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再新,向 熹
(南华大学 文学院,湖南 衡阳 421001;四川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四川 成都 610064)
船山词中的列锦与示现修辞
彭再新,向 熹
(南华大学 文学院,湖南 衡阳 421001;四川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四川 成都 610064)
船山词的创作运用了列锦和示现修辞格。列锦修辞起到了写景、叙事、抒情的作用,同时增强了船山词的含蓄美。示现修辞分为追述、预言、悬想,增强了船山词的形象性,同时利于以哀景写乐。船山词多用列锦和示现修辞的原因:一,和政治环境有关;二,和继承的文化传统有关;三,符合船山的文学创作观。
船山;词;列锦;示现
古典诗词的含蓄性和形象性要求诗词的写作采取相应的修辞。委婉修辞适合表现其含蓄性,《船山词中的委婉修辞》曾就此讨论过船山词中委婉修辞表现的含蓄性以及与船山词风格的关系。吴礼权先生的《委婉修辞》所提到“典型表现形态”的14种修辞和“非典型表现形态”的12种修辞,皆未提到列锦。笔者以为,“列锦”也有“达情传意的婉转蕴藉”效果,至少可以算得上“非典型表现形态”的委婉修辞。比拟、夸张、摹绘、示现、比喻中的明喻等修辞格适合表现诗歌的形象性,而船山词以“示现”最有特色。故本文以船山词中运用的列锦和示现为对象,分析它们的类型、修辞作用以及它们和船山文学创作理论的关系。
《古代汉语修辞学》:“完全用名词或名词性词组构成的句子来写景抒情,这种修辞方式叫做列锦。”
一、类别
船山词列锦类型多样,可分为:
(一) NP,NP形式
1.NP由名词定语+名词中心语组成
(1)刘备垒,马殷坟,闲愁夜几分。
(《更漏子》)
(2)万顷烟岚窗纸暗,恰昏昏酣睡忘寅卯。阿鼻狱,蓬莱岛。
(《贺新郎·自题草堂》)
(3)锦鸳群,野鸳群,三十六双认得真,旁人莫漫嗔。
(《长相思·本意》)
(4) 羌管声中鸟梦,藤花影里渔湾。
(《西江月》)
2.NP由形容词+名词中心语组成
休误,荏苒凌波,迢迢西浦。
(《二郎神·七夕》)
3.NP由数量词+名词中心语组成
一片孤云,千条寒玉,亭亭孤上,非想有情天。
(《东风齐着力·忆别峰修竹为冰雪摧折》)
4.NP由叠音词+名词中心语组成
颗颗梅珠,条条菖叶,不须更怨春归。
(《满庭芳·初夏》)
(二)NP+NP形式
1.由简单的名词或名词性短语组成
(1) 早已知、梳柳垂丝,绾不住春光,斜阳烟际。
(《望梅·忆旧》)
(2) 碧海凝霜,问谁唤作春光。
(《点绛唇·碧桃》)
(3) 金茎露冷,几处啼乌,桥山夜月。
(《烛影摇红·十月十九日》)
2.前NP有叠音词修饰,后NP由形容词+名词中心语组成
籊籊江门旧钓竿,如今落手尽清闲。
(《鹧鸪天·藤蓑词》)
3.前NP有叠音词修饰,后NP由名词定语+名词中心语组成
(1)水浅平田碧几丛,出胎初叶剪娇红,匀匀梳柳半溪风。
(《浣溪沙·病起春日小步》)
(2) 神山无蒂飞鲸渡,迢迢紫海清都路。
(《忆秦娥·本意怀仙》)
4.NP由叠音词+数量词+叠音词+名词中心语组成
鳞鳞三六双双鲤,历历千重叠叠山。
(《鹧鸪天·藤蓑词》)
(三) NP+NP,NP
流水平桥,一声杜宇,早怕雒阳春暮。
(《绮罗香》)
(四) NP+NP,NP+NP形式
1.北海残碑数字传,前日烽烟,今日苍烟。
(《一剪梅·答须竹所问》)
2.莺莺燕燕,花花草草,目送韶光褪。
(《御街行·上巳》)
3.流水浮萍,垂杨飞絮。
(《念奴娇 咏蝶》)
4.野水苍树,落红飞絮。芳草长堤,垂杨古渡。
(《怨王孙·送春》)
(五)NP,NP,NP形式
碧莎蹊,菖叶渡,寂寞寻芳处。
(《祝英台近·初夏》)
(六) NP+NP+NP形式
1.桃花春水湘江渡,纵一艇,迢迢去。
(《青玉案·忆旧》)
2.白蘋红蓼秋江岸,早有蜻蜓斜晲。
(《又·前题》)
3.秦关楚水天涯路,惟有归鸿知住处。
(《玉楼春·归雁》
4.平沙野水朦胧影,难认白蘋香处。
(《摸鱼儿·咏霜》)
5.截流澌飞虹侧挂,长空流月孤影。
(《寄调摸鱼儿·青草渔镫》)
(七)NP+NP+NP,NP+NP+NP形式
1. 柳外画船箫鼓,帘外梅龙烟雨,当年原倩遣闲愁,惹闲愁。(《添字昭君怨·友人刘懿庵营虎塘颇胜没后鞠为茂草赋此寄叹》)
2.万古中原龙虎气,百年冠盖凤凰台。
(《望江南》)
(八)NP+NP+N+NP形式
缥渺云丝展碧空,孤峰峰影影孤松。
(《浣溪沙·冬望》)
二、作用
《汉语修辞格大辞典》:“(列景)由几个名词或定名结构组合在一起,没有谓语,构成一种特殊句式,这种特殊句式经过读者对其语义的联想和补充形成了一个画面,能起到写景、叙事、抒情的作用。”船山词中的列锦在写景、叙事、抒情方面起到了独特的作用。由于不用动词、副词,固定句式中可用的名词增多,可以最大限度地选取典型景物或事物来写景、抒情或叙事。如描写大好春光,《青玉案·忆旧》选取“桃花春水湘江渡”,《御街行·上巳》选取“莺莺燕燕,花花草草”,《浣溪沙·病起春日小步》用“匀匀梳柳半溪风”;写悲秋,《摸鱼儿·咏霜》选取“平沙野水朦胧影”,《寄调摸鱼儿·青草渔镫》选取“长空流月孤影”;写与郑孺人的恩爱,《长相思·本意》选取“锦鸳群,野鸳群”;写难得的清闲,《鹧鸪天·藤蓑词》选取“籊籊江门旧钓竿”;写清兵入关之恶,《一剪梅·答须竹所问》选取“前日烽烟,今日苍烟”;抒发桂王已殁之悲,《烛影摇红·十月十九日》选取“几处啼乌,桥山夜月”。它们要么取景精当、典型,如“桃花春水湘江渡”和“莺莺燕燕,花花草草”以及“匀匀梳柳半溪风”三句,任何一句都是一幅盎然春光的画面;要么善于叙事,如“前日烽烟,今日苍烟”和“锦鸳群,野鸳群”;要么巧妙抒情,如“几处啼乌,桥山夜月”。
使用列锦修辞,“由于突破了常规的汉语句法结构模式,各名词或名词性词组之间的语法或逻辑联系都没有明显地标示出来,因而从表达的角度看,就增加了语言表达的张力,使表达者所建构的修辞文本更具丰富性、形象性和深邃性;从接受的角度看,由于修辞文本隐去了各名词或名词性词组之间的语法或逻辑联系标识,这就给接受者的解读文本增加了困阻,但同时也由于表达者在语言文字上没有明确限死各语言组成成分之间的关系,这就给接受者在解读文本时以更大、更多的自由想象或联想的空间,从而获得更大、更多的文本解读的快慰与审美情趣。”可见列锦修辞可使诗词具有含蓄美,而船山词就是代表之作。
如船山的《怨王孙·送春》:“野水苍树,落红飞絮。芳草长堤,垂杨古渡。只是无人,解惜春。归雁欲传云里字,将谁寄,拚与闲愁死。天远水远山远,何处相逢,梦魂中。”这首词彭靖以为“玩词意,当作于自桂林归隐后”,王夫之从桂林归隐,实则因为对南明王朝的极度失望,对南明王朝是否能恢复山河已经没有任何信心。词的上片也可能是只写伤春惜春之情,也可能是对大明王朝由盛至衰亡的哀叹,这种隐秘、微妙、复杂的内在感情,若从正面去直接刻画,纵然字斟句酌,也难以尽如人意。但船山完全撇开了愁、怨之类直达胸臆的字眼,而是运用了一个多句式的列锦修辞,叠用八个名词,写出八种典型事物,尤其是“野、苍、落、飞、古”等词的运用,形象地描绘了一幅衰败的春景图,两句表面写景,实则景中含情,情景交融,自然而然地形成一个朦胧、深远又带点神秘意味的艺术境界,词人诸多无法直言表达的情愫,全都寄寓在这些名词连成的画面中,而这八个名词也是八种景物似乎毫不相干,没有任何动词表达其逻辑关系,也就给读者留下大片想象的空间。
再如《望江南·本意二》:“江南忆,锦带绕秦淮。万古中原龙虎气,百年冠盖凤凰台。天阙一双开。”刘毓崧和龙榆生皆以为此词为永历年间船山处于逃难过程中听闻南明政权抗清形势好转之时所作,“万古中原龙虎气,百年冠盖凤凰台”表面上用了六个名词排列,但“万古中原龙虎气”一句,“万古”强调时间之久远,“中原”暗示为大汉民族生活之地点,“龙虎气”说的是天子气,此句是说千百年来中原都是中国大陆的王者,委婉地表达了汉族人才是这片土地的真正主人,表现了船山强烈的民族自豪感,也讽刺了清兵乃外来夷族,不配占有大好河山;“百年冠盖凤凰台”一句,不说“官吏”,而用“冠盖”,不说“金陵”“南京”,而说“凤凰台”,不说南京曾经作为明朝的首都政治清明社会繁华,而说“百年冠盖凤凰台”,船山在此委婉地表达了对大明王朝的深深眷念之情。船山用这六个名词也是精心挑选的,“龙虎气”“冠盖”“凤凰台”实则来自建文帝诗句“礼乐再兴龙虎地,衣冠重整凤凰城”,这样作者表达的感情显得更为委婉蕴藉。
船山继承了《诗经》的比兴传统和《离骚》中的香草美人的象征传统,同时鉴于当时险恶的政治环境,不能或尽量避免直抒胸臆,所以船山词中的列锦句式所选取的景物或事物,有些是具有比喻和象征意义的,也增强了其含蓄美。如《念奴娇·咏蝶》中的“流水浮萍,垂杨飞絮”,象征着大明王朝覆亡命运;《点绛唇·碧桃》中“碧海凝霜”象征着当时冷酷的政治环境;《浣溪沙·冬望》“孤峰峰影影孤松”中的“孤峰”“孤松”象征着孤忠、孤愤、孤军奋战的作者。
船山词中列锦句式中的名词有时还来自古籍中的故事、历史人物或神话传说,这时列锦和用典结合起来,更增强了含蓄美。如《烛影摇红·十月十九日》“金茎露冷,几处啼乌,桥山夜月”:“金茎露冷”,为汉武帝典,汉武帝为求长生不老塑金人承露盘,此为武帝陵崩的隐语;“桥山”之典,来自《史记·五帝纪》“黄帝崩,葬桥山”,借指永历遇难。《绮罗香》“流水平桥,一声杜宇”则用“望帝啼鹃”之典,借失意者杜宇之悲以伤己之失意。
所谓示现,就是凭借想象,“把实际上不见不闻的事物,说得如闻如见的辞格”,将本不存在的景象,活灵活现地呈现在读者眼前,使人有身临其境之感。
一、类别
船山词中,运用到示现修辞格的有六十四首,包含追述、预言、悬想三类。
(一)追述
“追述的示现是把过去的事迹说得仿佛还在眼前一样”,即发生在过去的事件的情景重现,根据作者本人是否身经亲历,追述的示现可分为回忆类和非回忆类。
1.回忆类
回忆类是作者亲身经历的事情,一般词中有明显的标志词,诸如“忆”、“想”、“曾记”等,后接回忆内容的情景。如:
(1) 曾记,牡丹月下,琴轩春早,笑歌声沸。
(《瑞鹤仙·寿刘庶仙》)
此词为船山为刘庶仙五十寿辰而作。上阕写生日当天的情景:天气“酥雨微晴”,主宾“倾绿蚁”喝酒尽欢,主人的儿子“彩衣新试”。此为下阕,回忆了昔日刘庶仙与好友结伴在牡丹花前同游笑赏的场景。
(2) 荒山百里,想残雪初晴,应同消受。莫还似我,只共寒炉相守。重叠山河冷泪,更梦对、团圞春昼。读书帷里华灯,献寿堂前椒酒。
(《双双燕·除夕忆家兄》)
除夕之夜,词人在“荒山百里”从“残雪初晴”想起可能和自己一样“寒炉相守”而天各一方的家兄,昔日之事浮现眼前:由“荒山百里”想起昔日的“读书帷”和“献寿堂”,由“残雪”和“寒炉”之寒想起“春昼”和“椒酒”之暖,由天各一方之伤感想起“团圞”之欢,由眼前的独守寂寞想起昔日一起读书、喝酒之乐。
(3) 当日落魄苍梧,云暗天低,准拟藏衰朽。断岭斜阳枯树底,更与行监坐守。勾撮指天,霜丝拂项。皂帽仍黏首。
(《念奴娇·姜斋影》)
此词乃船山晚年病中之作,上阕写秋天之衰败“颓墙破壁”“败荷衰柳”,下阕回忆当年“落魄苍梧”在永州宁远辗转流离,环境险恶“云暗天低”、“ 断岭斜阳枯树底”,“准拟藏衰朽”几乎丧命的情景。
2.非回忆类
非回忆类是作者未亲身经历的事情,但过去确实发生过,作者把这些事情写得像在眼前一样。
千古英雄一泪,只在琵琶声里。冷笑看功臣,画麒麟。娇面胡风吹皱,拼与红颜消受。赤风不知愁,汉宫秋。
(《昭君怨·本意》)
这是一首咏史词,记叙西汉王昭君的故事。时隔千年,王船山自然不可能亲身参与过王昭君故事的始末,他脑海中自行构想出了当时发生的一些画面,作者想象丰富,想到王昭君“娇面胡风吹皱”,娇美的容颜在塞外被大漠的风吹皱,当时的王昭君是懊恼还是后悔或者伤感或者兼而有之,我们不得而知,但作者想象的王昭君却是“拼与红颜消受”,只能拼命忍受,一个坚定的女子形象就出现在我们目前。
(二)预言
“预言的示现同追述的示现相反,是把未来的事情说得好像已经摆在眼前一样”,在写景咏物词中运用较多。
1.又何似明朝,天低日淡,散作萧疏雨。
(《摸鱼儿·咏霜》)
此词上阕写深秋的“芦花风起”吹散“珠露”变成了“冰丝千缕”,实写眼前之霜,下阕写“暗壁吟蛩正苦”,不见“白蘋”,只见“征鸿”,虚写霜,而“又何似明朝,天低日淡,散作萧疏雨”一句,写未来之霜,词人依据生活经验,想到了日后霜“散作萧疏雨”的场景,将未来发生的场景展现到眼前。
2.君莫嗅,君不见、清香销尽酸风瘦。秋容如旧。只莎草吟螀,蓼花飞鶒,露冷金飙骤。
(《摸鱼儿·西湖荷花》)
此词上阕写眼前荷花之美“桃尖渐放朱霞晕”、“真如绣,点波纹红绡青幛团绒皱”,此为下阕,预想萧瑟的秋天来临时情景:“清香销尽”,荷花凋谢,只剩下枯枝败叶;“酸风瘦”、“露冷金飙骤”,天气变寒;“莎草吟螀,蓼花飞鶒”,只剩下衰败的莎草、蓼花和力不从心无法鸣叫的吟螀以及水边孤独的飞鶒。一幅悲凉的荷花秋景图如在眼前。
3.争遣不,烧烛留欢,暗邀花住,坐待啼莺催曙。怕燕子归来,定巢栖稳,不解商量细语。未拟扳留长久,乍雨乍晴,由来无据。待荷珠露满,梅丸黄熟,任伊归去。
(《惜余春慢·本意》)
此词上阕写伤春惜春,下阕写留春,遥想春天过后夏天来临的情景“啼莺催曙”“燕子归来,定巢栖稳”“荷珠露满”“梅丸黄熟”。
(三)悬想
“悬想的示现,则是把想象的事情说得真在眼前一般,同时间的过去未来全然没有关系”。
拚与。白鸟荡银波,清猿隐高树。芭蕉几叶,莫有绿肥,轻寒依然勒住。想流水小桥东,密筱浓阴处,应有怨老莺声,细把闲愁诉。
(《黄莺儿·苦雨》)
船山由银波上的白鸟、隐藏在高树上的清猿和芭蕉叶,想到“流水小桥东,密筱浓阴处”会有黄莺的怨老之声诉说闲愁。
再如《念奴娇·梅影》:“遥想萼绿仙姿,绣妆剪彩,那似晴光好。”《瑞龙吟·别恨》:“劳想象、扇影低回,佩声缱绻。”《八六子·花朝夜窗中见月》:“想溪外、梅花低垂瘦影,斜窥流水,香魂欲绝,应共我、遥向素娥写怨,青天碧海悠悠。”
二、作用
诗词创作过程中,因为有一部分事物的形象已经或者本来无可见闻,运用示现修辞,可以使这些事物的形象栩栩如生地展现在读者面前,产生如见其人、如闻其声、如临其境的效果,更容易感染和打动读者。刘帆先生认为示现辞格的“示现中的描述,大多是完整的,不论是一个场面、一段经历、一个场景、一个愿望和一种推理,一种复杂的心理活动,甚至于幻觉梦想,它都能将事物描述得栩栩如生,给读者或听众以直观的感受。”
如《贺新郎·中秋大病不得与从游,诸子觞月吟此慰之》:
海门孤月上,是人间平分秋色,桂香新酿。一曲萆堂东岭对,延尽碧天清爽。窗影照吟虫幽响。鹭足倒拳衾似水,笑清狂到此无能强。灯焰薄,摇孤幌。
一丸冰玉含惆怅,付伊谁划破青天,御风孤往。擒取妖蟆三足怪,铺满银魂千丈。问窃药当年欺罔。玉宇能禁寒彻骨,但有情不怕银河广。宝剑在,英雄掌。
作者作此词时约为康熙二十年,是年63岁,已年老体衰,中秋时大病,无法外出游玩赏月。词的上阕自嘲自己的病况和心境。在萆堂东岭窗下,作者躺在床上,灯光昏暗,只有寂寞的吟虫发出哀声。“鹭足倒拳衾似水,笑清狂到此无能强”,中秋本不是寒冷之时,但船山因病卧床而感觉衾被像秋水一样凉,不得不像鹭鹚一样蜷缩双腿,“清狂”如船山到了老病交加的困境,竟亦如此力不从心“无能强”。下阕船山展开想象,希望能够有英雄划破青天(“付伊谁划破青天”),乘风而去(“御风孤往”),擒拿阻挡月亮清辉的妖蟆“三足怪”,质问此妖嫫自诩为嫦娥化身的欺罔之罪。虽然琼楼玉宇“寒彻骨”,“银河广”难以横渡,但只要有“情”在,也可以忍受和无所畏惧,更何况还有“宝剑在”“英雄掌”呢。作者从“萆堂东岭”想到了玉宇、银河,从“吟虫”想到了“妖蟆三足怪”,从“灯焰薄”想到了“铺满银魂千丈”,从“到此无能强”的无奈和尴尬想象到了英雄“划破青天,御风孤往,擒取妖蟆三足怪”的豪迈和无畏,从“鹭足倒拳衾似水”的困境想象到“宝剑在,英雄掌”的奋发有为,想象丰富,将一个划破青天与妖怪斗争的英雄以及背景的画面置于读者面前,给读者一个直观画面,感受到那种炽热的豪迈和乐观主义精神。
再如《长相思·石榴》:
蕊珠宫,碧霞封,风裂云痕一线空,繁星数点逢。 素绡重,隔帘栊,丹荔新餐玉液浓,杨妃病齿红。
杨贵妃喜欢吃荔枝和石榴。吃荔枝过多容易上火,李时珍《本草纲目》记载“鲜者食多,即龈肿口痛,或衄血”。故杨贵妃曾因此而牙痛。但杨贵妃吃荔枝和石榴之事已经成为了传说,更不用说具体细节了。但此词上阕写杨贵妃吃石榴,下阕写吃荔枝,皆具体形象,石榴之美、荔枝之甘,如在眼前。历代诗文以写石榴花居多,如梁元帝《赋得咏石榴诗》“燃灯疑夜火,连珠胜早梅”,白居易“日射血珠将滴地,风翻火焰欲烧人”和“赤玉何人小琴轸,红缬谁家合罗裤”;杜牧的“似火石榴映小山”,马祖常《赵中丞折枝石榴》“蕊珠如火一时开”。它们对石榴花的描述要么是俗气,如“红缬谁家合罗裤”;要么缺乏美感,如“日射血珠”;要么不够新奇,如一律比喻为“火”。写石榴果者少,然皆贴切新奇。如晋代的张协撰《安石榴赋》,把石榴的颜色比喻成赤霞(“外滴沥以霞赤”),石榴籽比喻成冰(漼如冰碎)和珍珠(泫若珠迸),形象而具美感。皮日休《石榴歌》,把石榴写得很具美感,描写石榴的颜色像留下染红的紫罂粟、黄蜡纸(“流霞包染紫鹦粟,黄蜡纸裹红瓠房),形状像瓠瓜和玉刻的冰壶(“玉刻冰壶含露湿”),石榴籽像“水精”(“嚼破水精千万粒”)。然船山此词的描述不仅形象、新奇,而且注意喻体和审美的统一性。它想象奇特,把整个石榴想象成仙人所居饰以花蕊珠玉之宫殿“蕊珠宫”,把外皮想象成青色的云霞“碧霞”,把杨贵妃咬破的石榴裂痕想象成风吹开的云缝,把石榴裂痕间的石榴籽想象成云缝间露出来的熠熠发光又晶莹剔透的星星。它又把人所见到和想到的最美好的东西作为喻体,而这些喻体息息相关,又构成完整的喻体。天宫、碧霞、清风、繁星,本无一不美,而这四者又构成古人心目中最美好的完整的仙境,令人无限向往。比喻贴切形象是不难的,难者在于一个整体的各个部分的喻体也具有相关性和整体性。《诗·卫风·硕人》里面形容庄姜外貌的比喻是非常形象的:“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但柔荑、凝脂、瓠犀、螓、蛾这些喻体割裂感太强,而不够和谐美好,远不如王观《卜算子·送鲍浩然之浙东》“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那样美好而和谐,更比不上船山此词了。下阕想象更有意思,在最喜欢的食物面前,人的吃相很难雅观,故船山想象杨贵妃吃荔枝和石榴为避丑,吃也要“隔帘栊”,贵妃吃相和荔枝石榴之多可想而知。而吃的结果是“杨妃病齿红”,一个“红”字也耐人寻味,到底是石榴和荔枝染红了牙齿,还是荔枝石榴引发牙齿生病而流的鲜血,留给读者很大想象空间。这样,石榴之美、荔枝之甘、贵妃之馋,通过示现修辞完美地呈现在读者面前。
示现修辞表述的都不是在现实生活中当时存在的事物,所以很方便根据作者表达的思想感情选取不同景物,也就利于在哀景中加乐景,在乐景中加哀景,而以乐景写哀。
如《烛影摇红·十月十九日》:
瑞霭金台,琼枝光射龙楼雪。群仙笑指九阊开,朱凤翔丹穴。云暗雁风高揭,向海屋重标珠阙。彩鹓飞舞,日暖霜轻,小春佳节。 迢递谁知,碧鸡影里催啼鴂。骖鸾不待玉京游,难挽瑶池辙。黄竹歌声悲咽,望翠瓦、双鸳翼折。金茎露冷,几处啼乌,桥山夜月。
此词“前半阙则写想象中天堂称庆事”。天堂中有高耸的龙楼、金台和美丽的琼枝、飞舞的彩鹓和缭绕的瑞霭以及温暖的太阳,更有谈笑风生的群仙,景为美景,乐为极乐。而这种想象中的乐景是为了下阙言桂王殁后悲哀情景服务的,“其作法,乃是以虚衬实,以天堂之乐衬人世之悲。亦如船山所谓以乐景写哀,倍增其哀矣”。作者显然深谙示现修辞的这一表述特点,故对使用这种衬托手法乐此不疲。
如《沁园春·梅花道人题骷髅图淡归嗤其鄙陋为别作七首乃词异而所见亦不相远反其意作四阙正之》:
白日难欺,青天不爽,只此骷髅。到排场戏毕,尽停边鼓,熏炉烟散,却剩香篝。元想有天,也须扣算,放自当年到此收。终不道,泛秋波一叶,随处芳洲。 思量惭愧难酬,曾顶戴春霖起白沤。忆香蒸云子,从伊饱满,轻裁霞绮,护汝温柔。莫倚无知,瞒他有眼,总付梧桐一片秋。应认取,者下回分解,别有风流。
这首词龙榆生和彭靖先生皆认为可能为伤悼方以智之作。方以智是船山好友,1671年底,已出家的他被人告发有反清行为,被清军抓获押往广西途中去世。船山听到消息非常悲痛。方以智出身士大夫家庭,祖父方大镇在万历年间曾任大理寺左少卿,父亲方孔炤为万历四十四年进士,官至湖广巡抚,方以智亦于崇祯十三年中进士,选为庶吉士。故方以智年轻时过的是富贵的生活,此词用示现修辞回忆其“香蒸云子,从伊饱满,轻裁霞绮,护汝温柔”食饱衣暖的情景,此为乐景。然在那个风雨飘摇的时代,作为进士的方以智竟然仕途艰难,命运多舛。崇祯自缢,方以智前往哭灵,被李自成部下抓获并严刑拷打,“两髁骨见”;后投奔南明弘光朝廷,受阮大铖排挤,流亡岭南,以卖药为生;顺治三年,参与了永历政权,又被太监王坤诬劾免职,被迫遁迹于少数民族聚居之湘、桂、粤西一带,过着“曲肱茅屋鸡同宿,举火荒村鬼作邻”的生活。“曾顶戴春霖起白沤”,就是这些经历的写照,此为哀景。方以智之死,有各种不同说法。船山《闻极丸翁凶问不禁狂哭痛定辄吟二章》诗注云“传闻薨于泰和萧氏春浮园”,《清史稿》仅言“道卒”,皆未明原由。《桐城县志》卷四《方以智传》“旅病万安,临终犹与弟子讲业论道,不及世事”,为生病而卒。彭士望《树庐文钞·首山濯楼记》云:“而卒以疽发于背,血肉崩溃,言笑从容,触暑载驰,终焉致命。”方中履《宗老梅先生七十序》:“既而惶恐滩头,先公完名全节以终。”余英时《方以智晚节考》则以为方以智自沉于惶恐滩。但是不管是生病说还是自尽说,都和清王朝的残酷镇压抗清志士息息相关,方以智的含恨去世,“总付梧桐一片秋”,此为哀景。同为抗清志士的王船山“闻极丸翁(方以智)凶问不禁狂哭”,想起老友奋斗的一生戛然而止,“到排场戏毕,尽停边鼓,熏炉烟散,却剩香篝”,此为哀景。船山以方以智曾经的富贵生活的乐景衬托他仕途艰难、命运多舛以至于最终遇难的哀景,其哀之深跃然纸上。
再如《多丽·别恨》:
只当年、华灯影里,鸳鸯绣带轻拆。怨落花、浪随流水,消尽西园旧春色。孤馆黄昏,雨丝云片,苍苔满地无人迹。
此词作于康熙元年,船山年四十四岁。词上半阙追悼桂王,此为下半阙,乃悼念郑孺人。船山原配陶孺人于顺治三年卒,年仅25岁。此后四年,船山为反清复明大计四处奔走,因此鳏居。至顺治七年,年已32岁的船山才“继娶襄阳文学仪珂公女郑孺人来归”,郑孺人才18岁。然新婚后,船山因参与营救金堡,并几次疏劾权臣王化澄,差点被诬陷狱,郑孺人和船山相濡以沫,共同经历了这场惊心动魄的政治风波。后从桂林走永福,道中遇雨,“雨自十一月至于十二月,幽困永福水砦,卧而绝食者四日。郑孺人与公谋由间道南奔归楚,苦雨不能行”,“其时幽困永福水砦……淫雨六十日,不能取道,旦夕作同死计矣”,郑孺人并没有离船山而去,而是互相慰藉。回船山家乡后,郑孺人追随船山,居无定所,或隐居南岳诸峰,或匿身猺洞,变姓为猺人。后因为儿子勿幕早亡与生活艰难,忧惧恐慌,于顺治十八年因病亡故,年仅29岁。亡子丧妻之痛,使船山无法不常常回忆昔日与郑孺人在一起的情景,“只当年、华灯影里,鸳鸯绣带轻拆”,一个32岁的鳏夫终日为国事奔波而无以为家,竟然还可以遇到温柔贤惠、可以相依为伴的18岁的知音,乃人生一大幸事,船山终于在长久的痛苦中找到了片刻的欢愉,此乃乐景。但如今“孤馆黄昏,雨丝云片,苍苔满地无人迹”,只剩下自己在雨中的黄昏独坐馆中,面对苍苔满地无人打扫而独自落泪,此为哀景。以昔日二人之欢衬今日之独悲,其哀更哀。
《寄调摸鱼儿·西湖荷花》:
瀁平塘、绿钱初展,正是乳鸦啼后。桃尖渐放朱霞晕,芳惹游鞭征袖。真如绣,点波纹、红绡青幛团绒皱。田田歌奏。问苦菂寻莲,萦丝觅藕,几许多情逗。 莫浪语,西子湖头难又,锦屏十里香透。繁华满目江南梦,约略送愁时候。君莫嗅,君不见、清香销尽酸风瘦。秋容如旧。只莎草吟螀,蓼花飞鶒,露冷金飙骤。
此词与上词相反,上阕写美景,下阕写悲景。上阕先描写了西湖荷花盛开的旖旎美景,令人迷醉,等到下阕,忽而笔锋一转,遥想日后荷花衰败、秋风萧瑟、衰草连天、秋蝉悲鸣、蓼花摇落、白露为霜的凄凉景象,与眼前美景形成一盛一衰的鲜明对比,以乐景衬托哀景,从而借景抒情,感慨世事无常、好景难再。
再如《东风齐着力·忆别峰修竹为冰雪摧折》用乐景“记得雨余残照,趁啼禽、即栗横肩。迎眸处,捎云垂露,袅娜芊眠”衬托哀景“一片绿云,千条寒玉,亭亭孤上”;《扫地花·忆旧》用乐景“微霜碾玉,记日射檐光,小窗初透”“闲揽书帷,笑指砚冰,蹙皱香篝”衬托哀景“自惹闲愁后,对莲岳云压,苔潭珠溅,炉烟孤瘦”;《寄调摸鱼儿·雁峰烟雨》用乐景“插青天俯临图画,一壁翠光欲滴”衬托哀景“记寒声萧萧咽尽霜华夕”“听沙岸残更,野圹晓阵,总似三生笛”;《粉蝶儿·咏霜》用乐景“怕春来、游丝飞絮,更因风、黏住了,江天红树。弄轻盈,勾引教飞去”衬托哀景“小桥西,荒鸡催曙。月斜时,揉碎一天珠露。苦恁将酸风勒住。尽凄凉,拼与寒鸦低诉”。这些都是运用示现修辞以乐景写哀的典范。
船山词多用列锦、示现的原因有三:一,和当时的政治环境有关;二,和继承的文化传统有关;三,符合船山的文学创作观。
一、政治环境
为了巩固统治,加强对民众思想的控制,清朝统治者开始大兴文字狱,将矛头指向汉人。作为明朝的孤忠遗臣,他早年曾武装抗清,又屡次为奉明为宗的农民军所招降,光复故国的念头从未断过,一旦被抓住把柄,将招致杀生之祸。船山不是贪生怕死之辈,但身为“先朝未死人”,他所要做的是保存实力伺机复明而不是盲目反抗自投罗网。于是他炽热的爱国情感,对故国山河的怀念,对受难的人民的哀思,对民族未来的展望统统都只能深埋于心底,不能公开表达,只能诗词中借助曲折婉转的委婉修辞来含蓄地流露自己的一片孤忠之情。而具有含蓄美的列锦修辞是其创作可选取的重要手段。
二、文化传统
在思想情感的表达上,早在春秋战国时期,中国人就有了含蓄委婉的传统。随着集权专制的政治制度的发展,汉代汉武帝时期提出了“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后,儒家思想成为统治者愚弄民众、禁锢思想的有力工具,中国人思想感情的表达表现得愈发含蓄委婉、隐晦曲折。
在文学创作传统上,而中国人也推崇含蓄美。早在《诗经》时期,诗人们就已经开始运用起兴手法来使诗篇达到含蓄美的效果,如《国风·周南·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诗人借用竞相怒放的鲜艳桃花起兴,来关涉那将要出阁的少女光彩照人的姿容。《楚辞》也有香草美人的象征传统。
在文学理论上,中国许多思想家、文学批评家含蓄美大为推崇。如孟子提出:“言近而旨远者,善言也;守约而施博者,善道也。君子之言也,不下带而道存焉。”刘勰《文心雕龙·隐秀》篇中论委婉修辞:“隐也者,文之外重旨也。……夫隐之为体,义生文外,秘响旁通,伏采潜发,譬爻象之变互体,川渎之韫珠也。故互体变爻,而化成四象;珠玉潜水,而澜表方圆。始正而未奇,内明而外润,使玩之者无穷,味之者不厌矣。”钟嵘在《诗品序》主张“文约意广”,刘知几《史通》标举“文约而事丰”,沈德潜《说诗晬语》以“语近情遥”为贵,梅圣俞亦云“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等。
同时,他们又推崇文学的形象性。如刘勰提出了著名的“隐秀”说:“情在词外曰隐,状溢目前曰秀”。叶朗《中国美学史大纲》释“秀”为“审美意象的鲜明生动、直接可感的性质”,释“隐”为“审美意象的多义性”。张少康阐发“隐秀”:“秀,是指的艺术意象中的象而言的,它是具体的、外露的,是针对客观物象的描绘而言的,故要以‘卓绝为巧’;隐,是指意象的意而言的,它是内在的、隐蔽的,是寄寓于客观物象中的作家的心意状态,故要‘以复义为工’。”梅圣俞“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则为此说的继承。刘永济《文心雕龙校释》云:“‘情在词外曰隐,状溢目前曰秀’。与梅圣俞所谓‘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语意相合。”可见,含蓄美和形象性,一直被奉为文学创作的圭臬。
王船山出生于书香世家。他自幼受父兄教导,饱读诗书,精通儒家经典,充分地吸收了历代审美诗学的理论成果和艺术精神。这些主张肯定对船山产生了影响,使其在词的创作过程中,自然而然地因为这个审美标准选取相应的修辞手段列锦和示现。
三、船山的文学创作观
船山是主张文学的含蓄性的。《诗经稗疏》卷一:“微而婉,则《诗》教存矣。”可见其对委婉含蓄的诗风的推崇。《姜斋诗话》卷一:“‘采采芣苢’,意在言先,亦在言后,从容涵泳,自然生其气象。”又言:“墨气所射,四表无穷,无字处皆其意也。”“(意)亦在言后”“无字处皆其意也”皆强调了诗歌的含蓄之美。又言:“势者,意中之神理也。唯谢康乐为能取势,宛转屈伸,以求尽其意;意已尽则止,殆无剩语;夭矫连蜷,烟云缭绕,乃真龙,非画龙也。”又言:“谢灵运一意回旋往复,已尽思理,吟之使人卞躁之意消。”极为推崇谢康乐之“宛转屈伸,以求尽其意”和“一意回旋往复,已尽思理”。《夕堂永日绪论内编》中评论杜甫《秦州杂诗》二十首之二和《船下夔州郭宿,雨湿不得上岸,别王十二判官》与杜审言《和晋陵陆丞早春游望》:“情语能以转折为含蓄者,唯杜陵居胜。‘清渭无情极,愁时独向东’,‘柔橹轻鸥外,含凄觉汝贤’之类是也。此又与‘忽闻歌古调,归思欲沾巾’,更进一格,益使风力遒上。”他认为杜甫以渭水东流似不顾自己的痛苦般奔腾向前的情景来婉转曲折地表现自己的“愁时”,比之杜审言前句借乐声隐然描写思乡之情,后者具体描写哀啼之情状更为曲折婉转地表达了诗人内心的情语,所以更具有含蓄美、更为出众。而在创作实践中,列锦这种特殊修辞使船山词具有了含蓄美。
船山亦非常推崇示现之妙。《姜斋诗话》曰:“唐人《少年行》:‘白马金鞍从武皇,旌旗十万宿长杨。楼头小妇鸣筝坐,遥见飞尘入建章。’想知少妇遥望之情,以自矜得意,此善于取影者也。‘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蘩祁祁。执讯获丑,薄言还归。赫赫南仲,玁狁于夷。’其妙正在此。训诂家不能领悟,谓妇方采蘩而见归师,旨趣索然矣。建旌旗,举矛戟,车马喧阗,凯乐竞奏之下,仓庚何能不惊飞,而尚闻其喈喈?六师在道,虽曰勿扰,采蘩之妇,亦何事暴面于三军之侧耶?征人归矣,度其妇方采蘩而闻归师之凯旋,故迟迟之日,萋萋之草,鸟鸣之和,皆为助喜。而南仲之功,震于闺阁,室家之欣幸,遥想其然,而征人之意得可知矣。乃以此而称南仲,又影中取影,曲尽人情之极至者也。”周振甫先生以为“这里讲的‘取影’和‘影中取影’,相当于修辞的示现格”。
《少年行》中的少妇在楼头遥见的只是飞尘,是看不见少年军官从武皇入建章宫的,但诗写得如见如闻一样,像看到了这个少年军官骑着有金鞍的白马,率领十万骑从唐皇出猎,此实为示现中的悬想。而《诗经·小雅·出车》中,写的是军人想象到家时,正是大好春天,草木茂盛,黄莺鸣叫,众多采白蒿的女人中有自己朝思暮想的妻子,再想象统帅南仲平定了北方的少数民族玁狁凯旋归来,将帅把掌握敌人的口信和俘虏的敌众献上去,此实为示现中的预言。船山极力称赞示现的表现效果,认为“曲尽人情之极至者也”。
使用列锦和示现修辞,亦契合船山之“情景说”。《姜斋诗话》以为“情、景名为二,而实不可离。神于诗者,妙合无垠。巧者则有情中景,景中情”,“情景虽有在心在物之分,而景生情,情生景,哀乐之触,荣悴之迎,互藏其宅”,“夫情以景合,情以景生,初不相离,唯意所适”,可见船山以为情和景应该浑然一体。情和景不能分开,“不能作景语,又何能作情语耶”?船山的“乐景写哀,哀景写乐”,为其情景修辞论中最受人关注的论点之一。他说:“‘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知此,则‘影静千官里,心苏七校前’,与‘唯有终南山色在,晴明依旧满长安’,情之深浅宏隘见矣。况孟郊之乍笑而心迷,乍啼而魂丧者乎?”要寓情于景、借景生情、为情造景,就需要列锦和示现这两种可以便于写景的修辞方式。列锦句式全是名词或名词性词组,而这些名词或名词性词组很多或全部是写景。示现修辞的追述、预言和悬想皆为“不见不闻的事物,说得如闻如见”,利于选景,故特别利于“乐景写哀,哀景写乐”。这两种修辞的使用,是船山创作观的完美实践。可见,船山的文学观与文学创作实践是一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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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吴道勤
2016-05-10
2015年衡阳市社科基金项目《王夫之诗词修辞研究》(编号:2015HSJ19/2015B(I)008);2016年湖南省教育厅科学研究项目《王夫之修辞观与诗词创作实践研究》(编号:16C1419);南华大学文法学院古代湖湘地域文学文化生态研究基地
彭再新(1972— ),男,湖南双峰人,硕士,南华大学文法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为古代汉语修辞、词汇、音韵;向熹(1928—),男,湖南双峰人,硕士,四川大学教授,博导。研究方向为汉语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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