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戴沙迪(Alexander+DesForges)著+於璐译
值得注意的是,十六世纪欧洲商人试图参与到一种充满活力的、更为广阔的大西洋贸易关系中,“拜物教”作为一种元话语(discursiveelement)就随之形成了。“拜物教”这个概念也是在康德、伏尔泰、马克思和弗洛伊德等理论家的著作中出现的一个重要概念。在这个意义上,拜物及其起源的故事与中国知识分子关于现代性的传统叙述有着有趣的相似性,因为“现代性”对于他们而言也是一种参与到更为广阔的20世纪世界秩序的方式。这两者之间的相似之处发人深省,值得进一步探究,不过此文的目标仅在于考察中国现代文学这门学科在美国的形成过程中,现代性作为一种“拜物教”的作用。首先,我们去分析三种试图去勾勒这门学科的基本面貌的策略,质问“文学现代性”这个概念本身,并进一步追溯这种对现代性议题的热衷,是如何与近来这门学科在学术体制中的高速发展相关的,最后,我们再反思为什么需要重新思考这种拜物教,以及如何思考。
弗洛伊德把“拜物”定义为年幼男孩觉察到母亲缺失了阴茎时所寻找的替代物,它既是对缺失的承认,又是对缺失的否认①。我之所以谈及拜物教,并不是因为我要对中国现代文学学科做心理学的诊断,而是我觉得拜物教的形成其实是一个有启发性的寓言,通过它我们便可以理解这门学科在当代是以何种修辞构建与重构的。过去三十年来,我们不再简单地接受那些五四宣扬的表层价值。很多批评家已指出五四对现代性的张扬带有强烈修辞性,但是有一点很少被注意到,那就是,在美国学术界,中国现代文学作为一门学科,在很大程度上仍依赖于一些关键的比喻和修辞,而我们习惯性地以这种方式讨论中国的文学现代性b。
有人也许会怀疑,比喻和象征这些文学性的语言并不适用于这种讨论。如果我们再来看看第一本关于五四的论文集《五四时期的中国现代文学》 (1977)的导言,便可以更清晰地了解比喻的作用。该导言中所提到的定义和立场在过去的25年中已被全盘接受,因此,学者对此都很熟悉。然而,读者会对作者在提出這些定义和立场时所运用的修辞感到惊讶。默尔·戈德曼强调五四运动的“辉煌”和传统的“沉重”,强调“热情接受”西方思想、“拒绝”反思使中国落后的原因、“勇敢”利用文学“武器”等等。通过这些修辞,他成功地将一些枯燥的学术讨论转为诗意的表达。这表明,20世纪六十年代以来作为一种学科的中国现代文学在美国学界的建立,与中国20世纪前三十年关于“五四”的激烈辩论一样具有很强的修辞性:尽管现在常见的文本生产更多是以学术论文、专著、选编的形式,但是依然继续使用过去那种宣言式的语言风格。在默尔·戈德曼的导论以及后来相关的学术出版物中出现的很多比喻从三个不同层面表明,现代性本质上是一种拜物教。
现代性的三个阶段
在美国,“中国现代文学”从作为一种新兴学科开始,便竭力从原有的汉学领域——一是社会科学,二是对自上古时期至十八世纪的中国文学和文化的研究——当中分离出来,以获得学科的独立性。正因为学界很少强调要将文学研究视为一种区别于其他学科的独立门类,因此,直到20世纪七十年代,关注20世纪中国文学的美国研究生们常常发现他们自己仍在用历史学的方法来研究中国现代文学。夏志清在1961年出版的 《中国现代小说史》 中首次挑战了这一研究路数。他提倡文学研究的自主性,要求将纯粹美学价值作为建立现代文学经典的标准:“本书当然无意成为政治、经济、社会学研究的附庸。文学史家的首要任务是发掘、品评经典。”c这一断言不算中肯,但它明确反驳了现有的学科结构。
纯粹美学价值的挑选,即发现和评价经典,能够将文学研究者从社会学的分析方法中解放出来,去建立现代文学学科的研究方法。但是,这又使得他们面临另一个问题。现有欧美汉学对中国早期文学的探讨,已经将唐诗、宋代散文、元剧、十八世纪小说《红楼梦》等当作文学“经典”。更进一步说,这种认识一定程度上基于中国的独特性,即到十八世纪为止,中国文学在美学上具有显著的优越性,因为它不同于欧洲文学或美国文学。20世纪的中国文学常常被认为依赖于欧洲的文学理论和技巧,因此不被放入经典的行列d。下一代学者为了确保中国现代文学作为一个研究对象的自足性和有效性,发现除了美学价值这一标准之外,还必须补充另一个标准——即现代性。
可以看到,20世纪七八十年代的美国学界采用的正是这一标准。在与现代性发生关联时,文学现代性最初被定义为“西方化”,或者与“传统”的截然断裂。其主要特征是添加新体裁、新词汇和新技巧,填补中国文学发展中的“空白”,以更有潜力的新形式替代有局限的旧形式。这一定义几乎是不加批判地复制了五四时期的文本中涉及到文学现代性的话语。五四作家将他们自身理解为独一无二的一代,但很少有人对此理解做出整体的、有力的批判e。为什么很少有人批判这种复制?在我看来,那个时期很多学者的著作并未成功地与美学价值的问题保持距离。甚至当他们强调现代性这种替代物时,他们也没有完全放弃原有的美学标准。因此,这些学者常明确或隐晦地对所讨论作品的“欠佳”或“不足”表示遗憾。在这种情况下,现代性以拜物教的方式在起作用,因此它并没有得到有效的批评与反思。它之所以难以规避,原因在于它填补或掩盖了一个关键性缺失,这种缺失时而被承认,时而又被否认。弗洛伊德指出,在很多情况下,拜物是以换喻的方式建构的:如果某物与缺失的另一物临近,那么它就被当作后者的替代物f。在这个意义上,如果我们把“现代”这个经常使用的形容词,与五四时期作家那种认为中国缺少“好文学”的观念联系起来的话,就不难发现,“文学现代性”实际上最可能是美学价值的替代物。
这种替代是至关重要的:对西方形式的接受和对过去写作风格的有意疏离,成为学界关注的焦点,而“发现和评价经典”这种学术路径则被边缘化了。进一步说,拜物教并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有着强大的学术生产能力。一旦现代性成为文学作品中一个有吸引力的特性,那么很快,那些意图扩充现代文学经典的学者,便把现代性当作一种工具,来扩展学科边界。对经典范围的扩充包括以下几个方面:(1)发掘民国时期那些被五四作家和批评家认为不够进步而忽略的文本;(2)回溯晚清小说和诗歌;(3)前瞻20世纪八十年代以后文学的现代特征。但是,在这一过程中,“现代性”渐渐具体化为一种标准和分析类型。在这种情况下,经典范围的扩充常常印证和加强了这一主要前提。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经典的扩充主要由两种策略推动:一是假定文学文本反映了基本社会内容,并关注文学实践的社会维度与意识形态维度,它提醒我们,文化生产不是在真空中出现。与此相反,第二种策略反对将文学作为社会经济基础的附属物,主张脱离对美学现代性那种决定论式的刻板理解,而且质疑对文学现代性与现代主义的欧洲中心论式的理解。在过去的二十年中,这两种策略扩展了美国学界关于中国现代文学的研究范围,深化了该学科的理论基础。但是,关于20世纪七八十年代的现代性,这两种策略有一个共同特征,即每一种策略的建立都涉及到“拜物”这一概念,后者既承认缺失又掩盖一种缺失。事实上,这些方法(无论是经典的还是修正主义的)都不是以纯粹的形式出现,它们更多是以融合或混合的形式共存于学术著作中。
很多学者认为,真正的美学现代性与经济、科技发展的相应阶段之间有紧密的、甚至无法摆脱的关系。这种理解启发了从雅罗斯拉夫·普实克到王瑾等众多中国现代文学领域的学者,形成了多种多样的研究途径。与那些早期主张欧洲本源的、永恒的、普适性的美学原则的学者不同,后来的这些批评家们则将这些标准历史化,并提醒我们文本作品最好放在其历史环境中来理解。另一些研究中国现代文学的学者虽然并未明确表达这种主张,但仍然将这种方法视作理所当然的。无论文学文本是对现实的“反映”,或是对社会氛围的“表现”,或是对特殊历史事件的“折射”,还是对现代化进程中的内在矛盾所引起问题的“解决”,归根结底,都是因为技术的进步,导致生产方式的改变,和新的社会组织形式的形成——它们最终使某种形态的文学现代化得以产生和开花结果。
王瑾指出:“在20世纪九十年代,越来越明显的是,限制中国的社会想象是经济而不是意识形态、政治或文化。”g尽管王瑾的观点针对的是九十年代,但它也代表了一种普遍观点,即社会现实具有首要的决定意义的观点。出现在错误时间的现代主义注定会失败,它只能凋谢,得不到欣赏。它是残缺的而非完整的,是“假冒的”而非“真实的”h。怎样定义“现代文学”或“现代主义文学”学科——即怎样将它从“前现代”的文化生产中区分出来——这一问题不再纳入文学研究的范围,而被纳入到另一个更为基本的问题中考虑:现代文学或现代主义是指一个经济和科技已经现代化或正在快速现代化的时期占主导地位的、或处于争论焦点中的文学生产i。鉴于中国的现代化进程被认为是比西欧开始得晚,当中国文学现代性出现时,它必定会被贴上“迟到的现代性”或亚于“本然的现代性”之类的标签。进一步说,这一范式认为在八十年代末和九十年代初被热烈讨论的“中国后現代主义”概念是有问题的,因为此时晚期资本主义的必要基础尚未形成j。
20世纪九十年代中晚期,适时出现了对物质基础的决定性力量的强调。这既可以理解为是对20世纪五六十年代毛泽东主观主义的反驳,也可以说是对八十年代“文化热”中知识分子精英意识的批判。但是,这种物质决定论却很有可能导致对文本意义与指涉性的扭曲。在张旭东关于八十年代文化生产的里程碑式的著作《改革时期的中国现代主义》中,他征引了马歇尔·伯曼关于“欠发达的现代主义”的定义k。的确,在《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里,伯曼对作为一种社会与美学工程的现代性的解读极具影响力。他明确、严密并强有力地阐释了经济和科技现代化基础与文化现代性之间的偶发联系。这本书的一个突出特征便是它对十九世纪和20世纪早期俄罗斯现代主义的讨论:在全书三分之一的篇幅中,伯曼断言,因为俄罗斯社会在科技和经济上落后,所以,它文学和艺术上的现代主义呈现出罕见的强度和短暂性,而这是所谓更加“先进”的西欧国家的文化生产所不具备的特征。他指出了物质基础和上层建筑之间的紧密联系,认为因为缺乏物质基础,十九世纪俄罗斯文学中的现代主义几乎是一种幻象。伯曼进一步概括,在20世纪现代化进程才刚刚开始的第三世界国家中,也存在着这种幻象的、不真实的现代主义l。不过,伯曼关于西欧的现代主义和“欠发达的地区现代主义”的区分还存在着一些问题。
尽管马歇尔·伯曼在总体上区分了丰沛的“充分发展的现代主义”和病态、狂热的“未充分发展的现代主义”,但他的文本细读却破坏了这种区分。此书一开始是对歌德的《浮士德》的引申解读,伯曼将《浮士德》视为欧洲所体验的现代性的核心体现:首先《浮士德》是一部关于“充分发展的”而非“欠发达的”的现代性的戏剧。但仅仅几页之后,伯曼提醒我们,在歌德的时代,德国知识分子认为德国比英国、法国和美国落后。换句话来说,伯曼所用来描述俄罗斯和第三世界国家现代主义特征的词语——“欠发达的”——正潜伏于“先进的”欧洲现代文化生产的核心。当伯曼进一步审视普希金、果戈理和他们最喜爱的街道——涅瓦大街时,事情变得更为复杂了,因为这些都属于所谓“欠发达的”、经济落后的十九世纪早期俄罗斯帝国。根据伯曼所言,普希金笔下怪异的城市景象早于波德莱尔,果戈理在十九世纪三十年代就“似乎从他脑海中创造出20世纪的景象”,而涅瓦大街上国际化的、美轮美奂的街景比巴黎奥斯曼大街林荫大道上的繁华景象早了整整一代。换句话说,俄罗斯的文学现代性不仅先于其经济现代化一个世纪,而且比西欧文学现代性的全面繁荣要早出现数十年。伯曼的总论和具体分析之间的分裂提醒我们,他实际上未能充分意识到文学文本的构造潜力。文本的真正潜在价值是制造出某种社会现实以解决矛盾冲突,使得伯曼所发现的经济发展与美学、文化进程之间的关系更加深奥复杂、有说服力。类似地,研究20世纪中国文学的学者使用诸如“迟来的现代性”、“中国的现代性”、“另类的现代性”等概念,其矛盾和张力正来自于对文本建构的过程和结果的忽视。雷蒙·威廉姆斯指出,某些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家也存在着类似的问题,那种认为文学生产是社会基础所决定的论断,实际上复制了唯心主义那种将文化与社会两分的思路,而后者正是马克思所要反驳的论断m。
很多研究20世纪中国文学的学者已指出,在未实现经济现代化的情况下,文学和文化现代性负载了很多它们原本没有的涵义。弗洛伊德指出,在认识到缺失之后,“某种其他的东西将替代它,被命为它的替代物,也继承了先前它所替代的事物所拥有的吸引力。不过,这种吸引力会惊人地增长……”n
对缺失的感知和与对替代物的日益倚重,从这一对关系出发,我将“中国的现代性”、“迟到的现代性”和“延迟的现代性”这些概念理解为一种拜物教。我这里并不是给两者划等号(比如中国与“母亲”形象的等式,等等),而是思考如何通过拜物教这一比喻,来认识这一研究方式的一些不太被注意到的方面。首先,拜物的逻辑可被理解为是一种可被挪用和复制的运作过程。就文学现代性来说,我们至少可以说它是两种意义上的替代物:一方面,如上文所言,文学或文化现代性本身因其作为一种替代物而获得重要意义,它弥补了经济上的落后。另一方面,“迟来的”或“中国的”现代性也被认为是缺失了的“本然的现代性”的替代物。其次,正如弗洛伊德指出,拜物不是简单的替代,而是承认和否认的双重运动。20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学术论著不断地否认美学层面的价值,但又频频地触及到美学价值的缺失这一问题;而九十年代的批评家则常有意或无意地提到“本然的现代性”这一概念,却不去谨慎思考这一构架的内在矛盾。
文学现代性研究的第三种方法则在西方化范式之外另辟蹊径,强调文学领域的相对自主性。这一方法并不关注当时是否形成(或未形成)文学现代性的物质基础,而是通过与以前文学传统的对照,来定义十九、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的现代性。比如,周蕾在其经典之作《女性与中国现代性》中,对鸳鸯蝴蝶派文学作品进行了细致和有说服力的解读,将其重新认定为是现代作品。她指出,这些作品并非不加审思地复制“传统”中国民俗和美学,而是使它们在深刻的反讽、夸张和分裂下瓦解。五四作家将鸳鸯蝴蝶派文学仅看作封建传统的残余和陈腔滥调;周蕾反对这一看法,但是她又在两个关键节点上参照了一种不被时间改变的压迫性体系——即传统——换言之,即弥漫在20世紀之前的中国文学和文化的因素o。这种对具体传统的参照并非巧合:如果文学现代性不再与既定的具体物质基础相关联,而是从中抽离出来,那么这种文本意义的“中国传统”就成了其论证的基本成分了,因为在这种情况下,文学现代性很大程度上是通过反对某种具体文学传统而获得定义的p。
那么,后面这种批评方式具体是如何构建出某种传统的?在这一建构过程中他们运用了一些重要的技巧。这里重点讨论一种著名的修辞策略。这种策略预设一个反命题,以相当简略的方式提出,随即被驳倒。这一论证模型可以这样简单地表达:“过去当然是A,但现在是B。”A表示很久以前就存在的某一现象,B则往往不加具体论证地断言,后来出现的类似现象与先前的现象截然不同q。一个典型的例子是,在讨论十九世纪和20世纪早期文学时,唐代往往用来做参照和对比。当然,本文在这里无意深入比较唐代与20世纪中国在科学技术、政治结构、经济基础、语言变化和主要文学形式及内容的差异。关键在于,尽管并没有谁深入比较这二者,但是大多数探讨晚清和民国时期的文学现代性问题的美国批评家,包括从默尔·戈德曼到刘禾的美国学者,都在写作中习以为常地以为这种比较已经存在,而且知道其结论r。
上文所提到现代文学研究者对“唐代”的使用方式并非孤例,相反地,在对后来作家的讨论中,这种“过去A,现在B”的修辞也可以很容易地运用到其他对象上去。比如,在那些对20世纪六七十年代台湾现代主义者的论著中,就往往对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上海现代主义者先扬后贬。反过来,那些对大陆20世纪八十年代现代主义的论述,也往往会提到台湾以及民国时期上海的现代主义先驱,然后又弃之如敝屣。这表明,那种预设对立面的论证方式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中国文学现代性论述的核心s。正是通过这一姿态,我们才可以去认识和论证中国现代文学的差异性和创新性,而不是仅仅将它作为旧文学的延续、重复或模仿。因此,它是在20世纪的美国学术界建立这门新学科的关键手段。这一修辞方式与前文所言拜物教那种既承认又否认的逻辑是密切相关的。不过,与前一种研究路径相比,这种研究方式同时承认和否认的是一个有问题的“在场”(传统),而不是有问题的“缺场”(现代性)。这一点仅仅改变了拜物教这一结构的外表,而不是它的内在形式。
我在这里论述的三种研究方法相互之间很不一致:第一种方法勉强承认了某些美学标准的有效性,这些标准被认为是客观的和普适的,甚至当它将现代性作为一种替代物时也是如此;第二种方法认为社会“现实”是所有文学产品的根基;而第三种方法否认前两种原则,转而将某种传统具体化,这种传统为“现代性”的产生提供了基础,也以对照的方式为其做出定义。不过,如上文所言,最好不要将这些方法视作学术发展的不同阶段,而更应该将它们视作同一学术探索中所使用的三种不同策略。例如,前文所说的那种认为前现代中国没有现代性的论断,一定程度上也是这种意识的征兆,即认为现代性完全是外来的,只可能以迟到的、折衷的形式出现在中国(就像经济基础决定论所暗示的那样)。类似地,“传统的重负”这种比喻,在默尔·戈德曼和弗雷德里克·詹姆逊等批评家的著作中也起到重要作用,虽然他们对中国现代文学的想象是如此地不同t。但是,这三种研究方式的“拜物化”最突出的特征并不在于它们在内容或者形式上是相同的,而在于,它们最终共同强化了现代性在本学科的中心地位,尽管它们对现代性的定义、起源以及含义的认识是如此地千差万别。它们都将文学现代性当作唯一不变的“事实”,并将其作为整个学科的重要基础。
在每一种方法中,现代性都是论述的轴心:因为“本然的”现代性并不存在,所以需要在“现代性”的前面补充一两个修饰词来作为替代物。因此,在中国文学中没有“本然的”现代性,但是有:迟来的现代性、被压抑的现代性、半殖民地的现代性、翻译的现代性、另类的现代性、上海的现代性和中国的现代性,以及与它们相关的现代主义u。令人疑惑的是:在中国文学的研究中,这种强调虚拟的、幽灵般的、局限的、失败的、充满问题的或一度被剥夺的现代性——一种不能够没有前缀的现代性——的做法只有在中国文学研究中才是恰当的吗?抑或“本然的”文学现代性也许根本上就是矛盾的和充满问题的呢?
马歇尔·伯曼暗示,西欧的现代性只有在它自己的世界中才是真正“在家的”,它没有“第三世界”的现代性那么多的矛盾和难以承受的重负。然而,考虑到弗洛伊德在分析“陌生的(不在家)”(unheimlich)时必然会与“熟悉的(在家的)”(heimlich)相联系,因此“在家的”也不能简单地认为是安全或没有问题的v。歌德的浮士德即便在他自己的世界中最为“在家”的时候,也表现出了延迟、失败和矛盾等现代特征。实际上,浮士德建造“衰落”帝国海岸线的计划,不仅以一种怪异的形式预示了十九世纪欧洲对中国的殖民活动,也让人对20世纪五十年代中国“大跃进”运动产生了一种神秘的联想。保罗·德曼在对现代性作为一种文学价值的谱系学考察中,一直从尼采追溯到十七世纪关于古典派与现代派之间的冲突,他发现,文学中对现代性的宣扬一直处于一种深刻的悖论之中。甚至对于那些后来被认为是欧洲文学现代性代表的作家(如波德莱尔),德曼也指出:“对文学现代性的断言常常会让怎样成为现代这个问题变得非常可疑,”他得出这样的结论,即如果谁试图寻求文学现代性的概念定义的话,那么结果便很可能是这种情况:某个阶段的文学现代性在于‘一种发现自身无法成为现代的风格”w。在这种解读中,现代性成为一种所有文学都渴望却又永远无望获得的东西。
从这一问题着手,“拜物”的隐喻实际上把我们带向一个类似的结论。应该记得,拜物是一种想象的缺失的产物,它既承认又否认这一从未存在的事物的缺席。在此意义上,我们可以照此将现代性理解为仅仅是我们自己的疑虑产生的效应,而不是一种起源于或存在于其他地方的事物。人们用来与中国的、迟来的、另类的现代性等概念做对比定义的“理想的现代性”,在某种程度上,是如上种种有局限的现代性自身所进行的反向构建,而不是一个它们被放逐之前的伊甸园,就像弗洛伊德认识到的那样,“妈妈的阴茎”是在现有的拜物活动中产生的一种解释。
这是一个问题吗?如果中国现代文学学科的形成逻辑让我们想到了拜物教的形成,这有关系吗?毕竟,弗洛伊德在談到拜物时,一开始就指出拜物“很少作为一种病症被(它的追随者)感受到。……他们通常对它很满意”x。“中国文学现代性”这个概念的发明和拓展是一个富有成效的策略,如果没有它这个学科就无法建立:从20世纪七十年代到九十年代,它对美国东亚学系内古代文学的统治地位构成了挑战y。拜物并不仅仅是一个“错误”,它还是一个建设性的错误,建立和允诺了我们当前所认识到的美国的中国现代文学学科。如果说本文提出了一种关于“文学现代性”的“非拜物”理论,那么它也仅仅只是从另一角度重新定义“文学现代性”这一术语,从而加强了它的拜物化倾向(这颇为悖论)。所以,我并不是要直接否定现代性的拜物化倾向,而是想给上述分析补充拜物教——作为一个术语和概念——的谱系学认识。
作为洋泾浜语词的“拜物教”与“现代性”
正如威廉·皮埃兹(William Pietz)所指出的,“拜物”这个词起源于洋泾浜语词(混杂语)“fetisso”,最初由十五、十六世纪在西非海岸线上进行贸易的欧洲商人使用。“Fetisso”在拉丁语源中有“制造的”或“建造的”含义。欧洲商人尝试打开这个跨文化交易市场,而“Fetisso”就是他们给这个市场的一个基本要素的命名z。他们试图用“拜物”一词来描绘他们所掌握的现有“跨国”交易的手段。
“‘拜物是洋泾浜式‘贸易语言的关键词,用于非洲商人和在非洲的欧洲中间商之间进行跨文化贸易。各式各样的古器物和古迹,行为规范和新的社会关系法规,凡此种种令欧洲商人很难理解的东西,都被当作拜物教,以达到发展和平贸易的实用目的。”@7
我们只需将“欧洲的”替换为“中国的”、“非洲的”替换为“西方的”、“商人”替换为“知识分子”,还有“拜物”替换为“现代性”,这一描述与20世纪早期中国精英文化的一些常见表述有着惊人的相似。
最后,在这一意义上,我们可以看到拜物和现代性的多重联系。它们都是一种活动的“名称”,即某一语言系统的主体的试图闯入一个远在他们之外的世界秩序的活动。我们可以预料到的异议是,20世纪的中国知识分子所处的权力关系与与十六世纪的西班牙和葡萄牙商人完全不同。但只有将“欧洲帝国主义”理解为一个凭空出现并立即占据统治地位的单一整体,这一异议才是恰当的。实际上,它经历了一系列复杂的、多样化的历史过程。正如皮埃兹所言,“fetisso”一开始并不是为了实施政治控制、军事霸权和经济统治(即殖民化),而是一种为了以相对等价物的形式进入现有贸易体系的手段。
当然,到了十九世纪,在欧洲,关于拜物教的话语已经历了本质上的改变,仅剩贬义。“拜物”的观念是用来把西非作为“低等的”和“需要启蒙的”与欧洲区分出来。类似地,与拜物教相似的观念用于定义欧洲社会内部那些落后的和迷信的因素。令人惊讶的是,在中国语境下,现代性依然可以与拜物进行类比,区别仅仅是价值评价被颠倒了。在十九世纪后期和20世纪的中国,“摩登”、“近代”、“现代”这些词带有“先进的”、“能够启蒙的”含义,从而将欧美与中国区分开来。类似地,中国那些现代化的精英们也被定位为一股能够鼓舞落后的同胞们向前进的力量。不仅现代性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中以拜物的方式起作用,而且,与“摩登”、“文明”和“现代”这些词相关联的自我与他者的相互作用,也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在过去几个世纪的不同地区中,“拜物”这个词总是与双重身份的问题相关联。
“拜物”(fetish)一词与拉丁语“facticius”有词源学的联系,后者表示“制造的”或“人工的”,是“facere”(“制造”或“建造”)的过去分词@8,.=-。我相信在现在这个历史阶段,鉴于中国现代文学学科已经在知识、组织和经济上独立于其他汉学领域,那么,我们现在的任务便是去质问构建该学科基础的那套虚拟概念的合理性,去质问:这是如何构建的?谁建构了它?是怎样的多样化文本特征和动力机制使得它能够被强有力地明确表达,而且通过不断地重复最终成为我们可以言说的客观对象(或客观特性),并教给学生?
佳亚特里·斯皮瓦克表示,后现代应理解为不仅是一种断裂,而且也是一种重复。我希望让大家注意的是,20世纪那些把某些元素融合进一种拜物教化的文学现代性的方式,若从另一角度理解,也可以说是先前历史时期的形象、词汇、体裁与问题的回响和(或)辩证统一的承续。这并不是建议读者去前现代文学中寻找“现代性的萌芽”,而是说,回顾过往有助于理解现代性的偶然性和不完善性,即便是在其所谓最辉煌的时期也是如此。
文学现代性由各种起源和各种质料不断重塑的混合物,去研究这一点能够使我们质疑那些关于文学发展和现代化的叙述。我并不是要彻底抛弃文学现代性的拜物特性,而是将其从一个坚若磐石、不证自明的概念的稳固地位中剥离出来,对其进一步进行更为集中且深入的探索。这一探索需要更为实证地处理以前历史阶段的文本,仔细分析前现代文本在哪些方面符合我们(明确或隐晦地)提出的文学现代性的定义。我们甚至还可以思考文学批评是否应该采用直线进步或辨证推进的模型,而不是循环的、非周期性的或是随机的等其他时间模型。最后,我们应该彻底分析、反思那种同一性和差异性的简单修辞;这种修辞决定了众多关于现代性的讨论方式,即将其与过去的东西(传统)或之后的现象对立的修辞方式。比如,我们可以考虑一下德里达关于“有差异的重复”的概念(即看起来是相同的事物其实未必相同),或者可以运用一下本雅明和海德格尔著作中所说的“互补性差异”的比喻(即看起来是不同的事物最终未必不同)@9。
【注释】
a“拜物教”的含义详见西格蒙德·弗洛伊德:《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全集(标准版)》(全24卷)第21卷,詹姆斯·斯特拉奇译,霍加斯出版社1966-1974年版,第152-157页。
b一些修辞的例子——当然并不仅限于中国现代文学领域——比如,植物的生长(萌芽,即将结果,成熟),力量的斗争或争夺(传统的重量,一方努力追求,一方受其约束),竞争(落后,滞后,试图赶超),评价(诺贝尔奖的问题),以及翻译。
c[美]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第三版序言),印第安纳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10页、6页。
d周蕾的《亚洲语言和文学中的政治学与教育学》对这一困境有详细讨论。详见周蕾:《离散书写:当代文学研究中的介入策略》,印第安纳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120-143页。
e关于这一点,主要的例外是米列娜题为 《中国现代文学的起源》的论文(收入默尔·戈德曼主编:《五四时期的中国文学》,哈佛大学出版社1977年版,第17-35页。她在导论中隐藏、克制她那些与学界普遍看法有所不同的意见,这种谨慎态度表明,她无意于对现有的学界认识发起更激烈的挑战。类似地,她关于五四运动之前二十年的著作《世纪之交的中国小说》对现代文学学科发展的影响也相对较小。详见米列娜:《世纪之交的中国小说》,多伦多大学出版社1980年版。
f[奥地利]西格蒙德·弗洛伊德:《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全集(标准版)》(全24卷),第21卷,詹姆斯·斯特拉奇译,霍加斯出版社1966-1974年版,第155页。
g[美]王瑾:《文化狂热:邓小平时期的中国的政治、美学和意识形态》,加利福尼亚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97页、55页、234-235页,233-259页。
h同上,第192-193页。又参张旭东关于“革命前的几十年……现代主义未能完全成形的不断变动的历史条件”、“新时期文学:历史书写与意识形态”的讨论,详见张旭东:《改革时代的中国现代主义:文化狂热、先锋小说和新中国电影》,杜克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105-107页。
i这里值得指出的是,保罗·德曼将放弃这种文学的愿望(甚至是冲动)认为是现代性的矛盾之一。详见保罗·德曼:《文学史与文学现代性》,见保罗·德曼:《盲视与洞见——论当代批评之修辞》,明尼苏达大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155-156页。
k张旭东:《改革时代的中国现代主义:文化狂热、先锋小说和新中国电影》,杜克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20-21页。马歇尔·伯曼:《彼得堡:欠发达的现代主义》,见马歇尔·伯曼:《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企鹅出版集团1982年版,第231-232页。
l“欠发达的现代主义不得不建立在对现代性的想象上,以与海市蜃楼和幽灵的親密与斗争来滋养自身。为了符合产生它的现实,它不得不是强烈的、粗鲁的和不成熟的。因为它没有能力一手创造历史,于是它反对和扭曲自身,或是夸张地企图肩负整个历史重担。……但是,产生这一现代主义的奇特现实,以及它的发展和生存所承担的难以忍受的压力——社会和政治的压力,以及精神压力——形成了一种绝望的看法,即西方现代主义更多是在它自己世界的家中,我们几乎没有希望超越。”马歇尔·伯曼:《彼得堡:欠发达的现代主义》,见马歇尔·伯曼:《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企鹅出版集团1982年版,第231-232页。
m[英]雷蒙·威廉姆斯:《基本概念:文化》,雷蒙·威廉姆斯:《马克思主义与文学》,牛津大学出版社1977年版,第19页。
n[奥地利]西格蒙德·弗洛伊德:《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全集(标准版)》(全24卷),第21卷,詹姆斯·斯特拉奇译,伦敦:霍加斯出版社1966-1974年版,第154页。
o[美]周蕾:《妇女与中国现代性:东方与西方之间的阅读政治》,明尼苏达大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39页、52页、59-60页。
p比如,在关于晚清小说的讨论中,王德威挑战了五四对文学现代性的论述;不过,这一挑战依赖于与现有“传统”相对的十九世纪和20世纪早期小说的定义。王德威:《世纪末的华丽:晚清小说(1849-1911)被压抑的现代性》,斯坦福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6页、14页、20页。
q从某种程度上说,这种修辞是一种标准的20世纪晚期美国学术写作:它脱胎于基金写作的传统;在这种传统中,有条件地承认先前的学术成果实际上是一块引出自身研究的潜在意义的跳板。
r“没有任何时期(甚至包括受佛教影响时期),像20世纪的中国这样受外来文化如此之大的影响。”详见默尔·戈德曼:《五四时期的中国文学》(导言),哈佛大学出版社1977年版,第11页。“不用说,外来词和仿译词的借用对中国而言并不是一种新鲜事物,在现代社会也司空见惯。……但是,十九世纪后期和20世纪前二十五年新词的大量涌入在规模和影响上都是空前的。”刘禾:《导言:跨文化研究中的语言问题》,见刘禾:《跨语际实践:文学、民族文化与被译介的现代性(1900-1937)》,:斯坦福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18-19页。再看王德威的论述:“众所周知,晚清时期中国文学对非中国元素的吸收并不是史无前例的。……但是,当中国文化不再在历史上被孤立,并成为‘现代的国际文化的一部分时,面对着西方的挑战和中国的焦躁,晚清新学兴起了。”王德威:《世纪末的华丽:晚清小说(1849-1911)被压抑的现代性》,斯坦福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5-6页。
s[美]张诵圣:《现代主义与本土抵抗:当代台湾华文小说》(导言),杜克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7页。王瑾:《描绘美学现代性》,《文化狂热:邓小平时期的中国的政治、美学和意识形态》,加利福尼亚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192-193页。张旭东:《新时期的文学:史学与意识形态》,《改革时代的中国现代主义:文化狂热、先锋小说和新中国电影》,杜克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105-107页。
t[美]默尔·戈德曼:《五四时期的中国文学》(导言),哈佛大学出版社1977年版。弗雷德里克·詹姆遜:《前言》,刘康、唐小兵编,《现代中国的政治、意识形态和文学话语:理论介入和文化批评》,杜克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5页。
u从近年来的一些论著的标题可以看出这种命名的多种可能性:王德威《世纪末的华丽:晚清小说(1849-1911)被压抑的现代性》;张旭东《改革时代的中国现代主义:文化狂热、先锋小说和新中国电影》;周蕾《妇女与中国现代性:东方与西方之间的阅读政治》;张诵圣《现代主义与本土抵抗:当代台湾华文小说》;史书美《性别、种族和半殖民地:刘呐鸥的上海城市景观》,《亚洲研究杂志》,1996年11月,第55卷4期,第934-956页;刘禾《跨语际实践:文学、民族文化与被译介的现代性(1900-1937)》;李欧梵《上海摩登:一种新都市文化在中国(1930-1945)》,哈佛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唐小兵《中国现代:英雄与凡人》,达勒姆:杜克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周蕾在另一个有细微差别的语境中指出,当今学术实践不断将“中国的”作为修饰词放在大量不同的术语前,这种思维方式是有问题的。详见周蕾:《离散书写:当代文学研究中的介入策略》,布卢明顿:印第安纳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6页。
v详见马歇尔·伯曼:《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企鹅出版集团1982年版,第232页。“怪异”一词详见西格蒙德·弗洛伊德:《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全集(标准版)》(全24卷),第21卷,詹姆斯·斯特拉奇译,霍加斯出版社1966-1974年版。
w[法]保罗·德曼:《文学史与文学现代性》,见保罗·德曼:《盲视与洞见——论当代批评之修辞》,明尼苏达大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144页、152页。
x[奥地利]西格蒙德·弗洛伊德:《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全集(标准版)》(全24卷),第21卷,詹姆斯·斯特拉奇译,霍加斯出版社1966-1974年版,第152页。
y比如,周蕾在1991年参考尼采关于“批判的历史”的概念提出了一种构想,即一种能够使作者甩掉重负的批判性历史。周蕾:《妇女与中国现代性:东方与西方之间的阅读政治》,明尼苏达大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15页。
z“这是一种中间商使用的术语,这个洋泾浜词表达了一种巨大的、但又非常实用的曲解。”威廉·皮埃兹:《拜物的问题(二):拜物的起源》、《拜物的问题(一)》、《拜物的问题(三):博斯曼的几内亚和拜物教理论启示》以及《文明的精神:流血牺牲和金钱债务》。
@7威廉·皮埃兹:《文明的精神:流血牺牲和金钱债务》;也见威廉·皮埃兹:《拜物的问题(二):拜物的起源》。
@8见威廉·皮埃兹:《拜物的问题(一)》与《拜物的问题(二):拜物的起源》,第24-25页。
@9[法]雅克·德里达:《延异》,哲学的边界》,芝加哥大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1-27页。瓦尔特·本雅明:《译者的任务》,《启示集:文集与反思》,哈考特出版社1968年版,第69-82页。马丁·海德格尔:《同一性与差异性》,哈珀和罗出版公司1969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