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悦
《伤逝》是鲁迅先生的一篇爱情小说,这篇爱情小说主要是以涓生的口吻讲述了他和子君的爱情悲剧。从小说发表至今将近一百年的时间里,有众多研究者对《伤逝》的多个层面进行了研究。最初的大量研究主要侧重“社会黑暗”“经济压力”“启蒙失败”等方面的社会解读,现在的研究则逐渐转移到了以文本解读为主,主要通过探究主人公的心理、探究小说的语言形式等方面来解读文本。
斯腾伯格的爱情三元理论指出亲密、激情和承诺这三部分是人类爱情的基本组成成分。涓生与子君的爱情和大多数人的爱情一样,少不了激情与亲密的存在,但是因为多方面的原因,他们的爱逐渐有了分离的趋向。涓生和子君的关系也从最初的亲密逐渐演变成了越来越深的隔膜,最后走向了排斥与对立。通过深入分析涓生与子君的内在心理与动因,本文将从两人产生隔膜与对立入手,分析两人的地位问题以及道路问题,以此来探究造成涓生与子君关系破裂的深层次原因。
一、隔膜与对立
在小说开始,涓生向子君示爱是在子君大胆且勇敢地说出自我宣言之后,带着“狂喜”和“震动了的灵魂”的涓生很快就向子君求爱。说出自我宣言的子君是完全满足且符合涓生的期待的,但是符合涓生期待的也只是这样坚定的子君。正如范阳阳所说,子君是涓生想象中的“中国的娜拉”,勇敢、大无畏这些理性和冷静的特征也是涓生想象中的特征。
子君是涓生理想化的人物,涓生对子君的爱在没有经受种种压力之前是可靠的,一旦被外界的压力打破,这份爱也将不堪一击。最初的涓生是能够站在子君的立场上进行考虑的,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随着日常生活琐事的增多,涓生世界里理想化的爱情在注入现实的因素后,逐渐变质,最终也没有摆脱崩塌的结局。通过仔细品味涓生与子君的相处过程,也能从中看出一些细微的变化,从最初沉默中的彼此相视,到中间亲密无间的交谈,再到后来以沉默告终。以涓生的视角来看,他看到了这种变化,涓生认为在会馆的时候,他们还有议论,还会发生冲突,还会产生误会,偶尔还会有一些议论的冲突和误会,但是现在只剩下灯下对坐,只剩下两人回味过往的一些冲突,只能咀嚼着彼此和解之后的像重生一样的乐趣。事实上,涓生认为这种乐趣是无趣的。从交谈到沉默,从议论到无言,两人的语言交流层面已经产生了隔阂,这也很自然地为之后两人的种种隔膜埋下了危机。而涓生在感受到了这种变化,体会到了越来越多的隔膜与距离后,开始对子君产生断裂式的看法。于是,不能通过爱情的更新、生长、创造来弥合的隔膜也逐渐转变成了二人的对立。
当涓生开始显露出另一面的自己,表现出自己苛刻与狷介的一面,当他开始经常感到“不快活”时,两人的沟通就已经开始脱离同一条轨道了。涓生凭借自己的感觉与想象不停在头脑中对子君进行加工,并产生各种想法,只活在涓生自我意识中的子君与现实中单薄的子君其实是矛盾的。周玉宁在《性别冲突下的灵魂悲歌—〈伤逝〉解读》中表示,好感与爱慕产生在最初的异性相处之间,可是一旦从理想层面渗透到现实生活中,一旦涓生和子君陷入他们现实生活的摩擦之中,当他们丧失了对彼此的理解与认同,那么无可置疑,他们之间的隔膜与厌弃也会随之发生。事实上,《伤逝》既有对现实环境的刻画,也细腻地把男女间的隔膜与厌弃表现了出来。那么,这个时候,涓生与子君的爱情不再只是简单的一种卿我恋慕,反而传达出了另外的一个高度,传达出了男女在性别意识方面的一个差异,也表现出了男女在理解与沟通方面的困惑与分歧。
两人没有经济来源后的生活陷入了困顿,涓生对子君的看法也由最初的“分明地,坚决地”“神色越加柔和,笑窝也深下去”变成了“颓唐”“凄惨”“冰冷”,甚至无端滋生了很多责怪与不满。当涓生把两人关系破裂的原因全部推卸给子君时,涓生也早已从与子君并肩的同行者变成了一个麻木冰冷的主观的旁观者。藍棣之在《“万不可做将来的梦”—论〈伤逝〉》中说,涓生之所以产生这种烦厌情绪,正是因为他没有足够的力量去粉碎社会带来的外在压力,反而把一切归咎于子君。处在男权社会的涓生不自知地陷入了男权社会的集体无意识,作为一个新青年,涓生并没有清楚地认识到自己对于婚姻生活烦厌的情绪,同时涓生也没有真正深入了解到关于个性解放、婚姻自由的话题。
一个人之所以沉溺过去,多半是因为对现状的不满足,而不满现状的表现则表明,他不喜欢当下所处的环境或不喜欢当下的境遇。于是,他要么留在过去,沉溺过去,要么开始幻想未来,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给未来。于是,不满现状、不停苛责的涓生想要抛弃子君从而找寻新的道路了。涓生早已不懂子君了,甚至在抛弃子君时,看似是在为子君做出更多的考量,看似是让子君可以没有挂念地去做事情,看似是在为子君着想,事实上,他的立足点还是自己,他一直在为自己开脱。涓生一直在想象能够掷地有声说出自己宣言的子君可以像与旧家庭决裂一样离开,这说明涓生并没有真正地理解子君的处境,并没有感同到子君的感受。正如蓝棣之所言,爱的成熟在增长,而爱的激情在逐渐消退,那么在涓生与子君没有办法消除的隔膜里,慢慢生长起来的危机,最后让相爱的双方成了一对怨偶。
二、地位问题
面对子君时,涓生是站在一定的高度上并带着启蒙者的骄傲与优越性的。涓生与子君的地位是不平等的,但爱情需要建立在平等的基础上。金理在《造人“伪士”日常生活—重读〈伤逝〉兼及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意义》中说:“子君的诞生令涓生一度感到‘震动’和‘狂喜’,这样的感受,既包含了涓生自我印证为创世者之后的优越感,也流露出他引领子君协同进步、趋向完善的自信心。”涓生和子君谈论的话题以谈家庭专制为开端,他们也提及了男女平等,这种话题更像是社会话题,不像是恋爱的话题,因为他们的话语里透露出的是很明显的启蒙意味以及一些启蒙色彩。涓生是自信洒脱的,子君尽管也能侃侃而谈,但还是满脸充满着稚气,并对涓生充满着仰视的崇敬,他们两个在此就已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以启蒙者的姿态与子君交往的涓生,在子君看到雪莱半身像而不好意思后,很自然地产生了对子君还在被旧思想束缚着的评价。最初,涓生眼里的子君的形象是大无畏的,但事实上子君的行为并没有那么高大,她只是在冷静且镇静地缓慢前行。在涓生看来,这样大无畏的子君似乎才是中国的前途,才是新时代需要的女性,才是进步的、可取的,并值得自己爱的。子君的形象在涓生眼里架起的高度越高,涓生就会在意识到两人的隔膜后对待子君越发不满,越想要改变不满意的生活却越无能为力。涓生眼里的子君的形象是矛盾的,甚至是割裂的。涓生不了解子君,也并没有想要了解子君的想法和意识。
爱情是以平等为基础的,爱情中不平等的地位势必会产生很多问题。涓生看到子君变得“浅薄”之后,他也试图救赎和启蒙子君,他也试图做出改变,但是越是无力把子君从深渊中救出,涓生越是陷入无力的状态。进一步涓生变成了加害者,面对着不改变和无感触的子君开始大发议论,他开始给子君怒色,对待子君也是越发苛刻。涓生把子君受过磨炼的思想和子君之前的那些豁达无畏的言论全部归结成了一种空虚。事实上,他已经意识到了这种空虚,但是他不能帮子君走出这种空虚。
不平等的地位注定了启蒙效果的削减。涓生并没有真正地、主动地、发自内心地去试图理解子君,没有了第一步,在错误理解的基础上的启蒙只是徒有其表、空中楼阁、华而不实。同时,涓生的做法更加体现了他作为一个启蒙者自身的矛盾与痛苦。看不到前路的涓生没有办法救赎子君,反而将子君推向绝地。当涓生不再关心子君的处境,并且收回了对帮助子君走出无路可走的困境的双手,正如范阳阳在《〈伤逝〉中涓生忏悔心理动因分析》的观点一样,此刻的涓生只是沉浸于自己的世界、自己的感受,沉浸在对他自己出路的一个考量里。于是,涓生对待子君的态度已经彻底转变、彻底厌弃,甚至涓生把子君和他们共同的家庭生活看成了阻挡自己走向新生的一个障碍。
涓生和子君的不平等关系从一开始就已形成,在这种关系下就已经埋下了涓生有负于子君的危机。一心只想着摆脱自己空虚的处境,只顾着寻找自己的生路,甚至把子君当成自己前进的障碍的涓生,显然是应该忏悔的。正如程亚丽所说,作为新青年的涓生和刚刚走出家门,虽然完成了女性的身体现代转变,但是心理的结构仍然停留在伦理女性的子君,要求他们比翼齐飞,这是不公平的。因为,在五四时代,女性的成长仍需要男性同盟者的提携。
三、路径问题
处在不对等关系中的两人,在隔膜与对立进一步加深的过程中,也加快了两人不同的道路走向。在涓生的叙述中,被物质生活所充斥包围的子君与追求精神进步自由的自己是格格不入的,物质与精神的对立也拉大了涓生与子君之间的鸿沟。
子君敢于与家庭决裂,敢于说出体现自己独立意志的话语,敢于不畏惧别人异样的眼光的行为都是受到了涓生的鼓舞。但她放弃自己曾有过的独立意志转向把涓生当成她生命的全部,一旦涓生没有了经济来源,涓生开始感到烦厌,涓生的情绪与状态就会随之影响到子君,子君也会渐渐失掉所谓的勇气。正如周玉宁所说,子君是一个更弱者,当她更加封闭在自己的女性世界里,她就更加怯懦,甚而更加麻木。
王澄霞在《迷失在男权文化中的当代女性—论〈伤逝〉中子君悲剧的现实意义》中说:“子君固然从娜拉身上学会了出走,她怀着热烈的爱情毅然走出父亲家门跨入丈夫家门,但对在第二道家门内如何继续保持独立完整之自我,子君则一无所知。”没有经济权也没有独立精神的子君显然处于弱者的地位,这也是许多女性从自己的旧式家庭里走出来,走出來以后仍然无路可走的悲剧,也印证了娜拉的出路,不是堕落,就是回来。新生活被葬送的子君即使接受过“独立”“自由”这些先进思想的浸染,却并没有真正深刻地理解到这些思想的内涵与意义。把所有希望寄托在涓生身上并沦为涓生附属品的子君与一直在人道主义和个人主义中挣扎的涓生,种种隔膜与对立促使二人在不同的道路中越走越远。涓生与子君之间的隔膜不仅致使两人越走越远,这种隔膜背后还有更深层的含义、更复杂的导向,将两人指向了截然不同的方向。
既然要抛弃子君才能走上新的道路,那么在涓生眼里子君的道路便是横亘在他所走道路上的一条岔路。最能体现两者道路不同的还有“涓生对子君之死的隐形期待”。面对子君的死,涓生开始忏悔,但是他在忏悔中生发的悔恨与悲哀,也不单单是为了子君,更多的还是为了自己。涓生多次把子君的死与自己所要追寻的新的道路联系在一起,他想要弱化子君的死和放大新的希望从而减轻负罪感和逃避责任。正如汪晖所说,涓生一直在反复地强调着自己的罪过还有悔恨,但是在更多的一些不明确的意识层面里面,涓生他所想要竭力证明的是,子君的死是由于社会原因还有自身的原因。事实上,涓生是在不自觉地、无意识地,试图去摆脱自己逐渐意识到的一些需要承担的道德责任。当涓生认识到自己的有限时,他只能通过不停地忏悔来试图卸下这份子君悲剧的负担与悲哀。
在不断加深的隔膜与对立中,在两人越来越悬殊的地位差距中,在两人越来越大的道路分歧中,子君死了,涓生则在忏悔中陷入了更深的空虚。当子君如此年轻的生命越来越轻盈地从世界上消失,涓生对子君的悔恨与悲哀似乎变得越发沉重。
涓生与子君关系的破裂纵然受到诸多外在因素的影响,经济来源的缺失、封建传统道德的迫害、个性解放的不彻底等,但究其内在,是涓生处在启蒙者较高的高度不理解子君也不能救赎子君,使没有独立精神的子君失去自我,两人的关系也最终分崩离析。本文通过通过对涓生和子君关系的进一步探究,将对涓生的忏悔、涓生人道主义与个人主义的选择以及涓生背后隐含的作者的话语等研究提供进一步深入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