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于姓

2017-11-13 18:16焦琦策
都市 2017年12期
关键词:昌盛镖局村子

焦琦策

最后的于姓

焦琦策

柏油路上躺着一个男人,五十多岁。夏天的热风卷起不远处的麦浪,麦香飘散在空中。这个男人闻着麦香熟睡,他姓于,至于叫什么,那并不重要,也许只有村子里的人知道,也许村子里的人也不知道。于姓是村里的本姓,全村只有一个姓。不知道怎么称呼他的时候,就姑且称他为于男。

每年天气暖和的时候,于男从家里抱起一卷铺盖来到马路边上。靠着土塄,在一方阴影下,躺着。躺下来不一会就迷迷糊糊睡着了。村里就有人从小道上缓缓走上来,走到于男跟前,轻轻踢他两脚,于男睁开朦胧的双眼,看见两个馒头扔在他脸前,坐起身子,那人说:我家的土豆还没锄,你今天下午锄一锄。于男咬了一口馒头,站起来,跟着这个人走了。

于男为什么不去自己的屋子呢?于男的房子顶上破了一个大洞,无法修补,冬天借宿邻人,夏天就宿于天地之间。于男喜欢闻着麦子的味道,每年夏天,他都急切地盼望四声杜鹃的啼叫,盼望核桃树重新茂盛起来,覆盖在地塄上。这些都算不得什么,他最盼望的是自己手里的一柄铜枪能卖个好价钱,他每到一处,都会随身携带。夏天睡在地塄边,枪矛就压在身下,为别人锄地的时候,枪矛背在身后。于男基本不吃早饭,早上睡醒已经很晚了,太阳的光辉照得他容光焕发。春夏秋的农活基本不间断,于男的午饭和晚饭就有保障。

有一年春光渐逝,天气却迟迟不肯回暖。于男受不了冷气的逼迫,在村里一家麦秸垛打了个洞,睡在里面。麦秸场就在柏油路边,一个过路人看见洞口有明晃晃的矛头,走过去打算拾起来,刚抓住,于男猛地跳起来,从洞里钻出来,那个过路人被吓了一跳,惊恐过后,看见于男手持一柄铜枪,年代久远,甚是喜欢。便说:老哥,我看你手里一把枪,卖不卖?于男说:你出多少钱?那人说:一百元。于男说:不卖,我爹说了,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卖了这柄枪,而且低于五千不能卖。那人说:你说什么?五千,一把烂铁做的,你要五千?于男反驳道:这是铜的,这是清朝的东西,是古董,你不要就算了。那人知道铜枪价钱不菲,但是看见于男不肯便宜卖,就打消了念头,走之前还说:你迟早是卖给我了,不然你就等着。于男看着这个人走了,又钻进了洞里。

于男对其他事情都从不关心,只要自己每天能吃饱,能睡个好觉就可以。但是对这柄铜枪却格外钟爱,这是祖宗传下来的宝贝。于男有些健忘,健忘反而使他大部分时候都保持心平气和,别人打他甚至骂他,他都不还口,他并不知道别人对他的方式是在侮辱自己,一阵过了,他又进入该吃吃该喝喝的境地。无论什么样的刺激,对他来说都不管用,除非被人打疼了,他才啊啊大叫,跑开了。

村里的小孩看见于男睡在路边,过去把他的被子掀了,有些小孩子踩着于男的肚子,于男学着狮子的吼叫吓唬,孩子们边踢他边骂他:臭傻子,臭傻子,一身烂哈喇子。于男追着这个小孩的时候,另一个小孩过去在于男的褥子上撒尿。于男跑回来的时候,褥子一角已经湿了。他拿起那柄铜枪,一步一刺,小孩们害怕了,纷纷跑掉了。

阳光晴朗的午后,对面灌木林里火燕的叫声一遍一遍。天空盖下来,被四围隆起的山脉承接着,在这片小盆地里,现在的村庄多少不如以前繁华。于男走在麦地边,一步一个脚印,沉重的布鞋深深陷入松软的土地里面。在他的记忆深处,祖父曾经领着他踏遍这座村庄所有的麦地。祖父说:你记住,你在世上,时刻不要忘记你是昌盛镖局的后裔。

于男所在的村子距离镇上不远,通往镇上的路有四条,分别从东北、东南、西北、西南四个方向绵延而来。于男的村子在西南方向,由于民国时期天灾人祸,土匪横行,于男的祖父就开了昌盛镖局,接着村子里所有人都联合起来,开了不下十家镖局,其中昌盛镖局名气最大。开了镖局之后,于男的村子在方圆名气大得很,于男的祖父从不失镖,四条路上他走了个遍,每次押镖土匪都不敢动念。村子里的人也腰板挺直,抬头走路了。

后来很多外乡遭了难的人就逃往这个村子,有的做了村里的上门女婿,有的认了别人当干儿子干女儿,于是村里人丁更加兴旺,名气传到了外县,甚至在其他市里的名气都是响当当的。镖局的兴旺使村里经济更加发达,村人说:别说镇上了,就是县里的人我们都不服气,县官见了我们村的人都要让几步。这些话传到了十里八乡,人们见了这个村子的人都让着几分,一方面有些胆怯,另一方面还图被人家照应着。

村里的习武人也盛行一时,个个耍刀弄枪,横眉怒目。外乡的人投靠过来的更多了,不仅有外乡,还有外省的人,说着一口方言,在村里勤勤恳恳,村里人一开始看不起这些外地人,慢慢由于他们很勤快,就接纳了,这些外乡人人人都姓了于。于姓成了方圆的大姓。

修寺庙,建戏台,建学校,村里跟县里差不多。于男祖父的昌盛镖局当时名震一时,镖师极多,且个个精壮,二三十岁的大小伙,腰里别着十几斤重的大刀。马和骡子也极多,跑一趟镖歇一批马,来回替换,安排得甚是周到。于男的祖父时常拿着一把铜枪,每天擦拭得明晃晃的,他一个人坐在马车上,其他镖师跟随两边,铜枪长两米,重八斤,祖父挥起来,尘土飞扬。有一次押着一沓银票上路,银票放在马车上的木箱里,木箱用大铁锁牢牢锁住,翻过一座小山,路边的树林里忽然跳出十几个蒙面人,每个人牵着一条狼狗,凶神恶煞。祖父立马警觉起来,他叮嘱大家不要慌,都准备好家伙,镖师们并不怕,拔刀出鞘,将马车围起来。忽然一群狼狗扑上来,于男的祖父忽地弯下腰,又忽地站起来,挥起胳膊,那群狼狗害怕了,退后了几步,虎视眈眈,但是进攻的欲望还是很强烈。祖父知道吓唬不是办法,索性带着大家冲上去,十几条狼狗有些应声倒地,有些吓得跳上山坡,钻进了树林,就着这个时候,十几个蒙面人一起扑上来,场面不受控制,大家在一起厮杀起来。祖父心里想着镖,转眼一看,有个人已经抱着木箱准备跑,祖父从人堆里抽出身,追了几步,一阵助跑,把铜枪掷出去,一下击中了那个人的背部,那个人“啊”了一声,一个趔趄,趴在地上,铜枪便矗立在他身上,箱子也滚了好远。那边的打闹也停止了,伤的伤,死的死,镖师们健全的仅剩七人。大家歇息了片刻,把伤员包扎了,又上路了。

顺利到达目的地,镖师们回到村子里。此时村里人似乎已经知道了,几家镖局联合起来为他们庆功,从此,昌盛镖局名气更加大了。于男的祖父生了一个儿子,就是于男的父亲。此时民国已过,抗日战争也打了胜仗。全国人民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镖局这门行当也随着没落。于男的祖父临死之前把那柄铜枪传给予男的父亲。和祖父一个时代的镖局大都解散了,那些镖师也都荡然无存,那一辈人也都逐渐死去。到了于男的父亲这一辈,村里大都是残败的于姓后代,那些以前投靠过来的人,他们的后代却个个长得精壮,原来的于姓镖局后代一个不如一个,靠着父亲留下来的财产浑浑度日。投靠过来改姓于的人勤劳耕作,跟社会和政府也一条心,逐渐繁荣起来,人丁也比本于姓多了很多。

于村的衰落,方圆的村子和镇上的人们都看在眼里。从前被他们笑话的村子现在也辛勤劳作,有活干饭总是可以吃饱的。于村的人再也不敢笑话别的村子。村里的庙宇也没有和尚了,戏台也凋敝不堪。再后来改革开放之后,本于姓终于没有了后代,唯一的后代就剩下于男一人,于男生下来就不机敏,祖辈的人留下的财产被挥霍殆尽,只剩下一柄铜枪。铜枪便成了于男唯一的最爱。于是人们开始议论起来,于村有两种姓氏,一种真于姓,另一种假于姓。假于姓逐渐战胜了真于姓,成了于村的主宰,那口外地方言也从后代开始变成本地方言了。

于男父亲年轻时,于男祖父的光景正好。娶了一个大家闺秀,两人过上了丰衣足食的日子。在村子里,也没人敢惹,因此更加横行霸道。十几年过了,世道变化的厉害,祖父的家产败落,斗地主、打恶霸,于男的父亲正好赶上了。此时的于男已经懂事了,有一次看到父亲被人捆在木桩上用乱砖头击,爬上去护住父亲,群众将他拽出来,继续打。于男一边哭一边挣扎,不到一会便息了声。从此不再多说话,精神也有些恍惚。父亲没有被打死,但是身体多处受了严重的撞击,浑身疼痛,被抬进家门,在炕上睡了十几天,不治而亡。于男的母亲有一天夜里也丢下于男跑掉了。

其他于姓人家大都是一样的遭遇,靠着祖辈的基业不思进取,最后都落魄潦倒,奄奄离世。从此,真于姓就剩下于男一人。于男靠着村里人的接济,逐渐长大。村里的假于姓念在当年投靠过来被收留的情分,家家户户对于男都比较殷勤。于男精神恍惚,每天只知道吃喝,与人打交道也超不过三句话,再问便没有下文。说是傻子,也并不傻;说不是傻子,却与傻子无异。老婆是当然再也没有讨到。几十年过了,于男渐渐成了中年人。当代农村生活让他更加迷乱,村人看见这么大个人每天白吃白喝也不是办法。于是东家有活找他干,给上两三个馒头;西家有活也找他干,心情好了吃上几碗面。

于男的父亲没有盖房子,住的是祖父的房子,房子年代太长,日久失修,破洞百出,再也不能住人,于男也不会修房子,终于流落街头。唯一没有丢弃的便是祖辈传下来的那柄铜枪。

于男虽然精神恍惚,但在方圆的村子名气大得很。因为这是人们口中说的真于姓唯一的传人。每当人们饭后谈论的时候,总是说:唉,真于姓就剩下一根独苗了,假于姓是现在于村的主宰。假于姓的人出来总是说:姓于有什么真假,就算有真假,真于姓已经算是绝了,我们假于姓才是真正的于姓。

于男这柄铜枪,在于村的人看来,算是给真于姓最后的交代。至于于男死后怎么样,谁也说不清楚,也没有人保护。这就给其他眼红的人留下了希望。

每天夏天的时光对于男来说都是天地给他极好的馈赠,俗话说穷汉怕过冬,夏天怎么也好将就,热起来至少比冷起来好抵挡。于男走在别人家的麦地边,他一只手扶着那把铜枪,另一只手抚摸着麦穗儿,他对麦子的钟情使他常常愿意给别人翻地除草,他也很愿意栖息在麦地塄下面。阳光斜斜地从山脉那里隐下去,山脉那里正雾气腾腾,阳光爱抚过的土堎下面此刻多出一方阴凉,于男铺好了铺盖,躺在上面,出了一口长长的气息。闭上眼睛也不忘记把枪矛紧紧握住。

麦季来了,割麦子需要很多劳力,于男终于派上了用场。这段时间他丰衣足食。早上刚刚看见天空弥漫下来的浅蓝色,他就起床了。先去一户人家家里,这家人有早饭。早饭是馒头和烩菜,还有稀饭就着凉拌黄瓜。出发吧,户主说着把镰刀、麦绳、水壶统统放在拖拉机上,女主人和儿子儿媳还有于男都上了车。开到地里,于男先把枪矛插在地中央,以防有人拿了去。于男割麦子是把好手,速度快,不落茬儿。中饭就在地里吃,由户主的母亲送饭来,依然是馒头,但炒的菜很可口,于男吃得很舒服。晚饭就回家吃,汤面就咸菜。晚饭过后,于男被安排在偏房里睡觉了。两天过后这户人家的麦子就割完了。

接着另一户人家正需要劳力,于男又被叫去了。于男在这户人家待遇更好,吃饭还有油炸卷,晚上还能吃到稀奇的大米饭。

歇下来的时候,于男的温饱便没那么富足,他又去了地塄下面。晚上天空中闪耀着繁星,一池星星在墨蓝的天空沉浮。月亮被咬去了大半口,却乐呵呵地发出温柔皎洁的光彩。于男正在梦乡里,他梦见他的祖父在戏台上讲话,他梦见昌盛镖局的镖师站了一个院子。忽然他感觉手在动,睁开眼一看,有个黑衣人抓着他的枪把正准备夺取,于男一下子跳起来,扯着铜枪大声呼喊:啊,啊,有人偷东西。这时惊醒了谁家的土狗,土狗汪汪叫了几声,紧接着村里的土狗全叫开了。黑衣人听见阵势不对,一溜烟跑了。

麦季一过是暑天,暑天有阵雨,有时一连好几天都下雨。于男躲在了麦场上的麦秸垛洞里面,主人觉得没办法,也可怜他,便不管是不是把麦秸垛弄坏。暑天里,于男的那把铜枪生出了绿绣,有三个人来找过他,要买走他的枪。第一个人出价500元,于男不卖;第二个人出价还是500元,于男不卖;第三个人出价还是500,于男动摇了。因为三个人都说这把枪只值这么多钱。三人成虎,于男犯了重重心思病。这三个人其实是一伙,于男不知道。三个人故意商量好要价500。于男最终还是没有卖出去。

眼看着秋天来了,几场秋雨过后,于男感冒了,感冒使他得了慢性肺炎。整天咳嗽。在某一刻,于男想500块钱把这柄铜枪卖掉,来给自己治病,但是他走不出于村,他每踏出于村的门楼,就战战兢兢不敢前,他最终还是瑟缩着退了回来。到了农历十月,天气终于冷下来,于男的病情却逐渐加重,茶饭不思。唯独放不下的还是那柄枪。该如何是好呢?于男能感觉到似乎死亡即将来临。一天夜里,三个黑衣人进了于男的麦秸垛洞里,捂住了于男的口鼻,夺走那把铜枪,把于男手脚全部绑住。于男想喊叫,但是叫不出来,也站不起来。他挣扎了半天,累得终于不能动了,此刻他迷离的双眼慢慢闭上,恍惚间看见祖父带着昌盛镖局的人过来给他松绑,他还一口气大喊:抓住强盗,抓住强盗。天空下起了微雪,飘飘洒洒。于男被冻醒了,他无力地睁开眼睛,咳嗽了几声,几口血痰喷出来。渐渐地,渐渐地,他的呼吸变得细微,最后他吐出一句话:最后的于姓在我这里消亡了。

责任编辑 高 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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