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自虎
(安徽师范大学 中国诗学研究中心,安徽 芜湖 241000)
论白居易诗歌“吟咏”之趣
郭自虎
(安徽师范大学 中国诗学研究中心,安徽 芜湖 241000)
白居易对诗歌吟咏极为看重,吟咏是其诗歌中用得极为频繁的词语,他自称“醉吟先生”“吟诗客”。在白居易笔下,吟咏显得多姿多彩、生动有趣,或作为篇名出现,或作为诗歌创作,或作为诗歌鉴赏,甚至作为构建友谊的桥梁。从吟咏这一角度可以窥探白居易丰富多彩的创作活动、鉴赏活动以及对诗歌动态美的追求。
吟咏;创作;鉴赏
白居易是唐代诗人中现存诗歌数量最多的一位,达2800多首;古今学者研究白诗多半侧重其《新乐府》《秦中吟》《长恨歌》《琵琶行》等名篇,清人赵翼云:“香山诗名最著,及身已风行海内,李谪仙后一人而已……盖其得名,在《长恨歌》一篇。……又有《琵琶行》一首助之,此即无全集,而二诗已自不朽。”这番话在学界具有代表性,它意味着名家因名篇而奠定根基,故将研究重点也落在少数名篇。相应地,在诗歌评论方面,给予较多关注的也仅是其《与元九书》《新乐府序》数篇而已。可是,白居易一辈子活了七十六岁,诗歌创作达半个世纪之久,其创作活动丰富多彩,他将诗歌分成讽谕、闲适、感伤和杂律诗四类,虽然他本人也曾极为看重讽谕诗,然而终其一生创作闲适诗的时间跨度和数量要远超其讽谕诗;他对诗歌的认识、评价往往是伴随着日常的创作与鉴赏而进行的。因此,如果将研究视点过分集中在其少数名篇难免有遗珠之憾。
白居易对功名得失并不特别在意,而对吟咏诗歌却极为看重,他说:“世间富贵应无分,身后文章合有名。”(《编集拙诗成一十五卷……》)他自称“醉吟先生”“吟诗客”,认为喜好吟咏是命中注定,“我亦定中观宿命,多生债负是歌诗。不然何故狂吟咏,病后多于未病时。”(《病中诗十五首》)人生最大的快乐在于吟咏,“高声咏一篇,恍若与神遇”,是一种心旷神怡的体验。他在《与元九书》中说道:“知我者以为诗仙,不知我者以为诗魔。何则?劳心灵,役声气,连朝接夕,不自知其苦,非魔而何?偶同人当美景,或花时宴罢,或月夜酒酣,一咏一吟,不知老之将至。虽骖鸾鹤、游蓬瀛者之适,无以加于此焉,又非仙而何?”作为诗魔,是一种痴迷执着的沉醉状态;作为诗仙,是一种飘飘然的美妙感觉。他在诗中多次声称吟而着魔,“自从苦学空门法,销尽平生种种心。唯有诗魔降未得,每逢风月一闲吟。”(《闲吟》)“客有诗魔者,吟哦不知疲。乞公残纸墨,一扫狂歌词。”(《裴侍中晋公以集贤林亭即事诗……》)“酒狂又引诗魔发,日午悲吟到日西。”(《醉吟二首》)所言“每逢风月一闲吟”“吟哦不知疲”“日午悲吟到日西”,皆为吟咏而至沉醉状态的体现。与此相近的是吟而成癖,“兴来吟咏从成癖,饮后酣歌少放狂”(《座中戏呈诸少年》),“人各有一癖,我癖在章句。万缘皆已消,此病独未去”(《山中独吟》);吟咏成为其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时时吟咏亦无妨”(《九月八日酬皇甫十见赠》);吟咏几乎贯穿白居易整个诗歌创作生涯,诗歌成了精神寄托,“新篇日日成,不是爱声名。旧句时时改,无妨悦性情。……只拟江湖上,吟哦过一生”(《诗解》);长庆二年,诗人任中书舍人,因病而无趣,却依然听别人吟诗,“诗多听人吟,自不题一字”(《衰病无趣因吟所怀》);开成四年白居易再次提到在病中吟咏诗篇,序云:“旬月以还,厥疾少间,杜门高枕,澹然安闲。吟讽兴来,亦不能遏,因成十五首,题为《病中诗》”(《病中诗十五首》)。可见,吟咏完全成了白居易生命的一部分。
吟咏是白居易用得极为频繁的词语,今检索其诗歌,用“吟”字达305次,“咏”字达154次。相近的组词有:吟咏16次,沉吟19次,吟讽4次,吟哦4次,吟玩2次,讴吟2次,吟读、吟叹分别1次。
本文即从吟咏这一角度探析白居易诗歌丰富的创作活动与鉴赏活动以及对诗歌动态美的追求,从这一扇微小的窗口窥探唐代诗人诗思的酝酿、发动与呈现过程 ,在诗歌鉴赏过程中所体现的微妙而鲜活的心理活动。
吟咏是中国古典诗歌创作中的一种古老形式,《诗大序》云:“国史明乎得失之迹,伤人伦之废,哀刑政之苛,吟咏情性,以风其上,……发乎情,民之性也。”可见诗歌是用来抒发性情的。钟嵘曰:“自王、扬、枚、马之徒,词赋竞爽,而吟咏靡闻。”(《诗品序》)将词赋与吟咏对举,以吟咏代指诗歌创作。
从文体角度,刘勰将吟、咏列入杂文一类:“详夫汉来杂文,名号多品。或典诰誓问,或览略篇章,或曲操弄引,或吟讽谣咏。总括其名,并归杂文之区。”(《文心雕龙·杂文》)元稹在《乐府古题序》中将吟、咏分别看作是诗体的一种:“诗讫于周,离骚讫于楚,是后诗之流为二十四名,赋、颂、铭、赞、文、诔、箴、诗、行、咏、吟、题、怨、叹、章、篇、操、引、谣、讴、歌、曲、词、调,皆诗人六义之余。”元稹提到的篇、章、曲、操、引、吟、谣、咏八类与刘勰相同,却作不同的归属。其实,刘勰在将吟咏连用时,作为动词,亦代指诗歌创作,“盖风雅之兴,志思蓄愤,而吟咏情性,以讽其上,此为情而造文也。”(刘勰《文心雕龙·情采》)
吟、咏本有微妙区别,《释名·释乐器》曰:“吟,严也,其声本出于忧愁,故其声严肃,使人听之凄叹也。”《说文》:“咏,歌也。”段注:“《尧典》曰:歌永言。”《乐记·乐记》曰:“故歌之为言也,长言之也。说之,故言之,言之不足,故长言之。”可见吟咏在声调和情感表达方面有所差别,相同之处在于都是感情酝酿的口头表达,是诗歌创作最生动最直接的表现形式。后来渐渐演变成诗体的一种,如卓文君的《白头吟》,诸葛亮的《梁甫吟》,陆机的《梁甫吟》《泰山吟》,鲍照的《夜坐吟》,颜延之的《五君咏》等。
在白居易笔下,吟咏大体同义,如《闻龟儿咏诗》,诗题用咏,正文用吟:“莫学二郎吟太苦。”《吟元郎中白须诗兼饮雪水茶因题壁上》:“吟咏霜毛句,闲尝雪水茶”,题为吟,诗用吟咏,可见吟咏同义。在白诗中吟咏连用尚有:
吟咏散秋怀。
(《问远师》)
休吟稽山晓,听咏秦城旦。
(《和微之诗二十三首·和望晓》)
莫忘使君吟咏处,女坟湖北武丘西。
(《武丘寺路宴留别诸妓》)
赖得刘郎解吟咏,江山气色合归来。
(《忆旧游》)
壮年可惜虚销掷,遣把闲杯吟咏诗。
(《每见吕南二郎中新文辄窃有所叹惜因成长句以咏所怀》)
在白居易笔下,吟咏有的作为篇名出现,有的作为诗歌创作活动,有的作为鉴赏活动,有时还作为构建友谊的桥梁。一是作为篇名。如“遂作秦中吟,一吟悲一事。”(《伤唐衢》其二)“贞元、元和之际,予在长安,闻见之间,有足悲者,因直歌其事,命为《秦中吟》。”(《秦中吟》序)它如《反鲍明远白头吟》《出山吟》《朱藤杖紫骢吟》《寒食野望吟》《简简吟》《对镜吟》《恻恻吟》《独眠吟》《暮江吟》《知足吟》《对酒吟》《不能忘情吟》《逍遥咏》等。二是作为诗歌创作活动。吟咏出现在诗题、诗句的开头或中间,具有创作、抒发意味,如《闻庾七左降因咏所怀》《咏拙》《咏慵》《咏怀》。出现在诗句中如:“亦曾骑马咏红裙”(《寄殷协律》);“辞章讽咏成千首”(《爱咏诗》);“携持小酒榼,吟咏新诗句”(《秋日怀杓直》);“忧来吟贝锦,谪去咏江蓠”(《代书诗一百韵寄微之》)。三是作为诗歌鉴赏活动。“笑劝迂辛酒,闲吟短李诗”(《代书诗一百韵寄微之》);“闲吟工部新来句”《晚春闲居杨工部寄诗……》;“清机发为文,投我如振琼。何以慰饥渴,捧之吟一声”(《 酬杨九弘贞长安病中见寄》);“吟君旧句情难忘,风月何时是尽时”(《对酒有怀寄李十九郎中》)。上述诸例共同体现出诗歌鉴赏之快意,有时甚至包含着对自己诗作的欣赏,如“吟我赠君诗,对之心恻恻”(《酬元九对新栽竹有怀见寄》),再如《自吟拙什因有所怀》。
吟咏作为鉴赏活动在白居易笔下常具有群体性特征,《和答诗十首》序云:“五年春,微之从东台来。不数日,又左转为江陵士曹掾。诏下日,会予下内直归,而微之已即路,邂逅相遇于街衢中,自永寿寺南,抵新昌里北,得马上话别。语不过相勉保方寸,外形骸而已,因不暇及他。是夕,足下次于北山寺,仆职役不得去,命季弟送行,且奉新诗一轴,致于执事,凡二十章,率有比兴,淫文艳韵,无一字焉。意者足下在途讽读,且以遣日时,消忧懑,又有以张直气而扶壮心也。及足下到江陵,寄在路所为诗十七章,凡五六千言。言有为,章有旨,迨于宫律体裁,皆得作者风。发缄开卷,且喜且怪。仆思牛僧孺诫,不能示他人,惟与杓直、拒非、及樊宗师辈三四人时一吟读,心甚贵重。”元稹被贬为江陵士曹,对元白来说皆为重要事件,这是正义与邪恶较量的结果,元稹备受委屈,作为挚友白居易满腔义愤,因匆忙话别无暇多说,继而托季弟行简奉新诗一轴寄托深情厚意,作为漫漫旅途遣日时、消忧懑、张直气、扶壮心。白居易带着关切、期盼的心情等待着元稹的回音,正是在这种背景下,他收到元稹旅途所作的十七章和答诗,“发缄开卷,且喜且怪”,惊喜交迸,可能牵涉到敏感的政治内容,不能示他人,但是又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需要和友人共同分享,“惟与杓直、拒非、及樊宗师辈三四人时一吟读,心甚贵重”。多人在一起吟读,欣赏,交流,体现为一种难以言说的兴奋。大和七年七月,崔玄亮卒于虢州,白居易作诗悼念:“丘园共谁卜,山水共谁寻。风月共谁赏,诗篇共谁吟。花开共谁看,酒熟共谁斟。”(《哭崔常侍晦叔》)诗篇无人共吟,既是对往昔共同吟咏诗篇的怀念也是对眼下孤独处境的空叹。
正因为吟咏作为鉴赏所呈现的群体性特征,在白居易笔下吟咏为文人间架起了友谊的桥梁。韩愈与白居易皆为中唐杰出诗人,他们各自诗歌风貌差异极大,然而在吟咏诗篇方面有着共同的兴趣,长庆二年白居易任中书舍人,与韩愈同游郑家池,作《同韩侍郎游郑家池吟诗小饮》,诗云:“野艇容三人,晚池流浼浼。悠然依棹坐,水思如江海。……逢诗遇杯酒,尚有心情在。”游赏、饮酒、吟诗,其乐融融,吟诗作为共同爱好而增进了双方的友谊。长庆三年张籍寄给白居易新诗二十五首,居易“吟玩通夕”,并转寄微之,“坐到天明吟未足,重封转寄与微之”(《张十八员外以新诗二十五首见寄郡楼月下吟玩通夕因题卷后封寄微之》),这是奇文共欣赏。“早闻元九咏君诗,恨与卢君相识迟。今日逢君开旧卷,卷中多道赠微之。”(《览卢子蒙侍御旧诗多与微之唱和感今伤昔因赠子蒙题于卷后》)早前因吟元稹诗而产生对卢子蒙相见恨晚之叹,今日览卢子蒙诗而有感今伤昔之悲,白居易与卢子蒙、元稹的友谊因诗歌而凝聚。“相思只傍花边立,尽日吟君咏菊诗。”(《禁中九日对菊花酒忆元九》)因相思之极而以吟咏对方诗句替代,这是对元稹的友谊。元和十二年,白居易在贬所江州,对身在通州的好友元稹极为思念,于是将元稹的绝句题在屏风上加以欣赏,作《题诗屏风绝句》,序云:“十二年冬,微之犹滞通州,予亦未离湓上。相去万里,不见三年,郁郁相念,多以吟咏自解。前后辱微之寄示之什,殆数百篇,虽藏于箧中永以为好,不若置之座右,如见所思。”相思之极,可以通过吟咏诗句加以宽慰。它如:“好句无人堪共咏,冲泥蹋水就君来。”(《雨中携元九诗访元八侍御》)好诗需要共赏,这是对元宗简的信任。“忽闻扣户醉吟声,不觉停杯倒屣迎。共放诗狂同酒癖,与君别是一亲情。”(《喜裴涛使君携诗见访醉中戏赠》)这是因裴涛醉吟相访而产生的喜出望外之情。
诗歌创作需要身心自由,如此才会进入“精骛八极,心游万仞”的状态。闲适诗作为白居易划分诗歌的四大类型之一,其所下的定义是:“退公独处,或移病闲居,知足保和,吟玩情性。”(《与元九书》),所言“退公独处,或移病闲居”主要是指个人所处悠闲而自由的环境;“知足保和,吟玩情性”,是指从容舒适的创作心境,即其所说的“情性聊自适,吟咏偶成诗”(《夏日独直寄萧侍御》)。在如此内外情境下才能目遇神驰、吟咏玩味,如题为《江楼晚眺景物鲜奇吟玩成篇寄水部张员外》,诗句如:“吟玩独当明月夜”(《酬微之》),“清流宜映月,今夜重吟看”(《渡淮》)。
从外部环境来看,白居易吟咏诗篇往往需要宽松的政治氛围和幽雅闲适的自然环境两大方面。
首先吟咏需有宽松的政治氛围。白居易曾对自己的身份作今昔对比而感慨:“昔为凤阁郎,今为二千石。自觉不如今,人言不如昔。昔虽居近密,终日多忧惕。有诗不敢吟,有酒不敢吃。”(《咏怀》)本诗作于长庆二年赴任杭州途中,凤阁郎是指此前所任之中书舍人,出入宫中,接近权力中心,整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因此“有诗不敢吟”,当然不如今日赴任郡守之职。果然,到任杭州后的长庆三年作《郡中即事》,“空阔远江山,晴明好天气。外有适意物,中无系心事。数篇对竹吟,一杯望云醉。”面对空阔的山水美景,晴好的天气,白云翠竹,赏心悦目,陶醉其中,自然发为吟咏。可见,吟咏诗句需要宽松舒适的环境和闲适的心境。相反,如果勉强吟咏会带来精神上的不快,“强吟翻怅望,纵醉不欢娱”(《郢州赠别王八使君》)。
令人寻思的是白居易极为看重的讽谕诗《秦中吟》十首和《新乐府》五十首,诗句中竟无一字用“吟”或“咏”,“近正声”的《秦中吟》,“吟”字仅作为篇名出现。从内容来看,“乐天《新乐府》与《秦中吟》之所咏,皆贞元、元和间政治社会之现相。”面对当时种种混乱不堪的社会现实,元白等人被激发起来的是愤慨与抗争,元稹说在德宗后期的心情:“心体悸震,若不可活,思欲发之久矣。”(《叙诗寄乐天书》)白居易说:“仆尝痛诗道崩坏,忽忽愤发,或食辍哺,夜辍寝,不量才力,欲扶起之。”(《与元九书》)于是元白等人以谏诤的姿态急切地“救济人病,裨补时阙”,如此也就失去了从容闲适的心境,其“质而径”“直而切”“核而实”“顺而肆”(《新乐府序》)急切愤激的表达方式不太适宜吟咏成篇。这在白居易的《效陶潜体诗十六首》(其六)中也得到了印证,“我有乐府诗,成来人未闻。今宵醉有兴,狂咏惊四邻”。新乐府之所以“成来人未闻”,主要还在于其“质而径”等风格不宜于吟咏,因而乘此闲暇,醉后吟咏闲情逸致。
其次,吟咏需要幽雅闲适的环境。在景物、感情与诗歌吟咏三者关系上,中国古代文论亦有较好的揭示,钟嵘曰:“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诗品序》)随着气候而变化的景物,摇荡着诗人的性情,于是表现为歌舞吟咏等艺术。刘勰曰:“是以诗人感物,联类不穷。流连万象之际,沉吟视听之区。写气图貌,既随物以宛转;属采附声,亦与心而俳徊。”(《文心雕龙·物色》)吟咏是视听感官与感情的综合运用,诗人对景物有感触,引起无穷的联想,在视听范围内吟味体察,绘景摹声,诗歌的声韵要切合自己心情的波动起伏。
在白居易笔下,景物、情思与吟咏构成一种联动关系:“年年只是人空老,处处何曾花不开。诗思又牵吟咏发,酒酣闲唤管弦来。”(《与诸客携酒寻去年梅花有感》)景物触动了情思进而形诸吟咏。从景物到吟咏有一种“牵”联关系,如“境牵吟咏真诗国”(《见殷尧藩侍御忆江南诗……》),“秋牵兴暂吟”(《闲咏》)。
四季景象皆有可能触动人的情思,从而吟咏成篇,正如刘勰所描绘的:“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物色之动,心亦摇焉。……是以献岁发春,悦豫之情畅;滔滔孟夏,郁陶之心凝。天高气清,阴沉之志远;霰雪无垠,矜肃之虑深。”(《文心雕龙·物色》)白居易诗歌的吟咏常与自然氛围相联系,春景最能触动人心,“红者霞艳艳,白者雪皑皑。……花枝荫我头,花蕊落我怀。独酌复独咏,不觉月平西”(《东坡种花》其一),“闻莺树下沉吟立,信马江头取次行”(《寒食江畔》)。它如吟夏景,“况兹孟夏月,清和好时节。微风吹袷衣,不寒复不热。移榻树阴下,竟日何所为。或饮一瓯茗,或吟两句诗”(《首夏病间》);吟秋景,“高兴独因秋日尽,清吟多与好风俱”(《偶以拙诗数首寄呈裴少尹侍郎……》)吟冬景,“寒芳引清句,吟玩烟景夕”(《和钱员外早冬玩禁中新菊》)。
吟咏与环境之关系,在白居易笔下呈现为多种多样,这从吟的组词方面也有体现。有静吟,“静吟乖月夜,闲醉旷花时”(《久不见韩侍郎戏题四韵以寄之》),幽静的夜晚,在花前月下美妙的境界中吟咏;有清吟,“遥想清吟对绿觞”(《早春同刘郎中寄宣武令狐相公》);有冷吟,“且向钱唐湖上去,冷吟闲醉二三年”(《舟中晚起》),“秋爱冷吟春爱醉”(《重酬周判官》),“夜寒生酒思,晓雪引诗情。热饮一两盏,冷吟三五声”(《雪朝乘兴欲诣李司徒……》)。可见清吟、冷吟与季节环境密切相关。
“每逢风月一闲吟”(《闲吟》),白居易诗中运用得最多的为闲吟。有的从诗题直接体现出来,如《晏坐闲吟》《冬日早起闲咏》《对酒闲吟赠同老者》《池上闲咏》《池上闲吟二首》《初夏闲吟兼呈韦宾客》《幽居早秋闲咏》。它如:
闲吟倚新竹。
(《晚兴》)
爱君水阁宜闲咏。
(《答尉迟少尹问所须》)
闲吟独步小桥边。
(《梦行简》)
坐把蒲葵扇,闲吟三两声。
(《小池二首》)
闲吟声未已,幽玩心难足。
(《题小桥前新竹招客》)
食饱拂枕卧,睡足起闲吟。
(《食饱》)
独酌无多兴,闲吟有所思。
(《小岁日对酒吟钱湖州所寄诗》)
闲吟暮云碧,醉藉春草绿。
(《游平泉宴浥涧宿香山石楼赠座客》)
闲倚小桥立,倾头时一吟。
(《早行林下》)
上举诗例中诗人面对新竹、小桥、暮云、春草等幽雅景象,伴随着吟咏,诗人或睡、或坐、或起、或倚、或独酌、或独步,体现为一种悠闲的心境。与上述诗句近似的有:“闲停茶碗从容语,醉把花枝取次吟”(《病假中庞少尹携鱼酒相过》);“闲拈蕉叶题诗咏”(《春至》);“一酌池上酒,数声竹间吟”(《林下闲步寄皇甫庶子》);“兴来吟一篇,吟罢酒一卮”(《对酒闲吟赠同老者》);“花时仍爱出,酒后尚能吟”(《东城寻春》)。面对花枝、蕉叶、翠竹等美景,诗人置身其中,从容随意,情不自禁地吟咏成篇。
正因为身心放松,故吟咏往往获得一种独特的审美愉悦,“或啸或讴吟,谁知此闲味”(《张常侍池凉夜闲宴赠诸公》)。这种闲适的滋味只有诗人自己才能体验。“或吟诗一章,或饮茶一瓯。身心一无系,浩浩如虚舟。”(《咏意》)白居易身处贬所浔阳,吟诗饮茶之美妙感觉类似于苏轼在贬所黄州所作《前赤壁赋》中的描绘:“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是一种近似得道成仙的享受。
吟咏作为个性化的创作活动,在白居易笔下因时间、动作姿态以及感情状态的不同而呈现出丰富多彩的面貌。
从时间来看,有日吟,“吟哦不能散,自午将及酉”(《和微之诗二十三首·和寄问刘白》),“歌吟终日如狂叟”(《白发》),“谢脁诗来尽日吟”(《病中辱崔宣城长句……》);有夜吟,“含此隔年恨,发为中夜吟”(《和元九悼往》),“坐罢楚弦曲,起吟班扇诗” (《春夜喜雪有怀王二十二》)。
吟咏往往伴随着某种动作姿态。有卧吟(咏),这是一种闲适而略带慵懒的状态,“移床就日檐间卧,卧咏闲诗侧枕琴”(《虚白堂》), “客散有余兴,醉卧独吟哦”(《咏兴五首·小庭亦有月》);有坐吟,“吟诗石上坐,引酒泉边酌”(《寄王质夫》),“坐久吟方罢,眠初梦未成”(《人定》);有定中吟,即禅定状态下的吟诗,“相思远寄定中吟”(《钱虢州以三堂绝句见寄因以本韵和之》);有抱膝吟,“月下低眉立,灯前抱膝吟”(《把酒思闲事二首》其一);有立吟,“闻莺树下沉吟立”(《寒食江畔》);有起吟,“卧乞百日告,起吟五篇诗”(《答刘禹锡白太守行》)“坐罢楚弦曲,起吟班扇诗”(《春夜喜雪有怀王二十二》)。
更多的是行吟。行吟,作为一种动态的吟咏方式具有悠久的传统,屈原遭贬大量诗篇即是如此创作,并开创了文人行吟创作的传统:“令尹子兰闻之大怒,卒使上官大夫短屈原于顷襄王,顷襄王怒而迁之。屈原至于江滨,被发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史记·屈原贾生列传》)元和十年白居易被贬为江州司马,故对屈原的不幸遭遇及吟咏方式产生了认同感,“楚怀放灵均,国政亦荒淫。彷徨未忍决,绕泽行悲吟”(《读史五首》),“日西湓水曲,独行吟旧诗”(《湓浦早冬》)。与屈原的深沉忧愤不同,白居易遭受打击后接受了佛道思想的影响,流露更多的是超旷与洒脱。“须臾风日暖,处处皆飘坠。行吟赏未足,坐叹销何易”(《江州雪》),面对雪后初晴的好天气,吟赏不已;“朝咏游仙诗,暮歌采薇曲”(《出山吟》),朝咏而暮歌,行吟山中;“立语花堤上,行吟水寺前”(《晚兴》),“日西引杖屦,散步游林塘。或饮茶一盏,或吟诗一章”(《偶作》),好一幅美妙的夕阳行吟图;“清凉咏而归”(《香山寺石楼潭夜浴》),结合诗题使人联想到孔子与弟子的洒脱与浪漫,“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论语·先进》)。它如:“官桥晴雪晓峨峨,老尹行吟独一过”(《雪后早过天津桥偶呈诸客》),“登山临水咏诗行”(《龙门下作》)。
独吟,吟咏往往是独自的个性化的体验。如“诗成长作独吟人”(《郡中闲独寄微之及崔湖州》),“亭上独吟罢,眼前无事时”(《官舍小亭闲望》),“独吟还独啸,此兴殊未恶”(《山路偶兴》),“莫怪独吟秋思苦”(《秋雨中赠元九》),“独咏晚风前”(《答梦得闻蝉见寄》)。其《山中独吟》最具代表性:
人各有一癖,我癖在章句。
万缘皆已消,此病独未去。
每逢美风景,或对好亲故。
高声咏一篇,恍若与神遇。
自为江上客,半在山中住。
有时新诗成,独上东岩路。
身倚白石崖,手攀青桂树。
狂吟惊林壑,猿鸟皆窥觑。
恐为世所嗤,故就无人处。
白居易“每逢美风景”即可吟咏成篇,身在贬所江州,傍山临水,独自攀登在东边的山路上,身倚崖边白石,手攀青色桂枝,在这幽静之处,诗人纵情狂吟,声音在山涧回荡,连林间猿鸟也被惊动而偷看。可见,独吟并非孤独,而是要享受一片属于诗的园地,引发诗的灵感,并享受自由、纵情吟咏之乐趣。
人的内在感情活动有强弱之分,表现为吟咏方式也有不同。在白居易笔下,吟咏因主体情感强弱程度分:微吟,细吟,徐吟,沉吟,狂吟等。微吟,“微吟诗引步,浅酌酒开颜”(《和郑方及第后秋归洛下闲居》);细吟,“细吟冯翊使君诗”(《和同州杨侍郎夸柘枝见寄》),“斗醲干酿酒,夸妙细吟诗”(《偶作寄朗之》),“初睹银钩还启齿,细吟琼什欲沾巾”(《得潮州杨相公继之书并诗以此寄之》),“细酌徐吟犹得在”(《病中诗十五首》);徐吟,“浅酌看红药,徐吟把绿杨”(《渭村退居寄礼部崔侍郎翰林钱舍人诗一百韵》),“缓步携筇杖,徐吟展蜀笺”(《新昌新居书事……》),“南龙兴寺春晴后,缓步徐吟绕四廊”(《南龙兴寺残雪》),“细酌徐吟犹得在”(《病中诗十五首·送嵩客》);沉吟,即沉思低吟,“寂寞挑灯坐,沉吟蹋月行”(《夏夜宿直》),“怅望武丘路,沉吟浒水亭”(《别苏州》),“落日驻行骑,沉吟怀古情”(《经溱洧》),“惭无康乐作,秉笔思沉吟”(《首夏南池独酌》);狂吟,这是吟咏的巅峰状态,“今宵醉有兴,狂咏惊四邻”(《效陶潜体诗十六首》其六),狂吟而惊动四邻,是一种沉醉状态的自我欣赏,此“惊”非惊扰,而是让人惊喜,“狂吟一千字,因使寄微之”(《代书诗一百韵寄微之》),吟咏诗篇进入了一种极度酣畅、兴奋的状态。它如:“靖安院里辛夷下,醉笑狂吟气最粗”(《洪州逢熊孺登》),“食罢酒一杯,醉饱吟又狂”(《二年三月五日斋毕开素……》。此外,白居易尚有《狂吟七言十四韵》《分司洛中多暇数与诸客宴游醉后狂吟偶成十韵因招梦得宾客兼呈思黯奇章公》。有的不用狂吟字眼而近似狂吟,“高声咏篇什,大笑飞杯盂。五十未全老,尚可且欢娱”(《马上作》),“向此高吟谁得意,偶来闲客独多情”(《和柳公权登齐云楼》),高吟而接近于豪放。
白居易往往借酒逞气,“诗吟两句神还王,酒饮三杯气尚粗。”(《胡吉郑刘卢张等六贤……》)所谓神王是指吟咏要有饱满的精神状态,酒即是最佳的媒介。白居易谓琴、酒、诗为“三友”,“琴罢辄举酒,酒罢辄吟诗”(《北窗三友》),在他看来弹琴、饮酒与吟诗,皆为美妙的享受。酒后吟诗最有灵感,“薄解灯前舞,尤能酒后吟”(《赠同座》),“犹觉醉吟多放逸”(《改业》),醉吟而多放逸,是一种洒脱的状态。它如:
一咏清两耳,一酣畅四肢。
(《裴侍中晋公以集贤林亭即事诗……》)
遇物辄一咏,一咏倾一觞。
(《洛中偶作》)
借君溪阁上,醉咏两三声。
(《城东闲行因题尉迟司业水阁》)
闲倾三数酌,醉咏十余声。
(《初授秘监拜赐金紫闲吟小酌偶写所怀》)
老来生计君看取,白日游行夜醉吟。
(《老来生计》)
飞沉皆适性,酣咏自怡情。
(《春池闲泛》)
今朝何事一沾襟,检得君诗醉后吟。
(《醉中见微之旧卷有感》)
再如《春尽日天津桥醉吟偶呈李尹侍郎》《宅西有流水墙下构小楼临玩之时颇有幽趣因命歌酒聊以自娱独醉独吟偶题五绝句》,醉吟所呈现的往往是一种近似身心俱化物我两忘的境界。
诗歌的声律属于音乐美而诉诸听觉,吟咏所体现的正是一种动态美感。对此,刘勰在在《文心雕龙》中多有提及:“故立文之道,其理有三:……二曰声文,五音是也……五音比而成韶夏”(《文心雕龙·情采》);“言语者,文章关键,神明枢机,吐纳律吕,唇吻而已”;“左碍而寻右,末滞而讨前,则声转于吻,玲玲如振玉;辞靡于耳,累累如贯珠矣。是以声画妍蚩,寄在吟咏,滋味流于下句,风力穷于和韵。异音相从谓之和,同声相应谓之韵”(《文心雕龙·声律》);“吟咏之间,吐纳珠玉之声”(《文心雕龙·神思》)。表明诗人在创作构思之时,需要吟咏推敲,对声律安排做到恰当和谐,如此会产生美妙的效果,“玲玲如振玉”“累累如贯珠”,似乎能听到珠玉般悦耳的声音。
白居易对诗歌语言与声韵的美感特征也有所认识,他说:“感人心者,莫先乎情,莫始乎言,莫切乎声。”(《与元九书》)他极为注重吟咏的动态美感体验,常以金玉为喻,表达诗歌声韵之美。“清机发为文,投我如振琼。何以慰饥渴,捧之吟一声”(《酬杨九弘贞长安病中见寄》),吟咏可解心头之饥渴,极言吟咏之快意,“振琼”二字,使人联想到“大珠小珠落玉盘”之听觉享受。它如:
况兹独愁夕,闻彼相思吟。……一章锦绣段,八韵琼瑶音。
(《酬张太祝晚秋卧病见寄》)
声声丽曲敲寒玉,句句妍辞缀色丝。
(《酬微之》)
云夫首倡寒玉音,蔚章继和春搜吟。
(《和钱员外答卢员外早春独游曲江见寄长句》)
交情郑重金相似,诗韵清锵玉不如。
(《继之尚书自余病来寄遗非一……》)
爱君金玉句,举世谁人有。
(《和微之诗二十三首·和寄问刘白》)
一章三遍读,一句十回吟。珍重八十字,字字化为金。
(《初与元九别后忽梦见之……》)
赠我一篇行路吟,吟之句句披沙金。
(《醉后走笔酬刘五主簿……》)
初睹银钩还启齿,细吟琼什欲沾巾。
(《得潮州杨相公继之书并诗以此寄之》)
袖里新诗十首余,吟看句句是琼琚。
(《见尹公亮新诗偶赠绝句》)
秋吟切骨玉声寒。
(《酬严十八郎中见示》)
清吟数声寒玉哀。
(《舒员外游香山寺数日不归……》)
听诗韵似金。
(《清明日观妓舞听客诗》)
以金玉比拟吟咏之美妙效果,清脆圆润,金声玉振。所谓寒玉音,应是清寒圆润之音;“披沙金”既有视觉美感更有听觉上的声韵之美。
吟咏诗句的美感体验,以元和十二年所作的《江楼夜吟元九律诗成三十韵》最为典型:
昨夜江楼上,吟君数十篇。
词飘朱槛底,韵堕渌江前。
清楚音谐律,精微思入玄。
收将白雪丽,夺尽碧云妍。
寸截金为句,双雕玉作联。
八风凄间发,五彩烂相宣。
冰扣声声冷,珠排字字圆。
文头交比绣,筋骨软于绵。
氵项涌同波浪,铮钅从过管弦。
醴泉流出地,钧乐下从天。
神鬼闻如泣,鱼龙听似禅。……
首二句点明夜晚在江楼之上吟诵元稹的律诗,以下从视听两方面描绘其美妙的效果,词飘、韵坠指词藻和声韵两方面,即绘画美和音乐美,白雪丽、碧云妍、玉作联、烂相宣属于前者,声声冷、字字圆、同波浪、过管弦、钧乐、闻如泣、听似禅是指后者。以如此繁富的词语反复描摹吟咏的动态美感,可见其对于声韵美的陶醉。
在白居易笔下,吟而有声。“谢玄晖殁吟声寝,郡阁寥寥笔砚闲”(《宣州崔大夫阁老忽以近诗数十首见示吟讽之下窃有所喜因成长句寄题郡斋》),“老何殁后吟声绝,虽有郎官不爱诗”(《喜张十八博士除水部员外郎》)。正因为吟而有声,人殁吟声自然消歇,从诗题“吟讽之下窃有所喜”来看,诗篇的审美效果是由吟咏而来。
吟而有调。不同的声调在词、句选择安排上会有不同,所体现出的效果也有差异,对此白居易的挚友元稹有较充分的认识:“在音声者,因声以度词,审调以节唱,句度短长之数,声韵平上之差,莫不由之准度。”(《乐府古题序》)白居易诗中常提到用不同的音调吟咏诗句,“劝君饮浊醪,听我吟清调”(《清调吟》)。清调属汉乐府《相和歌》曲调之一,与平调、瑟调合称三调。可用吴音越调吟咏:
越调管吹留客曲,吴吟诗送暖寒杯。
(《戏和贾常州醉中二绝句》)
诗听越客吟何苦,酒被吴娃劝不休。
(《城上夜宴》)
蜀笺写出篇篇好,吴调吟时句句愁。
(《重答汝州李六使君见和忆吴中旧游五首》)
何以醒我酒,吴音吟一声。
(《过李生》)
由上述诸例可知,用吴音越调吟咏,别有一种缠绵哀婉的韵味。它如“酒熟凭花劝,诗成倩鸟吟”(《题东武丘寺六韵》),借“倩鸟吟”作比显得风趣,在音调方面想必亦具柔缓韵味。
诗篇在白居易笔下常常是用来听赏的:“问疾因留客,听吟偶置觞”(《九日醉吟》);“临风朗咏从人听,看雪闲行任马迟”(《醉吟》);“时与道人语,或听诗客吟”(《玩新庭树因咏所怀》);“素缄署丹字,中有琼瑶篇。口吟耳自听,当暑忽翛然”(《酬吴七见寄》),将别人的诗句比作琼瑶,晶莹而清脆,正是通过口吟耳听,才领略如此美妙的韵味。“莫问龙钟恶官职,且听清脆好文篇”(《十年三月三十日别微之于沣上……》),句下注云:“微之别来有新诗数百篇,丽绝可爱”,这种“可爱”是由“且听”来感受其清脆之美。
白居易很少提到吟咏之苦,偶尔提到分属两种情况:一是因吟咏而产生对友人的思念之情,或谓相思之苦,“醉悲洒泪春杯里,吟苦支颐晓烛前”(《十年三月三十日别微之于沣上……》),“怪来秋思苦,缘咏秘书诗”(《寄王秘书》),“白头岁暮苦相思,除却悲吟无可为。枕上从妨一夜睡,灯前读尽十年诗”(《岁暮寄微之三首》其三);二是对他人吟咏的揣摩,“长笑灵均不知命,江蓠丛畔苦悲吟”(《咏怀》),“日夜秉笔吟,心苦力亦勤”(《读张籍古乐府》),分别是说屈原内心的悲苦以及张籍创作古乐府所费心力之苦。白居易提得最多的是吟咏所带来的快乐,如“口吟耳自听,当暑忽翛然”(《酬吴七见寄》),口吟耳听,身心自由,暑气全消;“但遇诗与酒,便忘寝与餐。高声发一吟,似得诗中仙”(《自咏》),高声吟咏所带来有似神仙的感受,这是一种全身心投入的沉醉状态。元和元年,白居易在在周至县南骆口驿喜得萧祐新诗,于是通宵吟讽,“月下读数遍,风前吟一声。一吟三四叹,声尽有余清。雅哉君子文,咏性不咏情。使我灵府中,鄙吝不得生”(《祇役骆口驿喜萧侍御书至兼睹新诗吟讽通宵因寄八韵》)。月下临清风而吟,吟而叹,余韵不尽,使心灵得到净化。
吟咏作为鉴赏伴随着丰富的心理活动。“吟君雉媒什,一哂复一叹”(《 和答诗十首·和雉媒》),因吟而哂而叹,包含着对世道人心的嘲讽与哀叹。“夜深吟罢一长吁,老泪灯前湿白须。二十年前旧诗卷,十人酬和九人无”(《感旧诗卷》),因吟旧诗而思念友人并对天长吁老泪纵横。
在白居易看来判断诗之优劣的重要标准即是诉诸听觉。“闲征雅令穷经史,醉听清吟胜管弦”(《与梦得沽酒闲饮且约后期》),醉听吟咏清美的诗篇,有美妙的享受,胜过管弦的演奏。元和七年白居易作《自吟拙什因有所怀》:“时时自吟咏,吟罢有所思。”吟罢思考哪些问题?“诗成淡无味,多被众人嗤。上怪落声韵,下嫌拙言词”,有无诗味,取决于声韵、言词,即视听效果,落声韵即出韵,不押韵。开成元年有“老来诗更拙,吟罢少人听”之自嘲(《早春即事》),可见,“拙”包含着听觉意味。“千首恶诗吟过日,一壶好酒醉消春。”(《想归田园》),诗之拙劣者为恶诗,也是通过“吟”出来的。
吟咏所呈现的动态特征在白居易笔下显得极富趣味。一是儿童效吟(咏)之趣,唐人吟咏诗篇往往从童年的家庭模仿开始。元和十三年,白居易作诗嘲弟行简之子龟儿学咏诗:“怜渠已解咏诗章,摇膝支颐学二郎。莫学二郎吟太苦,才年四十鬓如霜。”(《闻龟儿咏诗》)“摇膝支颐”之情状极富生趣;宝历二年作有“复报龟儿解咏灯”(《见小侄龟儿咏灯诗并腊娘制衣因寄行简》);长庆二年,白居易女阿罗年方七岁即仿效咏诗,“学母画眉样,效吾咏诗声”(《吾雏》)。可见,唐人学诗从儿童启蒙,由吟咏而入门。二是民众听吟之趣,这与诗歌的动态传播有关,“新诗传咏忽纷纷,楚老吴娃耳遍闻”(《宣武令狐相公以诗寄赠传播吴中聊奉短草用申酬谢》),“元氏诗三帙,陈家酒一瓶。醉来狂发咏,邻女映篱听”(《偶吟》),醉后吟咏好友元稹的诗句,惊动了邻女隔着篱笆来听赏,是一幅极富诗情画意的图景;“云水新秋思,闾阎旧日情。郡民犹认得,司马咏诗声”(《重到江州感旧游题郡楼十一韵》),因吟发声,百姓因而相识,吟咏诗句成为这位江州司马的标志性特征;“吟山歌水嘲风月,便是三年官满时。……更无一事移风俗,唯化州民解咏诗”(《留题郡斋》),吟咏能够化解民风,移风易俗。三是动物解吟之趣。处于吟诗的氛围之中,受其感染,甚至鹦鹉也能解吟诗句,“若称白家鹦鹉鸟,笼中兼合解吟诗”(《双鹦鹉》);“见君惊喜双回顾,应为吟声似主人”(《有双鹤留在洛中忽见刘郎中依然鸣顾刘因为鹤叹二篇寄予予以二绝句答之》),双鹤因熟悉刘禹锡吟诗声而惊喜眷顾;“坐久吟方罢,眠初梦未成。谁家教鹦鹉,故故语相惊”(《人定》),吟诗声与鹦鹉鸣叫声相映成趣;“狂吟惊林壑,猿鸟皆窥觑”(《山中独吟》),狂吟而惊林壑,吸引猿鸟窥视,散发出野趣;“大江深处月明时,一夜吟君小律诗。应有水仙潜出听,翻将唱作步虚词”(《江上吟元八绝句》),彻夜吟咏元八的诗句,连水仙也受到感动而潜出偷听,也会模仿吟唱。
由上可见,白居易笔下的“吟咏”包含着创作与鉴赏活动,既具个性化亦具群体性特征,是外在环境与内心体验的高度契合,总体呈现出动态的审美特征。因外在环境的丰富多彩以及内在情感的微妙多变,吟咏在白居易笔下也显得极为丰富生动,生趣盎然。
明清时期一些诗论家认为唐人不言诗而诗盛,宋以后诗话大盛而诗衰。唐代缺少诗话是事实,但是绝非没有对诗歌的见解;唐人并非不言诗,而是不尚空谈,很少借谈诗来卖弄学问,或是坐而论道(诗),它多半是诗人在实际创作和阅读评赏中有感而发,因而更为切实,更为本真,更具有与当时创作实际、诗坛风尚紧密联系的品格。白居易就是一个生动的例子,本文仅是从“吟咏”这一隅加以观照,难免挂一漏万。
[1]赵翼.瓯北诗话[M].南京:凤凰出版社,2009.
[2]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M].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8.
责任编辑 李剑波
2016-04-15
郭自虎(1962— ),男,安徽庐江人,文学博士,副教授。 研究方向为唐宋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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