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建楠
(中山大学 中国语言文学系,广东 广州 510275)
中体西用与通贯治学:王国维研究的立场与方法——《王国维词学与学缘研究》评介
彭建楠
(中山大学 中国语言文学系,广东 广州 510275)
彭玉平教授的著作《王国维词学与学缘研究》于2015年4月由中华书局出版。全书讨论的重心落在“词学”和“学缘”上,就“词学研究”的题中应有之义来说,包括对《人间词话》不同版本形态的勾索及重要理论范畴的研究,《人间词》中“人间”的意涵,《履霜词》《苕华词》的编纂及背后隐在的政治意味,《词录》的文献学意义等。当然词学的根蕴为文学,聚焦于融贯中西美学的《人间词话》,所谓王国维“词学”素来被学界置于东西方交汇的宏大背景中,显然必先对交汇的学术背景有整体的了解,才能避免得出管中窥豹的结论。由本书第一、二编的章节排布来看,著者首先对王国维的哲学思想、美学思想、文学观念做系统的分析,涵括其纯文学理念、兼取自孔子与席勒的美育思想,以忧患为底色的人生观等,在此基础上方切入对词学本体的研究。第三编则梳理20世纪王国维词学的接受史,回溯百年以来学者对王国维学术的阐释、推衍与误读。第四、五编的“学缘”研究,分论与王国维有过精神交汇或现实遇合的人物,既关涉王国维与当代学界鸿儒新秀的学术因缘,也细述传统文化坐标人物对王国维的导引。较之狭义的词学研究抑或对王国维学术体系的考察,学术因缘的命题更为宏阔。著者将王国维置于中国传统学术的源流与晚清民国的学术生态中,一方面追索“历史”与“当世”对王国维学术的影响,一方面也凸显王国维于中国文化独异的价值。在如此庞大的格局中,王国维词学研究仅是其中的一部,但正因为有对王国维思想底蕴的全面把握,著者对其词学思想的剖析才更经得起检验。
在全书纵横开阖的逻辑结构之下,贯穿着著者对一关键问题的探讨,即应如何看待王国维在中西学碰撞交互间所持的立场,这也是治“王学”者无法回避的问题。本书第一、二编的研究范围涵括王国维哲学、文学思想,而随着论证的深入,不难发现中西“豪杰之士”的身影层叠而迷离;第四编对王国维学术因缘脉络的把握按历时顺序展开,如是也勾勒出王国维治学几次明显转向:早年眺望海西,而后回归中国传统词曲、最终落脚于史地研究。但著者并不仅停留在连缀显在的历时节点,而是有着更为深层的判断:王国维立身在中西文化汇通之处,但他始终以西学为外方,以中学为本体。王国维早年治学确实留下了援西学入中学的辙痕,且正是得益于对西哲完密的论述结构的参鉴,才得以在《人间词话》中构建以“境界”为核心的理论体系,但为人所忽略的是,王国维所援引的西哲思想,其中的某些质素必先契合于中学素有精神,以此为前提,西方“系统之智识”才能与中学大道沟通化合。王国维的“中体西用”,亦可称为全书研究结论的最终归宿。
对王国维学术立场的理解不同,研究的取径和结论也自有差异。相对于本书著者以王国维不离中学本位的主张,亦有学者认为王国维治学连接着西方哲学、美学传统。无论如何,研究者的根本目的都是对王国维其人其学做出尽量贴合真实的解读。当然借由前人学术思想发明己说,亦不失为一途,如朱光潜将有我、无我两境与西方美学中的移情说联类,虽不尽合王国维本意,但显然已熔铸成了他兼具西方色彩的对中国美学的理解。但正如桑兵先生所言,治学有量体裁衣与削足适履之别,著者从事王国维研究,即以王国维的学术思想为体,细密而恰如其分地裁出合体之衣,在精神上真正地走近王国维。
较之西方理论的显在嵌入,王国维文学、哲学思想的中学渊源浑化无迹,是很难信而有征地举陈的。依托于深厚的学养,前辈学者能通过比类的方法为其理论寻找本土之源,但著者的研究理路与前人并不尽一致。例如《人间词话》论无我之境,前人已指出庄子物化与有我、无我两境的关系,但这种比类宛如空际之思,虽然绝妙却缺少对思想转合轨迹的描述,而著者先从梳理王国维哲学思想着手,再找出哲学与文学间的表里关系,方得出理论范畴的哲学意涵。当然,对学术思想的“以实证虚”依赖于对王国维各个领域著述的熟稔。著者论无我之境,即从颇具叔本华色彩的《红楼梦评论》中读出王国维的庄学底色:王国维自言惬心于叔氏,恰因“意志”的概念及所累及的痛苦与庄子寻求人生忧患的解脱近似。“无我之境”对应于《庄子》中人与物的冲和状态,并非仅是理论上的神合,著者认为庄学影响了王国维的人生观念,更进一步渗入其美学、哲学思想。
阐明王国维的中学本位,著者所根据的并不仅是形态已然静止的文字,更有对王国维学术生命的历时考察。学界素来不乏王国维年谱、著述系年等成果,但王国维学术思想上的隐微转向并非可以征实的行迹,一些重要转折点为人所共知,如王国维自陈“近日之嗜好,所以渐由哲学而移于文学,而欲于其中求直接之慰藉者也。”可知他对西方哲学的热情褪去,从而转向予人直接精神慰藉的文学研究,但另一些在中西学间的调整取舍虽然关键,却是不易觉察的。而著者对这些潜藏转折多有关注和发明。不妨再论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
关于两境的西学背景,学界已探讨的如叔本华言美术表现出表象下的理念,使人静观无痛苦的境界,又如主观诗与客观诗的区别等;中学背景则推溯至庄子吾丧我之说,宋人邵雍“以我观物”“以物观物”之论更被王国维融汇在词话的表述里。但这种中西学纷杂的聚合形态只是学术史逐渐堆叠出的。著者别具慧心之处即以一种纵向的回顾眼光穿过学术史聚起的浓雾,梳理出相对清晰的思想衍变轨迹。《人间词话》手稿本中论两境以主观诗、客观诗比拟,但此处可见明确的删除痕迹,初刊本中增添“以我观物”“以物观物”八字,融入邵雍的哲学观,强调境界说的中学本原,而在《人间词话》的终刊本中论境界及两境的话语已被删去,此时王国维去除西学影响的态度已十分决绝。这种持续着的变化在大方向上是一贯的,表现出王国维愈发强烈的归本中学的倾向。正如著者所言王国维一直“行走在中国的大地上”,西学的云影一度徘徊,但他逐步拂去了留痕,境界说与西学纠葛难解,决然抽去恰恰表明了王国维守持中学的立场。
对于王国维的中学立场,著者的论证焦点并不局限于王国维的核心理论,全书相当持重的部分即第三、四编:王国维学缘研究,即将王国维的学术思想置于传统与“当世”两个维度中,尝试绘制更宏阔的图景。
“当世”的维度主要牵涉晚清民国时期的学人群体。在彼时的学术变局中,沈曾植、罗振玉等为王国维提供了回归传统中学的向心力,并促使其最终转向古史地之学。王国维与陈寅恪有沉潜中国历史文化的心志及相似的学术理路,王国维与后辈新锐胡适同中有异的对比,更见出王国维在所谓新旧中西间看似偏于保守的取向,这种取向恰是在经历了早年西学冲击的波澜后慢慢显出本真。在此之外,著者也留心一些热议话题外的学人,既是对学缘图谱的补充,又为我们理解王国维的治学理路提供了更多的思考面向。著者对王国维与吴昌绶学缘的发现和考索即一例证。
王国维所编纂的作为《人间词话》词学文献学基础的《词录》,实与吴昌绶有着莫大的因缘:王国维由普世性的哲学、美学转向传统词曲,这样大跨度地转换治学领域绝非一蹴而就,无疑需要所谓“预备工夫”,而吴昌绶则为其提供了词籍文献的给养。《词录》著录的书目,除王国维亲自辑佚的唐五代词集外,宋元词别集、总集大都为吴昌绶的藏本。著者对吴昌绶在词学上的文献互通的追索,还原了王国维在传统词学领域拓深的历史情境,“境界”说的立论,无疑有王国维对词籍文献的系统研读作为支撑。如果缺少了对王国维与吴昌绶的学缘研究,学界对王国维词学成果只能做静态的分析,忽略了他厚积薄发的历程。
“当世”学术生态对学人的影响是由外而内的,著者所执着的另一条理解王国维的路径,即还原王国维与庄子、屈原等传统维度中的贤哲潜在的精神对话。在以儒学为正统的古代知识体系中,王国维心有戚戚焉的庄子与屈原并不居于核心的位置,盖因庄子和屈原虽并不缺乏对现世的关怀,但另一方面也依靠哲学对人与物关系的思辨和文学的想象力而超脱于现世。王国维濡染着传统士人的道德观,但源于纯粹的学人气格,王国维又有着超脱现世政治功利的天性。王国维对他们的回望,即为求在忧世情怀与安放个体身心间求得平衡。较之学人交谊的考证,这种“务虚”的学缘研究更需要研究者透过表象,切中思想的实质。此处以屈原学缘研究为例。
著者在第四编“王国维与屈原”一章提出,王国维对“屈子文学精神”的总结呼应了他关键的学术转向,即由哲学过渡到诗歌。王国维早年因“体素羸弱,性复忧郁”,一度专攻叔本华哲学以寻求人生慰藉。叔本华苦思的人生为抽象的人生,似乎意志的悲剧就是人类生存的永恒逻辑。但著者通过对《屈子文学之精神》一文的解读,认为王国维所言之人生并非孤立的人生,而是家族、国家及社会中之生活,抑或说就是他诗词中忧患深重的“人间”。此与叔本华哲学的关怀对象有着本质的差异,也是这种差异使王国维回到直面人生的中国诗歌传统。按照王国维的归纳,屈原虽处更追求遁世的南方,但兼得北方文学入世精神的影响,才能创作“感情的产物”——楚辞,这对王国维由哲学转向文学有着示范性的影响。在本书王国维学缘研究部分,诸如此类见微知著的观点还有很多,但观点的提出必依赖于对王国维文学、哲学思想深彻的理解,如是方能准确地寻绎王国维个体学术生命与传统及当世间的联系。
著者从事王国维研究已逾十年,十年的沉潜与学术成果的积累,涉及王国维学术体系的诸多方面,限于学力,笔者对著者学术判断、研究理路的介绍也只能说是浅尝辄止,甚至多有隔阂肤廓之处,但有两点需要不厌其烦,再次说明。其一,王国维治学以中学为本体是著者的基本立场,无论是词学研究,抑或哲学、美学思辨,再或学术因缘考论,都以这一立场为本源,且最终复归于斯。其二,著者治学以细腻著称,对于学界反复探讨却莫衷一是的相关命题,总能抽丝剥茧,得出令人信服的发见,这归因于著者对王国维学术思想整体格局及历时性变化的通贯把握,如是方能避开盲人摸象般的讨论,由一隅而观全局,再由全局来考量一隅。而著者同时也能跳至局外,对学术因缘研究更具一种纵观历史的开阔气度。这是读者在研读本书时所不能忽略的,如是方能对王国维的人格和学问有区别于“碎片化”的认识。
[1]彭玉平.王国维词学与学缘研究[M].北京:中华书局,2015.
[2]王国维.东洋史要序[M]//谢维扬,房鑫亮.王国维全集:第14卷.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2009.
[3]王国维. 自序[M]//谢维扬,房鑫亮.王国维全集:第14卷.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2009.
[4]王国维. 自序二[M]//谢维扬,房鑫亮.王国维全集:第14卷.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2009.
[5]王国维.叔本华之哲学及其教育学说[M]//谢维扬,房鑫亮.王国维全集:第1卷.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2009.
[6]王国维.屈子文学之精神[M]//谢维扬,房鑫亮.王国维全集:第14卷.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2009.
[7]朱光潜.诗的隐与显——关于王静安的《人间词话》的几点意见[M]//朱光潜全集(新编增订本):第六册.北京:中华书局,2012.
[8]桑兵.治学的门径与取法——晚清民国研究的史料与史学[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4.
[9]钱仲联.境界说诠证[M]//姚柯夫.《人间词话》及评论汇编.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83.
责任编辑 赵成林
2016-06-14
彭建楠(1990— ),女,福建厦门人,博士生。研究方向为词学和古典文学理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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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6-2491(2017)02-0114-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