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达芝
老家住在五龙口(原武障河)西南嘴的盐河畔。生在盐河边,喝盐河水长大的我,有缘领略到盐河的沧桑变化。今已年届花甲,住到城里也逾30年,离的时间越长越经常梦回盐河边。
盐河是灌南境内最悠久的人工地标。盐河古称官河,一名漕河,主要功能以木帆船进行漕粮的转运和食盐的运销。一千三百多年前,唐武则天“垂拱四年(688),开泗州涟水县新漕渠,以通海、沂、密等州,南入于淮。”(引《唐会要》)。《读史方舆纪要》:“宋元符初(1098~1100)淮南开修楚州支家河,导涟水与淮通,赐名通涟河。”此为盐河的前身。清初官河因盐运频繁而易名盐河。历史进程中因淤塞断航雨涝水灾,元明清各朝代和民国时期及新中国都曾开拓疏浚。今起于淮安水利枢纽(可与京杭运河相连)止于连云港新浦临洪河,全长达175公里。
四十年前,盐河是潮汐河流。每天潮涨潮落一昼夜一个轮回。河里流的是淡水,记得小时候,还没有工业污染和化学污染,适宜饮用。盐河两边的炊烟人家,饮用水都是取自盐河。带把子的木桶,绳子系在横梁上,配上一根扁担,或挑或抬。各家都备有一口陶瓷上釉的大水缸。有风浪时河水有泥沙,取盐河水倒在缸里,只要用一块明矾在水里绕几圈,水会立即澄清下来。没有风浪,抬回的水储存在缸里直接饮用,甘甜凉爽,没病没痛。有一年冬天早晨,我和大我两岁的哥哥去抬水,因为耗潮时河床冻起来了,哥哥又连舀几蹚水,我怕哥哥手冻疼想换换他,刚蹲下身子探瓢舀水,哪知涨潮时已上冻的河床被水漫下去仍然硬滑,哧溜一声,我的身体已大半截滑进水里,幸亏哥哥眼疾手快把我拉上来。
盐河是藏宝库。藏着河鲜水族四大类。鱼类、贝类、两栖类还有浮游类。鱼类数十种,首数鲤鱼、刀鱼最诱人。春暖花开时,靠近岸边的浅水里常能寻到鲤鱼交配的身影。那时,雌雄鲤鱼都很呆傻,我和哥哥没有渔具,端个大草篓,篓口朝下,猛地罩下去,一对二三斤活蹦乱跳的大鲤鱼就能捕到,成为全家餐桌上的美味。贝类中让人难忘的是河蛏河蚬。春秋天潮退得远,河滩一直坡向水底,不陷不滑。姐姐和庄上的一群姑娘会在生产队收工后,到河滩上钩蛏子。我跟在姐姐的后面,看姐姐寻找河坡上一对对相距一指宽,细香粗的小孔,用大香粗的铁条自制成的铁钩子,贴近小孔,方向与小孔平行,笔直地插进淤泥里有筷子那么深,钩子转动与两小孔方向垂直往上钩起,一只有拇指粗中指长完好无损的蛏子就勾起来了。钩满一篮蛏子放在水盆里,待吐净泥沙,下开水锅一汆,蛏子的壳全部张开,摘下蛏子肉晒干,切成丝与大白菜同烧,逢年过节招待客人,比籽乌做菜更好吃,是上等美菜。要说摸蚬子是我的拿手活。夏天在盐河坡上,潜进水里,一把能摸到几个核桃大蚬子,入开水锅汆后,用爪篱捞起做菜,原汁原味,鲜美无比。至于说金秋八月,夜里肥肥的大闸蟹爬到门槛,是常有的事。小烤鱼烧蒜苗、虾籽爆鸡蛋都是盐河两岸人家特享的廉价河鲜。
盐河有三奇观,划戗江猪虎头潮。我常常会随姐姐或哥哥坐在河边看潮涨潮落,帆船竞发。时有下过海运盐或海鲜到盐河的大帆船,也有每天一班从灌河下游田楼到新安镇的航班客轮。南来北往的行船中更多的是三条桅杆的大帆船。俗话说好舵手能使八面风,盐河航行都是借风行驶,只要有风,船家就不用拉纤。一只只张帆借风的三樯大船,在河面上呈之形歪向一侧“划戗”行驶,互不妨碍,令人称奇。当然,无风时要行船,只有落下船帆,靠船工勒着纤板,弓背前倾,拉纤行驶,没有《纤夫的爱》唱的那样浪漫。小时候年年还会见到一种庞大的水底动物,其露出水面如牛背大小黑乎乎的一块,半潜半露游动在一半潮水的盐河中,可能是海洋生物闯入内河,住在盐河两岸的人称之为“江猪”。“江猪”上来时,盐河两岸站满看奇景的人,一片呐喊声,我曾亲见乡里的人武部长一枪打在黑物上,扑哧一声,子弹稍反弹一下,打了一个水漂,“江猪”未伤依旧前行。虎头潮源自海上,在夏季涨潮时发生,其风驰电掣,逐灌河奔潮河直扑盐河,潮来时十里开外似听见山呼海啸,看潮人只见浪涛如万马奔腾、排山倒海。抛锚的大船在潮来之前如未来得及起锚,会面临倾覆之灾。已起锚的船,所有人要拼力应对,掌舵摇橹,迎着波峰浪谷,勉强招架。几分钟之前,只有二三十米宽河谷之水奔流入海,瞬间潮头过后,几十米深数百米宽的大河已满满盈盈。看过盐河虎头潮的人能管中窥豹领略钱江潮的神韵。
盐河是两岸通行屏障,水患也千年相随。两岸通行全靠摆渡,一只小舟一船工,一根竹篙一只撸,在湍急的河水中摆渡,船工既要有力气又要会使巧劲。千年摆渡行业末期是20世纪八九十年代,水泥船、水泥机船替代了木船。待到2000年后,盐河上的渡船也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遇上大涝之年,盐河则倒灌成灾。从记事以来,我亲历两次抗洪救灾。1975年夏,我在老家村子里的小学当上了代课教师。连降暴雨后天已放晴,早晨到校与校长打招呼时,盐河水便悄悄地爬上了学校的操场,像潽锅一样漫进了校舍,很快到了齐膝深,我们冒险把书本抢出送至高处,村里的书记及时任生产队长的父亲和一群村民,不顾本庄正受洪水威胁需自救,到学校冒险上房揭瓦,意在保住屋瓦,这当时也算值钱的物品。很快泥墙瓦缮的房子在水中哗哗啦啦倒了一大片。漫水持续一昼夜才慢慢退去,两岸倒了不少泥草房。2000年夏,我任张店镇中心小学校长。8月30日,连日暴雨已停,学校已开学报到。上午8点多钟,张店镇街心漫水了,暴涨倒灌的盐河水肆虐张店街,肆虐张店中心小学,漫了脚踝,没了膝盖,直到齐腰。我带着教干和部分教师泡在水里把课本、档案资料、教学仪器一趟趟搬运到学校唯一的两层小楼上。连续一个星期,蹚水走遍全镇15所小学查看灾情,力争早复课。那次水灾,县境盐河两岸几十万亩农田被淹,数百家房屋倒塌,几千间房屋变危。
斗转星移,新千开启。昌明盛世,建设迅猛。盐河已成为省内航行千吨大船的三级航道。每天朝阳升起时,载着来来去去的船队从容地走向岁月深处。夕阳西下,余晖慢慢收拢,一列又一列船队,如浮云一般缓缓漂荡在水面上,渐渐笼罩在苍茫的夜色中。汛期排涝能力上升到抵抗五十年一遇。平时蓄水,供流域千万人民的农田浇灌和生息劳作,一般不作饮用。水陆交通十分发达,盐河的交通要道上全部建起了两至四车道钢构混凝土大桥,仅灌南段已是六桥飞架、五闸节制。岸线流畅秀美,石岸护坡,百里无裸土。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昔日乡亲同事,父兄姐弟,半已作古。不知何因,我时常在梦境里舔咂儿时那清亮微咸、掬之能饮的盐河水,是乡愁还是对无污染水体的眷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