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 湖南长沙 410006)
【历史
】曾国藩的治家思想论析
李育民
(湖南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
,湖南长沙
410006)曾国藩以儒家经籍为本,充分吸收、借鉴传统家训,总结曾氏家族的家风,形成了自己的治家思想和理念。曾国藩注重恭敬平和的治家道德,将其视为家道盛兴的基础。他又将曾氏家风总结为八字为本的家居之法,其理想是成为一个耕读孝友之家。曾国藩非常重视读书学习,以进德修业为树人之道,要求子弟家人做“读书明理之君子”。他推崇中国的勤俭美德,同时又注重与此密切相关的养生之道,提出各种具体的规范和方法,以此作为持家之规。曾国藩的治家思想和理念,贯注着中国传统的伦理政治文化,体现了农耕社会的治家特点,给今天提供了有益的启示,但有些内容是不科学的。
曾国藩; 治家思想; 耕读之家
曾国藩是中国传统文化铸就的人物,容闳说曾国藩是“旧教育中之特产人物”,毛泽东认为他学有“本源”,即有着深厚的传统文化根基。如融通中西的郭斌龢所说,曾国藩是“我国旧有教育理想与制度下所产生最良之果之一”,体现了“中国教育之特色,中国文化之特色”。他的“齐家”思想,与其“治国平天下”理论是一体的,贯注着中国传统的伦理政治文化。在中国传统文化中,非常重视治家,留下了不少家规、家训,如曾国藩所推崇和重视的北齐颜之推《颜氏家训》,以及清代张英《聪训斋语》、康熙帝《庭训格言》、陈宏谋《五种遗规》、汪辉祖《双节堂庸训》等。曾国藩以儒家的经籍为本,充分吸纳前人的治家思想,另一方面又总结继承曾氏家族数代人形成的家风,从而形成了自己的治家理念和思想。这些思想理念内容丰富,主要包括恭敬平和的兴家之德、八字为本的耕读家风、进德修业的树人之道、勤俭养生的持家原则等。作为中国传统文化的组成部分,曾国藩的治家思想理念虽然包含有不合时宜之处,但其中不少内容对今天有着借鉴启示意义。
振兴家道,是任何一个家庭的愿望,也是“齐家”题中应有之义。曾国藩继承了重视道德的传统治家思想,将其视为家道盛兴的基础。在传统治家思想中,注重恭敬平和的治家道德,张英说:“所谓道德者,性情不乖戾、不溪刻、不褊狭、不暴躁,不移情于纷华,不生嗔于冷暖。居家则肃雍简静,足以见信于妻孥;居乡则厚重谦和,足以取重于邻里;居身则恬淡寡营,足以不愧于衾影。无侮于人,无羡于世,无争于人,无憾于己。然后天地容其隐逸,鬼神许其安享。无心意颠倒之病,无取舍转徙之烦。此非道德而何哉?”又说,“治家之道,谨肃为要”。其中所言“居家则肃雍简静”,所谓肃雍,即恭敬平和。曾国藩吸收了这一思想,认为:“家道之兴,全在‘肃、雍’二字。肃者,敬也;雍者,和也。而人丁之盛,尤以雍和一边为重。故乖戾之家,未有不丁口衰耗者。”他说得很明确,所谓“肃”,即是“敬”。
所谓“敬”,有多种含义,在治家方面,曾国藩更多的是指恭敬谦谨,不傲有礼。按着“敬”的要求,对人不能怠慢无礼,“或师或友,皆宜常存敬畏之心,不宜视为等夷,渐至慢亵,则不复能受其益矣。”对于宗族姻党,“无论他与我家有隙无隙”,“只宜一概爱之敬之”。如孔子所说“泛爱众而亲仁”,孟子所说“爱人不亲反其仁,礼人不答反其敬”。否则多生嫌怨,“岂不个个都是仇人?古来无与宗族乡党为仇之圣贤,弟辈万不可专责他人”。
曾国藩认为,祖父星冈公第一有功于祖宗及后嗣,有功于房族及乡党之处,即在于“讲求礼仪,讲求庆吊”。父亲亦“守之勿失”,叔父于“祭礼亦甚诚敬”。曾国藩要求曾国潢“详求”“礼字”,“时时留心” 族戚庆吊,如是,“则可以医平日粗率之气而为先人之令子”,“更可仪型一方”。曾国藩本不愿从军中寄钱,但若须酌送重礼,以及“后辈婚嫁及亲族红白喜事之最要紧者”,他则可以寄付。嘱曾国潢如南五舅父处“必寄贺信并寄筹礼”,以及“其他有应点缀之处”,来信告之。
要尊敬别人,“常存敬畏,勿谓家有人作官,而遂敢于侮人;勿谓己有文学,而遂敢于恃才傲人。常存此心,则是载福之道也”。他告诫诸弟,《论语》说:“言忠信,行笃敬,虽蛮貊之邦行矣。”诸弟出外,“一切如此”,虽未受人家程仪,“亦当写一谢信寄去”。曾国藩经常告诫家人,“总须有勤敬二字”,无论治世乱世,“凡一家之中能勤能敬,未有不兴,不勤不敬,未有不败者。至切至切”。他自己“深悔往日未能实行此二字”,因此“千万叮嘱”,尤其是指出曾国潢平时“不敬”的毛病,要求他“应知此二字之不可须臾离也”。后来,曾国藩常常告诫诸弟,“家中兄弟子侄,总宜以勤敬二字为法。一家能勤能敬,虽乱世亦有兴旺气象;一身能勤能敬,虽愚人亦有贤智风味”,并一再反省自己“吾生平于此二字少工夫”,因此“谆谆以训吾昆弟子侄,务宜刻刻遵守”,并叮嘱“至要至要”。
敬在举止、言谈等方面均有体现,要求做到“庄敬”,曾国藩说他“少时欠居敬工夫,至今犹不免偶有戏言戏动。”告诫儿辈,“宜举止端庄,言不妄发”,谓此为“入德之基”。曾国藩曾批评曾国荃:“早间晏起,临事少庄敬之象,是亦宜速改者,至嘱至嘱。”家人相互之间要有礼貌,即使是有过失,也要待之以礼。大女婿袁榆生放荡无羁,曾国藩“不料其遽尔学坏至此”,却嘱家人以礼相待,他给曾纪泽写信说:“尔等在家却不宜过露痕迹。人所以稍顾体面者,冀人之敬重也。若人之傲情鄙弃业已露出,则索性荡然无耻,拼弃不顾,甘与正人为仇,而以后不可救药矣。我家内外大小,于袁婿处礼貌均不可疏忽。”若彼久不悛改,“将来或接至皖营,延师教之亦可”。长子曾纪泽成婚后,曾国藩要求他在岳家“须缄默寡言,循循规矩。其应行仪节,宜详问谙习,无临时忙乱,为岳母所鄙笑”。若见各家同辈,“宜格外谦谨,如见尊长之礼。”新妇到曾家,“孝敬以奉长上,温和以待同辈。此二者,妇道之最要者也。但须教之以渐”。
傲是不敬的表现,曾国藩认为,“傲为凶德”,要克服这个毛病,“只宜抑然自下,一味言忠信行笃敬,庶几可以遮护旧失,整顿新气,否则,人皆厌薄之矣”。他指出,曾国荃“持躬涉世,差为妥叶”;曾国华之神气“稍有英发之姿,面色间有蛮很之象,最易凌人”,“谈笑讥讽,要强充老手,犹不免有旧习”。“不可不猛省!不可不痛改!” 彼在县“随意嘲讽”,“有怪人差帖之意”,“急宜惩之”。曾国藩反省自己,在军中“只因傲之一字,百无一成”,因此“谆谆教诸弟以为戒”。要求他们“振刷精神,力求有恒,以改我之旧辙而振家之丕基”。他告诫诸弟:“敬则无骄气,无怠惰之气。”“天地间惟谦谨是载福之道,骄则满,满则倾矣。”若能谨记去骄去惰,“则家中子弟日趋于恭敬而不自觉矣”。曾国潢、曾国荃赴湖北,曾国藩告诫他们不要“枉道干誉”,不要“讥侮绅士”,以致“动成荆棘”。“礼貌宜恭,银钱宜松,背后不宜多着贬词,纵不见德,亦可以远怨矣。”曾国华少时“性情高傲,未就温和”,曾国藩因此“以温甫字之”。后来曾国华变化很大,“和平稳惬,无躁无矜”。曾国藩致函欧阳定果说:贤侄立志学作好人,第一贵勤劳,第二贵谦恭,因为“貌恭则不招人之侮,心虚则可受人之益”。第三贵信实,“莫说半句荒唐之言,莫做半点架空之事”。“修此三者,虽走遍天下,处处顺遂。”他写信给曾纪鸿,说自己与曾国荃“蒙恩晋封侯伯,门户太盛,深为祗惧”,嘱他“在省以谦敬二字为主,事事请问意臣、芝生两姻叔,断不可送条子,致腾物议”。
达官子弟往往放荡不羁,待人不敬,曾国藩对此非常反感。同治七年,他接到周中堂之子周文翕谢致赙仪之信,信中“别字甚多,字迹恶劣不堪”。猜想系“门客为之,主人全未寓目”。早就闻悉这位周少君“平日眼孔甚高,口好雌黄”,此次办理丧事“潦草如此”,曾国藩不禁感到“殊为可叹!”由这位周少君的“荒谬不堪”,他想到达官子弟的毛病,“听惯高议论,见惯大排场,往往轻慢师长,讥弹人短,所谓骄也”。由骄字而奢、而淫、而佚,“以至于无恶不作,皆从骄字生出之弊”。而子弟之骄,“又多由于父兄为达官者,得运乘时,幸致显宦,遂自忘其本领之低,学识之陋,自骄自满,以致子弟效其骄而不觉”。自家子侄辈亦有此弊,“多轻慢师长,讥谈人短之恶习”。欲求稍有成立,“必先力除此习,力戒其骄”。欲禁子侄之骄,“先戒吾心之自骄自满,愿终身自勉之”。除了当面教谕曾纪泽之外,又详记于日记之中。
曾国藩自始便重视“敬”的功夫,早年,他作“居敬箴”,谓:“天地定位,二五胚胎。鼎焉作配,实曰三才。俨属斋明,以凝女命。女之不庄,伐生戕性。谁人可慢?何事可弛?弛事者无成,慢人者反尔。纵彼不反,亦长吾骄。人则下女,天罚昭昭。”立下“主敬”的课程,又将其作为养身要言之一,并提出:“以敬恕为养心之要,远法祖德,近式乡闾,切勿稍自菲薄,但求少异于流俗而即自画。”当然,“敬”不仅仅是指“恭敬谦谨”,它是儒家修身养性的基本路径之一,包含着更深刻的意蕴,曾国藩在家教中也对此作了阐发。他提出“主敬则身强”,说:“敬”之一字,“孔门持以教人,春秋士大夫亦常言之,至程朱则千言万语不离此旨。”什么是“敬”?“内而专静纯一,外而整齐严肃”,为敬之工夫;“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为敬之气象;“修己以安百姓,笃恭而天下平”,为敬之效验。程子说:“上下一于恭敬,则天地自位,万物自育,气无不和,四灵毕至。聪明睿智,皆由此出。以此事天飨帝,盖谓敬则无美不备也。”曾国藩则谓:“敬字切近之效,尤在能固人肌肤之会筋骸之束。庄敬曰[日]强,安肆日偷,皆自然之征应,虽有衰年病躯,一遇坛庙祭献之时,战阵危急之际,亦不觉神为之悚,气为之振,斯足知敬能使人身强矣。若人无众寡,事无大小,一一恭敬,不敢懈慢,则身体之强健,又何疑乎?”
如何做到“敬”,曾国藩提出要心存此思,貌有此容,遵照《论语·季氏》之九思,《礼记·玉藻》之九容去做。九思即“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九容即“足容重,手容恭,目容端,口容止,声容静,头容直,气容肃,立容德,色容庄”。九思中的“色思温”要求面色和蔼可亲,“貌思恭”要求仪表恭顺端庄,“事思敬”要求做事恭敬慎重。九容要求外表容貌庄重恭敬,“足容重”指脚步稳重,不要轻举妄动;“手容恭”指无事可做时,手要端庄握住,不要乱动;“目容端”指目不斜视,观察事物时要专注;“口容止”要求在说话、饮食以外的时间,嘴不要乱动;“声容静”指振作精神,不要发出打饱嗝或吐唾液的声音;“头容直”要求昂首挺胸,不要东倚西靠;“气容肃”指呼吸均匀,不出粗声怪音;“立容德”指不倚不靠,保持中立,表现出道德风范;“色容庄”指气色庄重,面无倦意。曾国藩说他自己于敬字无工夫,并经常批评曾国荃于敬字“亦未尝用力,宜从此日致其功”。要他按照九思、九容“勉强行之。临之以庄,则下自加敬。习惯自然,久久遂成德器,庶不至徒做一场话说,四十五十而无闻也”。
就治家而言,“敬”是处理家庭各种关系,包括与长辈和同辈关系的基本准则,曾国藩要求自己和家人均要遵奉。母亲去世,曾国藩因未在家守制,“清夜自思,局蹐不安”,总怀着愧疚之情。冀望尽快平定太平军,“奏明回籍,事父祭母,稍尽人子之心”。在未回籍之前,他嘱诸弟、儿侄务宜体其“寸心”,“于父亲饮食起居十分检点、无稍疏忽,于母亲祭品礼仪必洁必诚,于叔父处敬爱兼至、无稍隔阂。兄弟姒娣总不可有半点不和之气”。曾国潢“向来本勤,但不敬耳”,曾国藩嘱他“阅历之后,应知此二字之不可须臾离也”。咸丰七年在家时,曾国藩与家人“争辨细事,与乡里鄙人无异”,以致“深抱悔憾”,在外“亦恻然寡欢”。嘱曾纪泽当体此意,“于叔祖各叔父母前尽些爱敬之心,常存休戚一体之念,无怀彼此歧视之见,则老辈内外必器爱尔,后辈兄弟姊妹必以尔为榜样。”这样,“日处日亲,愈久愈敬”,如果宗族乡党“皆曰纪泽之量大于其父之量”,则为之“欣然”。出嫁的女儿,也要求恪守礼教,说:“余每见嫁女贪恋母家富贵而忘其翁姑者,其后必无好处。余家诸女当教之孝顺翁姑,敬事丈夫,慎无重母家而轻夫家,效浇俗小家之陋习也。”
“和”是指一家和睦相处,曾国藩说:凡一家之中,“和字能守得几分,未有不兴;不和未有不败者。”再加上“勤敬”,“在乡间将此三字于族戚人家历历验之,必以吾言为不谬也。”“和”则有吉祥之气,“和气致祥,乖气致戾”。曾国藩甚至认为,咸丰七年曾家兄弟意见不和,翌年曾国华死于三河之役,可为“明证”。他反省自己,“因小事而生嫌衅,实吾度量不闳,辞气不平,有以致之,实有愧于为长兄之道。千愧万悔,夫复何言!”说:曾家兄弟当以此为戒,“力求和睦”。要安慰叔父即曾国华遗孀,并命纪泽、纪梁、纪鸿等子侄轮流去老屋久住。他总结这一曾家之灾,提出“力挽家运”之法,第一便是“贵兄弟和睦”。如自己有过失,嘱曾国潢、曾国荃、曾国葆三弟“各进箴规之言”,“必力为惩改”。如三弟有过,“亦当互相箴规而惩改之”。家中之事,总要全家一致,“大房唱之,四房皆和之,家风自厚矣”。
曾国藩祖辈,尤其是从祖父星冈公开始,形成了自己的家风,有一套具有耕读之家特点的家居之法,反映了传统农业社会的日常生活规律。曾国藩将这一家居之法总结为八个字:考、宝、早、扫、书、蔬、鱼、猪。他告诫曾国潢,家居之法以这八字为本,“千万勿忘”。
咸丰八年,曾国藩嘱咐曾国潢等,家中养鱼、养猪、种竹、种蔬四事,“皆不可忽”。一则“上接祖父以来相承之家风”,二则“望其外有一种生气,登其庭有一种旺气”。虽多花几个钱,多请几个工,“但用在此四事上总是无妨”。他在致诸弟信函中,告诫他们实行“勤俭”时说,“书、蔬、鱼、猪,一家之生气”,“勤者生动之气”。随后又嘱曾国潢:“弟以公事常不在家,所有书蔬鱼猪,及应扫之屋,栽植之竹,须清建四兄勤勤经理,庶不改祖父以来之旧家风也,至嘱至嘱。”咸丰十年润三月,曾国潢移寓新居,曾纪泽成为黄金堂老宅一家之主。曾国藩向他传授祖父星冈公的“治家之法”,或“祖父相传之家法”,提出“八事”。接着,他与曾国荃“论治家之道”,明确总结为八个字,说:“一切以星冈公为法,大约有八个字诀。”除了去年所说的书蔬鱼猪之外,另加“早、扫、考、宝”四字。他“戏述为八字诀曰:书、蔬、鱼、猪、早、扫、考、宝也。此言虽涉谐谑,而拟即写屏上,以祝贤弟夫妇寿辰,使后世子孙知吾兄弟家教,亦知吾兄弟风趣也”。他告诫曾国潢,这八个字,“若不能尽行,但能行一早字,则家中子弟有所取法,是厚望也”。接着,将八字次序改为:“考宝早扫书蔬鱼猪”。
这八个字自然不能概括治家之道,曾国藩随后将其称为“家居之法”。 到同治五年,又告诫曾国潢,“专在作田上用些工夫,而辅之以‘书蔬鱼猪早扫考宝’八字”。无论家中“如何贵盛,切莫全改道光初年之规模。”此八字,是曾家“历代规模”,自嘉庆末年至道光十九年,“星冈公日日有常,不改此度。”“吾辈守得一分,则家道多保得几年,望弟督率纪泽及诸侄切实行之。”
所谓“考”,即“诚修祭祀”,“祖先祭祀,敬奉显考、王考、曾祖考,言考而妣可该也”。要求“随时留心”,“凡器皿第一等好者留作祭祀之用,饮食第一等好者亦备祭祀之需”,并特别强调,“凡人家不讲究祭祀,纵然兴旺,亦不久长。至要至要”。他要求夫人重视此事,家中遇祭酒菜,必须“率妇女亲自经手。祭祀之器皿,另作一箱收之,平日不可动用。内而纺绩做小菜,外而蔬菜养鱼、款待人客,夫人均须留心”,并说明夫人重视此事的重要性,“吾夫妇居心行事,各房及子孙皆依以为榜样,不可不劳苦,不可不谨慎”。
所谓“宝”,即“亲族邻里,时时周旋,贺喜吊丧,问疾济急”。祖父星冈公常说:“人待人无价之宝也”,生平“于此数端最为认真”。曾国藩对此非常重视,认为“联络孝道,莫大于收族,处乱世莫大于睦邻,二者尚祈留意”。“老亲旧眷、贫贱族党不可怠慢,待贫者亦与富者一般,当盛时预作衰时之想,自深固之基矣。”要求善待亲族邻里,“凡亲族邻里来家,无不恭敬款接,有急必周济之,有讼必排解之,有喜必庆贺之,有疾必问,有丧必吊。”
其他六字,所谓“早”,即“起早”;所谓“扫”,即“扫屋”,“打扫洁净”。所谓“书、蔬、鱼、猪”,即读书、种菜、养鱼、养猪。
曾国藩非常重视八字家风,曾纪泽因读书无暇,不能一一亲自经理,曾国藩要求他“不可不识得此意,请朱运四先生细心经理,八者缺一不可”。又嘱曾国潢“断不可一日忘之,忘则家或败矣”。尤值得一提的是,曾国藩非常重视“蔬”,他一再要求家人种蔬菜。说:星冈公除了考宝早扫四事之外,“于读书、种菜等事尤为刻刻留心”。咸丰十一年四月,他写信给曾纪泽,嘱从省城菜园中重价雇人至家种菜,由他从军营寄付工钱。不料雇人种菜的主张遭到曾国潢的反对,他提出很多理由,“砌一个大拦头坝”。曾国藩坚持原议,要求曾国潢“不必打破”。曾国藩为什么坚持在长沙雇人种菜?在他看来,农家菜蔬茂盛与否,是这个家庭兴衰的标志。“乡间早起之家,蔬菜茂盛之家,类多兴旺,晏起无蔬之家,类多衰弱。”正因为如此重要,曾国藩不仅要求种菜,而且还要种好。而“乡间种菜全无讲究”,较之省城好菜园,相差“霄壤”。曾国藩“欲学些好样,添些好种”,因此要求在省雇工种菜。两个月后,曾国藩写信问曾国潢:“家中雇长沙园丁已到否?菜蔬茂盛否?”“屋宇不尚华美,却须多种竹柏,多留菜园,即占去田亩,亦自无妨。”
根据“宝”的要求,曾国藩经常馈赠亲族。道光二十四年,曾国藩从京师寄银四百两馈赠族戚,家中诸弟提出异议,谓:“非有未经审量之处,即似稍有近名之心。”“所识穷乏得我而为之,抑逆知家中必不为此慷慨,而姑为是言。”曾国藩写了一封长信,逐一解释,说:之所以馈赠银两,是因为“族戚中有断不可不一援手之人,而其余则牵连而及”。己亥年去大舅家,见彼“陶穴而居,种菜而食,为恻然者久之”。六弟曾国华、九弟曾国荃岳家皆寡妇孤儿,槁饿无策,“我家不拯之,则孰拯之者?我家少八两,未必遂为债户逼取;渠得八两,则举室回春。贤弟试设身处地,而知其如救水火也”。其余馈赠之人,“非实有不忍于心者,则皆因人而及。非敢有意讨好沽名钓誉,又安敢以己之豪爽形祖父之刻啬,为此好鄙之心之行也能?”诸弟出生晚曾国藩10年之后,不知其初皆与曾家“同盛”,今看到诸戚族家皆穷,“以为本分如此”。曾国藩曾悉见其盛时气象,“而今日零落如此,则大难为情矣”。“今我家方全盛之时,而贤弟以区区数百金为极少,不足比数。设以贤弟处楚善、宽五之地,或处葛熊二家之地,贤弟能一日以安乎?”他认为,即使多寄家中,而堂上所食所衣亦不能因而加丰,“与其独肥一家,使戚族因怨我而并恨堂上,何如分润戚族,使戚族戴我堂上之德而更加一番钦敬乎?”
不过,曾国藩还是将家放在第一位,他听说家中欠责千余金,说:“若兄早知之,亦断不肯以四百赠人矣。”特又去函,说:“其馈赠之项,听祖父叔父裁夺。或以二百为赠,每人减半亦可;或家中十分窘迫,即不赠亦可。戚族来者,家中即以此信示之,庶不悖于过则归己之义。”但又表示:“若祖父叔父以前信为是,慨然赠之,则此禀不必付归。”他担心,“堂上慷慨持赠,反因接吾书而尼沮”。因为,“凡仁心之发,必一鼓作气,尽吾力之所能为,稍有转念则疑心生私心亦生。疑心生则计较多,而出纳吝矣;私心生则好恶偏,而轻重乖矣。使家中慷慨乐与,则慎无以吾书生堂上之转念也。使堂上无转念,则此举也,阿兄发之,堂上成之,无论其为是为非,诸弟置之不论可耳。向使去年得云贵广西等省苦差,并无一钱寄家,家中亦不能责我也。”
八字家风体现了农耕社会的治家特点,曾国藩的治家理想是成为一个耕读孝友之家。他认为:“天下官宦之家,至多一代享用便尽,其子孙始而骄佚,继而流荡,终而沟壑,能庆延一二代者鲜矣。商贾之家,勤俭者能延三四代;耕读之家,谨朴者能延五六代;孝友之家,则可以绵延十代八代。我今赖祖宗之积累,少年早达,深恐其以一身享用殆尽,故教诸弟及儿辈,但愿其为耕读孝友之家,不愿其为仕宦之家。”他要求诸弟能看透这个道理,“若不能看透此层道理,则虽巍科显宦,终算不得祖父之贤肖,我家之功臣”。不要因为“升官得差”,便视为“肖子贤孙”。此非贤孝,如果以此为贤肖,“则李林甫、卢怀慎辈,何尝不位极人臣,舄奕一时,讵得谓之贤肖哉?”他说自己时时作罢官的打算,“要令罢官家居之日,己身可以淡泊,妻子可以服劳,可以对祖父兄弟,可以对宗族乡党。如是而已。”
曾国藩经常思索“士大夫之家不旋踵而败,往往不如乡里耕读人家之耐久”的问题。读了《戴东原文集》,他认为士大夫之家“致败之由”大约不出数端。“家败之道”有四,即礼仪全废者败,兄弟欺诈者败,妇女淫乱者败,子弟傲慢者败。“身败之道”有四,即骄盈凌物者败,昏惰任下者败,贪刻兼至者败,反复无信者败。“未有八者全无一失而无故倾覆者”。尤其是,“近世人家,一入宦途即习于骄奢”,他“深以为戒”。其三女许字,“意欲择一俭朴耕读之家,不必定富室名门”。曾国藩嘱咐夫人,“率儿妇辈在家,须事事立个一定章程”,要“从勤俭耕读上做出好规模”。因为“居官不过偶然之事,居家乃是长久之计”,如果这样,“虽一旦罢官,尚不失为兴旺之气象”。如果贪图衙门之热闹,不立家乡之基业,“则罢官之后,便觉气象萧索”。“凡有盛必有衰,不可不预为之计”。他希望夫人“教训儿孙妇女,常常作家中无官之想,时时有谦恭省俭之意,则福泽悠久,余心大慰”。至晚年,曾国藩与曾国荃同时封爵开府,“门庭可谓极盛”,但认为此“非可常恃之道”。他仍牢记祖父星冈公训其父竹亭公所说:“宽一虽点翰林,我家仍靠作田为业,不可靠他吃饭。”他认为:“此语最有道理。今亦当守此二语为命脉”。
由于门弟鼎盛,曾家对此并不重视,“居家规模礼节总未认真讲求”。曾国藩告诫曾纪泽和曾纪鸿,历观古来世家久长者,“男子须讲求耕读二事,妇女须讲求纺绩酒事二事”。尤其对于妇女所讲求之事,曾国藩从圣人经典中找出依据,如《诗经》中的“斯干”之诗,“言帝王居室之事,而女子重在酒食是议”。《周易》中的“家人”卦,“以二爻为主,重在中馈”。《礼记》中的“内则”篇,“言酒食者居半”。因此曾国藩“屡教儿妇诸女亲主中馈,后辈视之若不要紧”。此后还乡居家,“妇女纵不能精于烹调,必须常至厨房,必须讲求作酒作醯醢小菜换茶之类”,曾纪泽等“亦须留心于莳蔬养鱼”。“此一家兴旺景象,断不可忽”。
耕读之家是传统农业社会中士与农的结合,孝友则是这种家庭中最能体现传统文化、维系家庭关系并不断延续的精神纽带。曾国藩父亲竹亭公教人,“专重孝字”,“其少壮敬亲,暮年爱亲,出于至诚”。传统家风对曾国藩无疑有着重要影响,他也非常重视孝友,将其视为各类家庭中最有效果,最有生命力的一种。认为,孝友则家兴,为“家庭之祥瑞”。一个家庭实行孝友与否,可以立即见到效果。“凡所称因果报应,他事或不尽验,独孝友则立获吉庆,反是则立获殃祸,无不验者。”
“孝”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基本准则之一,是与忠相联系的。孔子的学生子夏说:“贤贤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与朋友交,言而有信:虽曰未学,吾必谓之学矣。”朱熹说,此四者“皆人伦之大者,而行之必尽其诚,学求如是而已”。曾国藩论及忠孝,说:“父母者,育我;天者,先父母而生我;君者,后天而成我者也。有不忍忘本于父母者,而后爱身以及子姓;有不忍忘本于天者,而后爱吾君以及人民庶物。故入而供弟子之职,出而力王家,勤民事。非直好为观美,内有所激发,不得已而为之者也。”甚至,他认为:“臣子与君亲,但当称扬善美,不可道及过错;但当谕亲于道,不可疵议细节。”检查自己,曾国藩也感到:“从前常犯此大恶,但尚是腹诽,未曾形之笔墨。如今思之,不孝孰大乎是?常与阳牧运云并九弟言及之,以后愿与诸弟痛惩此大罪。” 他嘱曾国华接信后“立即至父亲前磕头,并代我磕头请罪。”
对子夏“贤贤易色”章之意,曾国藩有自己的体会,认为,在于“以躬行为重”。六弟曾国华反驳说,“必须博雅有才,而后可明理有用”,认为“不博雅多闻,安能明理有用?”曾国藩解释说,他的意思是“博雅者不足贵,惟明理者乃有用,特其立论过激耳。”他一方面认为曾国华“所见极是”,“立论极精”,一方面仍坚持“躬行为重”的主张,嘱弟“须力行之,不可徒与兄辩驳见长耳。”后来他又写信解析此章,说:“若细读‘贤贤易色’一章,则绝大学问即在家庭日用之间。于孝弟两字上尽一分便是一分学,尽十分便是十分学。”他批评当今之人,“读书皆为科名起见,于孝弟伦纪之大,反似与书不相关”。认为:“书上所载的,作文时所代圣贤说的,无非要明白这个道理。若果事事做得,即笔下说不出何妨!若事事不能做,并有亏于伦纪之大,即文章说得好,亦只算个名教中之罪人。”他叫诸弟“何不日日在孝弟两字上用功?”《礼记》中《曲礼》、《内则》说,“句句依他做出,务使祖父母、父母、叔父母无一时不安乐,无一时不顺适;下而兄弟妻子皆蔼然有恩,秩然有序。”这是“此真大学问”,诗文不好为“小事,不足计;即好极,亦不值一钱”。功名之所以可贵,是因为“足以承堂上之欢也,谓禄仕可以养亲”。他已经得到功名,诸弟不得,“亦可以承欢,可以养亲,何必兄弟尽得哉?”如果细思此理,“但于孝弟上用功,不于诗文上用功,则诗文不期进而自进矣”。
其后,他经常向诸弟强调:“不在科名之有无,第一则孝弟为瑞,其次则文章不朽。”若果能自立,“当务其大者远者,毋徒汲汲于进学”。咸丰八年三河之役湘军惨败,曾国华丧命,曾国藩要“力挽家运”,其中第二条措施便是“贵体孝道”。“推父母之爱以爱叔父,推父母之爱以爱温弟之妻妾儿女及兰、蕙二家。又,父母坟域必须改葬。请沅弟作主,澄弟不可过执。”
康熙所撰《庭训格言》说:“凡人尽孝道、欲得父母之欢心者,不在衣食之奉养也。惟持善心,行合道理以慰父母而得其欢心,其可谓真孝者矣。”也就是说,尽孝并非仅仅是赡养父母,还包括做人处世等各个方面。曾国藩所阐发的孝道也正是如此,在他看来,做人是恪尽孝道的基础,“凡子之孝父母,必作人有规矩,办事有条理,亲族赖之,远近服之,然后父母愈爱之,此孝之大者也。”如果作人“毫不讲究,办事毫无道理,为亲族所唾骂,远近所鄙弃,则贻父母以羞辱,纵使常奉甘旨,常亲定省,亦不得谓之孝矣。”
教诸弟进德也是恪尽孝道。弟兄没有长进,曾国藩深抱遗憾,说生平伦常中,“惟兄弟一伦抱愧尤深”。因为,“父亲以其所知者尽以教我,而我不能以吾所知者尽教诸弟,是不孝之大者”。曾国荃在京一年多,进益无多,“每一念及,无地自容”。接着,曾国藩更明确地说:“余欲尽孝道,更无他事,我能教诸弟进德业一分,则我之孝有一分;能教诸弟进十分,则我孝有十分;若全不能教弟成名,则我大不孝矣。”他检讨自己,由于懒散不努力,以致曾国荃无所长进,这是他有负于彼,是“大不孝”。希望诸弟发奋立志,念念有恒,以补其“不孝之罪”。
更进一步,为人子者,如果使父母和族党觉得自己好些,“谓诸兄弟俱不及我,这便是不孝”。因为,父母和族党心中和口中“贤愚之分”,那么一定“平日有讨好底意思,暗用机计,使自己得好名声,而使其兄弟得坏名声,必其后日之嫌隙由此而生也。”其时,曾国藩常常写信责备诸弟,曾国潢复信责其待人不恕,谓高堂阅信后,以为诸弟“辈粗俗庸碌”,以致弟辈“无地可容”。曾国藩认为曾国潢的指责“甚为切当”,道理就在这里,希望兄弟五人,“各各明白这道理,彼此互相原谅。兄以弟得坏名为忧,弟以兄得好名为快。兄不能使弟尽道得令名,是兄之罪;弟不能使兄尽道得令名,是弟之罪。若各各如此存心,则亿万年无纤芥之嫌矣。”
恪尽孝道是最重要的,甚至不必多读书。曾国藩说,曾国葆有志于道义身心之学,须熟读《小学》及《五种遗规》二书。其他各书“能读固佳,不读亦初无所损。可以为天地之完人,可以为父母之肖子,不必因读书而后有所加于毫末也”。不仅四六古诗可以不看,即使古文不看亦自无妨。只要“守《小学》《遗规》二书,行一句算一句,行十句算十句,贤于记诵词章之学万万矣”。曾国葆表示“愿尽孝道,惟亲命是听”。曾国藩感到“此尤足补我之缺憾。”,因为他在京十余年,“定省有阙,色笑远违,寸心之疚,无刻或释”。如果诸弟在家“能婉愉孝养,视无形,听无声,则余能尽忠,弟能尽孝,岂非一门之祥瑞哉?”他希望“诸弟坚持此志,日日勿忘,则兄之疚可以稍释。”他提出,“事亲以得欢心为本”。
曾国藩的恪尽孝道,也是以儒家的纲常理论为核心的。他说:“三纲之道,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是地维所赖以立,天柱所赖以尊。” 因此,《传》曰:君,天也;父,天也;夫,天也。《仪礼》记曰:君至尊也,父至尊也,夫至尊也。君虽不仁,臣不可以不忠;父虽不慈,子不可以不孝;夫虽不贤,妻不可以不顺。他嘱曾纪泽告诫大妹、三妹,“吾家读书居官,世守礼义”,在夫家须“忍耐顺受”,如果贫困,“吾亦必周济而覆育之”,但“以能耐劳忍气为要”,并说自己服官多年,“亦常在耐劳忍气四字上做工夫”。
恪尽孝道有各种方式,就曾家而言,曾国藩是在外获得功名官禄,光宗耀祖,而很少在家事奉长辈,这对他来说不免也是一种遗憾和欠缺。道光二十九年,当祖父身患重病,“日见日甚”之时,曾国藩远隔数千里之外,心中颇感欠疚。他致书诸弟说:“诸弟仰观父、叔纯孝之行,能人人竭力尽劳,服事堂上,此我家第一吉祥事。我在京寓,食膏粱而衣锦绣,竟不能效半点孙子之职;妻子皆安坐享用,不能分母亲之劳;每一念及。不觉汗下。”他所能做的,便是赶紧用重金买一架鹿茸付归,相信“以父、叔之孝行推之,祖大人应可收药力之效”。
曾国藩讲求的“孝”与“友”是紧密结合在一起的,“友”是“孝”的推衍,要求兄弟姐妹之间相亲和让。孝友是曾家的家风,“累世以来,孝弟勤俭”。尤其要指出的是,对待兄弟,曾国藩更注重建立合符道德规范的关系,而不是姑息放纵。“惟骨肉之情愈挚,则望之愈殷;望之愈殷,则责之愈切。”他主张,兄弟之间“惟爱之以德,不欲爱之以姑息。”教之以勤俭,劝之以习劳守朴,便是“爱兄弟以德”。丰衣美食,俯仰如意,便是“爱兄弟之姑息”。姑息之爱,使兄弟惰肢体,长骄气,将来丧德亏行,便是“率兄弟以不孝”,所“不敢也”。仕宦十余年,惟书籍、衣服二物略多,将来罢官归家,夫妇所有之衣服,“则与五兄弟拈阄均分”。所办之书籍,则存贮利见斋中,兄弟及后辈皆不得私取一本。“除此二者,予断不别存一物以为宦囊,一丝一粟不以自私”。曾国藩说这是他“待兄弟之素志”,“惟诸弟体察而深思焉”。他提出,待兄弟“和而不流”,财产、衣服饮食皆“推多而让寡”。礼节上,“则兄先弟后,秩然有序,不可紊乱”。同时,曾国藩也非常关注子侄辈,如果他们“孝友谨慎”,便感到非常高兴,“至以为慰”。
曾国藩所恪守的“孝友”,与其“公尔忘私,国尔忘家”的道德境界,以及与家居之法中的“宝”是联系在一起的。他说,待曾国华“似乎近于严刻”,但自问此心,“尚觉无愧于兄弟”。为什么这样说呢?大凡做官的人,“往往厚于妻子而薄于兄弟,私肥于一家而刻薄于亲戚族党。”他曾立誓“不靠做官发财”,因此,侍奉高堂,“每年仅寄些须,以为甘旨之佐。族戚中之穷者,亦即每年各分少许,以尽吾区区之意。”因为多寄家中,而堂上所食所衣亦不能因而加丰,“与其独肥一家,使戚族因怨我而并恨堂上,何如分润戚族,使戚族戴我堂上之德而更加一番钦敬乎?”将来廉俸若日多,“则周济亲戚族党日广,断不畜积银钱为儿子衣食之需”。儿子若贤,则不靠宦囊,亦能自觅衣饭;儿子若不肖,则多积一钱,渠将多造一孽,后来淫佚作恶,必且大玷家声。
力行孝友,又是持盈保泰的法子。曾国藩给曾纪泽写信说:“享名太盛,必多缺憾,我实近之;聪明太过,常鲜福泽,尔颇近之;顺境太久,必生波灾,尔母近之。”他考虑,唯有“力行孝友,多吃辛苦,少享清福。庶几挽回万一”。
实行孝友,也需要经济基础,在这方面又往往与曾国藩所奉守的道德信条相矛盾。曾国荃随他从军,在银钱方面很不检点,他曾去函责备,嘱以守廉。但曾国荃却给家族很大的支持,从孝友的角度而言,却又是值得称道的。咸丰九年,曾国荃移居新居,曾国藩向他表示祝贺,说他“以孝友之本,立宏大之规,气魄远胜阿兄”。甚或“祖、父之泽,得吾弟而门乃大乎?”并赠联谓:“入孝出忠,光大门第;亲师取友,教育后昆。”其后,曾国藩说他早年久宦京师,“孝养之道多疏”,后来辗转兵间,“多获诸弟之助”,他自己则“毫无裨益于诸弟”。兄弟姊妹各家,均有田宅之安,“大抵皆九弟扶助之力”。因此,曾国藩嘱曾纪泽和曾纪鸿在他身殁之后,“事两叔如父,事叔母如母,视堂兄弟如手足”。凡事皆从省啬,“独待诸叔之家则处处从厚,待堂兄弟以德业相劝、过失相规,期于彼此有成,为第一要义”。再者,“亲之欲其贵,爱之欲其富,常常以吉祥善事代诸昆季默为祷祝,自当神人共钦”。曾国华、曾国葆两弟之死,曾国藩“内省觉有渐德”;曾国潢、曾国荃两弟渐老,此生不知能否相见。他嘱儿辈“从孝友二字切实讲求”,为其“弥缝缺憾”。
耕读之家与普通农家最重要不同之处,就在于强调读书。曾国藩非常重视子弟家人的读书学习,以进德修业为树人之道,旨在做一个“读书明理之君子”。曾国藩对曾国荃说:“所贵乎世家者,不在多置良田美宅,亦不在多蓄书籍字画,在乎能自树立子孙,多读书,无骄矜习气。”
为什么读书,则是传统家训所探讨的首要问题。在传统家训中,作制义应科举不是读书的唯一目的,除外还注重两大重要功能。一是培养德行。颜之推说:“夫所以读书学问,本欲开心明目,利于行耳。”“所以学者,欲其多知明达耳。”未知养亲者,“欲其观古人之先意承颜,怡声下气,不惮劬劳,以致甘软,惕然惭惧,起而行之也”。未知事君者,“欲其观古人之守职无侵,见危授命,不忘诚谏,以利社稷,恻然自念,思欲效之也”。素骄奢者,“欲其观古人之恭俭节用,卑以自牧,礼为教本,敬者身基,瞿然自失,敛容抑志也”,等等。再如,“孝为百行之首,犹须学以修饰之,况余事乎”!总之,“学之所知,施无不达”。但当今世人读书者,“但能言之,不能行之,忠孝无闻,仁义不足”。古之学者读书,是为了弥补自己的不足,“行道以利世”;今之学者读书,仅是为了对别人“能说之”,“修身以求进”。因此,学者犹如种树,“春玩其华,秋登其实;讲论文章,春华也,修身利行,秋实也。”张英说:“读书固所以取科名、继家声,然亦使人敬重。今见贫贱之士,果胸中淹博,笔下氤氲,则自然进退安雅,言谈有味。即使迂腐不通方,亦可以教学授徒,为人师表。”读书能够修养品格,提高素质,“山有猛兽,则藜藿为之不采;家有子弟,则强暴为之改容。岂止掇青紫、荣宗祊而已哉?”因此,张英说:“‘读书者不贱’,不专为场屋进退而言也。”
二是为了修业谋生。颜之推说:“夫明《六经》之指,涉百家之书,纵不能增益德行,敦厉风俗,犹为一艺,得以自资。父兄不可常依,乡国不可常保,一旦流离,无人庇阴,当自求诸身耳。谚曰:‘积财千万,不如簿伎在身。”他引用孔子“学也禄在其中”之言,说:“今勤无益之事,恐非业也。夫圣人之书,所以设教,但明练经文,粗通注义,常使言行有得,亦足为人。”
当然,在传统家训中,应试参加科举也是读书的目的。如张英谓:“至举业乃朝廷取士之具,三年开场大比,专视此为优劣。人若举业高华秀美,则人不敢轻视。”幼年当专攻举业,“以为立身根本”。为此,他提出“诗且不必作,或可偶一为之”。但是,他们认为,读书不能专为了“举业”,还应为了充实、提高自己。因此,张英对幼年时读《诗》、《书》、《易》、《左传》、《礼记》、两汉、八家文等,到作制义应科举时,便“束之高阁,全不温习”的作法,感到更为“可异”,说:“此何异衣中之珠,不知探取,而向涂人乞浆乎?且幼年之所以读经书,本为壮年扩充才智,驱驾古人,使不寒俭,如蓄钱待用者然。乃不知寻味其义蕴,而弁髦弃之,岂不大相剌谬乎?”而且,读书与否是一个家庭兴盛破败的关键,“每见仕宦显赫之家,其老者或退或故,而其家索然者,其后无读书之人也;其家郁然者,其后有读书之人也。”
曾国藩也继承了这些思想,反复强调读书的重要性。他告诫诸弟:“读书不可不多,用功不可不勤,切不可时时为科第仕宦起见。”咸丰八年,曾纪泽参加科考,曾国藩即告诫他:“今年初次下场,或中或不中,无甚关系。”出榜后,要求立即阅看《诗经》注疏,“以后穷经读史,二者迭进”。国朝大儒,如顾、阎、江、戴、段、王数先生之书,“亦不可不熟读而深思之”。光阴难得,一刻千金,嘱他抓紧时间读书,充实自己。以后写信,“不妨将胸中所见,简编所得,驰骋议论,俾余得以考察尔之进步,不宜太寥寥”。其后,曾国藩更明确地提出,读书不是为了做官。他告诫曾纪泽、曾纪鸿:“尔曹惟当一意读书,不可从军,亦不必作官。”说:“读书乃寒士本业,切不可有官家风味。”书箱及文房器具,“但求为寒士所能备者,不求珍异”。家中新居富圫,“一切须存此意,莫作代代做官之想,须作代代做士民之想”。尤嘱咐曾纪泽,“门外挂匾不可写侯府相府字样,天下多难,此等均未必可靠,但挂宫太保第一匾而已”。
他认为,吾辈读书,只有两事:一是“进德之事,讲求乎诚正修齐之道,以图无忝所生”。二是“修业之事,操习乎记诵词章之术,以图自卫其身”。或者说,进德即“孝弟仁义”;修业即“则诗文作字是”。进德之事,在家书中,曾国藩对作人处世,修身养性,“为己”之学等,从各个方面作过大量论述,这里不赘述。至于修业以卫身,曾国藩认为:“卫身莫大于谋身。农工商劳力以求食者也,士劳心以求食者也。故或食禄于朝,教授于乡,或为传食之客,或为入幕之宾,皆须计其所业,足以得食而无愧。”作为劳心之士,总须读书才能获得谋身之资。“科名者,食禄之阶也,亦须计吾所业,将来不至尸位素餐,而后得科名而无愧。”
如张英等一样,曾国藩也认为,后人是否读书,是家庭能否兴旺的标志。他说:“只望儿侄辈读书,少有所成,将来孙辈看作榜样,便是世家好气象。”如果儿侄辈不能发奋用功,文理不通,则榜样太坏,“将来孙辈断难成立”。他把希望寄托在纪鸿、纪瑞二人,认为此中关键全在他二人,“吾家后辈之兴衰,视此二人为转移”。侄子曾纪瑞“得取县案首”,曾国藩“喜慰无已”,说:“吾不望代代得富贵,但愿代代有秀才。秀才者,读书之种子也,世家之招牌也,礼义之旗帜”。谆嘱曾纪端“从此奋勉加功,为人与为学并进,切戒骄奢二字,则家中风气日厚,而诸子侄争相濯磨”。
读书的目的之一是“进德”,即做到“孝弟仁义”,前面已论及曾国藩对《论语》“贤贤易色”一章的看法,说明曾国藩更注重德行的培养。
进德要从少儿时期开始,曾国藩对朱熹所编《小学》一书十分重视。朱熹从古代经史等文献中采集有关忠君、孝宗、事长、守节、治家等内容的格言、训诫诗、故事等,编为《小学》一书。全书分内外两篇,内篇有立教、明伦、敬身、鉴古等四个纲目,外篇分嘉言、善行两部分。该书作为儿童教育用书,流传广远,产生了重要影响。此书主要是对儿童进行品德教育,体现了“古圣立教之意,蒙养之规”,曾国藩因此“录此编于进德门之首,使昆弟子姓知幼仪之为重”。他认为:“先王之治人,尤重于品节。其自能言以后,凡夫洒扫、应对、饮食、衣服,无不示以仪则。因其本而利道,节其性而不使纵,规矩方圆之至也。既已固其筋骸,剂其血气,则礼乐之器盖由之矣,特未知焉耳。十五而入太学,乃进之以格物,行之而著焉,习矣而察焉。因其已明而扩焉,故达也。”而班固《艺文志》所载小学类:“皆训诂文字之书。后代史氏,率仍其义。幼仪之繁,阙焉不讲。三代以下,舍占毕之外,乃别无所谓学,则训诂文字要矣。”古代的三物之教,“则训诂文字者,亦犹其次焉者乎!”孔子说:“行有余力,则以学文。绘事后素”,也是此意。曾国藩因此将“所谓训诂文字,别录之居业门中”。首先进行品德教育,“童子知识未梏,言有刑,动有法,而蹈非彝者鲜矣”。
在曾国藩这里,为进德修身而读书是第一位的,他说:“盖人不读书则已,亦即自名曰读书人,则必从事于《大学》。”《大学》之纲领有三:明德、新民、止至善,“皆我分内事”。如果读书“不能体贴到身上去,谓此三项与我身了不相涉,则读书何用?虽使能文能诗,博雅自诩,亦只算得识字之牧猪奴耳!岂得谓之明理有用之人也乎?”即使是朝廷以制艺取士,“亦谓其能代圣贤立言,必能明圣贤之理,行圣贤之行,可以居官莅民、整躬率物也”。如果“以明德、新民为分外事,则虽能文能诗,而于修己治人之道实茫然不讲,朝廷用此等人作官,与用牧猪奴作官何以异哉?”他说:“凡人多望子孙为大官,余不愿为大官,但愿为读书明理之君子。”
读书是为了做一个明理之君子,如何做到这一点?曾国藩认为《大学》之纲领,“皆已身切要之事”,其八条目中,真正“致功之处”,则仅格物与诚意。所谓格物,“致知之事”;所谓诚意,“力行之事”。何者为物?“即所谓本末之物”,身、心、意、知、家、国、天下,以及天地万物、日用常行之事,“皆物也”。所谓格,“即物而穷其理”。例如,“事亲定省,物也;究其所以当定省之理,即格物也。事兄随行,物也;究其所以当随行之理,即格物也。吾心,物也;究其荐心之理,又博究其省察涵养以存心之理,即格物也。吾身,物也;究其敬身之理,又博究其立齐坐尸以敬身之理,即格物也。每日所看之书,句句皆物也;切己体察、穷究其理即格物也。”此为“致知之事”,即弄清各种事物之理。所谓诚意,“即其所知而力行之,是不欺也”。知一句便行一句,此为“力行之事”,即按照所明之理去做。格物与诚意“二者并进,下学在此,上达亦在此。”显然,读书是为了做一个笃实践履的明理君子。
当然,读书也是为了应试科举。他自己说:曾氏家世微薄,“自明以来,无以学业发名者”。父亲曾麟书“积苦力学,应有司之试十有七,始得补县学生员。不获大施,则以愤教督诸子”。他“以进士入翰林,七迁而为礼部侍郎。历官吏部、兵部、刑部、工部侍郎。遭逢两朝推恩盛典,褒封三世”,得以“蒙兹光显”。尤到晚年,曾国藩还是希望儿辈能再获取功名,说:曾纪泽“虽能略通算术,鄙意则深望其究心举业”。
传统家训中主张读书要专,《聪训斋语》认为,古人之书难以尽读,主张读书要专,“但我所已读者,决不可轻弃,得尺则尺,得寸则寸,毋贪多,毋贪名;但读得一篇,必求可以背诵,然后思通其义蕴,而运用之于手腕之下。如此则才气自然发越。若曾读此书,而全不能举其词,谓之画饼充饥;能举其词,而不能运用,谓之食物不化。二者其去枵腹无异。汝辈于此,极宜猛省。”
经过苦思,并“得诸益友相质证”,曾国藩形成了自己的“读书之道”,如“专”字诀和“耐”字诀。关于“专”,曾国藩认为,这是求业之精的唯一之途,“别无他法”。谚曰:“艺多不养身”,谓不专也。”掘井多而无泉可饮,“不专之咎”。他要求诸弟“总须力图专业”。如志在习字,亦不必尽废他业。“但每日习字工夫,断不可不提起精神,随时随事,皆可触悟。”若志在穷经,“则须专守一经”。若志在作制义,“则须专看一家文稿;志在作古文,则须专看一家文集”。作各体诗、作试帖均是如此,“万不可以兼营并骛,兼营则必一无所能矣”。他“切嘱切嘱,千万千万”,要求诸弟此后写信来,“各有专守之业,务须写明。且须详问极言,长篇累牍”。凡专一业之人,必有心得和疑义,心得可以共赏之;疑义则可以共析之。他提出,四弟、九弟、厚二弟天质较低,必须为科名之学。六弟既有大志,虽不科名可也,但当守一耐字诀。
曾国藩时时勉励儿辈努力读书,要求他们努力奋发,说:“天下事无所为而成者极少”,“有所激有所逼而成者居其半”,即使“有所贪有所利而成者居其半”。曾纪泽十八岁时“学业未见其益”,曾国藩以姻伯之子因家贫勤苦好学,“少年成名”之事例教诫他,说:“尔幸托祖父余荫,衣食丰适,宽然无虑,遂尔酣豢佚乐,不复以读书立身为事。”他勉励侄子曾纪瑞说:将相、圣贤、豪杰均无种,只要人肯立志,都可以做得到的。“侄等处最顺之境,当最富之年,明年又从最贤之师,但须立定志向,何事不可成?何人不可作?愿吾侄早勉之也。荫生尚算正途功名,可以考御史。待侄十八九岁,即与纪泽同进京应考。然侄此际专心读书,宜以八股试帖为要,不可专恃萌生为基,总以乡试会试能到榜前,益为门户之光。”当家中儿辈“读书不甚长进”,曾国藩遂以“为学四事勖儿辈”。一是“看生书宜求速,不多阅则太陋”;二是“温旧书宜求熟,不背诵则易忘”;三是“习字宜有恒,不善写则如身之无衣,山之无木”;四是“作文宜苦思,不善作则如人之哑不能言,马之跛不能行”。四者缺一不可,这是他“阅历一生,而深知之深悔之者,今亦望家中诸侄力行之”。养生与力学,二者兼营并进,“则志强而身亦不弱,或是家中振兴之象”。他嘱曾国潢、曾国荃两弟“常以此教诫子侄为要”。
与此同时,曾国藩还具体指导诸弟及子侄读书学习,包括学习过程中的一些重要环节,如“看、读、写、作”。他不时给儿辈讲讲学术发展史,在给曾纪泽的函中说:“汉魏文人,有二端最不可及:一曰训诂精确,二曰声调铿锵。《说文》训诂之学,自中唐以后人多不讲,宋以后说经尤不明故训,及至我朝巨儒始通小学。”他告诫曾纪泽看《汉书》,必先通于小学、训诂之书。并教以小学中字形、训诂、音韵三大宗,对他“从事小学、《说文》,行之不倦,极慰极慰。”在曾国藩的指导下,曾纪泽“研求小学,敞帚自珍”。所辑《说文》、《广韵》手抄成帙,同治八年半毁于火,又“复补缀于灰烬之余,“随时修改”。对朱熹所说“涵泳”二字,曾国藩作了贴切的阐发,他告诫曾纪泽:“善读书者,须视书如水,而视此心如花如稻如鱼如濯足,则涵泳二字,庶可得之于意言之表。”针对曾纪泽读书易于解说文义,却不甚能深入,曾国藩嘱他“可就朱子涵泳体察二语悉心求之”。又如,曾国藩主张读书要有选择,他希望曾纪泽成其之志,将《四书》、《五经》及他所好其他八种书一一“熟读而深思之,略作札记,以志所得,以著所疑”,则“欢欣快慰,夜得甘寝,此外别无所求矣”。还如,曾国藩告诫诸弟,学习读书必须专心致志,所谓“艺多不养身”,便是因为“不专”,“切嘱切嘱,千万千万”。要求他们写信给他,务须写明各人的“专守之业”,且须“详问极言,长篇累牍”,这样“即可知其志向识见”。“凡专一业之人,必有心得,亦必有疑义。诸弟有心得,可以告我共赏之;人疑义,可以问我共析之。且书信既详,则四千里外之兄弟不啻晤言一室,乐何如乎?”他还具体指导曾纪泽先将《左传》注疏阅毕,再阅看《通鉴》。要求他仿其手校本,将京中带回之《通鉴》目录写于面上,他“常思翻阅”。
关于作诗,曾国藩认为曾纪泽所作七古诗,“气清而词亦稳”,阅之感到“忻慰”,告诫他,作诗最宜讲究声调,并选抄五古九家、七古六家作为范本,这些诗“声调皆极铿锵,耐人百读不厌”。未抄者,如左太冲、江文通、陈子昂、柳子厚之五古,鲍明远、高达夫、王摩诘、陆放翁之七古,“声调亦清越异常”。拟作五古七古,“须熟读五古七古各数十篇”,先高声郎诵,“以昌其气”,继以密咏恬吟,“以玩其味”。二者并进,“使古人之声调,拂拂然若与我之喉舌相习,则下笔为诗时,必有句调凑赴腕下。”诗成自读,“亦自觉琅琅可诵,引出一种兴会来。”他引用古人所说“新诗改罢自长吟”、“锻诗来就且长吟”,说明“古人惨淡经营之时,亦纯在声调上下工夫。”因为“有字句之诗,人籁也;无字句之诗,天籁也”。懂得这一点,“能使天籁人籁凑泊而成,则于诗之道思过半矣。”曾国藩还细心指教曾纪泽如何领会古人之诗,如韩愈五言诗“本难领会”,要他“先于怪奇可骇处、诙谐可笑处细心领会”。可骇处,如咏落叶则曰“谓是夜气灭,望舒霣其圆”;咏作文,则曰“蛟龙弄角牙,造次欲手揽”。可笑处,如咏登科,则曰“侪辈妒且热,喘如竹筒吹”;咏苦寒,则曰“羲和送日出,恇怯频窥觇”。嘱曾纪泽“从此等处用心,可以长才力,亦可添风趣”。
关于写字,曾国藩甚至教以“讲究墨色”,说:“古来书家,无不善使墨者,能令一种神光活色浮于纸上,固由临池之勤染翰之多所致,亦缘于墨之新旧浓淡,用墨之轻重疾徐,皆有精意运乎其间,故能使光气常新也。”
关于作文及写字,曾国藩教以“珠圆玉润”四字,说:“无论古今何等文人,其下笔造句,总以珠圆玉润四字为主。无论古今何等书家,其落笔结体,亦以珠圆玉润四字为主。”并列举“世人论文家之语圆而藻丽者”,莫如徐陵、庚信,但他认为江淹、鲍照“更圆”,沈约、任昉、潘岳、陆机,进而溯之东汉之班固、张衡、崔驷、蔡邕,又进而溯之西汉之贾谊、晁错、匡衡、刘向“则亦圆”。至于司马迁、司马相如、杨雄三人,“可谓力趋险奥,不求圆适矣,而细读之,亦未始不圆”。韩愈“其志意直欲陵驾子长、卿、云三人,戛戛独造,力避圆熟矣,而久读之,实无一字不圆,无一句不圆”。尔于古人之文,若能从江淹、鲍照、徐陵、庚信四人之圆,“步步上溯,直窥卿、云、马、韩四人之圆,则无不可读之古文矣,即无不可通之经史矣,尔其勉之”。他认为自己对于古人之文用功甚深,“惜未能一一达之腕下,每歉然不怡耳”。
读古文要精熟,“只要有百篇烂熟之文,则布局立意,常有熟径可寻,而腔调亦左右逢原”。如果“凡读文太多,而实无心得者,必不能文者”。读古人之文,要“领略古人文字意趣,尽可自摅所见,随时质正”。可从四个方面探究,一是“有气则有势”,二是“有识则有度”,三是“有情则有韵”,四是“有趣则有味”。古人绝好文字,“大约于此四者之中必有一长”。他嘱曾纪泽从所阅古文中,悉心揣摩“何篇于何者为近”,写信要长一点,“放论而详问焉”。
曾国藩还将自己的心得体会教诫家人,说:“予论古文,总须有倔强不驯之气,愈拗愈深之意。故于太史公外,独取昌黎、半山两家。论诗亦取傲兀不群者,论字亦然。每蓄此意,而不轻谈。”又谓:“近年颇识古人文章门径,而在军鲜暇,未尝偶作,一吐胸中之奇”。如果曾纪泽“能解《汉书》之训诂,参以《庄子》之诙诡,则余愿偿矣”。“行气为文章第一义”,司马相如、杨雄之跌宕,韩愈之倔强,“尤为行气不易之法”,宜先于韩愈倔强处“揣摩一番”。对其所作《拟庄》,曾国藩认为“能识名理,兼通训诂”,甚感欣慰。
他自己认为,“惟古文与诗,二者用力颇深,探索颇苦,而未能介然用之,独辟康庄。古文尤确有依据,若遽先朝露,则寸心所得,遂成广陵之散。作字用功最浅,而近年亦略有入处。三者一无所成,不无耿耿。
对于儿辈,曾国藩抱着很大的希望。在读书治学方面,他认为自己有三大不足,即生平三耻。一是“学问各途,皆略涉其涯涘,独天文算学,毫无所知,虽恒星五纬亦不识认”。二是“每作一事,治一业,辄有始无终”。三是“少时作字,不能临摹一家之体,遂致屡变而无所成,迟钝而不适于用,近岁在军,因作字太钝,废阁殊多”。曾国藩嘱曾纪泽,若为“克家之子,当思雪此三耻”。算学纵难通晓,恒星五纬尚容易观认。曾国藩告诉他,家中言天文之书,有《十七史》中各天文志,及《五礼通考》中所辑观象授时一种,要他“每夜认明恒星二三座,不过数月,可毕识矣。”嘱他“凡作一事,无论大小易难,皆宜有始有终”。作字则先求圆匀,次求敏捷。如一天能作楷书一万,少或七八千,愈多愈熟,则手腕毫不费力。“将来以之为学,则手钞群书,以之从政,则案无留续,无穷受用,皆从写字之匀而且捷生出。”这样便可以弥补其“缺憾”。
曾国藩在指导儿辈时,直言不讳地指出其长处和短处,如曾纪泽“制举文字,工力过浅,性亦不近,难作侥幸之想,只冀看书稍多,续我素志。”又说他“看书天分甚高,作字天分甚高,作诗文天分略低,若在十五六岁时教导得法,亦当不止于此”。现已二十三岁,“全靠尔自己扎挣发愤,父兄师长不能为力”。作诗文是其所短,“即宜从短处痛下工夫”。看书写字是其所长,“即宜拓而充之”。指出曾纪泽写字“笔力太弱”,嘱他以后“常摹柳帖”,家中有柳书《元[玄]秘塔》《琅邪碑》、《西平碑》各种,嘱他取《琅邪碑》每天临摹各百字。“临以求其神气,摹以仿其间架。每次家信内,各附数纸送阅。”曾纪鸿所作试帖,“大方而有清气,易于造就”,并作批改寄回。
家人读书如有长进,曾国藩为之高兴,曾国华作古文大有进步,他“欢喜无极,欢喜无极”,说:“往时见弟文,亦无大奇特者。今观此信,吾弟真不羁才也”,“凡兄所有志而力不能为者,吾弟皆可为之矣”。曾纪泽对有关小学问题的回答,“亦有条理”,曾国藩“甚以为慰”。当知道曾纪鸿为老师“所赏”,曾国藩甚感“欣慰”。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勤俭是非常重要的美德,曾国藩极为推崇。他在谈到“愿为读书明理之君子”时说,“勤俭自持,习劳习苦,可以处乐,可以处约。此君子也。”同时,曾国藩又注重与“俭”有着密切关系的养生之道。作为家训的重要内容,曾国藩提出勤俭养生的持家之规,包括各种具体的规范和方法,时时诫勉家人。
为什么要勤俭?曾国藩认为,是否实行勤俭,关系到家庭的兴衰。他多次给诸弟写信说,即使世运艰难,“一家之中勤则兴,懒则败,一定之理”。前面已经说到,曾国藩认为无论治世乱世,“凡一家之中能勤能敬,未有不兴,不勤不敬,未有不败者”。“一家能勤能敬,虽乱世亦有兴旺气象;一身能勤能敬,虽愚人亦有贤智风味。”他将“勤”与“敬”并立,充分说明“勤”对家庭的重要性。曾国藩要求以此教兄弟子侄,“务宜刻刻遵守”,强调“至要至要”,“至切至切”。张清恪之子张师载所辑《课子随笔》,节抄古人家训名言。从这些名言中,曾国藩认为,“兴家之道,不外内外勤俭、兄弟和睦、子弟谦谨等事”,“败家则反是”。咸丰八年三河惨败之后,曾国藩提出力挽家运的举措,第三条是“实行勤俭二字”。他认为:“书、蔬、鱼、猪,一家之生气;少睡多做,一人之生气。勤者生动之气,俭者收剑之气。有此二字,家运断无不兴之理。”他检讨自己:“去年在家,未将此二字切实做工夫,至今愧恨,是以谆谆言之。”同时,曾国藩的家族,亦形成了勤俭的家风,祖辈皆勤俭持家,“累世以来,孝弟勤俭”。如竟希公、星冈公“皆未明即起,竟日无片刻暇逸”。曾国藩入翰林之后,星冈公“犹亲自种菜收粪”。曾祖父竟希公少时在外读书,正月上学,高祖父辅臣公给钱一百作为零用,五月归家,仅用去一文,“其俭如此”。他一再向家人强调“勤”,直至晚年,仍说:“家之兴衰,人之穷通,皆于勤惰卜之”。
曾国藩主张勤俭,还含有持盈保泰的思想,他说:“今家中境地虽渐宽裕,侄与诸昆弟切不可忘却先世之艰难,有福不可享尽,有势不可使尽。”后辈子女趋于逸欲奢华,享福太早,“将来恐难到老。”“少劳而老逸犹可,少甘而老苦则难矣。”人生境遇,“早丰而晚啬者,则暮年难堪;早啬而晚丰者,则如倒啖蔗,渐渐回甘,将死尚有余”。曾国藩送曾国潢一首诗谓:“俭以养廉,誉洽乡党;直而能忍,庆流子孙。”送曾国荃一首谓:“入孝出忠,光大门第;亲师取友,教育后昆。”
如何做到“勤”?曾国藩认为,“勤字工夫,第一贵早起,第二贵有恒”。居家之道,“以黎明即起为第一要义。吾家自元吉公以下,至今六代百余年,并无一日晏起,甥家可奉以为法”。正是从这个角度,曾国藩提出“治家以不晏起为本”。他多次要求“诸男在家勤洒扫,出门莫坐轿;诸女学洗衣,学煮菜烧茶”。长辈要给晚辈作出榜样,“凡事当有收拾。宜令勤慎,无作欠伸懒漫样子。至要至要”。曾国藩批评诸弟懒散,“不好收拾洁净”,这是“败家气象”。以后“务宜细心收拾,即一纸一缕、竹头木屑,皆宜捡拾伶俐,以为儿侄之榜样”。这一代“疏懒”,下一代就会“淫泆”,“则必有昼睡夜坐、吸食鸦片之渐”。几个弟弟中,四弟、九弟较勤,六弟季弟较懒。曾国藩要求他们“以后勤者愈勤,懒者痛改,莫使子侄学得怠惰样子,至要至要”。子侄除读书外,要“教之扫屋、抹桌凳、收粪、锄草”等,这是“极好之事,切不可以为有损架子而不为也”。要能够吃苦耐劳,“总以习劳苦为第一要义”,“不可过于安逸偷惰”。除了常常走路,不可坐轿骑马之外,还要常常登山,练习筋骸。尤其是,他要求在家主持家务的曾国潢起表率作用:“一曰勤,二曰早起,三曰看《五种遗规》。”曾家将来气象之兴衰,“全系乎四弟一人之身”;又反复嘱诸弟教训后辈,“总以勤苦为体,谦逊为用,以药佚骄之积习”。“总宜教之以勤,勤则百弊皆除”,希望他们多多“留心”。对于儿辈,曾国藩一再强调“勤”,说曾纪泽、曾纪鸿两人“既知保养,却宜勤劳”;特别指出,曾纪泽“习勤有恒,则诸弟七八人皆学样矣”。即使写信之事,曾国藩亦作出要求,说:曾纪鸿儿写信太少,以后要半月写一次。曾纪泽的来信亦嫌太短,“以后可泛论时事,或论学业”。要求课农莳蔬,“一一亲自检点,不可一一宽纵”。严则“家有忌惮,勤则事有功效”。治家有暇,“常常读书习字,以养其静气”。
曾国藩认为,“银钱、田产最易长骄气逸气”,因此“家中断不可积钱,断不可买田”,他嘱曾纪泽、曾纪鸿兄弟“努力读书,决不怕没饭吃”。家中不可有余财,“生当乱世,居家之道,不可有馀财,多财则终为患害。”仕宦之家,“不蓄积银钱,使子弟自觉一无可恃,一日不勤,则将有饥寒之患,则子弟渐渐勤劳,知谋所以自立矣”。“大约世家子弟,钱不可多,衣不可多,事虽至小,所关颇大。”
如何做到“俭”?他告诫子侄:“俭字工夫,第一莫着华丽衣服,第二莫多用仆婢雇工。”“诸事总须节省”,娶媳婚庆,“请客亦不宜多”,丰俭须适宜。各种用度要有区分,“凡吃药、染布及在省在县托买货物,若不分开,则彼此以多为贵,以奢为尚,漫无节制。此败家之气象也”。他再三叮嘱:“千万求澄弟分别用度,力求节省。”他也“断不于分开后私寄银钱,凡寄一钱,皆由澄弟手经过耳”。当知悉家中用度“日趋于奢”,曾国藩“实为可怕”,希望曾国潢“时时存紧一把之心”。他要求“其铺须各开各的,不可由大中开”,他“并无私意见也。”他认为,世家子弟最易犯的毛病,就是“奢”与“傲”。即奢来看,“不必锦衣玉食而后谓之奢也,但使皮袍呢褂俯拾即是,舆马仆从习惯为常,此即日趋于奢矣。”《传》称“骄奢淫佚,宠禄过也”,京师子弟之坏,“未有不由于骄、奢二字者”,他要求曾纪泽诸弟“戒之”,“至嘱至嘱”。他希望曾国潢对家中之事,“力为主持,切不可日趋于奢华”。子弟“不可学大家口吻,动辄笑人之鄙陋,笑人之寒村,日习于骄纵而不自知”。对家人所滋长的奢华之风,曾国藩常常致书批评。如家中坐四轿者太多,甚至曾纪泽亦坐四轿,他明确反对,“此断不可”。嘱曾国潢“严加教责”,要求他“亦只可偶一坐之,常坐则不可”。并提出,篾结轿而远行,四抬则不可,呢轿而四抬则不可入县城、衡城,省城则尤不可。湖南籍总督四人,皆有子弟在家,皆与省城各署来往,未闻有坐四轿。曾国藩自己曾在省城办团练,“亦未四抬”。以此一事推之,曾国藩感到:“凡事皆当存一谨慎俭朴之见。”正是担心“家中奢靡太惯,享受太过”,他“不肯多寄钱物回家”。
不积钱财,不仅是为了督勉子弟“勤”,而且是为了督勉他们守“俭”。“处此时世,居地重名,总以钱少产薄为妙。”这样,“一则平日免于觊觎,仓卒免于抢掠,二则子弟略见窘状,不至一味奢侈”。另外,身处动乱时期,也不宜多积钱财。“处兹乱世,银钱愈少,则愈可免祸;用度愈省,则愈可养福。” 当军事极危之时,曾国藩叮嘱曾纪泽、曾纪鸿两兄弟在家侍奉母亲,“除劳字俭字之外,别无安身之法。”此外“别无遗训之语”,嘱他们“禀告诸叔及尔母无忘”。
曾国藩还认为,不仅“凡多欲者不能俭”,即“好动者”也“不能俭”。多欲如好衣、好食、好声色、好书画古玩之类,“皆可浪费破家”。曾国潢(仲弟)“向无癖嗜之好,而颇有好动之弊。今日思作某事,明日思访某客,所费日增而不觉”。曾国藩要求他“此后讲求俭约,首戒好动。不轻出门,不轻举事”。不仅不做无益之事,即修理桥梁、道路、寺观、善堂,亦不可轻作,“举动多则私费大矣”。再者,“仆从宜少,所谓食之者寡也”;“送情宜减,所谓用之者舒也”。“否则今日不俭,异日必多欠债。既负累于亲友,亦贻累于子孙。”
曾国藩尤重视对家中妇女的督勉。他不仅严格要求自家女辈,还注重对新娶弟媳、儿媳的诫勉。“新妇始至吾家,教以勤俭,纺绩以事缝纫,下厨以议酒食。此二者,妇职之最要者也。”他多次强调过门媳妇要循守妇职,要教之入厨作羹,勤于纺绩,“不宜因其为富贵子女不事操作”。她们均为富贵子女,“未习劳苦,由渐而习,则日变月化,而迁善不知”。当然,也不能操之过急,“若改之太骤,则难期有恒”。曾国藩在外督军,常常查察,如要求诸女做鞋,给曾纪泽写信说:“三姑一嫂,每年做鞋一双寄余,各表孝敬之忱,各争针黹之工;所织之布,所寄衣袜等件,余亦得察闺门以内之勤惰也”。妇女是否勤俭,是检验整个家庭的标志。“凡世家之不勤不俭者,验之于内眷而毕露。”他深以妇女奢逸为虑,嘱曾纪泽、曾纪鸿“立志撑持门户,亦宜自端内教始也。”晚年时,“家中妇女近年好享福而全不辛劳”,曾国藩“深以为虑”。他总结以往的教训,认为“总未做出一定规矩”,特地训谕“儿妇满女”,说:“吾家男子于‘看’、‘读’、‘写’、‘作’四字缺一不可,妇女于‘衣’、‘食’、‘粗’、‘细’四字缺一不可。”规定每天“立定功课”:食事方面,早饭后做小菜点心酒省之类;衣事方面,巳午刻纺花或绩麻;细工方面,中饭后做针线刺绣之类;粗工方面,酉刻过二更后做男鞋女鞋或缝衣。他要亲自检查,食事每日验一次;农事三日验一次,纺者验线子,绩者验鹅蛋;细工五日验一次;粗工每月验一次,每月须做成男鞋二双,女鞋不验。上述规定:“甥妇到日,亦照此遵行。”并强调:“家勤则兴,人勤则健。能勤能俭,永不贫贱。”“内间妯娌不可多写铺帐。”
总之,“勤俭”二字,无论居家居官,皆不可少。两者中,曾国藩更注重“勤”,说:“谦者骄之反也,勤者佚之反也。”骄奢淫佚四字,“惟首尾二字尤宜切戒”。他嘱曾国潢、曾国荃“以勤俭自持,以忠恕教子,要令后辈洗净骄惰之气,各敦恭谨之风,庶几不坠家声耳”。告诫曾纪泽、曾纪鸿:“古人云劳则善心生,佚则淫心生,孟子云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吾虑尔之过于佚也。”嘱他们:“总以勤俭二字自惕,而接物出以谦慎。”他自始至终要求家人以勤俭为本,立足于耕读之家的长久之计。
曾国藩生平“颇以勤字自励”,“好以俭字教人”,对自己和家人要求很严。作高官后仍保持勤俭家风,其夫人“在安庆署中,每夜姑妇两纺棉纱,以四两为率,二鼓后即歇”。晚年他自问,感到“实不能勤,故读书无手抄之册,居官无可存之牍”;“实不能俭,今署中内外服役之人,厨房日用之数,亦云奢矣。其故由于前在军营,规模宏阔,相沿未改;近因多病,医药之资,漫无限制。”他认为:“由俭入奢,易于下水;由奢反俭,难于登天。”他曾“立志不取军营之钱以自肥其私”,但又不愿子孙“过于贫困,低颜求人”;因此希望后代“崇俭德,善持其后”。他嘱曾纪泽、曾纪鸿以后居家,须学陆梭山之法,每月用银若干两,限一成数,另封秤出,本月用毕,只准赢馀,不准亏欠。曾国藩认为:“凡为达官于外者,尤宜约束子弟,不使习为豪华以相炫耀,庶可渐移锢习。”
在传统家训中,养生致寿亦是不可或缺的治家之道,且与“俭”有着密切关系。曾国藩非常重视养生之道,在承继前人家训的基础上,又形成自己的思想主张。《颜氏家训》中有“养生”篇,《聪训斋语》中有“养身”篇论及这一问题。如《颜氏家训》谓:“神仙之事,未可全诬;但性命在天,或难钟值。”“若其爱养神明,调护气息,慎节起卧,均适寒暄,禁忌食饮,将饵药物,遂其所禀,不为夭折者,吾无间然。诸药饵法,不废世务也。”“养生者先须虑祸,全身保性,有此生然后养之,勿徒养其无生也。”“夫生不可不惜,不可苟惜。涉险畏之途,干祸难之事,贪欲以伤生,谗慝而致死,此君子之所惜哉:行诚孝而见贼,履仁义而得罪,丧身以全家,泯躯而济国,君子不咎也。”
《聪训斋语》更为详尽地探讨了这一问题。该书总结前人的致寿之道,认为有慈、俭、和、静四者。所谓“慈”,即“人能慈心于物,不为一切害人之事,即一言有损于人,亦不轻发。推之戒杀生以惜物命,慎剪伐以养天和。”这样,“无论冥报不爽,即胸中一段吉祥恺悌之气,自然灾沴不干,而可以长龄矣”。关于“俭”,老子“以俭为宝”,不仅仅指“财用”,“一切事常思俭啬之义,方有余地”。俭于饮食,可以养脾胃;俭于嗜欲,可以聚精神;俭于言语,可以养气息非;俭于交游,可以择友寡过;俭于酬错,可以养身息劳;俭于夜坐,可以安神舒体;俭于饮酒,可以清心养德;俭于思虑,可以蠲烦去扰。“凡事省得一分,即受一分之益。”关于“和”,“人常和悦,则心气冲而五脏安,昔人所谓养欢喜神。”真定梁公日间办理公事,每晚家居,必寻可喜笑之事,与客纵谈,掀髯大笑,以发抒一日劳顿郁结之气。“此真得养生要诀。”关于“静”,其义有二,“一则身不过劳;一则心不轻动。”凡遇一切劳顿、忧惶、喜乐、恐惧之事,“外则顺以应之,此心凝然不动,如澄潭、如古井,则志一动气,外间之纷扰皆退听矣。”这四者,“较之服药引导,奚啻万倍哉?”作者认为,《道德经》五千言,其要旨不外于此。“必以四者为根本,不可舍本而务末也。”又谓,养身之道有五,一是谨嗜欲,二是慎饮食,三是慎忿怒,四是慎寒暑,五是慎思索,六是慎烦劳。“有一于此,足以致病。”认为,“古人以眠食二者,为养生之要务”,饮食方面,“脏腑肠胃,常令宽舒有余地,则真气得以流行,而疾病少”。炊饭要软熟,食只八分饱,食忌多品,等等。起居方面,冬夏皆当以日出而起,于夏尤宜。“天地清旭之气,最为爽神,失之甚为可惜”,而且“居家最宜早起”。
曾国藩继承了这些思想,同时参照祖辈和自己的经验,经常训导诸弟和儿辈。道光二十四年,曾国藩写了一则“养身要言”,函寄诸弟,谓:“一阳初动处,万物始生时。不藏怒焉,不宿怨焉。右仁所以养肝也。”“内有整齐思虑,外而敬慎威仪。泰而不骄,威而不猛。右礼所以养心也。”“饮食有节,起居有常。作事有恒,容止有定。右信所以养脾也。”“扩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裁之吾心而安,揆之天理而顺。右义所以养肺也。”“心欲其定,气欲其定,神欲其定,体欲其定。右智所以养贤也。”同治年间又总结养生之法五条,告诫曾国潢:一是“眠食有恒”,二是“惩忿”,三是“节欲”,四是“每夜临睡洗脚”,五是“每日两饭后各行三千步”。惩忿,即所谓“养生以少恼怒为本”。眠食有恒及洗脚二事,曾国藩的祖父星冈公实行了四十年,他自己“学行七年”。饭后三千步“近日试行,自矢永不间断”。他嘱曾国潢“将此五事立志行之”,并劝曾国荃与诸子侄行之。后来,他见家中后辈体皆虚弱,读书不甚长进,又以“养生六事是”勖儿辈:一是饭后千步,二是将睡洗脚,三是胸无恼怒,四是静坐有常时,四是习射有常时,六是黎明吃白饭一碗不沾点菜。他说:“此皆闻诸老人,累试毫无流弊者,今亦望家中诸侄试行之。”这里,曾国藩增加了习射等内容,以加强体魄锻炼,他说:“射足以习威仪强筋力,子弟宜多习。”
在各种养生之法中,曾国藩认为,“莫大于惩忿、窒欲、少食、多动八字”。其中“窒欲”为养心之法,孟子说:“养心莫善于寡欲。其为人也寡欲,虽有不存焉者寡矣;其为人也多欲,虽有存焉者寡矣。”他尤重视“惩忿”、“养心”,在他的“八本”中,“养生以少恼怒为本”。他嘱曾国荃以“久劳之躯,当极力求少恼怒”。
养生之道中,“眠、食”非常紧要,曾国藩认为当于此二字“悉心体验”。“食即平日饭菜,但食之甘美,即胜于珍药矣。眠亦不在多寝,但实得神凝梦甜,即片刻,亦足摄生矣。”他要求后辈“夜饭不荤,专食蔬而不用肉汤”,认为此“亦养生之宜,且崇俭之道”。至于老人饮食,曾国藩取法于圣人之言。他告诉曾国潢,“余现在调养之法,饭必精凿,蔬菜以肉汤煮之,鸡鸭鱼羊豕炖得极烂,又多办酱菜腌菜之属,以为天下之至味,大补莫过于此。孟子及《礼记》所载养老之法、事亲之道皆不出乎此。岂古之圣贤皆愚,必如后世之好服参茸燕菜鱼翅海参而后为智耶?”
同时,曾国藩在生活实践中,又时时总结养生之道,同治十年,因每夜小便数次,遂“思养生之道”,以“视”、“息”、“眠”、“食”四字最为要紧。“息”必归海,“视”必垂帘,“食”必淡节,“眠”必虚恬。“归海”谓藏息于丹田气海,“垂帘”谓半视不全开、不苦用,“虚”谓心虚而无营,腹虚而不滞。“谨此四字,虽无医药丹诀,而足以却病。”
对于古人总结的其他养生之法,曾国藩虽然信奉,但却难以实行。如“古人谓寡言养气,寡视养神,寡思养精”,他致函胡林翼说:“尊处胜友如云,难以寡言;簿书如麻,难以寡视。或请寡思,以资少息乎。”对于他来说,更是难以做到这三寡。
综上可见,曾国藩吸收、借鉴传统家训,总结曾氏家族的家风,提出了具有自己特点的家训理论。关于曾氏家族的家风,他说:“吾祖星冈公之教人,则有八字,三不信:八者曰,考、宝、早、扫、书、蔬、鱼、猪;三者,曰僧巫,曰地仙,曰医药,皆不信也。”在继承传统家训和曾家家风的基础上,曾国藩又概括自己的家训要点:“吾教子弟不离八本、三致祥。八者曰:读古书以训话为本,作诗文以声调为本,养亲以得欢心为本,养生以少恼怒为本,立身以不妄语为本,治家以不晏起为本,居官以不要钱为本,行军以不扰民为本。三者曰:孝致祥,勤致祥,恕致祥。”同治九年十一月,在六十岁寿辰后不久,曾国藩给曾纪泽、曾纪鸿写信,嘱以四条:“一曰慎独则心安”,“二曰主敬则身强”,“三曰求仁则人悦”,“四曰习劳则神钦”。谓:“余衰年多病,目疾日深,万难挽回,汝及诸侄辈身体强壮者少,古之君子修己治家,必能心安身强而后有振兴之象,必使人悦神钦而后有骈集之祥。今书此四条,老年用自儆惕,以补昔岁之愆;并令二子各自勖勉,每夜以此四条相课,每月终以此四条相稽,仍寄诸侄共守,以期有成焉。”这四条概括了他对子孙后辈立身处世的基本要求,可以说是其家训的最后总结。曾国藩的治家思想,除上述各个方面之外,还涉及其他内容。如他向曾国荃论及天道三恶,以及为人之道四知,认为“欲培植家运,须从此七者致力”,等等。
这些家训,给今天提供了有益的启示。但有些内容是不科学的,如不信医药,根本无法实行,曾国藩自己也违背祖训。还有一些曾氏家族也根本没有实行,如地仙之类。对于祖父星冈公提出不信医药,不信僧巫,不信地仙,曾国藩认为,这一主张“卓识定志,确乎不可摇夺,实为子孙者所当遵守”。他要求家人“宜略法此意,以绍家风”,但家人于此三者背道而驰。关于不信地仙,曾国藩说:“地仙为人主葬,害人一家,丧良心不少,未有不家败人亡者,不可不力阻。”然咸丰十年,曾家在白玉堂、大夫第做道场三次,此外祷祀之事,闻亦常有,“是不信僧巫一节,已失家风”。买地至数千金之多,“是不信地仙一节,又与家风相背”。其实,曾国藩自己也并非完全不信,早年,他不信风水之说,却对朱熹“‘山环水抱’‘藏风聚气’二语,则笃信之”。自道光二十六年葬祖妣大人于木兜冲之后几年,曾家添三男,他则升阁学,升侍郎,曾国荃则进学补廪。“其地之吉,已有明效可验。”曾国藩感到,“葬后乃吉祥如此,可见福人自葬福地,绝非可以人力参预其间。”因此他虽主张“断断可以不必”出重价买地,但“若数十千,则买一二处无碍”。
至于医药,“则合家大小老幼,几乎无人不药,无药不贵”。甚至“补药吃出毛病,则又服凉药以攻伐之,阳药吃出毛病,则又服阴药以清润之,展转差误,不至大病大弱不止”。曾国潢多服补剂,夏末多服凉剂,冬间又多服清润之剂。曾国藩劝他“少停药物,专用饮食调养”。曾纪泽虽然体弱,而保养之法,“亦惟在慎饮食节嗜欲,断不在多服药”。地仙、僧巫二者,曾国潢向来不甚深信,近日“亦不免为习俗所移”。曾国藩要求他“以后尚祈卓识坚定,略存祖父家风为要”。“天下信地、信僧之人,曾见有一家不败者乎?”曾纪泽体质甚弱,咳吐咸痰,曾国藩“尤以为虑”,但嘱他“总不宜服药”。说:“药能活人,亦能害人”。良医“则活人者十之七,害人者十之三”;庸医“则害人者十之七,活人者十之三”。曾国藩说无论在乡还是在外,“凡目所见者,皆庸医”,因深恐其害人,近三年来“决计不服医生所开之方药,亦不令尔服乡医所开之方药”。曾国藩自认为“见理极明,故言之极切”,嘱曾纪泽“敬听而遵行之”,并嘱他每日饭后走数千步,“是养生家第一秘诀”,三个月后,“必有大效”。曾国藩说,他自己于不信僧巫,不信地仙,“颇能谨遵祖训、父训,而不能不信药”。自八年秋起,常服鹿茸丸,是亦不能继志之一端。他要求自己“以后当渐渐戒止,并函诚诸弟,戒信僧巫、地仙等事,以绍家风”。
终其一生,曾国藩留下了丰富的治家思想,他本人亦非常重视,认为:“凡家道所以可久者,不恃一时之官爵,而恃长远之家规;不恃一二人之骤发,而恃大众之维持。我若有福罢官回家,当与弟竭力维持。”还在道光二十二年,曾国藩拟采择经史和诸子各家之言,立志作曾氏家训一部。由于感到“若非经史烂熟胸中,则割裂零碎,毫无线索”;而诸子各家之言“尤为浩繁,虽钞数百卷犹不能尽收”。又知古人作《大学衍义》、《衍义补》,“乃胸中自有条例自有议论,而随便引书以证明之,非翻书而遍钞之也”。遂知著书之难,因此暂且搁置,打算“将来胸中道理愈多,议论愈贯串,仍当为之”。据《曾国藩年谱》,道光二十八年,曾国藩“采辑古今名臣大儒言论,分条编录为《曾氏家训长编》,分修身、齐家、治国为三门,其目三十有三”。或许曾国藩已作了部分辑录,但由于后来命运的变化,最终没有完成这一夙愿。
2016-12-08
李育民
(1953—),男,湖南耒阳人。湖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主要从事中国近现代政治史等方面的研究。K249
A
1000-5072(2017)09-0093-20
[责任编辑
王
桃
责任校对
李晶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