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新锁
近日,读到一篇题为《是时候提出网络文学的“中华性”了》的文章,此文围绕当前中国网络文学的“中华性”相关话题展开。该文作者认为,经过近20年的发展,“网文世界正呈现出作者与读者共同成长、建设想象共同体、再造中华价值系统、确立国家民族认同的趋势”,基于此,作者在文中做出了如下论断:作为一种“自然而然形成的精神质地”,中国网络文学的“中华性”已得以凸显,且有待相关研究者在当下及未来予以更多关注,做出更为深入的阐释,以将“这项工作汇入传统文化与现代精神相接榫的世纪性使命之中”。a
我从这篇文章中受到了一些启发,其观点也引发了我个人对网络文学“中华性”相关问题的一些思考,在这里不揣浅陋,也想就此谈谈自己的看法,并就教于方家。
首先,我们有必要追根溯源,从20多年前发端的“中华性”论争说起。
一、回顾“中华性”之辩
1994年初,北京几位学者撰文率先提出了“中华性”这一概念。他们认为:现代性作为用以表述自1840年以来尤其是整个20世纪中国文化的核心知识型,本质上是一种西方中心主义的话语体系,这导致了原属西方“他者”的范型被作为接受者的我们无意识移位,成为中国自己的思想和文化规范,从而造成了中国因丧失“自性”而被“他者化”的现实;进入20世纪90年代之后,随着1980年代“新时期”文化的终结和世纪末中国文化境况的巨大转变,以往的“‘现代性伟大追求已经幻灭”,因此,中国的思想、文化界有必要对“现代性”知识型进行重审,并尝试建构一个以“中华性”为核心的全新话语框架取而代之——基于此,他们提出了“从‘现代性”到‘中华性”的诉求。b
此文一出,很快在知识界引发了较大反响,激烈反对和尖锐批评的声音也随之而来。有学者对此发出了自己的质疑的声音:“建立一种新的人文知识形态(如中华性),到底是为了解决自己所面临的时代性问题和存在性问题,还是仅仅为了区别西方他者、从而显示了一种所谓的‘民族自性?拒绝他者就是‘自性吗?而‘自性是否能作为一种文化建设的宗旨?”c,在此基础上,该论者指出,“从‘现代性到‘中华性”这一命题提出者所设置的“现代性”与“我性”之对立的背后,其实潜伏着一种“奇怪逻辑”,即:现代性姓“西”不姓“中”,乃是西方专有,中国对现代性的追求,只能使自己融入或“化为”西方,亦即被西方同化而丧失“我性”(自性)。这种逻辑导致的是“中华性”对“现代性”的拒斥,并在事实上否定了人类文明形态发展具有某种普遍性的可能。因此,该论者认为“中华性”的理论主张“充分表明了民族文化复兴的偏颇”,是一次“世纪末的文化偏航”。d
自此之后,学术界关于“中华性”的讨论始终不绝如缕并一直延续至今。e总体而言,对“中华性”的精神理念和文化主张,持批评、质疑立场者要多于支持、赞同的声音。比如,有学者针对1994年几位首倡者提出的“从‘现代性到‘中华性”这一主张,几乎针锋相对地提出了“从‘中华性到‘现代性”的说法。在这篇文章中作者提出,“中华性”之论虽然表现出一定的追求民族文化个性的合理性,但其将1840年以来以及整个20世纪中国的现代性追求在结论已经预设的前提下予以高度化约,并将现代性追求指认为源自西方的一种话语霸权,以此完全否定其在中国使用的正当性与合法性,这割裂了具有普适性的现代性与中国特有的现代性之间的辩证关系,造成了内部无法规避和化解的矛盾困境,因而这种观点本质上是一种文化民族主义倾向。f还有论者以更激烈的姿态指出,“中华性”命题其实是后殖民批评“旅行”到中国之后,由不同文化语境导致的价值取向偏差所造成,本质上是一种将中国文化传统本质主义化的文化观,这导致了中国的现代性与西方现代性的全面对立,并以此否定了中国启蒙运动和现代化追求的社会价值与历史意义。作者进而指出,“中华性”之论与早期东方主义者对亚洲和中国的概念化、模式化的本质主义思维如出一辙,是一种在新的历史条件下的“自我东方化”。g
针对各种质疑和批评的声音,持“中华性”之论者也做出了自己的回应和解释。1994年“中华性”理念的首倡者之一张法曾撰文,对“现代性”与“中华性”概念做出了新的补充性理解和阐释,在此基础上试图进一步厘清两者之间的关系。他依然坚持认为,“现代性就是西方文化主导下的走向统一世界史(全球化)的特性”,并提出只有在全球化的当今世界,“中华性”问题才会凸显,因此,“中华性”问题其实是现代性的问题,是中国型的现代性问题。h相较于张法这篇文章对“中华性”与“现代性”理解、阐释的笼统含混及其姿态的暧昧游移,“中华性”理念另一位初始发起人张颐武,在通过文章更鲜明地表达了他思考问题的精神进路和抱持的价值立场。在张颐武看来,对“中华性”理念倡导者及其张扬的坚持中国文化“特殊性”诉求的种种质疑和批评,其实也是“西方文化霸权所生产的‘知识的一部分”,在这背后隐藏着的是“全球性后殖民语境所构成的权力关系”;他认为,1990年代以来中国的发展变化已使其脱离了“既定话语及阐释模式的把握”,变成了一个源自西方的现代性话语体系“无法加以驯服的‘他者”,这造成了“有关‘中国的巨大的阐释焦虑”:“如何描述中国”、“如何赋予当下的中国一个固定的‘形象”,已经变成“由西方文化霸权所支配的‘知识生产”的“关键部分”。i也许正是出自这样的思想认识和反抗“西方文化霸权”的价值立场,他才与其他几位学者一起提出了建构“以‘中华性为核心的全新话语框架”并以此阐释1990年代以来的“当代中国”的理论构想。
总体来看,“中华性”概念的提出及其对“中华文化圈”建构的理论设想和精神吁求,试图通过对中华文明固有的语言文字、美学精神、思维方式和伦理观念的重新阐释和“发明”,在全球化时代发出中国自己的声音,以此重塑中国在世界的文化形象并建构其主体性,这不可否认有其合理性内涵,而且客观上也有助于纠正1990年代以来中国民众愈益严重的信仰缺失和价值迷乱。但值得警惕的是,持“中华性”之论者虽宣称他们“既是对古典性和现代性的双重继承,同时又是对古典型和现代性的双重赵越”j,可事实上,他们在批判“‘西方文化霸权主导下的中国现代性”抑或中国现代性的“西化”倾向的同时,也否定了“现代性”工程的普适性及其对中国现实的合法性,这便走入了文化保守主义和狭隘民族主義的精神与价值误区,有可能导致中国陷入被排斥在全球化政治、文化秩序之外的危险境地,也为中国文化的现代化进程制造了观念性障碍;更重要的是,他们据以建构“中华性”知识范型的理论资源还是数千年来延续下来的中国传统文化遗产,既没有新的创新性、超越性质素注入,也没有根据当下全球化的客观现实进行现代转化,这便让他们的理论构想因其先天性不足而更加令人无法真正信服和认同。
二、新事物、老话题
通过以上对“中华性”之争的简要回顾和梳理,以此为参照来看《是时候提出网络文学的“中华性”了》一文(以下简称“夏文”),我们会发现,这篇文章虽然关注的对象是一种“新事物”,所谈的却是一个“老话题”。此文可以理解为1994年“中华性”理论在当前文化语境下的一种“隔代回响”:两者在思想进路、价值立场以及理论主张等方面其实如出一辙,只不过,夏文展开话题所依托的是涉及的是一个新领域——20年来尤其是近几年,随着互联网和移动终端在中国的快速普及而迅猛发展的网络文学。
在全球化已成为客观现实的当代背景下,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以及中国在政治、经济、文化等领域全方位“大国崛起”的强烈吁求,已成为目前中国社会的主流声音之一。就此而言,这篇文章可以说恰逢其时又应运而生:以对中国网络文学近20年发展历程的宏观考察为载体,以网络文学的“中华性”建构为核心指向,强有力地宣泄和张扬了一种中华民族的文化根性重放异彩、中国主体性在世界格局中迅速确立的澎湃激情,从而有效呼应了主流意识形态对文化、文学领域的询唤。
对此,我首先要提出问题是,什么才是网络文学的“中华性”?
夏文并没有对此做出一个较为明确的界定和表述。从文章内容来看,有时似乎是指一种“文化基因”:“它(网络文学)在集中体现全球化和‘互联网+所有特质的同时,源源不断地呈现出沉淀于广大网络作者、读者的中华文化基因”k;有时似乎是指一种“趋势”:“网文世界正呈现出作者与读者共同成长、建设想象共同体、再造中华价值系统、确立国家民族认同的趋势”l;有时似乎又是指一种“表达”和“理解”:“无论历史文、幻想文还是军事文、都市文,都有‘我是中国人,我在世界中如何建立自己及其身份的表达”m、“隨着中华崛起的外部环境变化,一些精英的网文作者、读者自觉或不自觉地参与到网络文学‘中华性的建构之中,试图用讲故事的方式阐释他们对中华历史、人生哲学等的理解”n;有时,似乎又是指一种“审美元素”:“大量的古代神话、诗词歌赋、诸子百家、典章名物、闲情雅玩等中华审美元素借由网络小说这个载体被‘另类唤醒……增强了国民的文化认知,凝聚着海内外华人的文化意识”o……以上凡此种种,看似有着统一的论说范畴和目标指向,然而细究实则语焉不详让人无从把握:“沉淀于广大网络作者、读者的中华文化基因”具体包括哪些内容?“再造中华价值系统”又应该以什么为根基、如何“再造”、以及要再造何种形态的“中华价值系统”?“对中华历史、人生哲学的理解”究竟又有哪些个体性与共同性的思想内涵?……如此追问会发现,本文的核心论题——网络文学的“中华性”,其实是一个所指支离破碎又飘忽游移的空洞能指。相较而言,倒是20多年前的几位“中华性”倡导者为自己构想的“中华文化圈”话语范型所征用的文化资源(且不论其在理论上能否成立,又是否具备现实可行性),诸如“新白话语文”、“经济重质主义”、“异品同韵审美”、“超构思维模式”和“外分内和伦理”等等p,概念边界更为清晰,内涵指向也更为明确。
淘洗掉此类笼统含混、所指不明的宏大又空洞的能指之后,我们发现,夏文所说的“中华性”真正具有现实附着可能的或许只有那些“古代神话、诗词歌赋、诸子百家、典章名物、闲情雅玩等中华审美元素”了;作者也指出,正是这些元素,有助于网络文学的作者与读者“建设想象共同体”、“确立国家民族认同”,增强“国民的文化认知”并凝聚“海内外华人的文化意识”。不可否认,诚如本文作者所言,这些审美元素的确具有汇聚海内外华人集体精神认同、强化其对中华民族向心力和凝聚力的文化功能。但是,接下来我要问的是,夏文所说的这些“中华审美元素”在网络文学(以及其他类型、文化功能相似的文学艺术作品)中究竟是新近出现还是早已有之?设若这些并非新生元素,那为何又非要等到“经过近20年的发展”,网络文学才到了“可以提出其‘中华性的时候了?”
学者何平曾将中国网络文学发展历程大致划分为三个阶段,其中第二阶段是“类型文学”阶段:“随着‘起点收费阅读,进而是打赏机制的成熟,‘盛大资本的强劲进入,网络文学进入到‘类型文学阶段。”q作为大众文化娱乐消费功能最突出的文学形式之一,网络文学的诸如玄幻、武侠、历史、都市、言情等基本类型其实十多年前便已基本确立,而在此时段诸多网络文学作品尤其是“玄幻”、“武侠”、“历史”及“穿越”等类型的作品中,夏文所说的那些“古代神话、诗词歌赋、诸子百家、典章名物、闲情雅玩”等可以作为“中华性”表征的“审美元素”,其实早已大量出现并成为这些作品内容架构的有机组成部分;而在那些广受追捧并为作者、网站及其背后的运营资本带来巨大收益的“大神之作”之中,如《天鹏纵横》 (2003)、《缥缈之旅》 (2005)、《诛仙》 (2006)、《鬼吹灯》 (2006)、《斗破苍穹》 (2010)等等,这些元素更是有效地提升了作品的“文化内涵”,并极大地强化了其对亿万“粉丝”吸附能力。不仅如此,早在网络文学进入“类型化”发展阶段之前,在传统文学原住民向互联网迁移的草创期,便已有作品,如黄易的《大唐双龙传》 (1999) 《寻秦记》 (2000)等等,大量借用、化用和展现了“古代神话、诗词歌赋、诸子百家”等“中华审美元素”。将上述作品与被作者激赏的《将夜》和《雪中悍刀行》两部小说相互比较会发现,这两部作品虽然被作者认定为“构建并传播中华精神认同的佳作”,但在其中这些被“另类唤起”的“中华审美元素”,与其在以往诸多被受众广泛认可的网络文学作品中所发挥的文化功能其实并无二致,《将》和《雪》两部作品这方面其实并没有实现质的突破。
如果如夏文所言,我们确认此类“中华审美元素”便是网络文学“中华性”的实际载体和具体显现,是网络文学实现“中华性”建构、作者与读者共同“再造中华价值系统、确立国家民族认同”的现实依托,那么我们通过以上梳理可以知道,中国网络文学发轫之初其实已然具备了“中华性”。换言之,中国网络文学的发生、发展与其“中华性”质素的出现和衍变,其实经历的是一个同步推进过程。我们大可不必要等到“经过近20年的发展”,才“到了可以提出其‘中华性的时候了”。
更进一步说,“古代神话、诗词歌赋、诸子百家、典章名物、闲情雅玩等中华审美元素”其实在更早的通俗文学作品——如20世纪50—70年代港台地区兴起的“新武侠”(古龙、梁羽生特别是金庸的作品)和言情(琼瑶)小说、民国时期的武侠(还珠楼主、平江不肖生、王度庐)小说甚至晚清民初的“鸳鸯蝴蝶派”小说——之中便已密集出现(这些作品与网络文学在文学旨趣、文化功能和价值追求等方面其实一脉相承,或者如何平所说,“网络激活和开放了这个传统谱系的文学潜能”r),那么是否便可以由此断定此类文学都具有“中华性”?那么,近年来颇为流行的“中国风”通俗歌曲和音乐是否也同样具有“中华性”?那些古装影视剧(如《仙剑奇侠传》《琅琊榜》 《三生三世十里桃花》等)甚至美国出品的诸如《花木兰》 《功夫熊猫》等大量吸纳“中国元素”的动画片,是否也可以被视为具有了“中华性”的艺术作品?
这样一来,“中华性”便因其时间、场域近乎无限的延展而可能成为一个“无边”的概念,那么再单独拿出网络文学并申述其“中华性”又有何意义?
三、“中华性”之外
即便我们认可网络文学的“中华性”这种说法,在我看来,要更全面、深入地研究中国网络文学,要促使其更好更健康地发展,除了重视其“中华性”属性建构,我们同时还有必要关注其“中华性”之外的其他质素。这主要包括以下两个方面内容:首先,既存在“中华性”特质突出的网络文学,也存在“中华性”不那么明显甚至不具备“中华性”质素的网络文学,我们不应以“中华性”为尺度进行人为的价值排序,更不能用前者来拒斥后者,否定后者存在的合理性与意义,换言之,应该允许网络文学多元化发展;其次,对中国网络文学,除了强调其“中华性”特质之外,也不应该忽视其“世界性”、“人类性”等侧面,也就是说,对网络文学属性的判断标准不应是单一的而应该是开放的。
首先,我们来谈第一个方面。
诚如夏文所言,经过近20年发展,中国数量庞大的网文读者及其衍生产品用户群体已经“不简单满足于早期普遍认定的娱乐(‘爽文)诉求表达,而选择在阅读、体验中寻找生活参照、精神动力、价值关怀和家国情怀”s,但毕竟我们还得承认,“爽文学观”为基础的大众文化产品消费功能、“粉丝本位”的写作立场以及由此带来的经济效益,依然是当前绝大多数网络文学作品(产品)及其背后的文化产业链最直接也是最为基本的价值诉求,相较而言,“精神动力、价值关怀和家国情怀”(包括“中华性”)虽然是更高层级的追求,但终究还是其娱乐功能和商业属性的次生品——正如邵燕君所言:“在以粉丝为服务对象的网络作家看来,文学的快感和意义是一体的,如果一定要分主客,快感才是根本,意义是伴随快感产生的。”t比如,即便是猫腻这位在网文圈素有“最具情怀作家”之称的“大神级”写手(也是被夏文作為“构建并传播中华精神认同”的代表作之一《将夜》的作者),在一次访谈中也宣称,自己写的是商业小说,目的在于“替人们有效率地、喜悦地、情绪起伏尽量大地把业余时间杀掉,把他们的人生空白填上”,至于自己作品显现的那些“人文的东西”“古代中国文化的东西”,只是一种有意无意间的“契合”,“不敢说自己自觉地创造这样一个东西,只能算是撞着了”,而且他还感觉目前部分学者将自己的小说解读为张扬“大写的人格”和“大写的国格”其实是一种“过度阐释”,自己都觉得是“过誉”了。u其他更为商业化的网络作家更是毫不讳言自己写作的“逐利”倾向,“对他们来讲,‘商业性不是原罪,而是‘本分。”v由此可见,与其说“精神动力、价值关怀和家国情怀”(中华性)是网络文学“自然而然形成的精神质地”,或许还不如说是一些研究者的指认或事后“追认”。同时我们还应该看到,在网络文学的阅读、体验中“寻找生活参照、精神动力、价值关怀”,除了“构建并传播中华精神认同”之外,网络文学作家和读者还有其他诸多精神指向同时存在:比如时下网络文学最流行的类型之一“宫斗文”(代表作是流潋紫的《后宫·甄嬛传》等),其中虽然也有“诗词歌赋、典章名物、闲情雅玩”等“中国审美元素”存在,但其核心情节“宫斗”显然构成了当前人们尤其是年轻人借“历史”来言说现实处境的隐喻,从中折射出的是“1990年中后期以来中国社会从自由竞争的迷梦走向权力垄断与固化的深刻转型”w,以及他们对“要成功上位就要比坏人更坏”此类丛林法则的无奈甚至主动认同;再如前些年最有读者群的网络文学类型之一“盗墓文”(代表作南派三叔《盗墓笔记》、天下霸唱《鬼吹灯》等),除了如同“玄幻类”网络文学那样为读者提供了一个满足其“猎奇”消费心理并借以舒缓他们现实焦虑的“异托邦”空间之外,这些作品还以形象的方式表征了当代人在意义失落、物质主义盛行的时代对财富的疯狂追求及欲望的破灭……应该说,在网络文学的“中华性”建构方面,此类作品或许作用不那么明显甚至根本发挥不了任何作用,但我们也不能因此便抹煞其强烈的现实指涉意义并忽视甚至无视其存在。
其次,我要说的是,网络文学的“中华性”与“世界性”、“人类性”应该并重,皆不可偏废。
众所周知,网络文学的兴起与全球化时代互联网的加速度普及和人类科技的迅猛发展是同步推进的,用夏文的话来说便是“集中体现了全球化和‘互联网+所有特质”,这注定了中国网络文学既需要应对和处理“我是中国人,我在世界中如何建立自己及其身份”x这一命题的同时,势必还会出现“我(我们)作为世界的一部分和人类成员之一,应怎样与全人类共同承担历史及现实使命,如何创造未来”这样的思考维度,这便会使中国网络文学既有展现其“中华性”的一面,又有凸显其“世界性”、“人类性”的另一面。比如刘慈欣的长篇科幻小说《三体》 (先以纸媒出版,但通过网络传播途径获得巨大口碑而被网友尊为科幻类“大神之作”,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三体》可以被视为网络文学),这部气魄雄伟、格局宏大的巨作最突出的思想特质便是:作者站在既身为“中国人”同时又是“世界人”的立场,对人类未来应该何去何从,对人类既有的道德、政治、哲学理念进行了冷峻的审视和深沉的思索,也就是王德威所说“他问的问题是,超越了简单的对中国的关怀之外,作为一个中国人,我们是不是能够对中国的更广义的文明,甚至对世界的文明对宇宙的文明做出我们的回应。”y当然,除刘慈欣之外,还有诸多网络文学(尤其是一些玄幻、科幻类型)作品,也以不同方式展现了其“世界性”、“人类性”的精神向度——甚至《将夜》这部“中华性”网络文学经典,也在通过人物形象塑造和故事情节隐喻“大国在成长和成熟中寻找自我意识、身份、位置”的同时,还暗含了“全世界‘文明的冲突”的象征意味z,并在现代精神、人性等多重维度进行了较为深入的探索。这些都充分说明,对在全球化背景下发展壮大的中国网络文学而言,其“中华性”与“世界性”、“人类性”共存已成为现实,而且这种状态也有助于其良性成长。如果我们过度偏重、张扬其“中华性”而遮蔽、压抑其“世界性”、“人类性”,过度强调“中华文化”的特殊性而忽视其“普遍性”,倒有可能影响中国网络文学甚至是中华文化与人类文学、文化的互动共生和共同发展繁荣。
结 语
近20年来,中国网络文学经过了最初阶段的野蛮生长,已经日益发展壮大(尤其在巨额商业资本注入的催生作用之后)为无法忽视的庞然大物。网络不是化外之地,网络文学也随之成为“越来越强烈地反映着全球化语境下中华主体性确立的敏感区”,必然也会被要求承担以往主流文学具有的意识形态功能,承担传播“正能量”的使命。就此而言,《是时候提出网络文学的“中华性”了》这篇文章既是对中国网络文学以往发展历程的一个总结,也是对其未来发展走向的一种呼吁。要求网络文学负载起“再造中华价值系统”,“构建并传播中华精神认同”的历史使命自是理所应当,但在这个过程我们需要注意:既不能只顾一点不及其余甚至将某一种倾向绝对化,以免走入文化保守主义和狭隘民族主义的误区;又不能要求过于峻急,引发网络文学场域的抵触情绪甚至反弹机制。我们还是有必要尊重网络文学自身的生产、传播和阅读规律,尊重网络文学的整体生态,在此前提下让其“中华性”逐步成长,使其真正成为一种“自然而然形成的精神质地”。
【注释】
aklmnosx夏烈:《是时候提出网络文学的“中华性”了》,《光明日报》2017年9月21日。
bjp张法、张颐武、王一川:《从“现代性”到“中华性”——新知识型的探寻》,《文艺争鸣》1994年第2期。
cd邵建:《世纪末的文化偏航_一个关于现代性_中华性的讨论》,《文艺争鸣》1995年第1期。
e在“中国知网”文献数据库以“中华性”为主题词进行检索,结果显示,自1994年至2017年,以“中华性”为主题或与此直接相关的文化、美学、文学等学科类别文章近100篇,平均每年大致会有3—5篇文章关注这一问题。
f妥建清:《从“中华性”到“现代性”——駁“中华性”之论》,《学术界》2010年第5期。
g邓伟:《本质主义民族文化观与当代中国后殖民批评》,《江汉论坛》2016年第1期。
h张法:《中华性:中国现代性历程的文化解释》,《天津社会科学》2002年第4期。
i张颐武:《阐释“中国”的焦虑》,《二十一世纪》1995年4月号。
qr何平:《网络文学就是网络文学》,《文艺争鸣》2017年第6期。
tv邵燕君:《从乌托邦到异托邦——网络文学“爽文学观”对精英文学观的“他者化”》,《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6年第8期。
u参见猫腻、邵燕君:《以“爽文”写“情怀”——专访著名网络作家猫腻》,《南方文坛》2015年第5期。
w张慧瑜:《当代中国的文化想象与社会重构》,中山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218页。
y参见王德威:《乌托邦,恶托邦以及异托邦——从鲁迅到刘慈欣》,《文艺报》2011年6月3日、6月22日,7月11日。
z庄庸:《从新武侠到后玄幻时代:网络文学的三次“世界大战”》,《博览群书》2015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