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发祥
邓石如是清代碑学思潮兴起后第一位全面实践和体现碑学主张的书法家,在确立和完善碑派技法和审美追求方面具有开宗立派的意义。他在篆、隶、楷三种书体及篆刻领域的探索及所取得的成就,不仅扭转时风,而且对后来碑派书法和篆刻艺术的发展影响至深。
永留中华史册的书法家代有人出,但能称为开创者的书家却寥若晨星。除了创“江左风流”书风的王羲之外,数风流人物,应为唐代颜真卿和清代邓石如。邓书非大观园中林黛玉之病态美,亦非薛宝钗的贤淑美,乃是山姑村妇之健美。可谓“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笔者把邓石如的书法风格概括为四点:
篆书导源于商周时代的甲骨文、金文和籀文,传至秦朝,李斯省改简化大篆,创制一种新的字体——小篆。他的篆书如《泰山刻石》,结体严谨,用笔圆转,笔画匀称,字形端庄美丽,世称“玉筋篆”。然而从秦汉至隋朝,一千多年间竟无人传承李斯的篆法。直到唐中期,才出现师承李斯篆法的李阳冰,其篆书取法李斯《峄山刻石》,用笔圆转瘦劲,世称“铁线篆”。宋、元、明三代行草大兴,却再也没有出现像李阳冰这样的篆书大家。李阳冰之后,没有哪一位篆书家能像邓石如,将自我完全融入古法,综合“二李”大小篆、两汉三国碑碣,再现出篆书的古朴庄严风貌。
以柔毫作篆是邓石如与众不同的特点之一。唐代以前书家一般都用兔毫、鼠须等硬毫笔,宋代偶有用鸡毛笔者,元、明、清三代羊毫笔大行于世。可是羊毫特别是长锋羊毫,柔软且难以驾驭,如果腕力不及,提不起笔,那极容易将字体写得软塌无力。而邓石如功力过人,不避长锋羊毫,大大发挥了长锋毛笔提按幅度大、蓄墨多而墨汁下流细匀的特长。他以纯正的中锋,写出了笔画圆润仓后的“玉筋”和笔画细瘦刚劲的“铁线”。孙过庭《书谱》指出“篆尚婉而通”,这是篆书特殊的艺术趣味。邓石如以超常的腕力来挥运柔婉的长锋羊毫,从而写出了婉而劲、通而节的美妙的篆书线条,特别是笔画的转折处写得非常婉通流美,韵味十足。清代书家对此十分佩服。杨守敬说:“顽伯以柔毫作篆,博大精深。包慎伯推为直接‘二李’,非过誉也。”由于邓石如深受汉篆和三国《天发神谶碑》的“倒薤篆”影响,同时又兼善隶书,因此他的篆书明显不同于“二李”的逆入回收、行笔平移的纯正篆法,而是“稍参隶意、杀锋以取劲折”。许多字的起笔都是切锋截成方笔,而收笔时又不回锋,故略见锋锐。当然,邓石如以隶笔作篆不仅表现在笔画线条上,还在于他吸收了“隶欲精而密”的特点,创造出邓书精谨严密的体势气度。这正是他高于同代篆书家,甚至超越李阳冰之处。赵之谦指出:“山人篆书笔笔从隶出,其自谓不及少温当在此。然此正越过少温。”康有为也倍加推举:“完白得力处在以隶笔为篆。吾尝谓篆法之有邓石如犹儒家之有孟子、禅家之有大鉴禅师,皆直指本心,使人自证自悟。”
邓石如篆书线条圆浑、沉厚凝涩,给均衡对称、单一平易的外形结构以强劲的内在张力。如他的《白氏草堂记》,破除了历代篆书家“光”“均”的单调手法,努力把金石的风格、碑帖的神韵融汇到笔墨的情趣中,由此创造出了胸围庄严而又内含趣味的独特风格。
隶书盛极于东汉,简牍风行,碑碣云起,千姿百态,蔚为大观。虽然当时的名家如蔡邕等人的书作今已不可见,但传至今日的那些出自民间无名书家之手的隶碑,或方整平正如《史晨碑》,或秀丽清劲如《礼器碑》,或端严雄浑如《张迁碑》,或奇纵恣肆如《石门颂》,足以另后人倾倒。它们反映了当时隶书行世的盛况和在民众间普及的水平。而汉以后,隶书原有的天真古拙的气势和昂扬激愤的精神逐渐消失,变得平整、呆板而缺乏生气,并且逐渐让位于楷、行、草。唐、宋、元、明各代虽也有少数书写隶书的书家,但是成绩甚微,未能改变隶书衰落凋敝的局面。直至清代,碑学兴盛,隶书方东山再起。邓石如崛起于清代中期书坛,其潜心钻研,刻苦临摹汉隶,乃集大成者。他的隶书从分间布白到点画波势的轻重,都写得得心应手,仿佛汉人再世一般。特别是他的隶书大字几可超越汉隶。不仅如此,他还写出了汉隶的古拙气势。虽然邓石如前后的清代中期的隶书书家,例如桂馥、伊秉绶等人,都表现出了克服前期隶书的框页,极力向汉隶规矩风貌复归的创作倾向,然桂馥得汉隶之形而失其气势、趣味,伊秉绶得汉隶意态而用笔与汉隶完全不同。所以,邓石如是两千年之后再兴汉隶绝学的第一流的书家。当然,邓石如的隶书并非汉隶的翻版,而是具有苍劲浑厚、紧密坚实的特殊风格。孙过庭《书谱》云“隶欲精而密”,而恰恰正是在这一些点上,邓石如的隶书表现得最为突出,略胜汉隶一筹。那朴茂苍厚的笔画与精确紧密的结构,互相映发,意趣盎然。邓石如写篆书是以隶作篆,而他写隶书则又融篆入隶,即所谓“篆从隶入,隶从篆出”。包世臣云:“山人移篆分以作今隶,与《瘗鹤铭》《梁侍中》《石阙》同法。”由于他的隶书融合了篆意,故笔方而势圆。他的隶书起、收笔大多都用篆法,即逆锋起笔呈圆头,收笔回锋不露锋,行笔纯用篆书的中锋平移法,提按变化幅度小,左波回锋厚重,右磔轻按,出锋短促。隶书本来就是从篆书发展而来的,是篆书的简便写法。故晋代卫恒《四体书势》云:“隶书者,篆之捷也。”邓石如以篆法作隶,更显古拙。这正是他既入汉隶之中,又跳出汉隶法度之外,而有崭新姿态之处。
作为隶书艺术的集大成者,邓石如的隶书兼有《华山庙碑》之恣纵、《禅国山碑》之丰伟、《张迁碑》之凝重、《白石神君碑》之磅礴。邓石如隶书功力深厚,无与伦比,其隶字体态也不拘一格、随字赋形、变化多端。在一幅作品中,这些体态各异的字,穿插错杂,浑融无迹。包世臣赞云:“遒丽淳质,变化不可方物,结体极严整而浑融无迹。”赵之谦崇曰:“国朝人书以山人为第一,山人书以隶为第一。”
邓石如的楷、行、草书虽不及他的篆、隶书功力精深、成就巨大,但也能于晋唐法度之外别树一帜。由于他主要是篆隶书家,崇尚秦汉碑版,并不把晋唐法帖放在眼里,因而他的楷书和行草书也越过晋唐,直接师承汉魏。在取法高古方面,他胜过了宋、元、明三代的许多书家。就他的楷书而论,主要是取法《瘗鹤铭》《石门颂》和《张迁碑》,极力不参唐人一笔,确实表现出了汉代碑版特有的古拙质朴、端庄安详的风貌,而完全没有唐代以后楷书的妍媚积习。至于具体笔法,他也取资汉隶,并不以唐楷为准绳。我们看到,无论是他楷书的点横撇捺,还是竖折弯钩,几乎都显示出隶书的笔姿,就是转角处也取隶书的轻笔和顿笔。包世臣赞曰:“简肃沉深,雁行登善,非徐、裴以下所及。”
邓石如的行草书亦值称道。他将金石的气度、碑版的苍古与笔墨的情趣结合起来,创造出了与他同时代的行草名家刘墉、梁同书、王文治、翁方纲等完全不同的特殊风格。邓石如的行草最引人注目的是带有强烈的篆隶笔法意味,例如他的五言对联“海为龙世界,天是鹤家乡”,十个字毛而不光、沉涩浑厚的线条,犹如万岁枯藤,具有浓厚的“金石味”。欣赏这副对联,一股老辣雄健的阳刚之气扑面而来。这是一反旧习,令观者惊心动魄的壮美,它与元、明以来董、赵派行草流利妍媚的阴柔之美恰成鲜明的对比,这正是得之于秦汉碑版那斑驳苍古的篆隶笔法。邓石如则主要借篆隶来变革传统的行书笔法,对后世书家产生了深远影响。邓石如是精于用墨的书法家,首创“计白当黑”论。他的篆隶书墨色浓重,特别是隶书由于结体紧密,用笔粗重,章法茂实,因而黑白之比是黑多于白。他的行草用墨则润燥互应,浓淡交错,虚中有实,实中见虚。正因为邓石如精于用墨,知白守黑,所以他的行草书血肉丰满、筋骨强健。
关于书法的结构和布局,邓石如提出了“疏处可以走马,密处不使透风”的独到见解。这种对纵与敛、开与合、疏与密等艺术因素的强烈对比,显然是对当时均匀平整、千字一同、如排算子的“馆阁体”的反动。邓石如的行草书作在章法构成上特别注重字与字、行与行、联与联之间的对比照应,尽量表现出润燥相间、疏密交错、刚柔相济、轻重互见、奇正相生的艺术趣味,显示出变化无端的特色。
邓石如崛起于清代中期书坛,上承秦汉篆隶之绝学,下开嘉道碑学之新风,可谓承先启后的大书家。他集篆隶之大成,又兼善行草,且其篆刻艺术取法秦汉、六朝碑版,异军突起,别开生面,创立了流美多姿和静穆端庄的风貌。他凭借自己突出的艺术成就和多方面的艺术才华,以及一生云游四海的自由,最终把许多文人士大夫阶层的学者书家争取到碑学阵线中来。与徽歙、阳湖诸老以及桐城文派的巨匠结成广泛的联盟,救弊振衰,掀起了研习秦汉碑版的浪潮。康有为《广艺舟双楫》中描述道:“完白山人未出,天下以秦分(小篆)为不可作之书,自非好古之士,鲜或能之。完白既出之后,三尺竖童,仅解操笔,皆能为篆。”可见,在邓石如的影响下,嘉道时期连刚刚懂得执笔的儿童都能写篆书,这确为汉以后所未有的奇观。可以说,邓石如是继往圣之绝学,开万世之书风。
邓石如书法实践的巨大成功,有力地支持了阮元“尊碑抑帖”的理论主张。受邓石如的影响,后来包世臣、康有为等书论家也大力提倡碑学;而伊秉绶、陈鸿寿、何绍基、吴熙载、杨沂孙、赵之谦、吴大澂、吴昌硕等书法家,则继承和发扬邓石如的书法艺术,古老的篆隶艺坛犹如枯木逢春,呈现出百花齐放的盛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