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勇成
《十八岁出门远行》写于1986年,最初发表在1987年第1期的《北京文学》上。对于余华来讲,这篇小说意义重大,正如王德威所言“这篇小说预告了余华现象的到来。而余华自己在与杨绍斌的谈话中也曾直言:“我写出了《十八岁出门远行》,当时我很兴奋,发现写出一篇让自己都感到意外的小说。不过我还是没有把握,刚好我要去北京,去参加《北京文学》的笔会,就将小说拿给李陀看李陀看完后非常喜欢,他告诉我,说我已经走到中国当代文学的最前列了。李陀的这句话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就是他这句话,使我后来越写胆子越大。”a的确,《十八岁》能登在当时文坛享誉盛名的《北京文学》并受到文坛教父式的理论界人物李陀的赏识,对于一个没有受过良好的文学教育只能自己苦苦琢磨写作之道的创作者来讲,这不仅仅是知名度的提升,也是某种正式登上文坛主流的信号和自我正名,是作者自我期许和认知的迈进,也是某种命运攸关的转折临界点。正如李雪指出的,余华一再把《十八岁出门远行》视为自己写作的起点,将之前的一切文学活动视为前史。
在历来的文学评论中,多有论者将《十八岁》阐析为成长小说。如在《青春的推敲,读三篇青年写青年的小说》一文中,王蒙认为此小说写出了“青年人走向生活的单纯、困惑、挫折、尴尬和随遇而安”b。这是将其定位为成长小说的先声。而唐小兵和金理从各自的角度和论述出发,稳固了其作为成长小说的印象。《跟着文本漫游》一文是根据唐小兵在复旦大学中文系讲课录音整理而成的,论者在其中大致梳理了成长小说的基本模式和演变流程:“一个年轻人出门去认识世界,在行走的过程当中遇到了一些不期而至的事情,在这些事情发生之后他开始对世界对自己有了新的认识……这就是成长小说萌芽初期的大致模式,即怎样通过空间时间上的旅行,把一个青年人教育成在感情、思想、能力各方面都很出色的社会成员……后来成长小说也经历了许多其他的变化,比如20世纪初期爱尔兰作家乔伊斯写的《一个青年艺术家的肖像》,就可以看作是成长小说的一个新的模式,它写的是一个艺术家对自己使命、艺术价值内在的自我发现。这里对成长的定义已经不仅仅是表面的融入社会,而是将青年人对自我价值的认识和设置作为他成长和成功的标志。”c随后断言这是一个篇幅很短的成长小说,并点出了十八岁和远行两个需要注意的关键词。而金理更为简明直接地将此小说评述为是“自我诞生的寓言”。
這篇小说的大致情节基本清晰:在父亲的安排下,十八岁的“我”背着红布包出门去认识一下外面的世界,在寻找旅店而不得时,有勇有谋地搭上了一辆贩卖苹果的个体户的破车,在卡车彻底抛锚后,我因为阻止汹涌而来的抢苹果的众人而被打得头破血流,而司机本人却做壁上观,不仅对我报以大笑还乘火打劫拿走了我的红布包,最后,我独自一人在寒冷和恐惧的氛围中找到了与我内心一样温暖的车头——那个充满象征意味的旅店。以兴高采烈的出门始,以走回内心世界发现自我而终。十八岁的年龄标识意义明确,“我”在对他人和世界残酷的无声指认中,增加了成年人的意义增值维度,增加了话语的明确性、正当性与合法性,而远行也代表着去一个未知的领域开疆拓土,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十八岁出门远行》从文本内外都透露出鲜明而深刻的成长意味,不仅是余华温暖而百感交集的创作线索的成年界标,也是这个十八岁少年“我”的成人仪式。
但稍加细读后我们就可以发现这个被形诸成长小说的文本裂隙丛生,从八十年代的文坛潮流和美学倾向来讲,我们将《十八岁出门远行》解读为伤痕文学也同样成立。众所周知,新时期文学是以与文革这个他者的全面断裂来确立自身的合法性论述的,而小说中的那扑面而来的群众暴力明显携有文革的气息,在《我的文学道路》中,余华指出川端康成对其的影响非常大,“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几乎都是在学习他,他是我第一个写作的老师,要想学写作的话,学习作品是最好的渠道,没有更好的渠道了。就是你自己去知道,什么样的作品能感动人,你就试图去写什么样的作品。我记得那个时候,伤痕文学还没有完全退潮,所以读了川端康成的《伊豆的舞女》以后,我有一个强烈的感受,就是人家写伤痕是这样写的,不是以一种控诉的方式,而是以一种非常温暖的方式在写”d。由此,十八岁也可以看成是以非常温暖的方式在写文革的伤痕的小说。当然,还有国民性批判的气息,冷漠的看客,残暴无知的庸众,李劼在八十年代就已明确指出“在新潮小说创作,甚至在整个中国文学中,余华是一个最有代表性的鲁迅精神继承者和发扬者”e, 赵毅衡也曾论述到:“理解鲁迅为解读余华提供了钥匙,理解余华则为鲁迅研究提供了全新的角度。”f而如果集中到旅店这个词上我们可以发现,这是个城镇上的事物和概念,当我拿着这个名词去询问那些卖菜的农民的时候,双方各自的需求和经验都是对立和错位的,这也为双方在抢苹果场面中的行为相互难以置信埋下了伏笔。以往论者都将文中的红布包解读为带有革命传统意味的征兆,而红布包的被抢理所当然的被当成是革命精神和革命经验的失效。但如果我们将目光深入到包中所装的具体物品上,会有新的发现。包中装了衣服、钱、食品和书。我们是否也可以说书的被抢是书本知识的失效和人文精神的危机呢?是启蒙的再度变奏?毋庸置疑是成立的。
另外,这个十八岁的我生理成年后,心理是否也成年了还有待探讨;这场准备不足且仓促结束的毕其功于一役的慌乱漫游,能否算的上是真正意义上的远行,也可予以深究。
在小说中,余华写道:“柏油马路起伏不止,马路像是贴在海浪上。这山区公路上,我像一条船。这年我十八岁,我下巴上那几黄色的胡须迎风飘飘,那是第一批来这里定居的胡须,所我格外珍重它们。”这里有两点可以进一步挖掘,一个是船的意象,给人感觉随波逐流,迎风摆动,在精神状态上显得困顿而不坚毅,死气沉沉。一个是“黄色的胡须”,这是稚嫩和生命力脆弱的指代。这个开头就已经让人觉得暧昧重重。在王侃的论述中,这个男孩是“一个在十八岁出门远行时因为一场人性的狙击而不得不止步于青春期、永远停留在黄昏里的男孩:他敏感而无助,细腻而脆弱,他是世界的旁观者而非见证人、局外人而非参与者,他无法用明晰的思想去洞悉、解释和统驭他所目击的纷繁世相,世相的碎片只能以纤毫毕现的细节保存在他的记忆里”g。其文弱的性格与妥协的倾向可见一斑。
联系结尾我们也可知晓,我是在父亲的安排下被动地出去认识一下外面的世界的,基本上没有任何思想和意识上的准备,对出门的认知也不足,对远行也没有任何思考,无目的无方向,一直只是在寻找旅店,这个临时的休息场所却成了追寻的最终目标。小说中重复出现“我在这条路上走了整整一天,已经看了很多山和很多云。所有的山所有的云,都让我联想起了熟悉的人。我就朝着它们呼唤他们的绰号”这样的段落,在金理看来,“他并不是去面对、探索未知的东西,而是以‘熟悉的人来看待陌生环境中的‘山和‘云,試图把外部陌生的东西‘熟悉化、符合自我原先的期待。在荣格看来,这种方式——‘反对每一陌生的事物,或使其服从我们的意志——正是对童年期的留恋而拒绝成长。扩展一点说,就是把社会现实纳入到自己的价值体系中,用‘已往所学的东西来整合一个崭新的(其实他‘不能左右的)外部世界。动用这种‘熟悉化的程序能够给‘我带来一种安全感,进而成为应对有可能出现的危机方式:将‘陌生融入到既存的叙述模式中,将‘偶然加工为熟稔的历史”h。
在《虚伪的作品》中,余华写道:“从《十八岁出门远行》到《现实一种》时期的作品,其结构大体是对事实框架的模仿,情节段落之间的关系基本上是递进、连接的关系,它们之间具有某种现实的必然性。但是那时期作品体现我有关世界结构的一个重要标志,便是对常理的破坏。简单的说法是,常理认为不可能的,在我的作品里是坚实的事实;而常理认为可能的,在我那里无法出现。”i这呼应了余华在其他场合也曾反复提到的他的作品源于与世界的紧张关系。具体到《十八岁出门远行》,就是一次常识和认知的极端的颠倒。“我”带着纯真热情和善意的想象,无知无畏地向他人和世界裸露自己,结果只收获了暴力。而也正是在这种我与他人、善意认知和现实遭遇的极端对立之中,极易产生某种孤独个体的自恋情结:正如文本中所呈现的,将自我想象成世界和人性的善良的拯救力量、历史进步进程的推动力量,并孤身一人承受身体和精神的不竭磨难,总之,“我”是唯一的一个受害者。苹果和卡车零部件的被抢,是“我”的理想信念被剥夺的隐喻,“我”头破血流遍体凌伤,信念化整为零。我们可以想象,在寒风和暗夜中,怀着对外部世界的恐惧感和无力感,“我”对世界和他人的认知会颠倒个身,这就是具有普遍意义的“钢铁是怎么炼成的”,而这个“钢铁”,不是坚毅的革命精神和生活意志,而是冷漠阅世。若结合伊藤虎丸在论述鲁迅笔下狂人时所论述的:“获得某些思想和精神,从已往自己身在其中不曾疑惑的精神世界中独立出来,可以说是容易的。比较困难的是。从‘独自觉醒‘的骄傲、优越感(常常伴随着自卑感)中被拯救出来,回到这个世界的日常生活中(即成为对世界负有真正自由责任的主体以不倦的继续战斗的‘物力论精神,坚持下去,直到生命终了之日为止。这是比较困难的)。” j我们可以发现也正是在那没有自我反思的指认当中,近似于我的这类人物形象暴露出了成长的空心化和主体性的不足。
小说结尾,我在残破的车头中找到了追寻已久的“旅店”,原来,它一直在我暖和的心窝里。而我,在内心世界找到了归宿,在对他人、世界、历史、现实的对立和驱逐中,找到了自我的主体意识。金理认为这个18岁的“我”蜷缩在卡车里体验着暖和的内心世界时,“很有可能一个行动的主体也消散了,同时萎缩的还有这个主体在现实世界中实践自由意志,展开行动的决心”,同时,“也卸下了‘我对世界和社会的责任”k。无独有偶,陈晓明也曾说:“当代小说不会再极端个人化的心理经验和语言乌托邦世界里找到出路,如何与这个变动的社会现实对话,显然是一个无法回避的迫切的美学难题。不仅是回到自我的内心生活,而且是回答更为广大无边的真实的生活中去:不仅是‘我的故事,而且是‘我们的故事;不仅是‘他的存在,而且是‘他们的现实——这已经是难以阻遏的潮流。”l
虽然小说中这个十八岁的少年只是沿着家门口缩头缩脑地张望了一圈,遭遇了扑面而来的“足以粉碎我”的“重重障碍”,从精神和哲学层面从未远行,对他人、历史、世界和自我的认知也只是颠倒了个身,未及成年,这趟成年仪式由此也暴露出空心化的危机。但无论如何,余华不是个固步自封的作家,后来的文学实践也证明,余华自此一步一步多面开花地走上了“金光大道”。
【注释】
ad余华、杨绍斌 :《“我只要写作,就是回家”——与作家杨绍斌的谈话》,《当代作家评论》 1999年第1期。
b王蒙:《王蒙读书》,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13页。
c唐小兵:《跟着文本漫游——重读〈十八岁出门远行〉》,《文艺争鸣》2010年第9期。
e李劼:《论中国当代新潮小说》,《钟山》1988年第5期。
f赵毅衡:《非语义化的凯旋——细读余华》,《当代作家评论》1991年第2期。
g王侃:《永恒的化蛹为蝶:再谈作为“先锋”作家的余华》,《当代作家评论》2014年第6期。
hk金理:《“自我”诞生的寓言——重读〈十八岁出门远行〉》,《文艺争鸣》2013年第9期。
i余华:《虚伪的作品》,《上海文论》1989年第5期。
j[日]伊藤虎丸:《鲁迅、创造社与日本文学——中日近现代比较文学初探》,孙猛等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
l陈晓明:《胜过父法:绝望的心理自传——评余华〈呼喊与细雨〉》,《当代作家评论》1992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