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爱林
愣货
胡爱林
在村里,谁也看不起愣货。
愣货的官名叫苏有福,但村里老老少少都喊他“愣货”。
愣货从小弱智迟钝,没上过学,再加上家里穷,没有姑娘愿意嫁给他,所以四十多岁还是光棍一条。愣货虽然不识字,但跟父亲学会了吹唢呐,而且吹得如倾如诉。愣货没事就独自吹唢呐,唢呐声经常在愣货的院子里飘出,听得人们心里发凉发酸。
村里的壮劳力都出去打工了,唯有愣货留守在村里,他经常被村里人喊去帮忙做活计,住在愣货隔壁的果花更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喊愣货喊得最勤。果花是刚嫁过来不满两年的小媳妇,她丈夫玉虎在外地煤窑下坑,除了过年很少回家,家里有什么活计就隔着院墙喊愣货帮忙:“愣货,我家粪坑快溢了,你给掏掏吧。”“愣货,我家买下炭了,你给卸车担回院里吧。”愣货从不推辞也不遗余力,而且活计做的干净利索。
深秋的时候,玉虎在煤窑里被砸死了。按照乡俗,在外地死去的人不能进村,煤窑上的车就把玉虎的灵柩直接拉到了村栋梁上的墓地里。果花没请吹鼓手,就让愣货在坟地给吹唢呐送葬。村里人迷信,认为玉虎是冤魂,下葬的时候谁也不愿意托着棺材的大头进墓。主持葬礼的治保主任说:“愣货,别吹了,你进墓吧。”愣货二话没说,扔下唢呐托起棺材的大头就进了墓洞。
愣货在墓洞里大汗淋漓地摆正棺材刚出来,治保主任又说:“愣货,你看咱村里就你一个壮劳力,这墓你一个人埋吧!”愣货拿脏兮兮的衣襟擦把汗,也是二话没说拿起铁锹就铲土填墓。
愣货不停歇地干到了日头偏西,把玉虎的墓堆成个小山似的才精疲力尽地离开坟地。
愣货回到村里的时候,打帮出殡的人们吃罢丧宴早走光了。治保主任用被酒精烧得通红的眼睛瞅了瞅土眉土眼的愣货说:“愣货,你浑身上下土混混的就别进屋了,在外面随便吃点吧。”说完就让玉虎老婆果花给愣货端出了碗烩菜和几个凉馒头。
愣货接住,找个墙角蹲下,把碗放地上,捏起个馒头一口就咬去多半。
治保主任四处瞅瞅,对果花说:“也没啥做了,我到派出所还有事办哩。”说完就要拿着果花准备好的烟酒就要离开。
果花赶紧走到治保主任跟前,红着脸不好意思地说:“主任,他刚死,晚上俺一个人害怕哩。”
治保主任站住不耐烦地说:“怕球哩,有甚怕哩?”
果花见村主任不待理,着急起来,手抹着两眼呜呜地哭着说:“呜呜,俺实在是害怕哩,我和村里几个媳妇说了,玉虎是屈死鬼,她们都不敢晚上和我来做伴!”
治保主任挠着花白的头发思谋了思谋,瞅着蹲在墙角吃饭的愣货对果花说:“实在没个合适的人,要么就让愣货跟你做个伴吧?你睡里间,让愣货睡外间。”
果花听了脸上泛出些潮红,低着头小声说:“实在寻不下,愣货就愣货吧!俺晚上实在是害怕哩!”
“我不!我不!”蹲在墙角吃饭的愣货突然站起来向治保主任摇摆着满是尘土的脑袋。“果花是女人,我是男人,不结婚的男人和女人晚上不能睡在一起。”
治保主任冷笑一声:“你也能算男人!”然后瞪着通红的眼睛威吓着说:“就这样定了,晚上给果花做伴,白天帮果花割谷子,那谷子再不割就被霜气冻蔫了,你敢不给果花做伴我就送你派出所关你禁闭!”治保主任说完,就打着饱嗝快步走了。
愣货望着无奈而可怜的果花长长叹口气,埋头吃罢饭就帮果花收拾起院子里的满地狼藉。果花涨红着脸,也赶紧回屋里收拾去了。
就这样,愣货白天打帮果花下地割谷子,晚上睡在外间和果花做伴。几天后,愣货突然黑着脸到村委办公室找治保主任:“主任,俺晚上可不去给果花做伴哩!”
“怎哩?”伏在办公桌上玩手机的治保主任头也不抬地问。
“不怎。”愣货梗着脖子说:“不伴就不伴哩!”
“怎好好的就不伴哩?不伴我就送你到派出所关你禁闭!”治保主任扔下手机没好气地说。
“关就关,关禁闭也比在她家好受!”愣货第一次这样敢顶撞治保主任。
“到底咋了?你总得给我说个己丑寅卯。”治保主任问。
愣货嗫嚅了半天,才不好意思地说出原委:“果花半夜跑到外间要和我睡一张床……”
“哈哈!”治保主任听得笑了,然后用有些恨铁不成钢的口吻说:“你呀你,真个愣货,睡就睡怕啥。”
愣货红着脸难为情地说:“主任,你把我看成啥人了?”
治保主任瞅着愣货满脸憨样,别有用心地说:“要是有个像果花那样水灵的女人主动跟我睡该多美!”
“主任你说啥话哩!”愣货的脸红得更厉害了,他怕治保主任又说出其它令他尴尬的话来,就赶紧转身快步离开了村委办公室。
“操!”治保主任望着愣货远去的背影鄙夷地把烟头往地上一扔:“真是个愣货!”
这件事,没几天就在村子里传开了。私下人们议论说:“果花这个小骚货,男人刚下葬就耐不住寂寞了。”也有人说:“人家果花还不到三十,年纪轻轻就守寡,也不容易!”还有人说:“愣货就是愣货,现在果花也是没主的小寡妇了,只要她情愿,就结婚,怕啥?还能老牛吃嫩草哩!”
村里有几个婆姨见了愣货就耍笑着问:“愣货,果花的身子又白又绵吧?人家主动跟你要睡,你怎不抱住好好亲亲爱爱哩?”
“亲你妈的腿!你们再埋汰果花我弄死你们!”愣货冲她们一瞪眼,狠狠地骂一句,弯腰捡块半砖头狠狠地逼近那些婆姨。
“嘻嘻,别装蒜了,你肯定睡了人家,不然怎么会这样护着果花。”那些婆姨诡笑着跑开了。
也许是愣货的冲动激怒了婆姨们,很快村里又有了愣货和果花的议论。一些舌头长的婆姨们到处散布:“你们可别小看了愣货,其实人家和果花早有一腿哩!玉虎常年在煤窑上不回家……”
“可不是,愣货那人就好往果花家跑,一年四季帮果花家干多少活计?再说果花那么年轻,能打熬住没男人的日子?!”婆姨们说到精彩处就掩嘴窃笑。
谣言传到愣货耳朵里后,他心里恨恨地,尽管一想起那晚愣货对果花的做法有些生气,但心中还是不愿意人们说果花是个不正经女人。那天半夜,割了一天谷子的愣货刚睡醒一觉,突然听见有里屋门开的声音,朦胧中看见果花光着白净的身子从里屋无声无息地走出来,站在他床跟前稍作停顿后,冷不丁钻进了他的被窝内,果花那的冰凉、光滑如蛇的肌肤与半裸的愣货紧贴在一起,随机果花就抱住愣货的头气息急促地亲吻起来。愣货顿时也有了男人的冲动,但他内心更多的是从未有过的恐慌,他用力摆脱果花,顾不得穿衣服穿鞋,快速逃出了屋子。院子里不知什么时候落了一层薄薄的雪,冷得愣货直跺脚,他想返回去穿鞋,可听见果花的抽泣声,他更慌了,赤身赤脚地翻过矮矮的院墙,心跳着跑回了自己的屋子。
那晚,愣货彻夜未眠。
愣货绞尽脑汁想找出个理由来给自己和果花洗清白,却又找不着,就时常犯愁,几天下来,人瘦了一圈。
自从不给果花晚上做伴后,愣货老感到果花凄惶,晚上人们都睡下时,愣货常披件破棉袄蹲在院墙下面给果花守夜,时不时伸高脑袋让目光越过矮矮的院墙,看看果花睡觉的窗户。那天晚上,愣货突然发现有人扒果花的窗户边敲打窗棂边压低声音喊:“果花,是我,快开门。”“狗日的谁哩?肯定不是好人,好人不会半夜三更敲人家小寡妇的窗户。”愣货从院墙跟前操起一根木棍正想着翻过院墙去撵赶那“坏人”,忽听果花在屋里用哀求的声音对窗户外的人说:“求求您了主任,您走吧!我是说什么也不会给您开门的!”
愣货听出果花说是治保主任,刚才的激起的勇气顿时蔫了下来,而且心里有些胆怯,他趴在院墙上不敢发出动静。治保主任不耐烦地又敲窗棂:“装什么正经,你能跟那愣货耍,就不能跟我耍耍。快开门!”“主任,真的不行!您放过我吧!”“放过你!”治保主任冷笑着说:“我早就看上你了,只不过我怕玉虎那个愣头青跟我拼命,现在那个愣头青到阎王爷那里去了,该我替他伺候你了。”
屋里的果花可能又害怕又无助,她呜呜地哭开了,哭得愣货心里发凉发酸。治保主任随机又威吓着说:“你再不开门,我就到派出所告你和愣货通奸,让你身败名裂嫁不了人!”果花屋里静了一会儿,灯亮了。愣货隐约听见果花的开门声。治保主任迫不及待地正要推门而入,猛听见院墙上有人大喊一声:“快来人啊!果花家进贼了!”吓得治保主任拔腿就跑。门开处,果花也软瘫在地上……
第二天早上,果花就出门了。又过了几天,果花突然回到村里告诉愣货她在县城找下了打工的地方,说是到县城的一家饭店当服务员。愣货怎么也闹不明白:村里有地种,手里有煤窑上给的赔偿款,又不是没吃没花,到县城打什么工?但他有想不出什么挽留住果花的话,只能在心里莫名其妙的凄凉。
果花走的那天,想见愣货一面,可满村里找遍了,也没见愣货的影子。路上果花碰见了治保主任,想叉开绕过治保主任,可治保主任却停住脚步仰着脸对果花说:“别找了,愣货上东梁去了。”
“愣货大冷天的没事上东梁做啥?”果花不解。
治保主任没回答,探口气摇着头背着手走了。
果花怔了半天,突然想起了什么,她拔腿就往东梁方向跑去。
东梁上,愣货披着破棉袄盘坐在地上,面对着玉虎的坟头,一边烧纸一边嚎啕哭诉:兄弟,今天是你的七七祭日,果花进城打工不回来了,她托我给你烧点纸……兄弟你走了,果花也走了……你要是活着果花就不会走了……兄弟,我是真的舍不得让果花离开呀!……
不远处的果花听的真真切切,也听得泪水涟涟。她也想过去在玉虎的坟头大哭一场,可实在无力再向前跨一步,她只觉得双腿一软,就跪在了地上,冲玉虎的坟头深深的磕了三个头,捂着脸起身走下了东梁,身后冷不防响起了撕碎人心的唢呐声……
果花的走,没给村里人留下多少念想。“走就走吧,走了省得她勾引男人。”人们淡淡地说。日子该怎过还怎过,像从来就没有过果花这个人一样。只有几个上了岁数的孤寡老人坐在一起时扯起来说:“果花也凄惶,年纪轻轻就守寡。”
“愣货也死心眼,四十多哩没个家,人家果花愿意就要么,两个人一起过,怎也比一个人孤单单地好受。”
有时愣货路过,听见老人们的话,就低头悄悄地走开。
果花走后,愣货经常坐在与果花隔着的院墙上手里捏着唢呐也不吹,只是漠然地望着远处发呆。至于愣货想什么,根本没人注意他,也不值得人去注意他。一个愣货有啥值得注意,愣货就是愣货,村里从来没人看得起过他。
“愣货,我家粪坑快溢了,你给掏掏吧。”“愣货,我家买下炭了,你给卸车担回院里吧。”村里不少人家的脏活、累活照旧喊愣货去做,愣货照旧不推辞,只是干起活来显得无精打采。
实习编辑 闫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