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觉修辞的学术起源与意义机制:一个学术史的考察

2017-11-13 16:25
暨南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17年9期
关键词:符号学术图像

刘 涛

(暨南大学 新闻与传播学院, 广东 广州 510632)

【新闻与传播】

视觉修辞的学术起源与意义机制:一个学术史的考察

刘 涛

(暨南大学 新闻与传播学院, 广东 广州 510632)

视觉修辞是一个新兴的学术领域,起源于20世纪60年代,强调以视觉文本为修辞对象的修辞实践与方法。“新修辞学”“视觉传播”和“机构转型”分别回应了视觉修辞“出场”的理论突破问题、修辞议题问题和机构实践问题。而罗兰·巴特的《图像的修辞》(Rhetoric of the Image)、鲁道夫·阿恩海姆的《视觉思维》(Visual Thinking)、约翰·伯格的《观看之道》(Ways of Seeing )成为视觉修辞起源的三大奠基性成果。视觉修辞的意义,对应于巴特所讲的图像符号的含蓄意指。而视觉意义生产的修辞“语言”,存在于视觉符号深层的“修辞结构”(rhetorical structure)之中。

视觉修辞; 学术史; 含蓄意指; 修辞结构; 视觉语法; 新修辞学

视觉修辞(visual rhetoric)是一个新兴的学术领域,强调以视觉文本为修辞对象的修辞实践与方法。2006年,莱斯特·奥尔森(Lester C. Olson)对1950年以来的视觉修辞文献进行梳理,发现视觉修辞研究于20世纪60年代开始起步,但真正的发展与成熟则出现在20世纪90年代以后,尤其是在2000年以后出现了迅速发展趋势。在视觉文化背景下,传统基于语言文本分析的修辞学研究逐渐开始关注视觉符号的意义与劝服问题,也就是“从原来仅仅局限于线性认知逻辑的语言修辞领域,转向研究以多维性、动态性和复杂性为特征的新的修辞学领域”。查理斯·希尔(Charles A. Hill)和玛格丽特·赫尔默斯(Marguerite Helmers)在《定义视觉修辞》中指出,视觉修辞探讨的核心命题是“图像如何以修辞的方式作用于观看者”。当视觉文本进入修辞学的关注视野,视觉修辞便成为一种有别于传统语言修辞的另一种修辞范式。如果说传统修辞关注的是文本的意义机制与劝服原理,视觉修辞则尝试在视觉意义上编织特定的修辞话语实践。尽管不同的学者对视觉修辞的定义不同,有的学者甚至认为视觉修辞的内涵和外延还有待进一步探索,但无论如何,经过长达半个世纪的学术沉淀和发展,我们该如何认识这一新兴的学术领域,本文将立足于学术史的考察路径,致力于探讨视觉修辞的学术起源、发展脉络和意义机制。

一、视觉修辞的学术起源

探讨视觉修辞的学术起源,其实就是要回答一个简单的问题:对于以语言为研究对象的传统修辞学科,是如何将视觉对象(visual imaginary)纳入到自身的研究体系?而如何在历史的脉络中判断学术发展的关键“节点”,我们的主要思路就是从不同的认识维度上探寻那些里程碑式的“学术事件”,以此厘清视觉修辞的学术起源问题。具体来说,视觉修辞之所以成为一个合法的学术领域,突破了什么关键性的理论问题?形成了什么代表性的修辞议题?发生了什么标志性的机构实践?基于以上三个问题,我们分别从“理论问题”“修辞议题”和“机构实践”三个方面来探讨视觉修辞的学术起源。

1.新修辞学:突破性的理论问题

传统的修辞学延续了亚里士多德的修辞观念,修辞学的主要修辞对象是语言文本,强调通过语言文本的策略性使用达到更有效的劝服功能(persuasion)。20世纪60年代兴起的新修辞学(new rhetoric)则解决了视觉修辞“出场”的理论合法性问题。具体来说,肯尼思·伯克(Kenneth Burke)拉开了新修辞学的序幕,重新定义了人们对修辞的认识与观念。按照伯克的观点,所有的人类行为都是符号性的(symbolic),人们在不同的符号系统中开展象征实践(symbolic practice)。而象征/符号不仅包括人类的语言交流(talk),也包括其他的非语言性符号系统(symbolic systems)。相应地,修辞分析应该拓展到数学、音乐、雕塑、绘画、舞蹈、建筑风格等符号系统。

非语言符号系统是如何进入伯克的修辞学范畴的?这也追溯到伯克的动机修辞学(rhetoric of motives)观念。伯克将人类行为按照是否受动机(motives)支配而区分为“行动”(action)和“活动”(motion),前者涉及动机问题,而后者则与动机无关(如生理活动)。由于动机的形成和改变与象征手段的使用密切相关,因此一切涉及象征手段的行为都必然涉及动机问题,因而都属于“行动”层面的问题。而大凡建立在象征手段基础上的符号实践,都不可避免地体现了修辞学意义上的劝服动机。

基于此,伯克认为修辞学的关注对象应该超越传统的语言实践范畴,而上升到包括图像符号在内的一切“象征行动”(symbolic action)。当“象征行动”进入修辞学的研究对象,新修辞学的理论推进“为视觉修辞研究的建立提供了可能性”。显然,伯克实际上是在“象征行动”层面来考察一切修辞行为,并在此基础上拓展了修辞学的研究对象。伯克在《作为象征行动的语言》《动机语法学》和《动机修辞学》中系统阐释了新修辞的理论与方法,使得修辞学的文本对象已经不局限于语言文字,而是拓展到一切具有“象征行动”属性的符号形态,包括摄影、动画、电影、广告、设计作品、新闻图片等视觉对象。正因为视觉文本的生产与传播实践同样意味着一种“象征行动”,而且同样可以在新修辞学所强调的“认同观”中还原为一个深刻的修辞“动机”问题,因此作为“视觉文本的修辞学研究”的视觉修辞问题正式进入修辞学的学术视野。

概括来说,图像符号之所以能够跨域古典修辞学对于修辞对象壁垒,根本上是因为新修辞学在理论上重新界定了修辞的本质和对象,从而将包括图像在内的一切符号系统都纳入到修辞学的对象范畴。可以说,伯克突破了传统的修辞理论体系,重新定义了修辞和修辞学,从而在理论上解决了视觉修辞学的合法“出场”问题。

2.视觉传播:标志性的修辞议题

作为一个以应用性和实践性见长的学科领域,视觉修辞的兴起存在一个深刻的大众媒介背景。尽管说视觉艺术(如绘画、雕塑、摄影)具有悠长的历史,但为什么视觉修辞却是从20世纪60年代开始起步?显然,视觉修辞的起源并不是因为视觉对象的出现而出现,而是存在一个更为复杂的视觉文化背景。20世纪60年代以来,随着广告、电影、电视等视觉化的大众媒介的蓬勃发展,当代社会进入一个消费主义社会,同时也进入一个媒介化社会(mediated society),而消费主义和大众媒介之间的关系是生产性的、共谋性的、一体性的。大众媒介与消费主义的“耦合”的直接结果就是视觉文化(visual culture)的兴起。居伊·德波(Guy Debord)指出,当代社会“景观”(spectacle)的主要生产机器是大众媒介,而“景观”的本质是视像化的消费主义表征,从而构成了“以形象为中介的人与人之间的一种社会关系”。波德里亚进一步指出,以电子媒介为代表的视觉机器正在将世界彻底改造成纯粹的表征,人们已经不可阻挡地跃入了一个以“虚拟影像”的表征、生产和消费为特征的表象时代。道格拉斯·凯尔纳(Doulas Kellner)在《波德里亚:一个批判性读本》中断言:“因为在这个世界中,人们所处的情况是,个体面对着压倒一切的形象、编码和模型的浪潮,它们其中任何一个都可能塑造一个个体的思想或行为。”显然,源于大众媒介对视觉景观和消费欲望的主体性生产,一切原本非视觉性的东西都被视像化了,世界在普遍意义上变成了一个可见的、图像化的存在,其结果就是我们进入了海德格尔所说的以“视觉狂热”和“影像增值”为特征的视觉文化时代。视觉文化是一个深刻的社会语境,也是一个深刻的文化过程,修辞学如何回应这一根本性的社会文化事实,成为视觉修辞“出场”的一个根本性的学术使命问题。卡拉·芬尼根(Cara A. Finnegan)指出,视觉修辞之所以能够成为一个合法的学术命题,不仅仅是因为需要在修辞学意义上开展面向视觉文化产品(artifacts of visual culture)的修辞研究,更为重要的是需要在修辞理论层面开展面向视觉文化本身的修辞研究。可见,随着20世纪60年代视觉文化的崛起,如何在修辞学意义上认识视觉文化?视觉修辞携带着这一神圣的学术想象与使命,在视觉文化的转型结构中逐渐超越传统修辞学的研究范式而成为一个显性的研究领域。

在大众媒介制造的视觉议题中,视觉传播(visual communication)成为一个非常重要的传播学分支领域,一定意义上成为视觉文化景观中主导性的一种“生产方式”与实践形态。而视觉传播实践的一个必然后果就是对视觉文化产品的生产与传播,尤其是摄影、漫画、广告、电影、电视等视觉化媒介形态在全社会范围的普遍渗透。而这些视觉产品是如何生产的?文本系统的编码机制是什么?如何理解文本运作的视觉语言?是否存在视觉叙事的“语法”问题?如何评价视觉产品的传播效果?所有这些问题可以说是在传播学的学科语境和实践场域下提出来的传播学问题,但同时又涉及面向视觉对象的修辞学问题。因此,视觉传播实践提供了视觉修辞研究的一个标志性的修辞议题。甘瑟·克雷斯(Gunther Kress)和西奥·凡—勒文(Theo Van Leeuwen)在谈及视觉修辞的“语法”问题时,甚至直接将视觉修辞的学科属性归于传播学科下的视觉传播(visual communication)领域,其目的就是“为视觉传播提供一个更具有理解力的理论”。由此可见,修辞学研究对象从语言符号拓展到视觉符号,一个不容回避的“问题语境”便是视觉传播实践所驱动的视觉文化,由此导致了传统修辞学尝试回应视觉传播问题的突破方向与学术领域。

如果我们回到视觉修辞研究的具体成果,最早的研究对象主体上都聚焦于视觉传播实践中的媒介形态。作为视觉修辞的重要奠基性成果,罗兰·巴特的《图像的修辞》研究关注的恰恰是视觉广告文本。也正是通过对广告文本的修辞研究,巴特正式推开了视觉修辞的研究序幕。随后,视觉修辞的崛起与发展,主要的学术成果体现在面向摄影、漫画、广告、电影、电视、纪录片等视觉化的大众媒介产品。紧随罗兰·巴特的广告修辞研究,托马斯·本森(Thomas W. Benson)于1974年发表了《电影的修辞批评》,随后将研究对象延伸到其他的视觉媒介产品,并坚定认为任何视觉文本都存在修辞学的分析维度,从而在视觉修辞理论层面提出了“媒介的修辞维度”(rhetorical dimensions in the media)。纵观学术史上的视觉修辞研究文献,绝大部分研究成果或者体现为针对视觉媒介产品的修辞研究,或者立足于视觉媒介产品的理论探讨。显然,大众传播之于视觉修辞的意义非同寻常,成为视觉修辞研究最主要的学术空间,这也是为什么当前视觉修辞研究学者主体上是传播学者。概括来说,视觉修辞的学术身份依然是修辞学,但视觉修辞作为一个学术领域的“出场”,则发生在大众传播所铺设的学术场域和问题语境中,后者为视觉修辞的崛起与发展提供了标志性的修辞议题,特别是同时提供了视觉修辞的研究对象和问题意识。

相对于语言文字,视觉图像究竟有没有“语法”?这既是视觉修辞研究必须回应的一个理论问题,同时也是视觉修辞实践中绕不开的一个方法问题。为了把握图像构成与形式意义上的“语法”问题,克雷斯和凡—勒文于1996年出版了影响深远的理论著作《解读图像:视觉设计的语法》,正式将视觉“语法”(visual grammar)推向学理化的认知视野,同时提出了探究视觉语法的操作方法。早在1990年,克雷斯和凡—勒文就已经出版了《解读图像》一书,视觉“语法”的文本对象主要集中在儿童绘画、课本插图、广告、杂志封面等视觉媒介产品上,而后在《解读图像:视觉设计的语法》中则“将视觉对象进一步延伸到视觉传播的其他领域:更大范围的大众媒介材料、科学或其他图式、地图与图表、视觉艺术”,同时也开始关注空间化存在的视觉传播对象:“雕刻、儿童玩具、建筑、日常设计物体”。不难发现,克雷斯和凡—勒文关于视觉语法的研究,其实主要是在传播学科下的视觉传播领域中进行拓展,这也不难理解为什么视觉修辞的一个重要学科依托是传播学。

3.学术机构:关键性的研究转型

考察视觉修辞的学术起源,不能不考虑视觉修辞研究的机构实践(institutional practice),也就是视觉修辞的“学术共同体”是如何发展和演变的。索亚·福兹(Sonja K. Foss)对视觉修辞的学术起源进行了系统的学术考察。具体来说,尽管有关视觉修辞的相关研究从20世纪60年代已经零星起步,但真正将视觉修辞上升为一个显性的学术领域并获得学界普遍认同的“学术事件”则要追溯到1970年一场特别的学术会议和一份特别的学术报告。

1970年,当时全球最有影响力的传播学学会——语言传播学会(Speech Communication Association,简称SCA)在其主办的美国修辞学大会(National Conferenceon Rhetoric)上,全体会员形成了一份关于修辞学发展的未来报告《修辞学批评推进与发展的委员会报告》(

Report

of

the

Committee

on

the

Advancement

and

Refinement

of

Rhetorical

Criticism

)。全球的修辞学者和传播学者形成共识,为了在视觉文化时代拓展修辞学的学术想象力与生命力,强调将视觉图像纳入到修辞学的研究范畴——“对传统修辞学的研究对象进行拓展,既包括话语,也包括非话语;既包括口头语,也包括非口头语。”

显然,1970年的语言传播学会(SCA)主办的美国修辞学大会(NCR)是视觉修辞史上的一个里程碑式事件,可以说是提出并倡导“视觉修辞”这一新兴研究领域的“权威呼吁”(formal call),因而在机构实践上宣认了视觉修辞作为一个学科领域的合法性。基于新修辞学的“象征行动”观念,与会者们建议,修辞学的理论视角可以运用到“任何的人类行为、过程、产品或人造物”之中,也就是那些“可能会形成、维持、改变人们的注意、观念、态度或行为”的一切符号实践。这些符号实践包括非正式谈话、公共环境、大众媒介信息、罢工、标语、唱歌、游行等等。这次会议形成的《修辞学批评推进与发展的委员会报告》后来收录在《修辞学新趋势:国家发展报告》之中,正式提出将视觉修辞作为修辞学的一个分支领域。

1980年后期,依托语言传播学会,索亚·福兹、马拉·肯耐吉尔特(MarlaKanengieter)、雷米艾·迈凯洛(Raymie McKerrow)等学者成立专门的视觉修辞研究小组成为了全美传播学会(NCA)的一个下属研究机构。2008年,克恩视觉修辞与科技大会(Kern Conference on Visual Rhetoric and Technology)正式举行,视觉修辞的研究视域进一步拓展,与会者们一致认为互联网图像传播将会成为视觉修辞研究的一个新的学术增长点。

二、视觉修辞的奠基性成果

视觉修辞之所以作为一个合法的学术领域“出场”,必然需要解决某些关键性的理论问题,而这离不开一系列奠基性的学术成果。国际学术期刊《符号学》(

Semiotica

)的主编马塞尔·德尼西(marcel danesi)认为视觉修辞的起源离不开三大奠基性成果:第一是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于1964年发表的重要论文《图像的修辞》(“Rhetoric of the Image”),第二是鲁道夫·阿恩海姆(Rudolf Arnheim)于1969年出版的《视觉思维》(

Visual

Thinking

),第三是约翰·伯格(John Berge)于1972年出版的《观看之道》(

Ways

of

Seeing

)

巴特最早提出了“图像的修辞”这一命题,从而在真正意义上将视觉修辞推向了学术领域。这是一次石破天惊的“宣言”,传统的图像学和修辞学不得不从原有的学术疆域中挣脱出来,以一种自反性的认识方式重新思考即将到来的学术拓展问题——图像学开始思考修辞问题,而修辞学则要面对图像问题。阿恩海姆从视觉心理学维度揭示了人脑面对图像信息的工作机制,由此提出了不同于语言文本加工方式的视觉思维问题。视觉修辞之所以能够成为一个独立于语言修辞的合法的事物,阿恩海姆在符号形式与思维机制的基础理论上确立了图像思维不同于语言思维,以及视觉修辞有别于语言修辞的合法逻辑。如何观看图像?“观看”在伯格那里更多地意味着一种批评结构和哲学问题,而观看的“语法”则指向图像深层的权力与政治问题,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反思性的图像批评视域。伯格超越了传统图像学试图回应的意义阐释与文本分析问题,也超越了传统的语言修辞批评的对象范畴,在图像问题上开启了一条通往“视觉修辞批评”的新的批评路径。显然,巴特、阿恩海姆、伯格的相关成果对于视觉修辞的起源具有奠基性意义。如果说巴特抛出了“视觉修辞”这一崭新的学术命题,阿恩海姆和伯格则聚焦于图像本体论的思考与拓展,从而确立了视觉修辞不同于语言修辞的心理认知基础和修辞批评基础。接下来我们将对巴特、阿恩海姆、伯格的成果进行分析,进一步揭示视觉修辞是如何在前人的学术“土壤”中成长起来的。

1.罗兰·巴特与《图像的修辞》

巴特于1964年发表了《图像的修辞》,这一成果在修辞学和传播学领域引发了巨大反响。之所以说这篇文章在视觉修辞史上具有奠基性意义,不仅因为巴特将“图像的修辞”作为一个正式的学术问题抛出来,更为重要的是在理论与方法上回应了修辞学面对“非语言符号”的适用性和想象力问题——一是立足于意义理论,揭示了视觉修辞的符号系统和语义结构;二是立足于案例分析,解决了视觉修辞研究的操作方法问题。通过对广告图像的批判性分析,巴特认为视觉修辞的意义生产实际上依赖于图像元素与元素之间形式上的关系,即我们可以在图像中发现那些类似于传统修辞学的“修辞格”的东西,而这恰恰就是视觉修辞的意义规则。基于这一基本认识,巴特认为应该重新反思修辞学,从而建立起一种能够对图像、声音、动作等都适用的通往“含蓄意指”(connotation)研究的普遍修辞学(generic rhetoric)或普遍语言学。

为了揭示视觉修辞意义上的“含蓄意指”问题,巴特提出了图像符号的两极符号系统:第一级符号系统对应的是直接意指(denotation),第二级符号系统对应的是图像的含蓄意指(connotation)。而所谓的视觉修辞的意义,其实对应的是图像符号的含蓄意指,即潜藏在文本表层指涉系统之外的暗指意义(connotative meaning)。巴特认为视觉修辞研究的核心问题是揭示“意义如何进入到形象中?它终结于何处”,而巴特所关注的视觉修辞意义,对应的是表意系统中的“神话”问题。按照巴特的观点,“神话”是“一种无止境的涌出、流失,或许是蒸发,简而言之,是一种可觉察的缺席”,而“神话”的功能是掏空文本的写实性和现实性,从而在文化与政治层面赋予图像一定的象征意义。显然,巴特的《图像的修辞》之所以被视为视觉修辞研究的奠基性成果,不仅因为它第一次在修辞学意义上提出了“图像的修辞”这一视觉修辞命题,更重要的是他立足于图像本文的符号结构,揭示了视觉修辞意义的含蓄意指之本质,而这对于我们进一步探索视觉修辞的修辞“语言”和工作原理,具有奠基性的学术价值和意义。

2.鲁道夫·阿恩海姆与《视觉思维》

作为格式塔心理学的代表人物,阿恩海姆在视觉思维和视觉心理维度上思考图像的认知机制问题及其可能存在的“语法”问题。按照“格式塔”理论来看待事物的“形”,“形”并不是客观刺激物的直接描摹,而是视觉在瞬间“加工”和“建构”的产物。因此,所谓的“形”,本质上是从事物的构成结构中“提炼”出来的一种抽象关系,而这一过程对应的视觉心理便是格式塔心理学所特别强调的“完形”过程。正如阿恩海姆所说:“对形状的捕捉,就是对事物之一般结构特征的捕捉。这样一种见解其实是来自于格式塔心理学。”立足于格式塔心理学的基本理论面向,阿恩海姆尝试探索视觉活动的心理机制和思维本质。当我们观看一个视觉对象时,“视知觉不可能是一种从个别到一般的活动过程,相反,视知觉从一开始把握的材料,就是事物的粗略结构特征”。而这一结构特征的形成,依赖于大脑认知的图式思维,即我们之所以会形成某一刺激物的大体轮廓,是因为“在大脑里唤起一种属于一般感觉范畴的特定图式”,并在此基础上形成知觉概念。阿恩海姆通过大量的视知觉实验,发现了视觉思维活动中“知觉”和“思维”之间并不是完全分立或平行的两个事物,而是经由视觉意象的桥梁作用而建立了对接的可能性与现实性,即“思维活动是通过意象进行着”。正是基于视觉意象的生产性认知潜力,阿恩海姆发现了视知觉活动的理性本质,从而提出了“视知觉具有思维力”的重要论断,由此弥合了感性与理性、感知与思维、艺术与科学之间的认知断裂。正因为视知觉具有思维力,阿恩海姆将视知觉直接等同于视觉思维。在阿恩海姆的视觉心理学理论体系中,视觉意象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分析概念,甚至可以说是视觉思维活动的认知基础。任何视觉意象都携带了三种功能,即绘画功能、符号功能和记号功能,三者分别对应于认识活动中的抽象行为、想象行为和媒介行为。

显然,如何认识与理解图像,如何修辞性地分析图像,阿恩海姆的视觉思维理论揭示了视知觉的工作原理,从而确立了视觉修辞的心理认知基础。换言之,如果说图像的构成存在一个结构上的“语法”问题,阿恩海姆则从视觉认知心理上揭示了视知觉的思维方式及其深层的观看的“语法”问题。阿恩海姆早在《艺术与视知觉》中就已经指出,视觉并不是像照相那样消极接受活动,而是一种目的性很强的感觉形式,“它不仅对那些能够吸引它的事物进行选择,而且对看到的任何一种事物进行选择”。即视觉思维是有选择性的,我们总是倾向于在那些我们喜欢的事物上投入更多的注意力,这种选择本身就是一种对图像的“形”的抽象活动,而不同的抽象方式也形成不同的视觉思维过程。阿恩海姆关于视觉思维的理论探索,不单单揭示了视觉认知的思维方式和信息加工原理,也提供了一个在视知觉维度上去把握图像“形式”的理论路径,即可以在视觉思维度上进一步把握和理解艺术的“形式”问题。由此可见,由于视觉修辞关注图像的意义和结构问题,尤其强调在结构中思考意义,阿恩海姆的视觉思维理论在元认知层面揭示了图像意义加工的思维机制和心理过程。其在《视觉思维》与《艺术与视知觉》中提出的“形状作为概念”“变形呈示抽象”“关系取决于结构”“视觉中断部分的可见性”“作用于记忆的图像力”“直视事物的内部”“视觉形象的闪现与暗示”“焦点区域的象征性”“光线的空间效果”“色彩混合的句法”“物理力转化为视觉力”“意象的抽象层次”“视觉的心理分析法”等视觉思维论题,实际上已经在图像学的本体论维度上走向了视觉形式、视觉语法、视觉结构、视觉效果、视觉哲学等问题,而这不仅奠定了视觉修辞研究的基础理论,同时也打开了视觉修辞相关“问题域”的研究起点和学术起源。

3.约翰·伯格与《观看之道》

1972年,伯格主导的电视系列片《观看之道》在英国BBC播出,与之配套的学术著作《观看之道》也随之出版。伯格旨在传递一种全新的视觉意义世界及其观看方式——艺术景观中潜藏着何种政治语言,女性为什么会成为凝视的对象,广告是如何变为资本主义的幻梦的……按照伯格的观点,“观看先于言语”,“每一种影像都体现一种观看方法”,而任何观看行为,实际上都创造了一个“观看的关系”——“注视的结果是,将我们看见的事物纳入我们能及——虽然未必是伸手可及——的范围内。触摸事物,就是把自己置身与它的关系中。”我们制作影像,其实就是借助幻象的方式来勾勒出眼前的事物,然而影像一旦被创造出来,它便先于描述它的语言而存在,并且“比它所表现的事物更能经得起岁月的磨练”。而当影像呈现在我们眼前时,人们的观看方式却会受到一些旧有看法的影响,比如“美”“真理”“天才”“文明”“形式”“地位”“品位”等。当我们观看过去的影像时,我们并不是采用前人的观看方式,而是运用另一种观看方法——“往昔,不会静候被人发现,等待恢复其本来面目。历史总是在构造今昔的关系。结果,对今日的恐惧引来对往昔的神秘化”。由此可见,古代的艺术作品之所以成为一个政治问题,机械复制时代的名画之所以不再是神圣的遗物,绘画中的裸像之所以超越了传统的裸体问题,广告之所以能够挪用油画的语言售卖未来,都是由不同的观看方法决定的。也正是在观看的“结构”中,影像获得了修辞的意义,一种超越原始意指层次之外的幻象内容。

概括而言,伯格的《观看之道》之所以成为视觉修辞研究重要的奠基之作,根本上是因为它突破了视觉修辞的两个核心问题:第一,伯格对图像的意义研究,强调将图像置于一个观看的结构中,通过观看的“语言”来把握图像的语言和修辞意义问题,因而提供了一种有别于传统图像阐释学的分析范式。伯格认为,图像的意义受制于观看的方法,而观看的结构,又受制于一个更大的元语言系统,即观看的结构同样也是政治的、文化的、历史的宏大结构的一部分。因此,伯格所强调的观看问题,就已经不再是简单的视觉感知问题,而是指向图像意义生产的观看的“语言”以及图像表征的“语法”问题。我们在苏珊·桑塔格(Susan Sontag)的视觉研究中,依然能够看到伯格式的图像意义方式。桑塔格在《论摄影》中同样将图像的意义问题置于一定的“观看的结构”中审视,认为“照片乃是一则空间与时间的切片”,也就是“将经验本身转变为一种观看方式”。因此,从观看的“语言”维度来把握图像的修辞意义,无疑拓展了视觉意义研究的另一种可能的空间和途径。第二,伯格强调以一种自反性的方式来观看图像,尤其是强调在一个观看结构中反思和批判图像文本的生产结构,这其实是将传统的修辞批评(rhetorical criticism)拓展到视觉图像领域,从而在理论上确立了“视觉修辞批评”(visual rhetorical criticism)的可能性与现实性。伯格扭转了传统的视觉批评方法,他通过对广告、油画、裸像的详细分析,时刻提醒人们要以一种自反性的、批判性的眼光来观看图像。观看在伯格那里更多地意味着一种“反思之道”,一种生产方式,一种通往意义结构的批评范式。凯文·巴恩哈特(Kevin G. Barnhurst)、迈克尔·瓦里(Michael Vari)和伊格尔·罗德里格斯(ígor Rodríguez)在《传播学领域的视觉研究地图》(“Mapping Visual Studies in Communication”)对伯格的《观看之道》给予了高度评价,认为“伯格将艺术理论引入了广告文本的分析,揭开了大众传播领域有关视觉研究的序幕”。从这个意义上讲,伯格有关广告的修辞批评不仅推动了视觉修辞批评的崛起,同时也是视觉修辞批评在具体领域(如广告、油画)的应用和实践。

三、视觉修辞的学术脉络

视觉修辞的兴起存在一个深刻的视觉文化背景,而视觉修辞的发展与威廉·米歇尔(William J. T. Mitchell)所说的当代文化的“图像转向”(pictorial turn)之间具有内在的关联性。视觉文化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视觉性”(visuality)在文化领域的系统扩张与渗透,甚至主导了当代文化的“文化逻辑”,而视觉修辞的兴起则提供了另一种审视“视觉性”的认识方式和批评路径。20世纪60年代,虽然“视觉修辞”这一概念在当时并没有获得普遍的认同,但有关视觉修辞的研究已经开始起步,出现了一系列直接相关的研究概念——“符号行动的修辞”“媒介的修辞维度”“非演讲形式的修辞”“非语言修辞”“赛璐珞修辞”“电子修辞”。经过半个多世纪的学术发展,“视觉修辞”逐渐得到学界的普遍认同,而且成为一个显性的学科领域。

奥尔森主要关注视觉修辞史上代表性的学术成果,认为视觉修辞最初源于对非语言符号的修辞关注,逐渐发展为面向大众媒介的视觉修辞问题探究。他简单勾勒出了视觉修辞研究早期的代表性成果及其演进脉络。具体来说,从20世纪60年代开始,逐渐出现了一系列聚焦非语言符号的修辞研究成果。1969年,菲利普·汤普斯金(Phillip K. Tompkins)在《演讲季刊》上发表了《对非演讲作品的修辞批评》(“The Rhetorical Criticism of Non-Oratorical Works”),认为修辞批评应该超越传统的演讲对象,而转向一个更大的文本范畴。1971年,海格·伯斯玛简(Haig A. Bosmajian)主持汇编了《非语言传播的修辞》(

The

Rhetoric

of

Nonverbal

Communication

)一书,该书的引言暗示了“一种关于仪式、庆典、符号以及展示的转向;对传播的依赖,大大超越了文字的局限”。1974年,托马斯·本森(Thomas W. Benson)发表了《电影的修辞批评》(“An Essay in the Rhetorical Criticism of Film”),随后到80年代中期他又进一步拓展了修辞批评的外延,开始关注包括电影在内的一切视觉文本对象,并在理论层面提出了“媒介的修辞维度”(rhetorical dimensions in the media)。1984年,托马斯·本森与马丁·麦都斯(Martin J. Medhurst)合编了《媒介中的修辞维度:一个批判读本》(

Rhetorical

Dimensions

in

Media

:

A

Critical

Casebook

)一书,该书从视觉修辞的研究视角出发,分别聚焦电视、电影、广播、音乐、杂志等不同的媒介形态,认为视觉修辞拓展了媒介文本的研究视域,而媒介实践对于理解视觉修辞同样具有重要意义。1984年,理查德·格雷格(Richard B. Gregg)出版了《符号诱导与知识:对修辞基础的研究》(

Symbolic

Inducement

and

Knowing

:

A

Study

in

the

Foundations

of

Rhetoric

)。在随后的《符号诱导批评》(“The Criticism of Symbolic Inducement”)一文中,格雷格在对视觉修辞发展历程进行概括基础上,指出视觉修辞理论需要在传统修辞批评理论的基础上进行发展和创新,从而形成不同于语言符号的视觉修辞劝服理论。

到了20世纪80年代、90年代以后,视觉修辞的研究范畴已经不再局限于“修辞图像志”(rhetorical iconography)和“修辞图像学”(rhetorical iconology),而是尝试回应现实空间中的诸多视觉对象和视觉物体,由此推进了视觉修辞研究的“实物修辞”(material rhetoric)转向。比如,莉斯·罗恩(Liz Rohan)的视觉修辞对象是一个母亲为了纪念自己的母亲而制作的一条棉被。这条棉被携带着19世纪的宗教仪式元素,但后来作为各种图像符号进入公共空间,由此重构了人们在空间实践中的文化记忆。在“实物修辞”的视觉分析框架中,物质对象往往被置于一定的空间结构中,或者说在空间的“存在之维”上获得意义阐释的基本“语境”,甚至空间本身也成为修辞分析与修辞批评的文本对象。于是,针对广场、博物馆、纪念堂、游乐园、世博会等公共空间的视觉修辞研究逐渐浮出水面,极大地拓展了视觉修辞研究的文本范畴。除了静态的空间研究,视觉修辞关注的空间文本进一步延伸到展会、庆典、仪式等更大的公共空间范畴。总体而言,20世纪后半叶的视觉修辞研究主要是“概念驱使下对历史事件的个案研究”,其特点是对“传播技术、事件或是争议”的持久关注。在这个过程中,对“特定体裁、特定媒介、特定空间”的修辞,诸如论辩、辞格、修辞手段等修辞元素以及观者的“阐释策略”等话题都有所涉及。

进入21世纪,视觉修辞研究的文本形态、理论问题和方法问题进一步拓展。2003年,基思·肯尼(Keith Kenny)与琳达·斯科特(Linda M. Scott)合作的《视觉修辞文献回顾》是对视觉修辞文献进行综合性梳理的第一次尝试。在这篇文章中,肯尼与斯科特开篇便用了近四分之一的篇幅对“视觉修辞”这一概念的合法性进行了详细的梳理。在列举了172处文献来源的基础上,肯尼与斯科特将这些视觉修辞文献的研究路径分为“经典式”(classical)、“伯克式”(Burkeian)和“批判式”(critical)三种。具体来说,“经典式”修辞批评主要围绕古希腊修辞思想的代表作《献给赫伦尼厄斯的修辞学》(又称《古罗马修辞手册》)中提出的五大经典的修辞命题(“五艺说”),分别从论据的建构(“发明”)、材料的安排(“谋篇”)、语言的选择(“风格”)、讲演技巧(“发表”)和信息保存(“记忆”)五个维度进行视觉修辞研究;“伯克式”修辞批评主要借鉴新修辞学的修辞批评思想,强调对包括视觉文本在内的“象征行动”(symbolic action)的视觉修辞研究;“批判式”修辞批评则是指以一种反思性的方式审视修辞实践,修辞批评的目的是揭示社会权力结构及其在修辞学意义上的生产逻辑,而意识形态是其中一个非常关键的分析概念。概括来说,肯尼与斯科特将视觉修辞研究的两大核心研究问题界定为“作为符号的图片与电影”以及观者“观看与回应的本质”,而在这两个问题上肯尼与斯科特认为都应该以一种“经验性”而不是“推断式”的方式进行研究。

2004年,查理斯·希尔(Charles A. Hill)和玛格丽特·赫尔默斯(Marguerite Helmers)合编了视觉修辞领域第一本学术著作《定义视觉修辞》(

Defining

Visual

Rhetorics

)。严格来说,《定义视觉修辞》只是一本论文集,其中收录了16篇有关视觉修辞的学术文献,详细阐述了维多利亚时代的建筑图纸、美国早期的地缘与人口统计图、英国的刺绣图案、希区柯克的电影、野燕麦超市的空间布局、佛罗里达州的宣传网页等视觉对象,以此来说明不同的图像形态如何以修辞的方式构造某种“劝服性话语”(persuasive discourse)的。在《定义视觉修辞》之后,又陆陆续续出现了一批涉及视觉修辞研究的论文集,比如2004年由卡洛琳·汉达(Carolyn Handa)主编的《数字世界的视觉修辞:一个批判性读本》(

Visual

Rhetoric

in

a

Digital

World

:

A

Critical

Sourceboo

k)、2006年由戴安·侯仆(Diane S. Hope)主编的《视觉传播:感知、修辞及技术》(

Visual

Communication

:

Perception

,

Rhetoric

,

and

Technology

)、2006年由劳伦斯·皮雷利(Lawrence J. Prelli)主编的《展示的修辞》(

Rhetorics

of

Display

)、2008年由莱斯特·奥尔森(Lester C. Olson)、卡拉·芬尼根(Cara A. Fennegan)和黛安·霍普(Diane S. Hope)合编的《视觉修辞:传播与美国文化读本》(

Visual

Rhetoric

:

A

Reader

in

Communication

and

American

Culture

)等等。

四、视觉修辞的意义机制

任何符号系统都存在一个修辞学的认识维度,视觉图像同样可以在修辞学意义上进行研究。菲利普·耶纳文(Phillip Yenawine)将视觉修辞定义为“从视觉图像中寻找意义的能力”。马塞尔·德尼西(Marcel Danesi)进一步指出,视觉修辞所关注的意义系统,其实就是巴特所说的图像二级符号系统的含蓄意指(connotation),即超越了图像一级符号系统的直接意指(denotation)的神话系统。显然,理解图像符号的修辞意义,其实就是接近其视觉表征意义上的神话内涵。巴特所说的神话,并不是我们常说的神话文本,而是一个由社会精心构造出来的使自身话语合法化的一套隐蔽的认知意象或信仰体系。

如何认识图像符号的神话系统?巴特在《图像的修辞》中给出了一个相对比较清晰的符号结构,具体包括直接意指和含蓄意指两个符号系统。直接意指和含蓄意指主要强调意指实践中能指和所指在关系模式构建上的两个不同层次,分别对应于第一级符号系统和第二级符号系统,二者共同构成了关于神话的符号阐释框架。就语言符号而言,能指和所指之间的关系是结构性的、直接指涉的,因此通过一定的转换规则形成的“字面上”的直接意义,这一过程被称为直接意指,对应于第一级符号系统的符号阐释行为。而对于图像符号而言,其阐释过程则较为复杂,能指和所指属于“联想式整体”,二者结合成一个完整的符号,这个完整的符号接下来作为一个新的能指出现,同时与新的所指之间建立某种象征关系,进而成为第二级符号系统的符号,这个第二级符号系统其实就是巴特所说的神话系统,其对应的意指过程被称为含蓄意指。

巴特的神话分析虽然揭示了意义存在的符号结构,但却没有揭示意义生产的形象语言(figurative language ),而这恰恰是视觉修辞最为关注的研究问题。按照查理斯·希尔(Charles A. Hill)的观点,含蓄意指对应的就是图像符号的“修辞意象”(rhetorical image)。因此,视觉修辞的基本思路就是探寻“视觉形式”(visual form)到“修辞意象”之间的意义逻辑。为了清晰地把握“修辞意象”的“存在方式”,或者说视觉意义生产的修辞“语言”,我们有必要引入另一个重要的分析概念——修辞结构(rhetorical structure)。

按照德尼西的观点,“视觉修辞的意义并不是存在于图像符号的表层指涉体系中,而是驻扎在图像符号深层的一个‘修辞结构’之中,也就是隐喻(metaphor)和暗指(allusion)等修辞形式所激活的一个认知—联想机制(cognitive-associative processes)之中。”视觉修辞之所以关注“修辞结构”,是因为它预设了一个潜在的假设——“修辞结构”意味着一个汇编系统,所谓的含蓄意指恰恰以某种“伪装”的编码形式存在于特定的结构之中,而且“伪装”行为依赖于特定的“语言”法则。因此,探讨视觉修辞的意义机制,其实就是揭示图像系统中“修辞结构”的工作原理。其实,“修辞结构”并非某种抽象的事物,而是对应于隐喻、转喻、越位(catachresis)、反讽、寓言、象征等修辞性的意义装置。所谓的视觉修辞方法,强调聚焦这些修辞学层面上的意义装置,对视觉文本的“修辞结构”进行解码处理,使得驻扎其中的那些被编码的暗指意义或无意识的文化符码能够显露出来,即通过对“视觉形式”的识别与分析,挖掘出潜藏于“修辞结构”中的含蓄意指。可见,视觉修辞所强调的含蓄意指,不仅存在于隐喻、转喻、越位、反讽、寓言、象征等“修辞结构”中,而且经由这些特殊的意义装置而使得图像问题转化为一个修辞问题。相应地,探究图像符号中隐喻、转喻、反讽、寓言等“修辞结构”的存在形式与工作原理,直接构成了视觉修辞意义机制研究的主体内容和方法思路。

如何把握视觉修辞的意义装置及其工作原理,我们不妨以视觉隐喻(visual metaphor)这一具体的“修辞结构”为例进行分析。在视觉修辞的意义生产体系中,视觉隐喻代表了一种典型的“修辞结构”,是图像修辞实践中常见的修辞“语言”。1993年,全球符号学领域的权威刊物《隐喻与符号》(

Metaphor

and

Symbol

)发表了一期主题为“隐喻与视觉修辞”(Metaphor and Visual Rhetoric)的专刊论文。专刊中共发表了八篇研究论文,分别聚焦于隐喻思维、隐喻起源、越战纪念堂、文艺复兴时期的象征主义、爱德华·戈里的漫画隐喻、狄更斯小说《老古玩店》的图文关系、阿特伍德的长篇小说《猫眼》的配图等视觉修辞问题,致力于探讨视觉话语运作中的隐喻机制。比如,雷·莫里斯(Ray Morris)立足于结构主义理论路径,旨在揭示政治漫画中的“权力关系”是如何被“描绘”和“表达”的。莫里斯的研究发现,政治漫画为了完成对群体话语和复杂权力结构的建构,往往诉诸凝缩(condensation)、链接(combination)、驯化(domestication)、对立(opposition)、狂欢化(carnivalization)和超狂欢化(hypercarnivalization)等具体的隐喻策略。

基于对视觉修辞的学术史梳理,我们可以相对清晰地勾勒出视觉修辞的学术内涵:视觉修辞起源于修辞学传统,但真正作为一个学理问题则源自新修辞学的兴起和视觉传播的发展,由此推进了视觉修辞作为一个学科领域的崛起。基于对视觉修辞相关文献的学术梳理,奥尔森表达了对视觉修辞理论研究不足的担忧:尽管存在一大批基于概念驱动与历史的“个案研究”,但却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能够被称作视觉修辞理论的著作。由于理论成果的薄弱,视觉修辞目前还只是修辞学的一个学科领域,很难在“学科建制”层面成为一个学科。因此,我们认同卡拉·芬尼根(Cara A. Finnegan)的观点,即将视觉修辞视为一个“探索性的工程”(project of inquiry)。换言之,视觉修辞作为一个学科领域还是一个没有完成的课题,依然需要进行更为系统的理论探讨和方法论研究。

2017-08-20

刘 涛(1981—),男,甘肃庆阳人,暨南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复旦大学信息与传播研究中心研究员,主要从事环境传播、视觉修辞研究。

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环境传播的公共修辞与符号化治理策略研究”(批准号:17BXW008)。

G206

A

1000-5072(2017)09-0066-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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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晶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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