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汉明
在设计《伤逝》教学的时候,我接触到了巴金先生的《寒夜》。当我读完这部作品后,发现它与鲁迅先生的《伤逝》在主题上有一定的相似性,而产生悲剧的缘由又有各自的相对独特性。基于读后所得,特撰文浅析。
《伤逝》是鲁迅小说中比较独特的一部作品,小说中的男女主人公涓生和子君是一对恋人,他们不顾家庭的反对,住到了一起。可是甜蜜的爱情时光过去后,因为社会的压力和经济的贫困,他们之间产生了种种矛盾,子君回到了家中,孤独地死去,而孤独和痛苦也成了涓生生活的主要元素。
《寒夜》则是巴金后期最有代表性的作品,它描写了自由恋爱的知识分子家庭在现实生活的重压下破裂的全过程。小说的主人公汪文宣和曾树生是一对大学毕业的夫妇。他们曾经受到了西方现代新思潮的熏陶与启迪,在个性解放的信念下结合,又共同追求过“教育救国”的理想。但残酷的现实将他们的理想,乃至其自身击得粉碎——身患肺病的汪文宣在抗战胜利消息传来之际满怀怨愤地死去。
鲁迅的《伤逝》完稿于1925年,文中的子君和涓生是“五四”时代的人物。这对年轻的知识分子受到了“五四”思想解放潮流的冲击,力求摆脱封建旧道德旧思想的束缚,渴望个性解放的呼声异常坚决。然而,在这个新旧交替极为缓慢、社会发展滞后的年代里,个性解放又怎么能够离开社会解放而单独解决呢?
巴金的《寒夜》写成于1946年底,作品以抗战胜利前一年的国统区——重庆作为背景。汪文宣这个年轻时满腹新思想的知识分子步入中年后,在生活的重压下一步一步地走向死亡。作者真实地揭露了病态社会的黑暗腐败,替在黑暗中挣扎的小人物控诉了社会——“完了,我一生的幸福都给战争,给生活给那些冠冕堂皇的门面话,还有街上到处贴的告示拿走了。”当人整日为生计奔波、饱受战争之苦时,个性解放的美好理想怎能不灰飞烟灭?
《伤逝》中的子君、《寒夜》里的曾树生都是接受过“五四”进步思潮洗礼的新一代女青年,但曾树生在反对封建枷锁的道路上走得更远。
曾树生这样一个学教育的人到银行里去做小职员,让人家欺负,也够可怜的。她在外面,常常想到家里。可是回到家里来,她总觉得冷,觉得寂寞,觉得心里发愁,因为丈夫带哭的病脸,婆婆带着憎恶的怒容,还有小宣的带有严肃表情的苍白脸。没有温暖的家,善良而懦弱的患病丈夫,极端自私而又顽固、保守的婆母,争吵和仇视,寂寞和贫穷。这不尽人意的一切迫使她最终走上了追求幸福、寻求自我解放的道路,她做出了将自己从看不到曙光的苦海中拯救出来的努力。
然而,只为爱情所生的子君却没有她勇敢,也没有她幸运。起初,她能分明、坚决、沉静地说出:“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面对鲇鱼须的老东西的脸,那加厚雪花膏的小东西的脸,她目不邪视,骄傲地走了,没有看见。对于路上那探索、讥笑、猥亵和轻蔑的眼光,她却是大无畏的,全不关心,只是镇静地缓缓前行,坦然如入无人之境。但是,在生活的重压下,在家务的牵累下,她的勇气却失掉了,只为着阿随悲愤,只为着做饭出神。当涓生失业后,那么一个无畏的子君也变了色,她的脸,在昏暗的灯光下是那么的凄然。最后,当子君彻底失去爱情时,她只能负着虚空的重担,孤独地在严威和冷眼中走着所谓人生的路,直至走到她的坟墓。
为什么子君不能像曾树生那样勇敢、及时地进行自我拯救呢?为什么子君前后的性格会有那么大的反差呢?
我认为,经济上的不独立导致了子君人格上的不独立,最终酿成了这种无法挽救的悲剧。曾树生是一个独立的女性,她有独立的工作并能贴补家用,她有自己的交际圈子,能紧跟时代的脚步。而子君除了爱情什么都没有,她的功业仿佛就完全建立在吃饭中,读书和散步的时间完全被家务所挤占了。她以前所磨练的思想和豁达无畏的言论,到底也还是一个空虚,以至连一点极微末的小事情都能深深地影响她。子君是现代社会中典型的全职太太,只可惜涓生还不具备给她提供厚实的经济基础的能力!另外,极为关键的一点是子君当时的勇敢和无畏只是因为爱,而当其失去了涓生的爱后,等待她的除了死亡还是死亡。
涓生是局里的小职员,靠着他那微薄的工资勉强维系着整个家庭生活。至少可以说他在经济上和人格上是完全独立的,然而汪文宣却没有这么幸运,他始终饱受着经济和精神的双重压迫。
在那个读书人已沦为下等人的年代里,他要靠老婆的钱去支撑家用,事业也被同辈的同事踩在脚下。作为一个男人,他是相当失败的。生活的重担狠狠地压着他,使得他一直没有畅快地吐过一口气。“为了生活,我只有忍受”,他常常拿这句话来答复他心里的抗议,来对付他永远都解决不了的问题。于是,醉,自然成了他唯一的出路。醉过之后,他还是不得不面对单调的工作、纠缠不清的译文、周主任厌恶的表情、吴科长敌视的眼光、同事们的没有表情的脸。在情感上,他又要忍受母亲和妻子的双重压迫,却毫无能力反抗其中的任何一个。“他没有方法把母亲和妻拉在一起,也没有毅力在两个人中间选取一个。永远是敷衍和拖。”他觉得母亲的话有道理,同时又觉得树生没有错。他害怕看母亲憔悴的愁苦,也怕看妻容光焕发的脸庞。他的思想被一张理不清的网裹住了,永远也无法解开。对于汪文宣来说,生活永远亮不起来,永远死不了,就是这样拖着。
涓生和汪文宣在性格上有很大的不同,然而却又都加剧了其爱情的悲剧性。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涓生是自私的、不负责任的。为了逃离天气的冷和精神的冷,他置子君而不顾,躲在图书馆那所谓的天堂里。为了新路的开辟,新的生活的再造,为了免得一同灭亡,他又将真实的重担全部卸给毫无生存能力的子君。而汪文宣则完全不同,他是一个老好人。虽然他在艰难的生活中蜕变为一个善良、胆小、软弱的小公务员,他卑微的愿望不过是挣一碗饭吃,一家人能够平安和睦地生活下去,但他依旧挚爱着他的妻子,愿意為她牺牲自己——怀着矛盾的心情支持妻子到兰州去。然而,也正是这样一个老好人埋葬了全家的幸福。卑琐、平庸的他不能再获得妻子的爱情,又无力解决婆媳间无休止的争吵,无力抵抗社会对他经济的、精神的压迫。但富有戏剧性的是,涓生的自私、汪文宣的无私都面临着无法逃脱的厄运——涓生在孤独与痛苦中苟且地活下去,汪文宣肺部烂了,喉咙哑了,最后满怀怨愤地死去。
与《伤逝》不同的是,《寒夜》融入了婆媳之争,并以此为基点展开了这个寒气肃杀的悲剧。汪母这个封建守旧的“二等老妈子”爱儿子,爱孙儿,却不喜欢媳妇。她愤恨媳妇不能像自己一样爱她的儿子,却又唯恐她夺走儿子全部的爱。汪母是异常顽固的,她始终拿旧道德旧传统来衡量甚至试图约束树生这个具有丰富生命力的新时代女性。“我十八岁嫁到你汪家来,三十几年了,我当初做媳妇,哪里是这个样子?我就没有见过像她这样的女人!”“我做媳妇的时候哪里敢像她这样!儿子都快成人了,还要假装小姐,在外面胡闹,亏她还是大学毕业,学教育的!”在这个二等“老妈子”的眼里,树生是个花瓶,是不守妇道的。她揪住树生和文宣没有成过大礼的事情,打心眼里蔑视这个媳妇。可是另一方面,却又因为花着摩登媳妇的钱而自卑和嫉妒。这典型的寡妇心理和典型的婆婆心理,又何尝不是一剂加速汪文宣走向死亡之路的催化剂呢?
萨特的存在哲学这样诠释爱情:“人的本质是自己选择的,选择以自由为前提,人被判定为自由,必须独自承担选择的后果。”抛开造成其爱情悲剧的社会根源不论,作为新一代的我们应该怎样对待爱情呢?
首先,我认为“人必须活着,爱才有所附着”。我们不能只为了爱——盲目的爱,而将别的人生要义全盘疏忽了。不立足于生活的爱,只能算作是无根的畸形的爱。其次,爱情必须时时更新、生长、创造。世界上原本并没有一成不变的爱情,而恰恰因为人们的努力才使得朝夕相随、生死与共的爱情成为可能。另外,稳固的爱情是根植于家庭沃土上的。游离于家庭之外的爱情,只能是浮萍柳絮,水月镜花。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