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像（短篇小说）

○ 李震

偶像（短篇小说）

○ 李震

一

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天上的到底是月亮还是太阳，眼前只有一片漆黑，以及散落一地的照片，稍微动一下，皮肤就传来微微擦痛的感觉。

不由得想起那时候，还是一个倔强的小女孩，艰难地拖着一件比自己还要重好几分的大箱子，离家远行。因买错了车票，排错了队，心烦意乱，一个人坐在笨重的行李箱上，不停抹眼泪，几近崩溃。

就在毕业前，发生了不愉快的事：从刚入学就开始交往的男友，只因我固守传统，不会在婚前就发生关系，终于失去耐心，分手了。没有了遮风挡雨的保护伞，才觉得“不过是一张漂亮的脸蛋嘛，还有啥？”这句话，是如此刺痛心扉。未曾涉世的少女极其脆弱，脆弱得陷入迷惘无法自拔。只是对于我而言，人愈迷惘，心愈坚强，不甘空荡荡漂浮于世间，急于证明自己。好在，还有一副引以为傲的嗓音。

既然已经做出决定，撇下了还在为自己前途争吵不休的父母，独自去远方寻找未来，怎可在这里就停下脚步！我狠狠地抹了把脸，将塞得满满的纸巾袋丢掉，重新拖起偌大的箱子，奔入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

几经波折，终于来到了这座“娱乐之都”。选秀的现场，云集了来自各地的女孩子，大包小包，花花绿绿的。

“什么嘛！等了那么久才轮到卷卷！主办方都是光吃饭不干活的吗？一群废物！”骂声在一片嘈杂中爆发，一个女孩气鼓鼓地从人群中冲出，满头的金发，卷卷的，都快卷到腰了。尽管行李只有背在身后的那个挂满小狗小猫小兔子玩偶的小书包，而且还排在报名队伍的最前面，可依旧愤愤不平。“卷卷累了，卷卷不行了，卷卷要休息了！”她不停嚷嚷着，上了主办方安排好的车。

仔细想想，天这么热，自己身上的衣服也早已透了又干，干了又透，也难怪卷卷的金发会有那么大火气了。看着前方连绵不绝的报名队伍，真是望洋兴叹。

终于挪动一点了，也许是站得太久，刚向前走一步，突然就失去了平衡，拖着的行李箱向一边倾倒，好在被身后的人及时扶住。

“谢谢啊！”我这才看清楚排在自己身后的那个人：一个理着平头的男孩子，很年幼，看起来比自己还要小上五六岁；很羞涩，给人一种不怎么爱说话的感觉。

“那个……”

“不用谢。”

“啊！”我在心里惊呼起来，原来是女孩子啊！还好没把“男孩子为什么也来参加女声选秀？”说出口，要不然就太尴尬了。

“我叫文杏，很高兴认识你。”

“我。”她指了指自己，“王澄。”

“你好。”见我把手伸到面前，她顿了一下，便脱去手套，我们的手就这么握在一起……

二

那天，我特意穿上一件淡蓝色的连衣裙，对着镜子，将顺滑的长发飘起，宛若三月西子湖旁吹过一阵清爽的风。“各位评委老师好，我叫文杏，今天我要演唱的歌曲是《在水一方》。”

“绿草苍苍，白雾茫茫，有位佳人，在水一方……”唱着唱着，我的裙摆也随着歌声，翩翩舞动，好像化为彩蝶，飞过了河汉与鹊桥。

“看得出，你是个很单纯善良的姑娘，十分青涩。”一曲唱完，坐在最中间的评委如是说道，“真是成也青涩，败也青涩！”

这个评委老师，我有一点印象，不过一时记不得他叫什么名字了，总之在乐坛还是蛮有影响力的。“我觉得，青涩就是我的风格。”我赶紧解释。

“这种青涩会制约你的发展，你的道路非常窄。”他依旧不依不饶。

“崔老师的眼神，是在看自己的闺女啊！”他身旁的女评委打起趣来，也打断了还想再辩解几句的我。

“是嘛，呵呵。”他笑了笑，就再也没说什么了。

“文杏，唱得好。”王澄对刚下到后台的我赞叹不已。

“哪里哪里，评委老师们好像都不太满意。澄澄，你才唱得好呢！中气十足，又有特点，肯定能入围正赛。”我的心还在惴惴不安。

“不，我喜欢，你这样……”

“啊呀！”台上一声刺耳的尖叫，盖过了王澄的话。我的目光，也被吸引过去。

是那天那个女孩子，还是一头卷卷的金发，只是涂白了脸蛋，画上了红腮彩眉，换上了一件哥特风格的洋装，就像是从动画片里的城堡中走出来的公主。

撕心裂肺的呐喊，配合着打击乐，似乎将现场都摇滚起来。说实话，和她的装扮似乎有些出入，却有很强的感染力。“她还真有个性啊！”我转过头，对王澄感叹道。

“你！”不知何时，卷卷忽然来到了我的身后，指着我。“那个……”我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突然一把抱住了我，笑嘻嘻地说：“你就像仙女一样！真好看！卷卷喜欢你！卷卷要和你做好朋友！”还把脸凑过来，不停在我身上乱蹭。

“住手。”王澄冲过来，将卷卷一把推开，化解了我的尴尬。“文杏，我老婆，不许对她，动手动脚。”那时真看不出，内向的王澄居然还有这样一面。

“你……”卷卷从背心到短裤，把王澄浑身上下看了个彻底。“干，干嘛啊……”我都可以感觉到，王澄整个人都发麻了。“好帅啊！”她又扑了过来，这次将我和王澄都抱进来，“卷卷喜欢你们！你们都是卷卷的老婆！”我们，就这样抱在了一起……

评委老师的话一直萦绕在我的心头，也许是自己的歌声还要更动听些吧。为了能在比赛中走得更远，实现自我价值，之后每一天的清晨和傍晚，我都会出现在附近的公园，弹起吉他，展现歌喉。“这里唱得不好！再来一遍。”“不行，还没唱到最好！”“还可以，我还能唱得更好，更完美！”有时候，一首歌能让我从黑夜唱到白天，就坐在公园里，那湖岸边的石头上，心如止水，目送散步的人离去，看着晨练的人归来，托着眼眶渐大的墨镜，笑迎八方。现在回想起来，究竟是哪里来的勇气，能让一个女孩子在陌生城市的角落里独自面对漫长黑夜？我只知道，从那时起，我真正喜欢上了唱歌。

预选，总算顺利通过了。从刚开始，只有十几个亲朋好友的加油助威，到现在，每次比赛都会有越来越多素昧平生的同龄人举起写有我名字的牌子，不停呐喊。一路走来，多少努力与辛酸，也许只有自己才会明白。

“太好了！关注我的人又增加了！微博的粉丝数突破一万人了！”我的内心一阵狂喜，迫不及待地要看看网友们给我的留言和私信。

“看到文杏的第一眼，觉得她就是小天使！治愈了我的心！”“文杏给人的感觉是春日里的阳光，如此温暖。”“文杏，你好柔弱，让人不得不心疼你，喜欢你。”“我爱你，会一直爱你下去！”

这一段段敲打在网页上的文字，都是大家对我的充分肯定，让我激动无比，欣喜若狂之情溢于言表。虽然没有人提及我的唱功如何，也算是个小小的遗憾吧。我兴奋地将手机按在胸口，在床上来回打滚，不停发出“咯咯”的傻笑。

“哈哈哈哈！”见我如此滑稽，同室的王澄也不由得笑了起来，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她如此开怀大笑。

我脸红到了脖子根，赶紧拿起枕头，将脸盖了个严实，嘟起嘴说：“真是的，澄澄你欺负人。”

“哟！你们还没睡呢！”卷卷抱着一大袋油呼呼的东西，出现在门口，“快来尝尝，这是我刚买的，这里有名的卤虾子，可好吃了！”

“这么晚吃，长肉，太胖，当不了偶像。”王澄泼了一桶冷水。

“吃饱了才有力气减肥嘛！”卷卷不由分说，将一大把虾子塞进了王澄的小嘴里。“杏杏，别弄手机了，快趁热吃吧！”她抛下了还在捂着喉咙痛苦下咽的王澄，把热气腾腾的美食递到我面前。

“稍等一下，等我回完这一条留言！”我推开了袋子。那时的我，每一条留言和私信都会仔细地看，认真地回。

比赛，终于尘埃落定了。在粉丝们高举着“文杏文杏，温暖人心”的标语助威下，我结束了自己的征程。我们三个，我的排名是最低的，王澄第二，卷卷最高。说实话，对于卷卷，虽然我们早就是好朋友了，但我还是很不服气。我不认为她唱得究竟有多好，只是那种直爽甚至有些大大咧咧的性格，可能更容易迎合当下许多头脑发热的粉丝罢了；又或许，她那种很会和各种人打交道、聊得来的公关能力，也为她加分不少。总之，即便是在决胜轮，我号召自己所有的粉丝把票都投给王澄，也敌不过卷卷的三分之一。我也替王澄感到难过，输给她，我心服口服，可怎么也接受不了这个结果。

最后一夜，在成千上万粉丝的疯狂叫喊下，我们所有的正赛选手在集体唱完最后一首歌后，抱作一团，哭得妆都花了。有感动，有不舍，有不甘，更有恐惧，害怕这一夜后，还没证明自己，就无法再次闪耀，渐渐的，被遗忘在茫茫人海。

“不行！我们的故事还没有开始呢！不能就这么结束了！我不想和你们分离！我们要永远在一起！”卷卷紧紧抱着我和王澄，不肯撒手。“是的，我们不要分开。”我看见，王澄的眼眶又开始噙着泪水。

“我已经联系好了经纪公司，怎么样，我们三人一起闯出一片闪亮的天空吧！”卷卷拼命摇着我们，无比焦急地想要等到我们的回答。

“我，我参加！”王澄的泪水已倾盆而下，将她最为珍视的朋友们打个湿透。是啊，大家都是如此的喜欢唱歌，难得有缘分聚在一起，欢笑也好，胡闹也罢，虽然时间不长，但这种友谊却显得弥足珍贵，确实不想让它那么快就溜走。况且，对于我们这些前路未明的女孩子，这未尝不是实现梦想的好办法。“真拿你们没办法。”我边抚摸着王澄那饱含泪水的脸蛋，边轻轻点了点头。

“太好了！我宣布，PARCAE正式成立了！”卷卷终于放开我们，高兴地跳了起来。尽管在通往梦想的道路上布满荆棘，而我知道，自己绝不独行。

三

“PARCAE，帕西，三人之命运女神。”我拼命在前方的照片堆里，扒出那张三人在舞台上的合照，很快，上面什么都看不见了……

“这裙子就像玫瑰花一样，真好看！只是，也太短了吧……”我皱起了眉头。

“看不出呀，杏杏居然这么死板，还活在上个世纪吧？”卷卷咧嘴大笑。

“什么啊！我才不是那种随便的人！”我鼓起腮帮子，小小地抗议道。“是是，随便起来就不是人了。看，澄澄都已经换好了！”卷卷很快便将我的注意力转移。

只见墙角探出一只小眼睛，圆溜溜的，到处转了一圈，确定一切正常后，便拉着扭扭捏捏的主人出来了。“好看，好看，真好看！”在卷卷的拍手称快下，王澄轻盈地转了两圈，以往的冷酷，一瞬间少了几分。她又看了看镜子，笑了笑，就捂着脸逃掉了。

“别跑呀！你这磨人的小妖精！”乘着卷卷抓王澄去了，我又把裙子仔细端详一番，“不行，还是不行。”于是乎，又在打底裤上加了双厚裤袜。

“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欢迎当红女子偶像组合——PARCAE！”随着主持人热情洋溢地介绍，我们三个，穿着统一的红色短裙，登上了属于自己的舞台。

我用知性优雅的歌声，安抚着观众们躁动的心，双手紧握在胸前祈祷，宛若含苞欲放的花蕾。歌声渐缓，一声巨响，卷卷从身后冲出，花朵随之灿烂绽放，她撕心裂肺地喊唱，似乎要把所有感情都宣泄出来。辉煌过后，不可避免凋零，花瓣飘下，就落到了王澄身上，她那动人的天籁，让每一个流浪的音符都找到了最终的归宿。很快这一万人的大剧院就座无虚席，掌声和喝彩声，仿佛能把天空都震塌；那一根根不停挥舞的荧光棒，宛若繁星，汇成一片银河。谢谢你，我的歌声，是你让我鼓起战胜困难的勇气，是你让我收获了弥足珍贵的友谊，是你让我找到自身存在的意义！爱上你，真是太好了。

每当到练习室排练的时候，我们是最快乐的。三个小姑娘，“一二一二”地打着拍子，左转右转，然后肩碰肩，一同摔倒在地上。卷卷的抱怨声，王澄的傻笑声，最终都化为了我的一句“加油！再来一遍！”我们仨，就这么开心，度过最为辛苦的时光。

“排练完毕，拍张照，放到微博上吧。”我打开手机，翻过千万粉丝的留言和祝福，实在太多，看都看不过来，也就基本不去理会了，但偶尔来个抽奖送点小礼物来犒劳一下支持者，还是必须的。我摆好剪刀手，把远处的王源和卷卷也框了进去，按下快门，很快就有了千条评论。那一瞬间，我突发奇想，口中哼起来：“不可思议啊，现在的感觉，仿佛是上天赐予的，我们的相遇……”

“杏杏，你在唱啥歌啊？我怎么从来都没听过？”卷卷十分好奇。

“没什么，有感而发，随便哼哼。”

“远方飘过的美妙旋律，将我们萦绕在点点星火之间。”王澄接着我的曲调，顺了下去。

“无论是欢笑还是悲伤，都改变不了我们对你的谢意。”一时间，我突然文思泉涌。

“有了有了！”卷卷兴奋地大喊道，“我们一起努力，把你们刚唱的写成一首歌吧！一首属于我们，属于PARCAE的歌！”

“好啊，好啊！”我和王澄高兴地拍起手来，“我来作词。”“我来谱曲。”“我来弹奏。”

就这样，我们的歌诞生了。

“卷卷，我想在下次的演唱会上唱这首歌，将我们PARCAE对粉丝们的感谢之情都唱出来。”我身边的王澄也在拼命点头赞成。

“啊？你们别傻了。像往常一样，唱经纪公司给我们那些现成的不就好了吗？”

“可是……”

“杏杏、澄澄，不是我说，你们真以为这些粉丝是来听我们唱歌的吗？我们是女子偶像组合，不是歌唱家、合唱队，别以为唱几句跳几下就能火！我们需要的是宣传，是炒作，是霸占娱乐版头条的曝光率！”

卷卷的话，让我一时间无法反驳，只是默默地拽紧了拳头。

是啊，要想成为红透半边天的偶像，光在舞台上唱歌跳舞是远远不够的。慢慢的，经纪公司开始给我们安排了一系列活动：在运动节目中充当马拉松开跑者，在商业节目中登上秀场来回展示曼妙身段，在综艺节目中被知名男性艺人抱着穿过各种让双方的身体不得不尴尬触碰的障碍。当然，没有人在意我的感受。虽然，能在美食节目中吃遍美味还是挺享受的。

曝光率是有了，知名度也高了，但一股暗潮也开始涌动。

“我们去练习室吧！我的双腿已经饥渴难耐，迫不及待要活动活动了！”我满怀期待地看着卷卷和王澄。

“啊？不要了吧？上午不是才练过吗？”卷卷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说什么呢？这可不行！我们有一个舞步的节拍压得还不是很好，必须要加倍努力才行啊！”

卷卷往沙发上一躺，不耐烦地说道：“得了吧！卷卷早就说过，粉丝们根本就不会在意我们表演得好不好，何必那么较真呢？再说，卷卷已经答应了经纪人，等会儿我们一起去给一个大品牌服装走秀。”

“什么？你怎么又不问问我们的意见就擅自答应了？”虽然已见怪不怪，但我还是略微有些生气。

“这场走秀的报酬可不菲呢！你们怎么可能会拒绝？哎呀！都这个时候了！”卷卷立马从沙发上窜起，“姐妹们，赶紧的，走吧，走吧。”

“啊，歌词……”还在不停试音的王澄发现手中的歌词被卷卷一把抽掉，同时自己也被她拉着，跑了出去。“哼！自以为是！”气鼓鼓的我也只好跟在她们身后。

我们三个的性格毕竟差异很大，在日常生活中难免会有些小摩擦，本来没什么，抱怨几句，放上微博，就过去了。可成千上万的粉丝却用上了“你文”我澄“他卷”这样的称呼，来表达他们旗帜鲜明的立场。“谁偷吃了我的零食？卷卷！一定是你！”“才没有呢！不是卷卷！杏杏不要冤枉人！”“你撒谎！不是你还有谁？满脑子的鬼主意，谁不知道你那点花花肠子！”“你凭什么冤枉人！卷卷就算再贪吃，也不会不承认自己做过的事！不信你问澄澄！”“那个，杏杏，其实，我，忍不住，吃了……”这样鸡毛蒜皮的事，一到网上，就吵得不可开交，还上升到道德的层面，相互谩骂。渐渐地，粉丝的情绪也蔓延到他们的维护者身上，尤其是我和卷卷，都变得急躁了。

“今晚还有三小时的网络直播，快去化妆！”卷卷将活动安排表扔给了我。

“又是网络直播？我们有多久没唱歌了？多久没排练了？我的歌喉都快生锈了！让那些粉丝看我们直播吃饭、发呆、打牌，到底有什么意义！我们是偶像歌手，不是卖笑的！”我冲着卷卷大吼。

“哟，我们的大歌唱家发火了，有钱都不想赚了。你以为自己唱歌好听啊？不就是有一副天生漂亮的脸蛋吗？”卷卷冷嘲热讽道。

“你！你！”我气得指着她的鼻子骂道：“行！我唱歌是不怎么样，但也有追求，也有梦想！不像你！钱、钱、钱，为了钱，经纪公司的什么条件都答应，害得我们衣服越穿越短，一天到晚都在录乱七八糟的节目，干毫无意义的事，这是在亵渎我们的歌声！是你！把我们全给卖了！”以往深埋在心里的矛盾，在这一刻全部爆发。

“是，是，我都是为了钱！我出生在单亲家庭，妈妈也没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好不容易借了大笔钱整出一张好看的脸，不就是为了能赚更多的钱，过得好一点吗？我有错吗？我不光要赚大钱，我还要扩大知名度，嫁给有钱的大老板，过贵妇人的生活！你们，不过是被我拉下水，助我成功的垫脚石而已！怎么样！你满意了吧！”卷卷咆哮起来，脸都红透了。

“你这贱人！”我愣了一下，便破口大骂，“澄澄，看到了吧，这才是她的真实嘴脸！”

本以为一直沉默不语的王澄会义愤填膺地站在我这边，谁知，她跑过来，将我和卷卷都紧紧抱住，还对我说：“杏杏，卷卷哭了，真的哭了。”

见没有人帮我，委屈刹那间化为怒火，将我彻底点燃。“哼！”我一把将王澄推倒在地，同时一巴掌向卷卷扇去。随着“啪”的一声，三个人走到了尽头。

少了任何一个，PARCAE都不再是PARCAE了。

我很清楚，自己的梦想，就是成为不停在舞台上唱歌的偶像，除此之外，不会干任何多余的事，再也不会靠过分裸露来博取眼球了。

离开之后，我写了不少的歌，可寄到唱片公司都没了下文，只剩下在微博上，那些很可能连听都没听过就虚情假意的点赞。我不服气，不就是因为自己不是专业出身，也没有什么背景吗？

一个乌云密布的下午，我独自一人，背起吉他，来到附近的地下通道，边弹边唱。帽子、墨镜以及挂在嘴边的口罩，使我唱起来不怎么舒服，没有办法，谁叫“你以为自己唱歌好听啊，不就是有一副天生漂亮的脸蛋吗”这句话，伤我太深。上面的雨倾盆而下，通道里挤了许多人，任凭我把嗓子都唱哑了，人群也不曾有过聚集，还是各等各的，这也许无关冷漠。等到雨过天晴，人都走了，就只剩下我，空荡荡的。

拖着心力憔悴的身体，打开微博，一下子，粉丝又消失了好几万，已不足千人了。这样下去，和街边来来往往的路人有何区别？通往梦想的道路眼看就要走到尽头，不得不有所让步了。

“文小姐，就知道你会来找我们。”胖乎乎的经纪人笑容满面地迎上来。这家经纪公司，曾被我拒绝多次，可考虑再三，还是拨通了他们的电话。“话说在前，我只唱歌，休想让我干与此无关的事！”“这个自然，请文小姐放心，您这么美，在我们的运作下，一定会大红大紫！”

从前写的歌，被经纪人以没有市场为由，全盘否决。他们已为我量身定制好了，最容易捧红的方式，为此，不得不把自己做出一些改变。

一把剪子拿起，滑过如丝秀发，还未等来及腰，就要挥手作别。没办法，为了成功，为了梦想，舍弃，似乎是必须的。刀刃咔嚓闭拢，长发如流星划过，陨落了不知多少天真烂漫的少女梦。一头齐肩短发，标志着成熟与干练。地上，都是雨滴的痕迹。

一场演唱会后，当天的报纸就以《经典完美重现，美女偶像歌手文杏恍若邓丽君在世》为题，大肆宣传。一夜间，“小邓丽君”成为微博热搜词，粉丝多到数不清位数。当我再次唱起《甜蜜蜜》时，台下已挤不下疯狂叫喊的歌迷了。

“文杏过度模仿邓丽君，没有自我注定红不长。”“文杏算什么东西，也配和邓丽君相提并论！”“文杏就是垃圾，她的歌能有什么营养！”几乎是一边倒，批评声铺天盖地向我席卷而来。我是年轻人，有很多不足，还有很多事情不是自己能决定的，需要的是指点，而不是指指点点。为了甜美优雅的形象，我不能开怀大笑，不能狼吞虎咽，不能尽情奔跑，更不能心有所属，不能这不能那，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可他们又有谁会在乎这个？有时候，真想大哭一场。

随着我唱的歌越来越多，头条上的越来越频繁，粉丝也越来越痴狂，大大超越了以前最辉煌的时候。我的梦想应该已经实现了吧？“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那个唱歌的人到底是谁？为什么觉得自己越来越模糊了呢？唱歌的那个，只是邓丽君的影子，或许，就是邓丽君的代替品而已。那么，真正的我又在哪儿呢？看到自己在舞台上的表现，真是无比恶心。

不停地唱，不停地跳，仿佛被梦想所吞噬，成了高速运转的机器。好不容易有几个小时，可以待在住所休憩一下了。我蓬乱着头发，盘腿在地板上，一连喝了好几杯，弹唱着疯狂粗俗的摇滚乐，感到无比轻松和愉悦。偏偏这个时候，手机响了。看这来电，这个被我怪一辈子的人，本来是不理会的，可恰巧心情好，便接听了。“喂……什么！”

我们有多久没联系了？自从解散后就一直不闻不问了。圈内有传，卷卷如愿以偿，嫁入豪门；而王澄，就彻底销声匿迹，却没想到……

顾不得已是子夜时分，我什么妆都没化，狂奔到一条暗无天日的小巷，寻到那破烂不堪的小楼，上到二层，叫了好几声“澄澄”，都没有回应。无比焦急，顾不得什么了，我用尽全力撞开摇摇欲坠的木板门，冲进屋内。一片漆黑，打开手机，才发现有人倒在了地上。

“澄澄！”我尖叫着，跑过去抱起她，才发现皮下面，就只剩下骨头了。

“杏杏？”她有气无力地唤了一声。

“是我！是我！你坚持一下，我这就打电话给医院！”我搀扶着她，想扶到床边，让她躺下，才发现，四周除了乐谱外，只有一把断了弦的吉他和未曾关机的电脑，以及那一张张套在信封里寄不出去的自录唱片，其他，什么都没有。

“你怎么这么傻啊！”我紧紧抱着王澄痛哭流涕。这一刻，我知道了，这么些年，唯有她还在坚持着最初的梦想。

“杏杏，美！”那细得不行的胳膊搂上了我的脖子。

“傻孩子，不要再说了……”

“我不是，帅，……我羡慕杏杏，我是可爱……的女孩子……”

断断续续含糊不清的话让我彻底震惊了，原来她是真的喜欢并想成为我这样的女孩啊！之所以那么像男孩子，并不是刻意耍帅装酷，只是过分羞涩，而又不会打扮罢了。

“澄澄是我见过的最可爱的女孩子！我最爱澄澄了！”我抱得越来越紧，生怕她会不见了。

“不可思议啊，现在的感觉，仿佛是上天赐予的，我们的相遇。远方飘过的美妙旋律，将我们萦绕在点点星火之间。无论是欢笑还是悲伤，都改变不了我们对你的谢意……”

一首早已被遗忘的歌，被王澄用尽最后的力气唱起，我已经哭得有些恍惚了，头脑里全是PARCAE这个词，还有那熟悉的练习室，那属于三个女孩子的欢声笑语。王澄并不是不站在我这边，她想要的，只是我们三个永远开心地追逐梦想而已，为什么我直到现在才明白！

歌声骤然停了，只剩下哭喊，还有门口响起的，几袋重物落下的声音，我依稀看见了，一缕卷发。

四

那张三人合照，已被淹透，轻轻一碰，便四分五裂，再也寻不着了。

作为偶像歌手，参加公益活动是必需的，于是乎，我来到了这所孤儿院。一曲唱罢，孩子们便围了过来，就这么看着你。我永远也忘不了他们的眼神，空洞，迷离，孤僻，绝望却又好像还在追求着那么一点点希望。他们眼里的，何尝不是我自己。“姐姐，姐姐。”一个小姑娘拉着我的裙角，“他们说你能带给我们快乐，你是来拯救我们的吗？”我连自己都快乐不起来，又怎么能给你们带来快乐呢？我连自己都拯救不了，又怎么能怎么能拯救你们呢？我来拯救你们，又有谁来拯救我呢？我一下子感到无比恐惧，尖叫着，挣脱开她的小手，逃了出去。

尽管慈善做得不是很完美，但演唱会还是要接着开的。一辆加长的车上下来几个黑衣保镖，随着洁白的高跟鞋踩上红地毯，我冷冷地从后座椅钻出。周围随之响起的一切欢呼、尖叫、哭喊都与我无缘，我的眼里，只有那看不到头的前方。

“杏杏！和我交往吧！”一个身穿西装的年轻男子，单膝跪地，挡在我面前，手里还捧着满满的玫瑰，红的、黄的、绿的、蓝的，晃得人眼晕。让人不舒服的，还有领口、袖口上那一排排泛着光的钻石，真是和耀眼的繁星一样，烦透了我的心。大概是不知哪来的富家子弟吧，果不其然，四周马上被陆续开来的豪车给团团围住，车上也都塞满了五颜六色的花，和他手里捧的一样，乱七八糟的。

见我愣在那半天了，贵公子便开口唱道：“美丽的姑娘我爱你……”

“美丽的姑娘？”我摘下墨镜，拉掉口罩，露出了那张他认为美丽的脸，尽管略有些狰狞。“你就爱我这吗？”我抡起墨镜向贵公子砸去，他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大跳，瘫在地上。“叫你侮辱我！叫你侮辱我！”我又捡起散落在地的玫瑰花，一朵接一朵，继续向他砸去。在一片叫好声中，贵公子惊慌失措，抱头鼠窜，最后被那几个黑衣保镖给架走了。

一点小插曲，不影响我继续登台，像唱片机一样，将烂熟的歌曲播上一遍又一遍。播放完毕之后，应主办方要求，又开始了所谓的现场互动，无聊的提问，机械的回答。

轮到一个女孩子接过话筒了，长发飘逸，眉清目秀，一脸的天真烂漫，不正是原来的自己吗？我没有听她的提问，而是失神地冒了一句：“你为什么会喜欢我呢？”

“因为杏杏是我理想中的人啊！我一直想成为杏杏这样的人，可却没有办法做到。杏杏做到了我想做到的事，成为了我想成为的人，活出了我想有的精彩！所以，请带着我的理想，继续努力吧！”

“我是我！你是你！我不是你！你也不是我！”我扔掉话筒，冲她怒吼道：“凭什么用你的理想去左右我的人生？凭什么要把你的意志强加于我？你就不能活着更有尊严一点吗？你就不能自己去走自己想走的路吗？”场馆里一片死寂，只剩下我蹲下来埋头痛哭的声音。

我用力伸了伸腰，却感到一阵疼痛，原来是碰到针头了，扎在肉里，血也一点点冒出。也难怪，这地下散落着许多针管，有的还只注射了一半，打那东西，毕竟能多少缓解一下痛苦。

自从那次演唱会后，我已经无法再入睡了。一闭眼，耳旁便传来各种各样的声音，有高兴，有悲伤，有痛苦，有无奈，到头来都汇成一句话:“你做到了我想做到的事，你成为了我想成为的人，你活出了我想有的精彩。请带着我的理想，继续努力吧！”太沉重了，我只是一个小女孩而已，背负不了。眼前又出现了孩子们那空洞，迷离，孤僻，绝望的眼神，四面八方都是，我无处可逃。望过去，他们身后，是王澄的背影，她转过头来，对我微微一笑，还是那样的羞涩。对不起，我只是一个小女孩而已，我救不了你们。一声大喊之后，我已泪流满面。

安眠药已经不管用了，我不得不隔三差五地注射镇定剂，要不然，真怕见不着明天的太阳。演唱会越来越多，镇定剂的剂量也越来越大，频次也越来越高了。

很快，报纸上就有了《当红少女偶像文杏被曝吸毒》的报道，一传十十传百，经纪公司的辟谣换来的只是更多质疑，阴谋论的气焰永远蒸蒸日上。要是原来只有批评的话，现在则是道德和人性的谴责和非难了。社会上所谓的专家，还有不知道是哪儿冒出来的卫道士，或许它们原来是叫嫉妒和仇恨吧，都开始举行属于他们的狂欢庆典。对此，我不再发声，并不是胆怯，更不是被戳到痛处，只是我说什么，还会有人愿意静下心来聆听吗？

“文小姐，你还是先休息一下吧！”经纪人抖着便便大腹说道。我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什么剩余价值了。

五

我又回到这阴暗的角落里。摸到手机，打开微博，已经没什么人会关注我了。我将网页下拉了一遍又一遍，评论，赞美，礼物，鲜花，一个接一个的，没了踪影。也是，谁会承认自己曾着迷于一个形象全毁的毒贩子呢？

拉到了尽头，本以为会是一片空白，倒也落得个干净，却还有那么四条留言，怎么也挥之不去。我瞪大眼睛，看了看，一条是在我刚进入选秀决赛时的自拍照下面，对带着帽子，微笑着比划着剪刀手的我，说了声“加油，可喜欢你的歌了”。另一条是在选秀没有获得好名次时，对愁眉不展的我说：“文杏，你好，我算是你的一个低级别粉丝吧。第一次接触到你，是在网站上看到了你演唱《在水一方》的视频，那甜美的声音和优雅的气质，彻底震撼了我。‘我愿逆流而上，依偎在她身旁’，‘我愿顺流而下，找寻她的方向’，让身处困境中的我，重新找回了追寻梦想的勇气和决心，我想，这大概就是偶像的力量吧。谢谢你，文杏，你将最闪亮的自己，最真实的自己，最努力的自己，展现在了我的面前。你做到了为梦想而歌，为青春而歌，为无悔而歌。虽然比赛已告一段落，但属于你的舞台才刚刚拉起帷幕。希望你能好好休息，消除疲劳，甩掉包袱，我期待着充满朝气与活力的文杏早日归来。”还有一条，是我们三个在台上闪耀时，对我说：“恭喜你，文杏，收获到了亲密无间的友谊，也收获到了成千上万喜欢你、支持你的人，这无疑是成功的，也是幸运的。我会以你的歌声为力量，逐渐追上你的脚步。”最后一条，也就是在昨天，在我最痛苦最无助的时候，依然对我说：“加油，文杏，别气馁，我永远相信你！真希望能见你一面，握着手，道一声‘很高兴认识你’。”这些留言，我可能曾经一笑而过，也许仅仅只是一闪而过，又或许根本就没有看过，以至于埋没于虚伪的捧誉和愚蠢的傲慢之中，不见天日。

“我真是一个大笨蛋啊！为什么现在才看到！现在才觉察到！”是啊，想当初，我只是一个想凭着好嗓门证明自己的小女孩，后来爱上了唱歌，成了偶像，有了属于自己的梦想。我的歌声，原来早就有了如此伟大的力量，给人温暖，催人奋进，又还有什么欲求不满的呢？我终于明白了，梦想从来没有背叛过我，它已在悄然间得到实现。

“你是个很单纯善良的姑娘，十分青涩。”“真是成也青涩，败也青涩！”那年评委的话，又回荡在耳边。我终于明白了，我的青涩，不在于歌唱的水平，而在于内心的感情。我不懂得什么是节制，才会认为梦想远不止如此，反而在人生的道路上迷失了方向；不懂得什么是变通，才会固执地坚持自己才是对的，从不在意他人的感受，反而使最重要的朋友都离我而去；不懂得什么是淡然，才会害怕失去关注，反而被这个物欲横流的世界所吞噬。

“哈哈哈哈！”我大笑着，为自己的领悟而欢呼雀跃，可一切都太迟了。镇定剂用得太过，以至于我全身几乎都麻木了，过高的情绪波动，使我的心似乎到了该休息的时候。

“我来了，你又在何方？”唱了这也许是最后的一句，我的眼睛黯淡了，在光芒消失时，仿佛看见了地上有一缕卷发，是非常漂亮的金黄色……

李震，湖南益阳人，生于1987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珠海分校，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毛泽东文学院第十五期学员。著有长篇小说《木瓜纹》，已由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另有多篇诗歌见报。

责任编辑 张韵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