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春明

2017-11-13 18:16
都市 2017年12期
关键词:傅山书坛书法艺术

孙 涛

景和春明

孙 涛

朋友相交,贵在肝胆相照。肝胆者,可谓之思想,思想能彼此擦出火花,且相融互化者,这种朋友,便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或异地相居而忘却。文景明先生,对我而言,就是这样的朋友。

文景明先生年长于我,也是山西大学中文系毕业。与先生相识,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事情。其时,我在省城一家文化刊物任主编,先生则是杏花村汾酒厂的党委副书记。因一些公事,我去汾酒厂小住时日,得以于先生一见如故。先生性格平和,气质儒雅,读书很多,谈吐不俗,下班后,又喜好读帖临池。那阵子,我正在写一部长篇小说,主人公便是明末清初的山西大儒傅山。记得有一次晚饭后,与先生在厂区的花园内散步闲聊,又坐在那眼著名的古井旁,欣赏着傅山所题“得造花香”那四个大字,说起了傅山。先生滔滔不绝,说傅山的人品,说傅山的书法,并随口背出傅山《作字示儿孙》一诗,建议我要写傅山,一定要写出傅山对书法艺术的理解,和作字先做人的这种风骨。离开汾酒厂时,先生赠我一幅他的书法作品,内容是已故总理周恩来的一首诗:樱花红陌上,柳叶绿池边,燕子声声里,相思又一年。先生时值壮年,那字遒劲而不失秀美,活泼而内含险峻,我十分喜欢。回来后,我即将其装裱好,挂于办公室墙上,见字如晤面。可惜办公室不幸失盗,原本也没有什么值钱的物件,小偷大约觉得斩获不多,就把墙上那幅字也顺走了。后来清理现场,丢失的其他物件扯淡,唯有先生赠我的那幅字丢失,让我连连痛惜。后来,我的那部长篇小说出版,也曾寄赠先生一本,只是,小说要用情节来塑造人物,关于傅山的书法理念,偶有一笔带过之处,也是我笔拙,无法深论,留有遗憾。

时光如水,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一直在文学界厮混,而文景明先生却一边挖掘和研究汾酒文化,一边在书法艺术的实践中,不断获得令人瞩目的成就。无论在任时,还是退休后,他有多部研究、弘扬酒文化的作品出版,被文化界誉为汾酒文化的奠基者,中国酒文化的领军人。同时,先生又不时参加书坛大展,出版书法作品集,在山西省书法家协会第三次代表大会上,被选为第三届省书协副主席。与有些官员书法家不同,这是真正的实至名归。我一向认为,凡真正的书法家,根基在其文化修养,绝非只是会用一支毛笔,在宣纸上涂画线条的官场权贵,和混迹书坛的笔墨匠人。文景明先生在书法艺术上的成就,再次证明了这一点。

在人类的各种文字中,唯中国人发明的汉字,独具其它文字难以媲美的形象感。汉字最终演化为书法艺术的唯一载体,正是基于汉字的这种特质。汉字最早的作用,便是记事。我们祖先以字作文,于是字以文传,某人字好,得以文化界共识齐赏,社会上争相保存,这应该是实用汉字,得以变成书法艺术的过程。王羲之当年邀诸友相聚兰亭,搞了一次文化聚会,酒是离不了的。酒后信笔,写下《兰亭序》那篇精美散文时,大约也没想到其笔下每个字,都成了后人仰慕的书法样板。历数历史上的书法大家,又有谁,不是文化大家呢?以王羲之的《兰亭序》、颜真卿的《祭侄文稿》、傅山的《丹枫阁记》为例,它们首先是好文章。《兰亭序》中,王羲之那种洒脱豪迈之气,充盈于字里行间;《祭侄文稿》中,颜真卿那种忧国悲民思亲之情,笔笔如刀,力透纸背;而在《丹枫阁记》中,傅山对改朝换代的生死感悟,一字一句,如胸中块垒,喷吐而出。字以文传,这些好文章,也就成了绝好的书法作品。山西人民出版社出版了《傅山书法全集》,竟将赝品《丹枫阁记》收入其中,林鹏先生打假求真,还《丹枫阁记》真容的学术研究成果,更是对书法家文化修养第一重要的反正两证。遗憾的是,当科技越来越进步,电脑普及,写文章之事,已远离笔墨和纸砚后,所谓作家,提不动一管毛笔,所谓书法家,写不好一篇千字文,正在成为一种职场常态。对于作家而言,用电脑敲字作文,倒也便捷,会不会写毛笔字,对其作品好坏,并无妨碍。可对要想成为书法家的人而言,如果不注重文化底蕴的积淀,以为书法仅仅是一种笔墨技术,那就怕是难以在书坛上前行了。更有一些所谓的书法家,以创新为名义,不读法帖,不临先贤,故意将字写怪、写丑、写歪、写乱,写得观者不知所云,似乎如此,就进入了书法家的意境,登上了书法艺术的圣坛。

面对这种以怪、以丑、以歪、以乱为美的书坛邪风,文景明先生自有定力,丝毫不受影响,他的路子很正。这话不是我说的,是我省大化大聱林鹏老先生对我说的。林鹏老先生,是我十分敬重的文化大家、书法大家。去林鹏老先生家聊天,每每就会享受一次老先生用思想酿就的文化大餐。记得有一次,我又去看望老先生,不知怎么,就说到了书法界的那股邪风。老先生对此极不以为然,讲了很多看法。话题天马行空,不知怎么,就扯到了酒上。老先生突然问我:“你认识文景明吗?”我说:“认识啊。”于是话题复归书法,老先生就以文景明的书法路子为例,说了“他的路子很正”这句话。我后来翻看林鹏老先生赠送我的书,原来,他对书法界的此种现象,早就做过尖锐地批评:“因为没有传统,不尊重传统,也就是不尊重本民族的历史以及文化的本源。这就产生抵触,抵触变成烦躁。观者的烦躁走向厌恶,作者的烦躁走向狂怪,久而久之,都走向浅薄。所以说,无论真草隶篆,字形原有的韵致,虽然也是人创造的,却是历史形成的,它是书法的根本,它维系着一切,一切的一切。”(见林鹏先生所著《蒙斋读书记》)中《书法的本源》一文)

作家中,不乏跟风者,而跟风者的作品,无非是图解政策,其结果,不过是写下一堆文字垃圾。书法家难道不是这样吗?书法家追求创新和变化,是一点错误也没有的,但不可离开传统大道,凡离开了传统大道,去追求“狂怪”,正如林鹏老先生所言:“久而久之,都走向浅薄。”那些一味修改汉字的固有字形,以丑为美的所谓先锋书法家,以及自身学养不足,提笔只会书写几句家中反复练就的唐诗宋词名句者,即便来回炒作,也永远难成大器。中国传统的书法,纵然笔画线条可以千变万化,却绝不可失却了汉字的法度和规范。在法度和规范中,创新可以,生造却是万万不可自誉的歧路。虽说写字的实用性,随着社会传媒的发展,业已消退了,但其书法的艺术性和可赏性,也就成了其存在的意义。如果写得让人不识其字,随意改变汉字的结构,那就不妨改个名称,不要叫书法,叫其毛笔线条图案了事。

话题似乎扯远了,其实并未扯远。今年国庆过后,文景明先生受省城晋宝斋之邀,又举办了一次个人书法大展。我倘佯在明亮的展厅里,轻轻驻足赏读,慢慢移步品味,面对先生的长卷大字,如面对飞瀑呼啸而至,细观先生的尺牍小字,似聆听清脆吟唱的小溪欢快而去。在先生用一幅幅墨宝构建起的书艺殿堂中,我又一次享受到了文景明先生书法作品的神韵。也就在那一刻,我突然想起那个可憎的小偷,如果不是他顺走三十多年前先生赠我的墨宝,我必将用其与先生眼下的墨宝做一对比。也许,只有在这种对比中,方可体会到一位书坛大家,是怎样地用了三十多年的光景,是怎样地不断积累着自个的学养,是怎样地读过、临过多少先贤传世的法帖,是怎样地用尽了难以计量的墨汁,又是怎样地磨损了难以计数的毛笔和宣纸,方取得了如此的成就!

有几位四五十岁的观者,在我身边小声评点了,我不认识,大约是些书法界的人士吧。话题很专业,是说文景明的字,像某某人的风格,又有不同见解者,说不像某某人,更像某某人的韵味。我一个白发老汉,不便搭话,心中却想起一个故事。王献之在其父王羲之教诲下,从小习字,有此基础,又兼学各家之长,成就了自个超越父亲的风格。相传谢安曾问王献之,你的书法与令尊大人相比如何?王献之说,当然不同,各有所长。一位成熟的书法大家,只有临帖而脱帖后形成自个风格,方能显大家之象。文景明先生之字,正是临帖而脱帖后,形成的文景明风格。唯有如此,岂有他哉!艺术的本源,是一种心灵的感悟,和对人生及自然的体验。我手写我心,历代书家,得以笔下写心者,方可视为大家。文景明先生做人清清白白,研习学问孜孜不倦,泼墨写字,则融会贯通了古人各家流派。他今天的书法,有二王、欧、颜、柳、苏、黄、米的韵致,也有赵孟頫、董其昌、傅山的笔势,进而追求独具个性的发展,在寂静的心灵中,超脱名利的束缚,靠学养积淀下的沃土,培育出属于自己的书法艺术之花,这,才是一种个性,一种必然。

回想三十多年前,在杏花村汾酒厂的后花园里,在傅山先生曾经小憩过的那眼古井旁,文景明先生与我谈论傅山《作字示儿孙》一诗时的情景,真是恍如昨日之事。然而,我与他,大约都决然没有想到,傅山先生的这首诗,后来竟会遭人曲解。有人为提倡和炒作书坛上那种狂怪和浅薄的歪风,将傅山先生这首诗跋文中的一句话,做了他们的理论依据。这句话,即傅山先生“宁拙毋巧,宁丑毋媚,宁支离毋轻滑,宁真率毋安排”之语。我曾在一些文章中,对这种偏见,做过论述和批评,不妨再老调重弹一次。

“四宁四毋”的主张,见傅山《作字示儿孙》一诗的跋文。我们不妨一道,重温一下这首诗与这篇跋。现录如下:

诗曰:作字先做人,人奇字自古。纲常叛周孔,笔墨不可补。诚悬有至论,笔力不专主。一臂加五指,乾卦六爻睹。谁为用九者,心与腕是取。永真溯羲文,不易柳公语。未习鲁公书,先观鲁公诂。平原气在中,毛颖足吞虏。

跋曰:贫道二十岁左右,于先世所传晋唐楷书法,无所不临,而不能略肖,偶得赵子昂香光诗墨迹,爱其圆转流丽,遂临之,不数过而遂欲乱真。此无他,即如人学正人君子,只觉觚凌难近,降而与匪人游,神情不觉其日亲日密,而无尔我者然也。行大薄其为人,痛恶其书,浅俗如徐偃王之无骨。始复宗先人四、五世所学之鲁公,而苦为之。然腕杂矣,不能劲瘦挺拗如先人矣。比之匪人,不亦伤乎。不知董太史何见,而遂称孟頫为五百年中所无。贫道乃今大解,乃今大不解。写此诗仍用赵态,令儿孙辈知之勿复犯。此是做人一著。然又须知赵却是用心于王右军者,只缘学问不正,遂流软美一途。心手之不可欺也如此。危哉!危哉!尔辈慎之。毫厘千里,何莫非然。宁拙毋巧,宁丑毋媚,宁支离毋轻滑,宁真率毋安排,足以回临池既倒之狂澜矣。

从诗与跋中,可见傅山作字先做人的思想,是何等强烈。赵孟頫到元朝做了官,在傅山先生看来,其人已成“匪人”,既然“大薄其为人”,也就必然“痛恶其书”了。这种极强烈的政治倾向,已经超越了单纯对书法艺术的审美追求。傅山明里是在讲书法标准,内里却是在说做人的政治标准。傅山的这种理论和思想,与书坛上以形式为上的书风,以及故意将字写得怪异、丑陋、以亵渎美而为美的书写,是两码子事。傅山在跋中说得明白,他写此诗作此跋时,依然用的是“赵态”,但手气已坏,不能如先祖辈那般,再写出“劲瘦挺拗”的风格了。如果儿孙们要想学习傅家先辈都临习过的颜鲁公的法帖,那就需要改变积习,以“宁拙毋巧,宁丑毋媚,宁支离毋轻滑,宁真率毋安排”之法,如此,才能挽回“既倒之狂澜”,不再有“巧”、“媚”、“轻滑”的“赵态”,而回归先祖书风之正途。傅山的这种理论和思想,是一种书艺的纠偏之法和校正之术,绝非判定书艺好坏之法规大旨。如果我们不全面、准确地理解傅山先生“四宁四勿”的主张,故意把字写拙写丑,故意任着性子把笔画线条写得支离破碎,便自以为是书法之美,那绝非傅山先生本意。须知,傅山对自个因人废字,也有反思,他在《字训》一文中,就如此说道:“予极不喜赵子昂,薄其人,遂恶其书。近细视之,亦未可厚非。”年逾古稀后,傅山又留下这样的诗句:“秉烛起长叹,奇人想断肠。赵厮真足异,管婢也非常。”诗中所赞之赵厮,即赵孟頫,管婢,即其妻管仲姬。傅山晚年对赵孟頫书法艺术的重新肯定,可谓站在了中华文化的高度,是对历史和书法艺术的一种重新审视。由此可见,将傅山先生书技上的纠偏之术,误读为以丑为美的书艺标准,又是一种狂怪和浅薄了。我的这点认识,不知大兄台文景明先生以为然否。更不知那些提倡和实践丑书的腕儿们,对此会如何地抨击和反驳。

行文至此,该给上面这些文字,起个题目了。我的心镜中,突然就映出四个字来,心驱指动,于是,电脑银屏上,便出现了“景和春明”这个标题。题意很明白,愿景明先生,我敬重的大兄台,继续保持一以贯之的平和心态,如春天一般,无论心底与案头,永远生机盎然,一片光明。

实习编辑 闫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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