哗地翻着,似乎在炫耀一个多情的肉骨头。我不会,我看着头顶哗哗翻动的书页说,我不知道母狗发情了咋叫。笨蛋,石头说,你家一直养狗,你就没见过狗发情的样子吗?石头拿书敲着我的脑袋说,你叫几声我就借给你了。我还可以送给你呢,我的书多得很。不借就算了,我准备放弃了,虽然我和母狗经常见面,但母狗发情的样子我真的不知道,以前借书他也刁难我,但无非让我给他削铅笔洗脚或者给他捶背,但今天他是怎么了?要听狗叫,还要听母狗发情的叫声。石头把书在我面前来回招摇着说,我们都趴在地上学狗叫,这公平了吧。他突然就手脚并用地趴在了地上,像狗一样冲我汪汪地叫起来。他一个初中生都甘愿为犬,十岁的我又何必假充斯文呢?我也变成一只趴在地上的狗,朝着他汪汪地喊。你当母狗,石头的声音都变调了,我当公狗。石头嘴里发出呜呜的嘶鸣。石头一点也不像公狗。公狗叫起来声如霹雳,威猛得很。母狗就很缠绵,尤其伤了心,呜呜嘤嘤嘤的。长期跟狗厮混,我对狗们还是颇有研究的。石头爬到我身上,它两只前腿抱住我的腰,嘴咬着我的头发,汪汪地说,王珍,你这个母狗。一个尖锐的物件轻柔地敲着我的屁股。
我知道王珍不是母狗而是一个女生已经是几个月后的事情了。
雨终于歇了,下了几十天,河边的草绿油油的,牛粪像一个个才出笼的馒头,散落在岸边,水盛满了河床,水面上浮着一只狗的身体。狗肚子喝饱了水,圆溜溜的,它的眼睛朝天空投去轻蔑地一瞥。还好,大青石上堆着尚冒着热气的牛粪,不知道牛是怎样爬上去的。我调动了很大的力气,爬上了这个山包一样的大石头。你们先晒一会太阳吧,等你们晾干了,我就把你们装到筐子里,最后我父亲会把你们埋到泥土里,让你们长成苞谷豆角和小麦。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我给这些牛粪讲述我从我父亲那里听来的话。新鲜的牛粪象煎饼一样摊在我脚下。牛粪不说话,默默地吐着热气。你们臭吗?我知道自己的粪就不臭。我肚子里装着野菜煮的汤水,走起路来,如拖着一个水袋子,咕咚咕咚响。你不知道牛粪的滋味,你得亲口尝一尝。真的。牛粪一点也不臭,它混合着青草和野菜的香气。车前子、狗尾巴草、马齿菜、鱼腥草、刺嫩芽、水芹、灰灰菜,牛这些家伙吃得多么丰盛啊,青草和野菜经过牛的生产加工,就可以吃了,先吃一点点,再吃一点点,慢慢你就能吃出草的滋味了。我的手指上蘸了一点鲜嫩的牛粪,不,鲜嫩的野菜,舌尖上飘过草的芳香,我的目光忧伤地看着喧哗的河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那时,我已经从石头的书上读到了这段话。我知道那是一个名叫孔子的人说的。他站在奔腾的河边,不知道是否看到了如馒头一样散落的牛粪。虽然他看到的是时间的逃窜,但时间就是野菜般芳香的牛粪啊。一个少年满腹心事地坐在河边的大青石上,他的粪筐里盛着一摞摞干瘪的牛屎。此刻,他也许想起了石头,想起了公狗般吐着舌头趴在自己身上的石头。下次我就当母狗好了,只要他肯借给我书,当一回母狗又算得了什么呢?书里夹了一封情书。那是石头写给王珍的。石头说,王珍啊,我的眼里都是你,没有你,我简直不知道活下去还有球意义。石头朝着天空喊,王珍啊,你再不给我回信,我就投河来找你。天空飘来空荡荡的回音。王珍把石头的情书退回去了。“你要找我,你就投河下来吧。”这是王珍写给石头唯一的一句话。王珍把一百多封情书退还给了石头。而这封躲在书里的信被我发现了。我鄙夷地说,石头,下次我替你写吧,我不把那个高傲的王珍感动哭,我就是一只狗。
河面上不停有书漂下来,像一群贪玩的鸭子迷路了。一本书漂到了石头边,它冲我妖妖娆娆地摆姿势,你还勾引我呢,我用树枝把它捞上来。书的封面印着一个大红嘴唇。第一页讲接吻的技巧。我不知道接吻的意思,书告诉我接吻就是男人的嘴贴着女人的嘴。但古人的描述文明多了。石头借给我的《醒世恒言》上讲,两人情不自禁地就做了一个“吕”字。我要是和女人嘴对嘴,女人会不会闻着我嘴里的牛粪味,不,青草的香味。我吐了一口唾沫,闻到了一股臭烘烘的气味。我噗噗地吐着唾沫,觉得臭味越来越重。我拿书擦了擦嘴,看见那个火红的嘴唇变黑了,像是一枚烂辣椒。嘴唇上有字,王珍,我要日你。空白处歪歪扭扭地写道王石凹购于新华书店。王石凹的小名就是石头。石头也就是王石凹在重要的地方都用红笔划了一道线,那些红色的线条像一道道狂躁的闪电,我就重点阅读了石头放电的地方。读着读着我的身体就灼热了,像沸水咕嘟咕嘟地冒泡,身上一团火噼啪噼啪地叫。这是一本魔书啊。我不敢再看了。摊在石头上的牛粪已经干了,像一块块肥胖的烧饼,我把它们抄到粪筐里。水里有个人脸上红彤彤地,跟喝醉了酒一般,他的头发乱草般地在水里荡漾,他不怀好意地盯着我笑,我朝水里吐了一口唾沫,还学我呢,那个人的身子被波纹荡碎了。我用脏水洗了脸,就听到父亲在远远地喊叫我。
大半天才捡了半筐粪。父亲很生气,气得骂我的话语都不连贯了,杂种,他说这点粪,庄稼能长成一枝花吗?想得美。父亲一脚踢翻了粪筐,吃屎的东西,光知道看书,书能当饭吃。牛粪里突然跳出了一本书。书上红亮亮的嘴唇在牛粪里闪着光。父亲也看到了嘴唇,他哗哗地翻着书,幸亏他不认识字,对书的感情远没有对牛粪的情感深。但封面上喇叭一样张开的火红的唇让他猜测这不是一个好嘴唇。里面讲的啥?父亲哗啦啦地翻着问。复习资料,我说,石头升学考试的复习资料。父亲轻蔑地笑了,石头要能考上中专,狗都考上了。考了三年,这回他还没考上。他经常晚上跑到王珍家门口,学狗叫学猫叫学乌鸦叫,王珍爸揍了他一顿,他还经常去学喜鹊叫,王珍哥揍了他一顿,把他扔到了河里。娃可能疯了。父亲讲着石头,交代我不要再去找石头了,跟他在一块,你也会变成茅坑里的石头的,父亲说着,一点也不嫌臭,亲自蹲下身,带头把洒在地上的牛粪朝筐里捡。庄稼一枝花全凭粪当家。后来父亲把牛粪像下饺子一样下到茅厕里。我不言语,听着那些我从河边路边捡来的牛粪,一个个叽叽呱呱地在粪水里发笑。噗,父亲把那本他认为还不如牛粪的书扔到了粪坑里。看书就要看好书,石头就是被书搞坏了。父亲拿着一个长木棍在粪坑里搅着说,要把牛粪化在粪水里,父亲说,牛粪只有跟人粪化一起,肥力才能显出来。臭味随着父亲的搅拌越来越狠,像一股子浓雾杀过来,我简直晕眩得要呕了,我捂着嘴,滚,父亲拄着长木棍喘息说,穷人生的娇贵命,还闻不得臭了。得了父亲的大赦,我捂着嘴,装作就要晕倒的样子,风一样跑了。
我忧伤地坐在河边的石头上。河面不停地有课本试卷铅笔漂过。他们像成群结队外出游玩的鸭子。我喜欢这些鸭子,我决心把这些可爱的鸭子收留了。我找了一根树枝,他延长了我的胳膊,我用树枝在水面向他们发出温柔的召唤,那些书似乎接受不了树枝无端的谄媚,他们跟着水翻滚着嬉闹到了远处,可恶的河水啊,你们不识字,你们不理解一个爱书人的心思,你们要把那些书带到哪里去?
树枝就是我长长的手臂,我用他寻找光明。河水哗哗地丰满起来,河床都盛不下他了。河面上走过一个影子,像是最爱在水里打捞的父亲。他挥舞着一根长竹棍,棍子的顶端安着一个弯钩。父亲用这个带钩子的手臂常常从河里为我们捞回一件褂子一条裤子一个西瓜一头死猪或者别的什么东西。笨得像头猪。我似乎又听到了父亲在河边的吼叫。猪。父亲说。父亲用钩子把那头死猪勾到我身边。猪虽然死了,但它的大眼睛仇恨地盯着我。又不是我把你淹死的,又不是我把你勾来的。我对那只翻着白眼的猪说。那头猪好像听懂了,一个水浪打来,它趁机逃走了。我去追它的时候,身子像牛粪一样扑腾进水里。我被水卷到了桥下,父亲费了很大劲才把我捞回来。猪逃走了,我差点淹死了。跟猪一样笨。父亲喘着气说。猪并不蠢笨啊,它们都学会了逃跑呢。我迷迷糊糊地听见父亲骂我。喝了几口脏水,我肚子鼓得跟那头水里逃走的猪一样。栽天麻吧。父亲说,下过雨,墒很好,栽天麻最好了。大姐背了四根菌棒,父亲扛着锨,我提了一袋天麻种。走到了半山腰,父亲将铁锨插进泥土里说,就在这里栽吧。去年栽了十窝,因为干旱,连天麻种都没收回来。我就不信今年还是收不回来。父亲一会儿就铲出了一个四四方方的坑。我提着装天麻种的塑料袋,看着一条条蚯蚓在泥土上爬来爬去。今年种二十窝,我就不信了。父亲往坑里摆弄着菌棒说。我站在坑边,看着父亲过早花白的头发,不知道他是对我说的,还是对着坑里的天麻种说的。一条斑斓的菜花蛇从腐烂的树叶里钻出来,它冷森森的眼光看着我,身子闪电样地爬过我的脚。妈呀。我惊叫着,一个踉跄,身子就跌入了大姐挖的那个深坑。我仰面躺在了坑里。手里的塑料袋抛到了高空,天麻种在空中发出阵阵惊呼,最后一个个像精灵样钻入了山坡。父亲从另一个坑里站直了身子,他似乎看到了漫天飞舞的种子。他伸着双手,没有一粒种子肯回到他的掌心。杂种。父亲看了一眼躺在坑里的我说,你是天麻啊,还金贵地躺在坑里。我的身下软绵绵地,我不知道那条蛇是否躺在我的身下。我觉得四肢都在弃我而去,那条蛇缠绕着我的身体,我听见了骨头啪啪地断裂着。父亲的嘴开开合合,我听不见他在说甚,但我知道他嘴里发出的是诅咒的话语。他挥起铁锨,一团泥土朝我扑来。大姐拽着我的手。她企图将我拽出深坑。父亲又是一锨,这回泥土盖住了我的脚。你把我埋了吧。我给你长出一坡的天麻。我闭着眼,突然疯狂地冲着天空喊。父亲又一铁锨泥土倒在我身上。几条蚯蚓爬上了我的腿。你埋了我吧,我给你长出满山坡的天麻。我说这话的时候,大姐已经抓住了我的手,她越使劲,我越朝地里钻,我的头越来越尖,像一个亮闪闪的钻子,我的手缩回了身体,我的全身滑溜落地,像一只大天麻,我努力地朝地下钻。我要到地下去。父亲说我们头顶上住着一群人,那是一些成了精怪的人,我们的脚底下还住着一群人,那是一些永远长不大的小人。我就要去小人国。我嘴里喊着,身子就往地下钻。我发现我的身下有另外一个地球。那个地球上长满了天麻,到了秋季,天麻开出了灿烂的花,他们顶着花朵,像一条条蛇,举着头,迎着风跳舞呢。
大姐的手劲儿太大了。虽然我发现了另一个地球,但是在她的作用力下,我从那个地球上逃回来了。父亲钻进草丛里寻找天麻。他趴在地上的姿势多么像一只狗啊。每找到一粒天麻,他就高兴地叫几声。他贴着地面,荆棘毫不犹豫地刺着他的脸。他的身上扎满了刺,他拒绝了大姐要寻找种子的请求。你们回去吧。父亲的声音从一人高的蓬草中挤出来。
我提着竹筐到了河边。雨后的河水欢腾得像是捡到了五分钱的孩子,咆哮得要溢出了河床。牛粪吸饱了水,懒洋洋地撑开身子,几只虫子在上面仓皇地走着,喧嚷的河水让它们暗自忧伤。虫子瞭望的时候,河面上的书一本接一本地漂下来。书在河面的阵势那个大呀,像是溃败的士兵,在水花的拍打纠缠下,他们顽强地向岸边聚拢,几本书已经被水送到了我身边。连河水也知道我喜欢书么。虽然他们不知道书里到底有什么。我把那些溺水的书救出来,将他们晾晒在大石头上。《地理》《化学》《语文》,他们在石头上赤裸裸地晒着身子,虽然都湿了身,但都极清高,谁也懒得理睬谁。你们也逃课么,不在课堂上,跑到水里搞什么?嘴里念叨着,我充满同情地从水里救出一本本湿漉漉的书。
你在干啥啊?身后突然传来一个人尖锐的声音。
我在给书救命。你看,书都跳河了。我没有朝身后看,我翻弄着被水打湿的书,书里躲着一只披着铠甲的虫儿。它朝我看了看,头就往书里钻,我要救你啊,我对虫儿说着我的手指就去抓它被铠甲裹紧的身子,虫儿突然发出尖锐的啸叫,它屁股上的针狠狠地蛰进手指头,待指头上的血流出,它就一头扎进了水里。
虫儿乘着树枝漂向远方的时候,我看到它的翅膀扑棱棱地开合着,它不明白自己缘何突然就无法起飞了。这本驮着它来的书在阳光里缭绕着一缕缕蒸气,在它看来硕大如陆地的书无疑是它生的希望,它乘着这本书,飘荡在无边无际的水上,虽然它不认得这本书,不知道这本书里有一个流浪的鲁滨逊,但这并不妨碍它对生的渴望。其实做个鲁滨逊多好,独自拥有整个荒岛,还陪伴着一个野人星期五,我看到我手指渗出的血在那本书上绘出了一条鲜红的路径。
十几本书在石头上晒太阳。女孩翻着一本晾干的书说,石头这个傻瓜疯子,书不要了,可以送给人啊。为啥要扔到水里呢。
为啥把这么多书扔到水里呢?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书在水里的时候,他就没有了主人,谁捞上来就是谁的,这多好啊,我再也不用学狗叫了。又一本书游过来。我用手里的竹竿往回勾着,惜乎我的力气不够,那些水花也跟着捣乱,它们跟我争夺,把书往那个漩涡里拉。书旋转在翻腾着白色泡沫的漩涡里,它越旋越快,像一个高速旋转的陀螺,它已经晕眩了,我似乎听到了它一声接一声的呼喊。竹竿太短了,水浪发出嘲弄的声响,救救我吧,那本书在疯狂的漩涡里发出了身嘶力竭的呐喊。这呐喊也许只有我能听得到。真的。我听到鲁滨逊在荒岛上呼喊。我听见他和星期五在岸边窃窃私语。我看到他们一个个从书里走出来。他们站在石头上抽烟,呛人的烟味飘满了河面。树上的乌鸦不满地大叫起来。呱呱。那个在石头上翻书的女孩学了几声乌鸦叫。不知道她给乌鸦说了啥,这些丑八怪惊坏了,它们飞走的时候将几滴鸟粪洒在我头上。我又没有骂你们,为啥给我头上拉鸟粪。我的话乌鸦没有理会,他们一伙子鼓捣着翅膀飞走了。我看到一群人从潮湿的书里爬出来。鲁智深大声地咳着,骂道,这个鸟天,坏了洒家的好事,俺要找俺二哥去。林冲的长枪在河水里漫无目的地搅着,河水被他搅得愤怒了,一个浪头接着一个浪头向他扑来,他嘴里吐着口水说,娘子,你为啥跟了高衙内啊,他不就是一个官二代么,本教头缺啥啊。我手指上的血流进河里,一片片红云样的血水,河上的人眨眼间都碎了,一河的红。
你在跟谁说话?石头上的女孩站起来,她站在石头上,像一株迎风飘扬的白杨树。
我在和书说话。我挽着裤子下了河。
书会说话么?风像一个好奇的孩子朝女孩衣服里钻,发辫在她身后一荡一荡地。好长的发辫啊,垂到了屁股上的大辫子上会长虱子么?如果长了虱子,一串串的,像是脑后垂着两个沉甸甸待收的谷穗。头皮上痒酥酥地,我饭都吃不饱,走路能听见肚子里的水咕咚咕咚叫,我头上的虱子倒长得白胖胖的,它们有什么成长的奥秘呢?
书会说话么?女孩的辫子被风的手拆散了,我努力睁大着眼,没有发现她发辫上的虱子。也许,这么漂亮的女孩,虱子都不忍心在上面生长吧。想到此,我无端地生气了,往水里狠狠地走着。泥浆翻卷的河水迅速作了回应,它们啃噬着我的腿,呼啸着打湿了我的衣服。
书当然会说话。我的脚下滚动着石子,一些石块被水推动着划过我的大腿,那个被父亲抽打过的地方突然作疼,我抵挡着河水一波波的侵袭,天空飘扬起大片的黑发,我对那片密密麻麻的黑发说,书当然会说话了,他们比人还会说话呢,有的轻声细语,像妈妈在哄你入睡,有的恶狠狠的,像猎人在呵斥猎物。“有的说话像你,让人想钻入你的怀里。”想了想,这句话我没有说。我还小呢,能说那样骚情的话么。我能想到的这些话,其实都不是我说的,是书说的,是书上的那些人说的啊。
书当然会说话了。只是你听不到而已。你听,它们在河里发出喁喁的哀鸣,一页页纸好似一张张嘴,你能听见它们向你发出拼命的号叫,纸上的字纷纷逃窜,抛下的空白被那一圈圈漩涡围剿,那一张张纸受不了水的杀伐,有些已逃脱了书的躯壳,独自成为一张纸,但自由只是一瞬的事,它还没来得及喘息,漩涡就携千军万马突然来袭,它根本没有机会呼叫,就被它们旋成纸浆,与污浊的水融为一体。我的脚往水的深处走去。我要去救那些被旋涡带走的书。那房屋般大的石头下布满了旋涡,一个接着一个,那里慢慢就被水掏出了一个洞,洞一直往地下走,不知道有多深呢。小龙潭里住了一条龙,大人们恐吓我们说,龙最爱吃小孩了,整个人吞进去,连骨头都不剩。我们都相信大人的话,但石头不信。石头上初中了,石头懂得比大人多。那一年小龙潭瘦得跟人一样没了水,潭底隐约露出了一个幽深的洞穴。石头像一条鱼,跳进了潭里。他往岸上扔着东西,一把镰刀,一个斧头,一件沉在水底包着石头的汗衫,有时候扔上一条气喘吁吁的鱼。我最见不得鱼在乱石上蹦跳了。它的嘴叽叽咕咕,似乎在骂我呢。我就把鱼扔到了水里了。咚。鱼在水面发出欢快的呻吟,它向我摇着尾巴,忽而钻进那个黑乎乎的洞里。你有病啊。石头骂着我又把一条鱼抛到了石头上。鱼张着嘴,泪汪汪地。啪。我又把鱼扔到了水里。你有病吧。石头骂着,往我身上扔来一条蛇。大半天功夫,岸边就堆满了石头捞上来的东西。打火机、碟子、洋瓷碗、淤满了泥沙的草鞋、挂着钥匙的铜锁、吸满了铁钉的磁铁、寄居着虫子的牛角。一头不知道死了几天的小猪。我们把小猪和这些东西装进一个尼龙袋里。猪不知道在水里呆了多少光景,身子裸着,白兮兮的。石头扛着袋子,水滴滴答答地响了一路。两个人像走街串巷的货郎。我手里拿着沾满了铁钉的磁铁,幻想着家家户户的铁家伙会跑到我手上来。那晚上猪在梦里朝我瞪着冤屈的大眼。又不是我害死你的。我在睡梦中屡屡惊醒。我都说了好几次了。猪就是不相信。我手里握着冰冷的磁铁,月光明晃晃地照着窗子。我给石头说了猪的事。石头冷笑着说,过几天它就不会给你托梦了。我知道石头胆子大。我把磁铁放在他心脏上,他一点也不怕我把他的心脏吸出来。他在滚烫的石板上晒身子。晒了正面晒反面。他一点也不怕人。他晒着晒着就摸自己的东西,摸得肿大了,就在石头上摇晃,像一杆旗,一摇一摇地。“我和王珍在这石头上晒过太阳。”石头看着他挺起来摇头晃脑的影子说。“我们两个脱得光溜溜的,在水里洗了澡,趴在热石头上晒太阳,舒服死了。”石头闭着眼睛说。我正在看石头的语文书。我觉得石头的语文书跟肉一样香。王珍也脱光了么,我说,她不羞啊。石头翻过身,肚子贴着石板说,“我们在水里玩累了,就抓鱼吃,鱼用树叶包着,埋在土里烧熟了,吃起来美死了。你想不到有多美啊。我们光溜溜地,有时候我还趴在王珍的光身上呢。像两只青蛙光着肚皮抱在一起。”我眼睛看着书,嘴里说,你好厉害啊。石头夺走了书说:“你都成了呆子了,光知道看书,看书有啥用嘛。”他手揉弄着书问我,王珍给我做老婆好不好。好啊,我说,只有王珍才能配得上你。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老婆的用途,我只知道只有让石头高兴了,他才会给我看他的书。趴在王珍身上舒服么,比在床上睡觉舒服吗?我想象不出一个人趴在另一人身上睡觉的滋味。“当然舒服了。那个时候我们才八岁,跟你现在一样大。”石头闭着眼,似乎在回想他儿时的光景,“要是现在让我和王珍赤裸裸地搂在一起,我就是被水淹死了都甘心。”十八岁的石头说,明天来我家吃猪肉吧,我送你一条猪尾巴。石头闭着眼,嘴里念叨着王珍的名字,我看到他两腿间的旗杆挺起来,影子在石头上飘来飘去。
石头家的香味流满了村庄,那个下午全村人都闻到了空气里摇曳的香味。人们狗一样起劲地扇动鼻子,企图从空气里吸收更多的养分,比人更为饥饿的鸟类,它们比人类敏感多了,那只蹲于核桃树上的乌鸦张着嘴,它穿着一身黑衣裳,一缕缕香气钻入了它嘴里,而喜鹊就不那么低调了,它从来都是吉祥的象征呀,它冲着那携着香味的烟雾嚷起来。秃尾巴的狗已经开始了它嘴巴贴着地面的奔跑,它也是闻着了香味了啊,我毕竟是狗啊,我的嗅觉比你们鸟类灵敏何止百倍千倍,那是我们狗狗最爱的肉的香味啊,但那个为人进出的门紧关着,狗的嘴塞进门槛下的缝隙里,它使劲地嗅起来,好香啊,我简直是醉了,为什么不让我啃一点骨头呢,你们吃肉,我啃骨头,我的要求并不高啊,狗想到这里,愤怒极了,他哼了几声,见无人理睬,就冲着天空疯狂地嚎起来。那天除过那只生气的狗,我是在乌鸦喜鹊之后闻到了空气里飞扬的肉香,石头毕竟允诺过我一条猪尾巴的。做人不能不讲信用啊。越是艰苦的时候,越要讲信用。穷人最大的资本就是守信了。这都是书教给我的道理。香气把我带到门前。门有些破烂了,我一敲,木屑就随着沉闷的声响哗哗脱落。房子里静悄悄的。但肉的香味会说话。我看到坐在灶台上的猪头冲我咧着大嘴。那只属于我的猪尾巴正在不安分地摆动呢。别摇了,我马上就要吃你了。我分明看见石头一家人围坐在大锅旁,他们连筷子都来不及用了,你一手我一手,他们吃得满脸的油满嘴的油,吃着肉,他们就变得不像人了,简直是一群猪嘛。哼哼唧唧的。咕噜咕噜的。骨头在他们嘴里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不知道有多少年没有吃肉了,有了肉,人都变成牲畜了。石头。我拍着门叫起来。狗也帮着腔,跟着大吼。石头,石头,我的猪尾巴呢,你们不要把我的猪尾巴吃掉了。那是属于我的。我怀里夹了一本书。那是我上周问石头借的。房子里静悄悄的,但肉的香味藏不住,一缕缕香气从门缝里朝外跑。他们越是不发声,我越是愤怒。我和狗终于推开了门。狗扑上去,从石头手上夺下了一块肉骨头。石头趴在地上,嘴角泛着白沫,他说,你的猪尾巴,我正要给你送去呢。那根瘦得像棍子的猪尾巴被塑料纸包着,在锅台上冲我笑呢。石头爸双手抓着半截猪耳朵,他那瘸着腿的妈妈手里握着一块骨头他爷爷嘴里咬着一嘴的猪毛。狗从石头嘴里叼走了骨头,又从石头爸手里夺走了猪耳朵。狗东西不知道躲到哪里独自享用去了。那天过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那只狗了。石头的爷爷在去医院的路上死掉了。他为什会死呢,石头没有告诉我。石头的爸爸妈妈洗了胃,肉从嘴里吐出来,一咕噜一咕噜的,像一窝窝小猪。你救了我一家人。石头擦着嘴角的污渍说,我会报答你的。
好日子说来就来了。眼下,我一步步向深潭跨进。那本书在漩涡里转得越来越快了,马上就要被旋涡吞噬了。“你去捞啊,快啊。”石头上的姑娘大声说。脚底下陡然一松,河水掏空了潭底,潭的内部现着一个缸样的形状,我的脚摸索着,那里像是有一个台阶,一直往下延伸着。我猜想这个迷宫样的水潭里还藏着诸多不知名的宝贝。那个能吸引铁钉的磁铁是我随身携带的法宝。我想若是它足够大,能够吸引来世界各地的书及天上的飞鸟就好了。他是我的宝贝。我期望我在这个深潭里能有所收获。“不要去小龙潭打江水(游泳)。”妈妈不厌其烦地说。“那个潭子就是一个魔怪,都淹死好几个人了。”妈妈皱着眉头叹息说。但石头常去潭里游泳,他一个猛子扎下去,就钻入水的深处。许久他才会露出头,手里举着一根红缨枪一个酒瓶或者一个大书包。那年夏天一个学生被旋涡吸进了水里。他是水性极好的大羊。大羊一个猛子扎入水,他没像往常那样很快就冒出头,我们坐在石头上,我们在石头上睡了一觉了,大羊最后漂上来,他的嘴里钻了一条鱼,头上裹着厚厚的青苔。我按着手上的磁铁,水慢慢地淹上来。那里要是有龙宫,我就到龙宫走一遭,问龙王借些书或者弄一个能治疗饥饿的宝贝。一些奇怪的鱼在我身边游来游去,我看到大羊在河底捡石头,他用石头盖了一座宫殿。他看见了我,懒洋洋地朝我笑着。我看见了一头猪,它的眼睛白亮亮地瞪着我,那条我喜欢的尾巴摇来摇去。“你给我再找一个大磁铁,我要把天上的飞机吸下来。”石头上的姑娘说。她的声音随着水流传到我的耳里,像是一面敲响的战鼓。我又看见了石头。他从我的头顶一下子就插到了水底。他变成了一条鱼,他让我骑到他身上。他驮着我,两个人往水深处游去。他对这片水域太熟悉了,如同到了自己家。他给我指指点点。这是青蛙,这是河虾,这是菜花蛇。我看见他两腿间有一条大鱼摆来摆去。“再给我找一个大磁铁,我要把天上的飞机吸下来。”我对石头说。“飞机吸下来了,你会开么?”“我不会开,有人会开。”“谁会开飞机啊?”“王珍。”我突然说了王珍的名字,“让全村人都坐上飞机,我们带他们飞到一个一年四季都能吃肉的地方去。”石头捏了捏我的手说:“你想的跟我一样,这个想法太好了。”天突然明亮起来,太阳黄亮亮的,一点水都没有了,我们走到了水底下。水底下还有一个国家。小人国。我和石头边说边往前走着。这些房子都是我做的,石头指着一排排漂亮得像是画上去的房子说。那不是石头的爷爷么。他向我们招手,他说,你们不上学,又到哪里去害人啊?我看见了奶奶,她瘪着嘴说,石头,你又带着我孙子干啥坏事啊,一天不学好,偷鸡摸狗的。石头拉着我的手说,快走吧,叫他们缠住了,我们就完了。我感觉我们一直往下走,似乎走到了地球的深处。我们已经离开了地球,石头说。脚下的路宽阔得能让牛羊赛跑,路边的树上长满了白色的馒头,飘满了书。你还想回去么?石头问。这里有肉吃,有饱饭吃,想吃多少就吃多少,这里有看不完的书,你想看啥书就有啥书。你还想回去么?石头颇为认真地问我。真的么?我问石头。真的,这是另一个地球。石头指着他制作的一架大风车说。
坐在岸边的姑娘长久地看着水潭,旋涡如一台高速旋转的机器,那本书被吸入了深邃的大嘴里,最后更多的东西从那个翻转着漩涡的嘴里吐出来,铅笔、书包,长辫子、飞机模型,稀奇古怪的东西被那个大嘴源源不断吐着,最终她看见一人从水里浮上来,他的手里举着一块大磁铁,而另一人将那个人托到了水边。这时,天空飞过了一架白色的飞机,那个人站在水边,举着手里的磁铁喊,飞机,下来,飞机,下来。
责任编辑:丁小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