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作为掌舵人的民国大学校长是中国现代大学制度的先行者、奠基人,承担着中国高等教育现代化的历史重任,同时面对政治环境中的激烈碰撞,感受着安身立命之环境的变化,经世致用的文化基因指引他们投身于满足社会发展的需要以及致力于增进社会政治变革等活动中。因此置身其间的民国大学校长普遍具有“学术人”和“政治人”双重角色,具备学术与政治的双重关怀。胡适作为民国时期著名大学校长,盡管立志于学术,却在时事危亡的时代环境中无法忘情于政治,不断在学术与政治之间徘徊,明显存在依违两可的矛盾心态。民国时期特殊的历史情境使得学术与政治的双重追求之间总是存在着难以调和的矛盾与冲突,并由此导致胡适校长产生难以摆脱的困惑与身心煎熬。胡适的人生境遇为我们深刻解读民国大学校长的生存样态提供极好的范本,具有一定价值且富有典型意义。
关键词:民国时期;胡适;角色;学术;政治
民国时期,政治、经济、文化等领域皆处于大变动、大变革时期,政治上列强入侵与军阀割据并存;经济上呈现一定的发展态势,但是在战争危机、政治腐败、通货膨胀等的摧毁下,只能如昙花一现;文化上呈现一派新旧文化的冲突、碰撞、交错与融合的复杂景象。如此情况下,民国大学取得了至今令人感到振奋和自豪的辉煌成就。在中国大学 100 多年的成长、发展进程中,这一批成就斐然的世界级水平的大学,使得中国的高等教育获得了历史自信并充分赢得了世界的尊重。而胡适作为民国时期著名大学校长,为中国高等教育的现代化乃至中国政治的现代化作出了突出贡献。
胡适在其一生中曾多次声称不谈政治,并发誓“二十年不谈政治,二十年不干政治”。然而,纵观其一生能够发现,胡适多次“食言”,“不得不”管起政治领域里的“闲事”。这种现象在其担任大学校长,应以学术为职志的环境下都能反映出来—他在担任大学校长之时还一直不忘政治情怀。胡适自始至终认为,做一个知识人是他的追求,他更看重以一位学术研究者立足于世。不能否认,接管大学校长一职与他这种信念不无关系,只是,政治永远是他“不感兴趣的兴趣”。
一、学术人的向往
民国之后的知识分子萌发了向知识回归的自我意识,他们逐渐唤醒着新的角色认同意识,回归曾经为大一统政治所扼杀的学术自我的直觉功能。学术的地位俨然已上升,知识分子对学术有着更加深刻的理解与认同。胡适认为,在骨子里自己还是爱学术胜于爱政治,“只有夜深人静伏案治学之时,始感觉人生最愉快的境界”,“即使我勉强入政府,也不过添一个身在魏阙而心存江湖的废物,于政事无补,而于学问大有损失”[1]。按照弗洛伊德人格学的术语,这是胡适“本我”意识的体现,是胡适试图通过学术本身实现自我价值,成就知识分子建功立业之基点的体现。因此,胡适欣然接受大学校长一职,并表示:“北大的职务是一种光荣,但也是很艰巨的工作。我愿意做一个教书匠,一个史学家,这一点就算是我这馀年中的一些‘野心罢。”[2]胡适对于重新找回知识人的生活有一种满足感与奢侈感。
胡适为实现高等教育现代化的改造理想,于1947年8月向蒋介石提出“十年高等教育发展计划”的构想,建议政府集中精力发展五到十所大学,使它们尽力发展,成为国家学术独立的根据地。其次,他还提出要改革教育制度,着重强调科学研究以大学为中心,大学也应该以从事高等研究为主要任务。胡适的高等教育管理实践为北京大学在旧中国的最后一段时期培养出大批人才。他一生怀抱着一种催生中国新高等教育的使命感,在那个风雨飘摇的年代,挣扎着推进中国高等教育与世界先进国家高等教育的接轨。当历史的车轮走向二十一世纪,中国的高等教育步入一个长足的发展阶段,中国政府实施的“985”、“211”工程,与五十多年前胡适的想法不谋而合,只是面对不同的时代背景,高校发展的层次与规模已不能同日而语。至于胡适强调的科学研究说,也早已成为高等教育领域的共识,只是在体制机制等方面有不同而已。
胡适在中国公学内部管理中实践了他一贯主张的无为而治。胡适上任后即着手在学校管理组织和规章制度方面进行革新,通过讨论制定了“学校章程起草委员会”、“教务会议组织大纲”、“校务会议组织大纲”等议案,为其在处理学校事务上的无为而治做好铺垫。胡适从传统的管理思想中汲取资源,容纳当代民主的管理思想,赋予新的现代管理元素。[3]这种方式有效调动学校各部门的积极性和主动性,提高管理组织的民主参与水平。这种领导思想产生良好的管理绩效,且给予胡适充分的学术研究时间与精力。
胡适在中国公学调整院系,沟通文理学科的做法为培养知识渊博之人才打下基础。自1928年暑假起,胡适对中国公学各院系作了大幅度的裁并、调整,将文理学科合并为一个学院是胡适的一次大胆尝试。事实证明,这种效果非常好,不仅仅在经济上减轻大学压力,而且培养一批一流的科学家。胡适把中国公学“从破产中救了出来,使之有很大的发展”[4],学校人数由原来的三百多人增加到一千三百多人。
胡适在执掌两所大学时都采取广揽贤才,提倡学术自由的做法。在中国公学,胡适聘请一批高水平的教授,如高一涵、陆侃如、沈从文、罗隆基、徐志摩、潘光旦、梁实秋、叶公超等,阵容颇为整齐。胡适为这些教授提供宽松的学术氛围,迅速提高中国公学的学术水平和教学水平,对学者的学术研究和学子成材大有裨益。胡适在接到北大聘任后,在美国就开始筹划聘请张文裕、李四光、马仕骏、彭桓武、黄昆等著名学者来北大任教,并提出政府在北大集中一流物理学家、聘请钱学森担任北大工学院院长一职等建议,但因内战爆发而无从实现。
二、特殊的政治人
(一)突围之艰难
纵然胡适在理念上可以企及西方学者那种“为学问而学问”的精神境界,但是在心态层次上却深深镌刻着儒家实用理性的印痕。很难说胡适对自身介入政治、谈论政治抱有多大自信,毕竟在现代中国,他在任职校长期间仍不忘议政的行为可能不仅于国事无补,同时他的专业领域甚至会遭到政治权力的强暴。[5]胡适能够感受到这种压抑与紧张。在他担任北大校长期间,他深入高等教育现代化改革事业中,一头扎进自己专业之中,对国事表示沉默之后,又悔恨自己太自私,只顾及与自己性情相近的学术,而辜负了应负的社会责任。[6]这种心态虽然对胡适产生煎熬,但是稳稳占据他意识中心,他在观念层次上屡屡打翻的孔姓大神使他坚信,“多事总比少事好,有为总比无为好”。endprint
因此,虽然他曾经打出“万国之上犹有人类在”的旗号,但那时的他远在大洋彼岸,一旦置身于动乱不堪的国内,他的超然与冷静不得不让位于忧国忧民的实事关怀。[7]结合中国的社会政治现状,使胡适觉得应该从根本做起才能解决主要问题,由此他将着眼点放在教育领域。在胡适眼中,一个国家是否有合格的大学,大学教育的成败利钝与这个国家的盛衰休戚相关,大学通过它对精神文明、物质文明设计、建造的独特功能担负着振兴国家义不容辞的巨大责任。[8]虽然胡适在回国后并没有立马担任大学校长,但是他將关怀行动立即投入到北大建设之中。在1928年4月30日至1930年5月19日接掌中国公学,以及1946年9月到1948年12月胡适执掌北大的几年中,他试图以“教育救国”的流行理念实现教育、学术的启蒙,而且通过大学教育告诉学生学好知识以拯救处于民族危亡之境的祖国之重要与急迫。应该说正是由于对现实积极、执着的“关怀”,使得胡适终究没能够做成纯粹的知识人,置身于动荡的环境之中,他始终无法默然处之。此外,在美国留学期间目睹美国知识分子如何关心国家的状况对胡适留下深刻的印象。换言之,胡适以为现代知识分子不应该将眼光、视角局限于专业范围内,应用独立身份面对社会、国家乃至对世界公共事业表示关心。杜威等知识分子关心政治的行为给胡适扮演政治人的举动提供了心理障碍的解决之径,并将胡适对于政治的兴趣上升为知识分子的社会责任心的体现,一直延续到其担任大学校长一职之中。
其次,如果说“忧国忧时”使胡适成为政治人的感性因素,那么他所信奉的“实验主义”哲学,则理性地支配着他的行为方式。唐德刚曾经说:“他们‘实验主义者 是走一步,算一步,不谈什么‘终极真理的。”[9]将真理理解为一种相对的价值是“实验主义者”的基本观点,他们认为真理要在一种具体的判断中才能看作是有意义的,并且还需要根据新的经验不断适时调整。带着“实验主义者”的帽子使胡适不可能走上纯粹知识人的道路。他在做学问时提倡的“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应用于现实生活中,便是密切结合实际,注重现实。他与马克思主义者之间的“问题”与“主义”之争,以及他所宣称的“学理是我们研究问题的一种工具”[10],都能明确体现出胡适注重“实际问题”,排斥“抽象主义”。这是从理性上支配胡适走向关怀政治,裂变出政治人格的因子,成为特殊的政治人的原因。
再次,在当时中国政治乱象环生的环境之中,远离政治显然不可能。大学想要完全摆脱政府的干涉,更无可能。胡适担任中国公学校长是在20年代末期至30年代初期。一方面,此时南京国民政府刚建立不久,采取各种措施巩固政权。作为刚出任中国公学校长一职的胡适,面临着如何处理大学与当权者关系的难题。一向主张教育独立、学术自由的胡适此时遇到蒋介石“一党专政”的独裁政权。蒋介石提出“一个政党”、“一个主义”的口号,不仅把共产主义,而且把自由主义也摒除在他的政权之外。[11]在这种政治高压下,胡适作为维护学术自由和教育独立的大学校长,不得不作出抗争。胡适认为,实现中国高等教育现代化,必须摆脱专制政治的枷锁。因此,胡适主张,为了防止教育成为党化教育和奴化教育的工具,教育必须独立。而政府对于教育只管分拨经费和任免行政人员,对于学校的内部事物、教育过程不应干涉。[12]在中国公学,胡适对政治进行抗争的标志性事件就是抵制国民党在大学内举行的纪念周活动,尽可能阻止国民党对中国公学进行意识形态控制。虽然胡适此时是中国公学的校长,但是他把争取自由的理念带到校外,反对国民党当局对人权的任意践踏。以胡适为代表的自由主义者在《新月》等刊物上发表一系列文章,开始关注现实政治,反对国民党专制独裁。随后,胡适又接连发表《知难行亦不易》、《我们什么时候才可以有宪法》、《新文化运动与国民党》等文章,批驳国民党拒绝在国内实行民主政治。由于胡适所坚持的教育独立和民主的立场与当权派有很大冲突,最终不得已在中国公学以辞职而告终。另外,此时中国仍旧处于外患不断时期。基于胡适一贯的深刻反思民族落后性的意识,此时的胡适自然无法放弃尽一个有良知的知识分子的本分与责任,正如他在1929年所说:“因为我们骨头烧成灰都是中国人,在这个国家吃紧的关头,心里有点不忍,所以想尽一点力。”[13]
在胡适担任北京大学校长时,同样坚持学术独立于政治。例如,胡适掌校后仍旧重申“学校完全没有党派”,“政府国家有义务提供经费,但不应该干涉教育的具体进行”[14],诚可谓“知其不可而为之”。胡适极力反对利用大学校长的地位去扩张一党或一派,因为这样必然导致学校的风纪扫地,也会使得政府的威信不再。同时,胡适认为教育应有独立自由的学术研究风气。这在他提出的《争取学术独立的十年计划》中有明确的表现,“现行的大学制度应该及早彻底修正,多多减除行政衙门的干涉,多多增加学术机关的自由与责任”[15],增减之间不仅能看出胡适的用心良苦,还能看出胡适作为知识人对于独立自由的始终如一的坚守。教育独立作为学术独立的基础所在,通过十年计划的实施,建立起“中国学术独立的基础”。“教育独立”的思想是二十世纪上半叶中国坚持自由主义的大学校长始终不渝的奋斗目标。蔡元培在1922年发表《教育独立议》,成为教育独立思潮的领袖。而胡适则是此思潮坚定的捍卫者,他的教育独立思想在其担任大学校长过程中始终在践行着,而且最终在1946年的《争取学术独立的十年计划》中将其上升为纲领性文件。正是由于蔡元培、胡适等大学校长对教育独立的坚持,才使旧中国的教育在国家风雨飘摇之中,尚能做出一点成绩,为新中国培养和储备了一点人才。[16]
另外,胡适基于对国内的政治现状的深刻认识,认为个人、社会都能为政治的发展出一份力量,对于个人来说要具备批评政治、讨论政治的精神,因为“个人不问政治,政治却时时要影响个人”;对于团体来说,也应该时常讨论、揭发,以及做大规模的调查、教育等工作,这“总会是政治日渐清明”,且能“积极促进政治”。[17]
最后,由于政治与国家、社会命运以及前途紧密相关,有着强烈责任感和使命感的大学校长,积极地表达对社会及政治作出的判断时,无可避免地面临被整合的命运。作为一位社会公众人物,其举动不可能完全由自己决定,有时常常身不由己。胡适作为一个具有强烈道德感和使命感的批判者,加之其独具的魅力,当权者迫切想拉胡适入伙,为自己制造舆论收买民心,以壮大声势。1945年抗战胜利后,国内政治局势发生巨大转变,在社会各派政治力量矛盾激化,出现壁垒分明的情况下,胡适作为北京大学校长具有的高度思想性、号召性,想要保持绝对中立,几乎不可能。胡适此时成为各派政治力量拉拢整合的焦点。他对现实政治所带有的倾向性批判或者支持,必然导致他被一方政治力量吸引,而被另一方政治力量排斥,从而坠入政治的漩涡中,身不由己。蒋介石试图用知识分子来装饰其政府门面,首选目标就是知识界的领袖人物胡适等人。最终,蒋介石以北大校长之位使胡适入彀。1946年,在蒋介石的一再催促下,胡适参加出席“制宪国大”,并被推举为主席团成员。1947年,蒋介石改组政府,想请胡适出任国民政府委员兼考试院院长,胡适均以“不入政府则更能为政府之助力”而辞谢,蒋介石多次努力劝说无效后作罢。胡适后来在给傅斯年的信中写道:“如果接受蒋先生的厚意……毁了我三十年养成的独立地位,而完全不能有所作为。结果是连我们说公平话的地位也取消了。”[18]这是胡适对于自己行为的解释,也可以看出以胡适为代表的中国自由主义知识分子在扮演政治人角色时的清醒意识。1948年,蒋介石请胡适出面参加总统竞选,胡适一直推脱不就。事实上,胡适40年代中旬回国担任北大校长就是想做一个纯粹的“教书匠”,重回教书兼议政的独立身份和思想自由的校园环境。此外,这段时期各种政治活动和应酬成为胡适无法摆脱的苦役。他担任北大校长期间还兼任中央研究院的评议员和中华教育基金会的董事等职务。据季羡林先生回忆,胡适任职校长期间,常常不在校内,他经常去南京开会。实际上,胡适这个“非常时期”的校长,其所承担的使命已不为文化教育所限了。[19]endprint
(二) 政治人的疏离
胡适曾言他对政治是一种“不感兴趣的兴趣”,这种立场是基于西方自由主义知识分子对政治的基本态度,这意味着知识分子需要对现实政治保持一段有分寸的距离。然而,胡适的灵魂中始终存在两个自我,“本我”使得胡适向学术角色认同,而“超我”意识的存在却要求其向政治角色认同。就他的实际表现来说,胡适在大学校长任上时都不曾忘却其政治人角色,只是经过思想文艺等方式的包装,获得“不感兴趣”的形式,保持一种疏离感。一方面为教育独立、学术自由等活动创造一种良好的环境,另一方面让自己在民国政治漩涡中不至于“进退失据”,从而保持一种学术与政治之间的安全张力。考察胡适在两段大学校长任上的作为可以看出,“缺乏肩膀”的知识分子在政治混乱时期的人微言轻,以及他们在国家建设过程中的作用都相当尴尬。
胡适坚持做一个现代意义上的不附属于任何党派的政治评论员,他的精神完全脱离了儒家道德捍卫者,他心目中的政治目标并不是建立一种飘渺的宇宙道德秩序,而是倡导建立一种在实际上为被统治者提供幸福的现代社会。换句话说,胡适采取超然的、无党派性质的独立身份,试图用居临政治之上的方式来影响政治。所以,胡适终身保持政治体制之外的独立身份(除抗战时期的驻美大使),但又不忘情于政治。在他看来,一直关注公共事物的习惯本身就是重要的,因此,“议政”成为胡适作为政治人的主要方式。这是胡适身体力行,实践着他一生所坚持的一个重要理念:思想自由。作为人文主义知识分子,胡适的思想自由主要表现为相对于主流意识形态而独立发表自己的观点。与之相关联的让胡适思考的一个与大学教育有关的问题,则是大学教育的培养目标。大学不仅仅培养社会领袖、专家学者,更应该关注的目标是成为社会良心。换言之,追求科学真理、追求学术价值必不可少,但是也应该追求社会的正义。胡适一直怀有一个知识分子的人文情怀,在与主流意识形态相接触时,他以思想自由和舆论自由作为批判、否定和超越旧制度、旧体制的锐利武器,另一方面又以思想自由的价值理念以及由此而建立的新的价值世界为蓝图,给人们以理想、信念的支撑。他不仅要解释现行社会“是什么”,而且也提供这个社会“应如何”的价值判断。[20]胡适承认自己始终在注意政治,明确表示:“我对政治始终采取了我自己所说的不感兴趣的兴趣。我认为这种兴趣是一个知识分子对社会应有的责任。”[21]胡适终其一生都在践行如此理念,并且积极倡导此理念在教育领域的贯彻。
胡适一生辞官多次,从拒绝做国府委员、不当大使,不任行政院长,拒绝做总统,胡适坚持与政治体制保持距离。一方面,作为自由主义者,他看重自己的自由,既不谄媚于当政者,也不受制于人,这是以道自重;另一方面,以“国人导师”自居的胡适,自身定位非常之高,对于当政者,道合之以师友为之,道不合之则批评弹劾,不会向统治者妥协,这是爱惜羽毛。所以综观胡适参与政治的方式,似乎是若即若离,通过舆论来实施监督并施加压力是胡适能做的最大限度了。换言之,胡適采取“讲学复议政”的方式对政治进行干预,利用报刊来谈政治,以社会良心和社会舆论代言人的身份批评时政。讲学是知识的传授,议政是表达人文关切,胡适议政并没有脱离他的学者身份,他将教育的独立要求与对意识形态的自由批评相互结合。胡适发文章、办报刊、做演讲,都同时将他的知识人的身份展现得淋漓尽致,既展现了大学校长的人文情怀与对教育价值的坚持,又通过自由、独立的方式与主流意识形态进行对话。
胡适与当权者的关系却是很暧昧的。胡适虽然以独立身份严厉批评当权者,但是由于深刻意识到自身无法真正影响政府,胡适抱有的基本态度便是维持现状,他甚至对政治家抱有一些幻想,希望他们能有某种程度的良心自觉,希冀彼时社会能够提供的少得可怜的稳定能力为他的精神努力提供一些珍贵的时刻。同时,他一直对最小的变化抱有希望,而对当权者的任何一点进步,他都感到高兴。因此,胡适将自己禁锢在一个不大不小的牢笼中,他一方面力倡民主,而却反对用革命推翻专制的军阀政治或者国民党政府,对于他们的任何一点改良或变化胡适都热烈欢迎;另一方面,胡适坚持独立身份,试图独立“议政”,极不愿意接受直接或间接与从政有关的位置,但是他却也担任过几项公职,例如直接参与过制宪国大会议、国民大会并作为代表等。虽然这种活动与职务是完全脱离政治与积极卷入政治之间的一种妥协,但毕竟这种活动与职务具有高度政治性功能。这种遭际是幸又是不幸,它牵涉自身价值的悖论过程,然而这一悖论过程却真实体现了20世纪初在传统与现代的碰撞中诞生的一代知识分子向自身角色的定位以及自身话语立场的突围的艰辛。
(三)政治寓于学术
胡适认为,一个知识分子在政治中的作用是提供判断。这样,胡适对政治的参与就止于行动之前。对胡适来说,政治手段—风格、尊严、精神的重要性远高于结局。这也就能够解释胡适始终徘徊于政治边缘不愿再多迈一步的原因。当然,本文对胡适的研究着重聚焦于其担任大学校长的时间范围之内,如若将时间段扩大,或许对胡适的研究就是另一番景象了。在胡适作了上述判断之后,他并未忽略一个基本问题:中国该往哪里去?怎么去?或许胡适的行为给了我们最明确的回答—依靠教育,实现政治上的民主共和乃至中国的现代化建设。
在1916年1月25日胡适写给许怡荪的信中,他认为正确的道路是侧重教育,实现教育救国。众所周知,胡适回国不久,就“打定二十年不谈政治的决心”,取而代之的是“要在思想文艺上替中国政治建筑一个新的基础”。因此,他回国后就准备献身于教育事业,“以为百年树人之计”。他承认,在严重危机的时代,他的提议是缓慢笨拙的过程。但是,他认为在国家或世界事务中并无捷径可走。而这种缓慢笨拙的计划,将是唯一可行的解决。[22]“救国之道,端赖教育”,这即是胡适以“七年之病求三年之艾”[23]的救国方针。胡适一直坚持其教育救国的主张,“我们的责任是在研究学术以贡献于国家社会”、“没有科学,打战、革命都是不行的”[24]。
学生运动风起云涌是民国政治的一大特色,也是推动历史进程的重要力量。胡适清楚学生运动自有它发起的深刻社会根源,学生干预政治是政治不上轨道、人们不满于现状的结果。胡适深知,大学是为培养人才、传授知识而设立的,并不能成为政治训练场,而且在政治昏暗的年代,诉诸于学生运动解决社会问题并不现实。胡适对于学生运动的解决之道是并不赞成学生完全脱离政治回到象牙塔,而是对学生运动采取温和、保护的态度,并试图将学生的政治参与引导到思想独立、自由,行为民主的轨道上去。当然他并不同意学生将以此为契机把政治作为“主业”,而应将精力放在学术上。胡适将学生运动看作教育救国、学术救国的途径之一,注定步履维艰。但是,胡适对于学生运动的两种看似矛盾的心态,其实体现胡适处于两种角色之间的困惑,但更多的是对知识人的笃定。知识人通过思想革新、教育改观来改造中国的长远之策,终究无法解决政治社会的眼前之困,这其实成为胡适徘徊于两种角色之间的重要枢机。endprint
胡适看到教育在西方社会文明进程中的巨大作用,认为通过教育培养具有现代意识的健全的个性和人格,反过来可以促进一种适宜的政治气氛的产生。因此,在胡适看来,良善的教育是实现民主政治的基础。在胡适留学期间,他在《政党概论》中说:“政党今日政局,为不可免之机关,惟不可无以防其弊。防弊之法无他,曰:惟增进投票人之道德知识而已。”[25]胡适认为,在古典的中国就有“静的、和平的、东方式的民主”,如倡导“民贵君轻”的孟子思想。而在现代中国,实现民主仍旧是乌托邦,由此通过专注于非政治方面的事物来实现政治上的崇高理念。他一方面进行民主实践,如胡适自中国公学掌校时在内部管理实践中践行他的“无为而治”,这是他为民主辩护所提出来的“无为政治”在教育领域的转化与践行。另一方面,胡适大力提倡发展教育,如1946年12月,胡适同他人在“制宪国大”上联合提出《请政府主义教育问题》提案,其中明确指出:“教育是立国之本,亦为施行民主政治之基础。当今宪法正在制定之时,政府即将还政于民,尤赖教育之普遍推行。”[26]胡适将教育提高到国家战略角度去认识,渗透着中国自由主义教育家浓厚的理想追求。然而直至胡适担任北大校長的最后时期,胡适的“民主”理想在残酷的事实面前一次次地碰壁。更多的青年学生开始怀疑他所吹捧的美国式“民主”、“自由”的可行性。带着这种遗憾,胡适离开北京大学,离开大陆。
从更加长远的角度分析,胡适将教育看作中国现代化进程的推动力之一。他说:“‘现代化也只是一个问题,这个问题的明白说法应该是这样的:‘怎样解决中国的种种困难,使她在这个现代世界里可以立脚,可以安稳过日子?”他指出:“我们只有一条路,就是认清了我们的问题,集合全国的人才智力,充分采用世界的科学知识与方法,一步步地作自觉的改革,在那自觉的指导之下一点一滴地收不断的改革之全功”[27]。显然,在今日看来,这些想法有些不切实际,但是不能否认,胡适对于教育功能的认识是非常深刻的。总之,胡适以知识人的角色来达到改造中国的长远政策,实现作为政治人的长远目的,但是却终究难以解决政治社会的眼前困境。
三、边际人的苦恼
徘徊于学术与政治之间,同时参与知识人与政治人两大群体之中,行为或多或少被不同群体同化的胡适,从某种意义上讲,就是一个边际人。 综观胡适的一生,无论他身在何处,总有一种无所适从的感觉。
胡适在担任大学校长之时还兼顾议政,虽说更多是基于外部的压力或者内心良心而为之,对于政治领域并不愿意深度接触,因而在议政之时,也不曾放弃过知识人的本色。当我们只聚焦在其大学校长任期内时,必须承认,胡适承担大学校长一职相对来说是成功的,但是他在这过程中却不得不干着所谓“从政”的事,充当特殊的政治人,有时并非心甘情愿。同时,他对知识人的向往与坚守却始终没有放弃,两种角色相互缠绕已深。多歧亡羊,曾自信能处理好两种角色关系的胡适,由于时间、精力等所限制,以及知识人和政治人两种角色之间不同的规则,使胡适陷入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的境地之中。担任大学校长,本可以实现他对知识人向往的无限追求之中,但却忍不住“说三道四”;议政之时,又念念不忘其校长一职之本质。
有学者说,胡适在不同的场合,对不同的听众,说不同的话。胡适对于知识人角色的固守,一方面是要带领中国高等教育走向现代化道路,另一方面是要在象牙塔内找寻对精神的依托。而他的“不要儿子,儿子来了”的政治作为始终围绕在身边的“危机”,却总使得他处于实际政治活动的边缘。西方教育加大他与中国现实的距离,尽管他的思维方式带有强烈的中式色彩,但是他的大多数观念却是西式的。这样,胡适以外国的标准来观察中国政治,其结果可想而知。而胡适却始终抱有一种保守的政治风范和对现状维持的渴望,这在他支持南京国民政府时期便是明证。因此,这样便产生一种恶性循环:用西方眼观看中国,应该持怀疑甚至否定的态度;而为了保持其道德和政治的纯洁性,政治稳定却是先决条件。
胡适在“五四”前后以倡导文学革命,敢开风气之先而名声大振并以“超凡魅力”被世人敬仰,但是这种殊荣带给他的后续效应却是他并没有想到的。他本来只想做一个独立的知识人,单纯地研究学术,致力于高等教育现代化建设事业,但是最终却滑入政治的“歧途”。这里面有些许身不由己以及为名声所累的苦衷,但不管如何,胡适进退于知识人与政治人角色之间,又屡屡诟病于政治文化界等各界人士,真可谓是“是非成败转头空”,挥之不去的是一个自由主义知识分子无法坚守自己角色立场的悲剧感。[28]
有人用缺乏“岗位定力”来形容胡适,这种指责或许并没有错。但在那样的年代,又有多少知识分子能够逃脱类似的命运呢?又有多少知识分子没有产生过“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的困惑呢?在国破家亡的时代,能够接管高等教育并使之朝向现代化方向前进本身就是一件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而且即便已经执掌大学,具备知识分子良知的胡适怎能完全弃政治于不顾呢?胡适作为较具代表性的大学校长,其与生俱来的社会责任感在特殊的政治环境下与他的教育思想相矛盾又有重叠。他既需要维护高等教育的独立命脉,坚持学术探索的基本价值,但在伦理上又难以理直气壮、合情合理地抛弃政治事物于不顾。这种徘徊于学术与政治之间的角色与地位的历史困境导致民国时期以胡适为代表的大学校长们所追求的大学学术理想,不得不受到各种因素的干扰。新时期的大学校长能否对自己角色、地位、身份有一个合理的定位?但愿,这不再是一个令人困惑的问题。[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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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钟嘉仪)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