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忠
自我价值与个性丧失的悲剧——读叶清河中篇小说《衣人》
○马忠
青年作家叶清河的新作《衣人》,是一篇寓言化的小说:讲述了主人公许单的一套衣服变成了衣人并代替自己去上班的荒诞故事。可以说,颇有卡夫卡《变形记》的韵味。写实主义加寓言色彩,使得这篇小说既可读出很强的现实意义,又可探寻出诸多隐含的深刻寓意,它构成文本的多义性,并以文学陌生化手段,建构了一种富有意味的形式。
这篇小说具有很强的可读性,作者掌握了属于他的观察与叙述的独特视角,以及采用寓言化写作方式,写出了那些隐秘、饶有情趣、富于寓意的文字——有着对人性和生活真相的洞察,有对现实和细节的记录与发现,有对小说技术原理的掌握以及在实际操作中的创造性发挥,使小说文本具有了多重释读的可能。从最直观的层面可以解读为:作者以犀利的洞察力鞭辟入里、入木三分地揭示了当代社会的真实场景——通过对他们琐屑、庸常的生活本相的还原,呈现了作者对一种真实的人生性状的关注与思考,以及他对当下物质文明高度发达精神困境却越来越深的生态景观下的精神救赎之道的寻求。
小说在“人”和“衣人”中融入了部分荒诞和少量的喜剧,至始至终于平淡无奇的日常形式中表达出反常的内容,周篇弥漫着变异感,却又饱含着深深的悲凉情感。许单就像机器般的工作,完全被家庭和公司困在牢笼里,没有自由,更谈不上自主。他渴望有充裕的时间,然当他看到衣人代替自己去上班,分担了自己的烦琐工作,也代替了自己有过的风光时,却又不知道如何自处……小说以近逼残酷的写真,勘探着现代人的生存本相,破译着人们的心灵变奏,透视着人性深处的精神困境——工业化的发展,导致人的尊严和本质力量的异化,生产的高度发展造成物质财富的丰富化和生活的孤独化,诉说了现代人自我价值与个性丧失的悲剧。这种想像的物化即小说结构是当今社会的一种并不对称的象征,是对时下社会某些侧面的讽喻,是对人性本身某些部分的针砭。
由叙事的策略来说,好故事不等于就是好小说,要让一个好的故事能成为好的小说,隐喻可以是比较有用的手段。《衣人》具备极浓的哲学意味,文本中充满了隐喻。其实,我说的隐喻是个宽泛的概念,它可以是寓言化的,也可以是象征性。换句话说,不管是寓言化写作,还是象征性写作,并不是要让人看不懂,恰恰相反,它的功能之一实际上就是为了增强小说的可读性。并且在读者享受快乐的同时,还能从其所蕴涵的意义“隐喻”中得到一些思考。《衣人》中隐喻可以说几乎是无处不在。小说中关于制衣公司生产车间的描写,就是现代工业流水线生产的缩影。每一件衣服都是按照某个标准丝毫不差地生产出来的,要想找到独一无二的衣服,几乎是不可能的。“我们最终做出来的成品,每一件衣服都保证是同样的款式、色泽、重量。”龙经理的话一语中的——“流水线”导致了个性与差异的消失。也因此,读者就不难理解小说中女友晓君为什么会对“撞衫”心怀恐惧,而对设计出自己独有衣服充满渴望。小说压抑而冷漠的环境铺张开阴暗神秘的气氛,将这一切与真实的细节融为一体,便具有一种深长的讽刺意味。从而加深了对社会现实的掘进尺度,扩大了文字表现的可能性。
《衣人》在写实的同时融入了更多表现主义成分,独特的叙事对象和叙事方式,寓言化写作对隐喻、象征、荒诞等现代小说手法的巧妙汲取,使文本呈现出丰富的意蕴和内在张力,体现了作者的文体意识已更加自觉,或可视为作者在创作上步入成熟的一种标志。除一般寓言小说所具有的细节的真实、内容的哲理性和主题的象征性外,《衣人》还具有许多后现代主义特点。如:“此刻,许单也能够想象得到,公司的办公室里,人们正埋头在办公桌前,忙着报表、方案、通知、计划,就像齿轮一般,各自旋转又彼此咬合。”“许单看到,工人都埋首在针车和垒起的布片后面,甚至看不见他们的脸面了,只觉得是走进了一个巨大的蜂巢,满耳都是嗡嗡嗡的劳作声。”作品中这两个关于写字楼职员和制衣厂工人工作场景的描写,不但完全是寓言性质的,而且也完全是幻想性的。“像齿轮一般,各自旋转又彼此咬合”“只觉得是走进了一个巨大的蜂巢”,它深刻地表达出了工业化进程中人与人的距离感,精神上因为面临过或面临着种种压力而高度紧张,灵魂深处对事物、环境的怀疑与安全感的缺失。
从小说结构角度看,作者刻意使用不符合逻辑和常识的夸张表现方式,从而达到讽刺或隐喻的效果。它的醉翁之意并不在酒,真正的目标从来不是文本本身中所描写的故事或人物,而是别有意图。这种看似充满乐趣的叙事,实际也存在风险。因为它想要通过一个故事或一个场景表达另外一重意义,营造出“间隔”之效果。读者却未必与作者那么有默契。一旦处理不好,他们很可能会止步于文本本身,忽略掉背后真正的深意。为了避免这种情况,作者不断在文本里塞入大量违背常识的“错误”作为标志物,造成一种强烈的疏离感和离场感,“巷道里人们走过,都脚步匆忙。可是,并不是人,是一套套的衣服在走,衣服里根本没有人。许单吓坏了,赶紧揉了揉眼睛,的确是人,是人穿着了衣服在走。”“又坐了很久,天色有些暗淡下来,屋子里如蒙上了一层灰。许单翻起手来,发现手掌手背手指缝里,都沾满了灰尘。那些半空中的浮尘,似乎是被激活了,都变成了生灵,拥挤、飘荡、躁动,占据满了这个房子的每一道缝隙。原来,就在我们的身边,无数的生命一直在与我们共处。”……以这样的方式,持续不断地去提醒读者这个故事的荒诞气质——结合作品的时代背景,很容易让读者心领神会,知道醉翁之意到底在哪里。
以物(衣人)的行为反观人的行为,这是《衣人》独特叙事产生的强烈隐喻效果。我们说,小说的寓言化写作和寓言本身不同,前者往往具有很强的现实色彩,不像寓言那样完全采用荒诞或拟人化手法。《衣人》运用了作者的全能视角,对人与衣人进行一种全景式观照。不过小说中最有意味的还是运用了衣人视角,来观察、评判人的行为,借此提供了另一种观照世界的视角和态度,这是非寓言化写作所无法达到的。小说巧妙地借衣人之口道出真相,“这个世界上,在外面活动的,谁不是一副皮囊?”“等过了最初这段时间,我渐渐适应了,所有的症状都会消失,我就会长得跟你完全一样了。”“即使是合一的时候,我们其实也是分离的,你一直就与两个分离的人同住,”等等,这些皆使小说具有很强的荒诞感,其中又隐含了作家的伦理、道德及社会价值判断。这是《衣人》的深刻独到之处。
小说最后,许单穿上了衣人变回的衣服,就发现自己也成了一个衣人。那么,到底是衣服变成了人?还是人变成了衣服呢?“荒诞”的手法,给我们揭示了荒诞的结局。荒诞的结局,为我们接通了异化之源,许多来自工业化、现代化或人类自身,小说家因为拥有一颗走在时代前列的敏感的心,往往比常人能更深刻的感觉到这一点。但小说家在小说里表现工业化、现代化人的异化并不是在指责工业化的社会进程,他更关心的是工业化和现代化对人的内心的折磨与摧残。人在工业化与现代化进程中找到自己精神的家园才是最重要的。
——这,或许是小说《衣人》带给我们的重要启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