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远的记忆
○ 张小牛
今年是经常乘坐火车在湘黔线上跑了,隆隆的车轮声总是在耳畔如同音乐,思绪就在这音乐中变得绵长起来,好比一根长长井绳,缓缓地滑向往事的深井里,再轻轻地一抖一抖,便拎出小桶小桶的记忆来。
湘黔铁路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初上马的,当时叫三线建设,属国防工程。千万民工在一声号令下,迅速成半军事化建制集结,浩浩荡荡向建设工地开拔。我们下乡知青大都加入了民工大军,一个个满脸喷红眼睛放光,不仅是因为要投入新鲜生活,更因为那每天一斤半大米每月还有三元钱补贴的待遇,比在生产队挣日子强过一山头呢。我更是兴奋得差点睡不着觉,自己家庭政治条件不好,一直呆在另册里,头一回进了半军事化,简直就是黑灰墙上涂红漆,多大的政治荣誉啊!
正是中秋时节,太阳的热情也格外高,整天不眨眼地盯着我们。我们就挑着杂七杂八的行李,沿公路向数百公里外的湘西工地进发,一路挺胸扬脸,那场面如同电影里解放战争的民工大军画面。来往汽车扬起的灰土一阵阵扑向我们,更像浓浓的战地硝烟了。一天行军下来,所有的人都被灰土裹了一身,但我们却又笑又唱。我还运用形象思维,夸张地形容灰土裹了舌头如同嘴里塞着粉蒸肉,天天都能打牙祭呢。这艰苦中的幽默很快在队伍里流传开来,令我生出小小得意。
但我很快有了麻烦。按说一个正如早晨八九点钟太阳的小伙子,每天挑着二十来公斤行李走三十来公里路,完全扛得住的。可我的右脚大趾头突然长了个疖子,整个脚趾头肿得像个红萝卜。队伍还没到怀化,我就一瘸一瘸地慢慢掉队了。与我一起掉队的还有几个女知青,这让我很不好意思。我们是以连为单位的(一个生产大队的民工被编成一个连),副连长是位当过兵的壮汉,他专门在队伍后面收留掉队人员。我们五六个掉队的知青就跟着他,一路听他吹牛,说他在部队上虽然没打过仗,但在练兵场上如何如何的英勇。我们就在这英勇精神的感召下紧赶慢赶地追队伍。好不容易追到怀化,队伍早开走了。
我们在怀化的接待人员安排下住了一晚。第二天早上,副连长告诉我们,上级关心我们实在行军困难的人员,让我们坐汽车走。我们欢呼起来,谁都想丢掉半军事化的行军派头了。大家跟副连长去汽车站买票。一进售票厅又赶紧凑一堆商量,该乘哪趟车,万一座位少了怎么安排。让人家一看就知道是很少坐车的。
正商量着,副连长突然爆出一声吼:抓小偷!我一个激灵,就见一个精瘦男子从一位女知青身边掉头飞跑,一眨眼窜出了大厅。
副连长紧跟着追出大厅。我也紧跟在副连长身后追去,自己也不知道居然还能奔跑。马路上的人一听抓小偷,纷纷加入追赶队伍,一时里“抓小偷”的吼声震天动地,——今天想起来,那种老鼠过街人人喊打的气氛仍然令人激动不已。小偷一定吓坏了,没命地逃进一条死胡同,我们都以为瓮中捉鳖了,但小偷狗急跳墙,居然蹿上胡同尽头差不多两米高的墙,翻过去逃脱了。
我实在遗憾没抓住小偷,又为副连长遗憾:你要不是边追边挥着胳膊喊口号,肯定会跑得更快。副连长抖着膀子说,喊口号才威风啊!今天这小偷没得手还让我吓个半死,肯定筛半天糠呢。接着又表扬我:很不错嘛,一个伤兵跑这么快,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啊!我骄傲地扬着脸,右脚大趾头突然就痛起来了。
还是掉队在怀化的事。
那天上午追过小偷后,我们都觉得格外饿了,还没吃早餐呢(那时候一天只吃两顿,早餐都是上午九点左右)。副连长将早餐钱发给我们,让我们各自去找小吃店。我找的是一家工农饭店,买了一钵米饭,菜是红萝卜片里搁几根肉丝——我认为应该给自己打个牙祭了。
刚动筷子,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悄悄凑到桌边来了,瞪大一双秀气的眼睛,望着我狼吞虎咽。我看她衣服破旧,手里还捧只大搪瓷杯,肯定是个乞儿。便将钵里的一半饭菜扒进她那大杯里,又给她一双筷子。她咽了咽口水,却不吃。我问她怎不吃呢,她不吭声。我又问她爸爸妈妈在哪里?那长长睫毛忽闪两下,就有大颗泪珠滚出眼眶来。我心头发酸,决定弄清她的身世,便拉着她四处打听知情者。终于在另一家饭店问到了情况。原来,这小女孩家在邻近怀化的叙浦县农村,娘已病故,爹有精神病,老打她,还不给饭吃。几天前一支民工队伍在她村里驻宿一夜,开晚饭时给了她一大碗饭菜。第二天天蒙蒙亮,她就悄悄跟着开拔的队伍走了。民工们直到翻过雪峰山才发现这个尾巴,唏嘘不已。但又不能带上她去铁路工地呀,正好附近有个老头愿意收留,便将她交给老头了。却不料这老头好吃懒做,天天逼她来怀化城里讨饭供他吃。没让他吃饱就打她。
我不知道老头用什么方式在监管小女孩,我决定将这个可怜的小女孩解救出来。我让她只管吃完杯里的饭,有叔叔保护。还晃了晃拳头。小女孩仰着脸望望我,又四处看了看,就飞快扒起饭来,比我还狼吞虎咽。我又买了一钵饭菜,跟小女孩分吃了。然后我瘸着腿牵了她走,去找派出所。那时候虽无“有困难找警察”的口号,但警察是非常让人信赖的。一路上,小女孩始终紧偎着我,像一只温顺的羊羔。沿途不时有人愿意带走她,说这孩子真是逗人疼怜。我始终摇头,不放心将她交给别人。
七拐八转终于找到了派出所,我进门就亮起嗓门:我是三线建设队伍的,某师某团某营某连的民兵,碰上这个小女孩,不知道是跟着哪支队伍跑出来了。然后就把小女孩的情况细细说了。几名警察听得直叹气。一名女警红着眼圈将小女孩揽在了怀里。一名男警则握着我的手说:放心吧同志,我们一定安置好她。我摸摸小女孩的头,掏出仅有的一块钱(也许是两块,记不清了),塞在她兜里,跟她再见。
我觉得自己干了一桩很正义的事,——用今天的话就是“充满正能量”。这正义的事让我一个身份底色如同黑灰墙的人能尽量像舞台正面形象一样伟岸一点。因此我挺着腰板昂着脑壳,努力控制脚下的瘸姿,一步一步地走到门口。将要出门时却又忍不住扭过头去,只见小女孩还依偎在女警怀里,正望着我有点不舍,扁着嘴要哭的样子。我眼窝一潮,赶紧走出门去。
工地上是辛苦的,挖山填沟夯路基,全靠人工,常常开夜班。我因为生活所迫自小劳动惯了,挥镐挑土都不在话下,还很快学会了抡大锤,那既要力气又要技术,抡起十几磅重的大锤在空中舞个圈,重重地准确地砸在钢钎头上,让人有一种宣泄的豪迈,还有一种舞蹈的快感。当然更有舞蹈味道的是砸夯锤,那是上头派人来工地推广的“抬夯舞”。每坨一百来公斤重的石夯锤由四个人负责,四个人唱着悠扬而豪迈的夯歌扭着类似秧歌的步子,一下一下地将夯锤抬起来,重重砸在路基上。我因为既有文艺细胞又有力气,常常被派去抬夯锤,书本上讲的艺术起源于劳动,我是真正体会到了。
而上头很快又让我索性脱离劳动专门去搞艺术。团部从工地民兵中抽调了十来个青年,组建了脱产的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让我也加入了。我从幼儿园起就经常上舞台的,下乡插队后十分羡慕那些文艺宣传队(那时候的文艺宣传队就像今天的公司一样多)。但因为家庭政治条件不好,已经涂上“毛泽东思想”金光的文艺宣传队不能让我去台上蹦蹦跳跳,自己很是沮丧。现在突然成了半军事化的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的成员,多么的荣耀呵!我把浑身劲头都使出来了,又编节目又演角色又操乐器,成了宣传队的台柱子。还有几个知青和农村青年,都是文艺细胞不少的,几个骨干一撑台,宣传队就精彩起来。我们经常在晚上下连队演出,总能激起一波一波的掌声。这热烈的掌声让我们激动不已。
但好几个队友的激动却要进一步发酵了,提出老演小节目不过瘾,要发展成大型演出,首先排练《白毛女》。我吓了一跳,十来个人能演大型歌剧《白毛女》?但发酵了的激动立即覆盖了多数队友的心,而宣传队负责人是团部派来并不懂舞台的人,他也一心将大型演出变成自己的耀眼政绩,我的反对很干脆地被否决了。负责人向我一摆手说:虽然你是宣传队的台柱子,但组织原则是少数服从多数!我当然服从,只好和大家一同起劲地排练《白毛女》。
我们的“大型演出”挑在一个不开夜班的晚上。我们团本就是好几个公社的民工组成的大队伍,肯定还有相邻的团也来了人,工地上人山人海,这场面让我也激动起来,那自我感觉大概跟今天的歌星上台差不多。
演出开始,台下黑压压的人们鸦雀无声。我是杨白劳,和喜儿一起,在一把二胡一把板胡一只笛子的伴奏中演绎着父女深情,又在黄世仁的恶行下与喜儿生离死别。当我“被逼自杀”倒在台上时,我清楚地听到靠近舞台有民工在赞叹:比电影还演得好呢!这赞叹让我今天还有感慨,那个年代的人们是多么缺乏艺术享受啊!
接下来一幕比一幕场面要求大了,宣传队所有人都得上场。我更是接连的变换角色,台下又有感慨传到我耳里来:这个杨白劳还真忙呢。我也顾不得了。忙的也不止我,多数演员都得一人多角,搞乐器的有时也得上台跑龙套,连那个不懂舞台的负责人也穿了件军装拎着支木枪在台上窜了一趟。这样的场面当然有点滑稽了,台下终于响起笑声。
演出结束后大家都有点沮丧,宣传队的第一次“大型演出”宣告失败了。
接着,我们听到了来自师部(以县为师)宣传部门的批评:偏离了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宗旨。
再接着,我们宣传队被解散了。大家各自回连队,我又去挥镐挑土抡大锤抬夯锤了。我起初有点不好意思,但周围的民工伙伴们对我并无讥嘲,看我的目光甚至含了几分赞佩的热度。于是我在劳动中又努力找回艺术韵味,再在劳动的艺术韵味里去回味宣传队的场面,心里虽是难免有点沮丧,但欣慰也有不少,毕竟给大家带去了笑声啊。
离我们的工地不远,有一个隧道工程,由正规的工人队伍在施工。一些工人看过我的演出,居然对我很钦佩,常邀我在休息时间去工棚玩。那工棚是油毛毡搭盖的,每一个工棚里都密密麻麻排列着一行行的双层床,由汗臭脚臭酒香烟味混合一起的古怪气味在工棚里浓浓弥漫。工人们三班倒,工棚里时刻都有工人在歇班,有的睡觉,有的打扑克,有的弄吃的。我只要去了,立即就有好几个工人凑过来,跟我说说笑笑,还给我吃东西。
有一次,好几个工人正在喝酒,见我去了,拉我一起喝。那是我从没见过的喝法,一只大搪瓷茶缸盛满了酒,你喝一口,传给他,他喝一口,再传给下一个。七八个人就这么传着喝,一茶缸酒喝完了,再从军用水壶里倒酒。
酒是当时流行的红薯烧酒,今天看来十分低档的,我们叫“箍脑壳酒”,喝高了会让脑壳套上紧紧的箍一样,痛不像痛晕不像晕,走路都认不出自己的脚了。工人们却喝得兴头十足,我虽然不太会喝酒,但那种气氛很能感染人,茶缸每次传到我手里,我也小而响亮地抿上一口。工人们问我:你们民工也这样喝酒吗?我摇摇头,说民工极少有舍得买酒喝的,有人买酒也是用医疗队讨来的盐水瓶子装一点点,独自小口小口地抿。工人们就笑了,自豪地说我们是工人喝法呢!我就重重点头,工人能不豪气么,工人阶级领导一切啊!
这工人喝法中最起劲的是一个二十四、五岁的高个子,每次都大口地喝,还用手掌在膝盖上狠狠地搓一下。他也是最钦佩我的,我就笑着对他说:好厉害呀你!他却朝我摇摇头,脸上的酒红中溢出了痛苦神色。旁边有伙伴就告诉我,他在老家有个对象,好久没给他写信了。最近他才得知,那对象对他动摇了,因为当地有个男的在追她,是公社供销社站柜台的。高个子很不甘地说:就是我们隔壁大队的人,比我矮一个头呢,仗着拿工资,我不是拿工资么!
我没谈过恋爱,一时不知怎么安慰高个子。高个子却眼巴巴望着我,说:你帮我出个主意,我应该怎么办?我一定得出个主意了,不能辜负人家的钦佩。我问高个子:你能不能回去一趟?高个子说正想回去,有好些天假呢。我说:你们分别久了,你在她心里就淡了。你回去一定要穿一身新工装。脸上别带痛苦,要很挺拔地,器宇轩昂地,突然出现在你对象面前,让她重新看看工人阶级的光彩。
我用的是舞台思维,我觉得自己的主意有利于高个子在对象面前的高大造型。
高个子第二天就回老家去了,十来天后他才返回来。就在他回来不久后我去了工棚,他正歇班,见了我很是高兴,要拉我喝酒。我俩就坐在床边互相传着茶缸喝酒。我急切地问他回去的情况,他晃晃脑袋,说一切都照我说的办哩,穿了崭新的工装,还不顾大太阳穿了一双新的深筒套靴(也是攒下来的劳保用品),就这样很挺拔地,器宇轩昂地,突然出现在对象面前了。他说着站起身来,昂着头,有点像舞台亮相一样摆出姿势。我问:那她呢?是不是看着你出神了。他抖了抖肩:那当然,尤其朝我那双亮晃晃的深筒套靴多看了几眼呢。那双套靴我就送给她爹了。
我望着高个子,他也许缺乏文艺细胞,那亮相般的造型总有点别扭。但我很是羡慕,心里想,要是我也有工装穿,脚上还来双亮晃晃的深筒套靴,该是多么精神呵!
那个傍晚,在浓浓弥漫着汗臭脚臭酒香烟味的工棚里,我和高个子都差点喝醉了。
张小牛,中国作协会员,文创一级。已著长篇小说三部,其中《割爱》先后被湖南省作协和中国作协评为2011年重点扶持作品,并在《人民文学》《当代》等报刊发表中短篇小说等文学作品数百万字,有多篇作品获奖,被选刊转载,入选多种选集,被搬上舞台、银屏,2013年被评为首批湖南省文艺人才扶持“三百工程”文艺家。
责任编辑 马新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