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拟界

2017-11-03 21:43叶清河
野草 2017年5期
关键词:斗篷白水屋子里

叶清河

1

其时,夜已经很深了,周异终于还是下了楼来,而在那之前,周异在那间屋子里呆了一年三个月,一步都没有踏出过门口。

那一晚,在周异的心里,涌起了翻滚的波涛,他十几回地打开门又关上,心里始终忐忑着,是否该下去呢?当他再次打开门,又探头往屋外窥看个遍,走廊里灯光昏暗,阒无人影,他舒了口气,拔起腿跨出了屋来,蹑手蹑脚地走过一扇扇紧闭的门,转下了楼梯。他紧攥着手提电脑,尽量地贴着墙壁的一侧,心里念叨着这会可不要碰上了别人。在一楼的铁门前,他鼓捣了十多分钟,竟然就拧不开那锁头,头上直冒干烟。慌乱中,“嘚”一声,那锁却跳开了,原来是按中了电钮。

窅茫的夜空散落着几颗孤星,楼房在街巷里投下七零八落的阴翳,只有零星的某个窗户还透出亮光,高细的路灯也因为相隔无依而显得孤清,一阵夜风带起了街面的空食品袋,周异裹紧了身上的风衣。重新踏足这城市的地面,周异感觉脚步有些飘摇,眼前阵阵光影迷离,是在屋子里呆得太久了。一个裹黑色大衣的夜归男子亮着烟火走来,在与周异交错的那一刻,把烟摘下扔在地上踩灭了,周异感到他乜斜的目光,夜色里尖锐得刺人。前面有店铺还亮着灯光,周异快步赶上前去,招牌上写着是“高科电脑专卖店”。

“电脑”两个字在周异眼前又一亮,他此番下楼来,正是要维修电脑的。周异不觉掂了掂手上的手提电脑,再次细看了这个店面,它的门口呈长方形,门楣、门槛连两边墙壁涂了边框,看去真像是一个放大的电脑屏幕。进了店,却看不到人,只有四壁立橱里摆放著电脑主板、键盘、鼠标之类,桌面上是一些拆得零零碎碎的部件,如一堆残骸。地上也堆满了电脑,大块头的机箱、液晶显示屏、手提电脑、掌上电脑,还有一些形状新异的电脑,是周异没见过的,粗略看去,竟像是一部电脑发展简史了。周异小心地插脚而过,枪炮声、电火声、惊叫声密集传来,这才发现了躲在柜台上电脑后面的那颗脑袋,张着一双迷蒙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屏幕,是在玩电脑游戏了。电脑旁摆放着一叠名片,上面写着是:通关员。可是,就这个衔头,却没有名字。这“通关员”又是什么?是一种新的职业吗?也许,在屋子里呆得太久,已经跟不上这楼下的世界了。

周异感到舌头有些打结,费了一番劲,到底说明了来意。

那通关员并不看周异,只悠悠地说,放地上吧。

我急用这电脑的,请你帮我看看。

“咿呀”一声响起,那通关员坐直起来,往空中挥了一个胜利的拳头,脸上放出了笑,电脑里一个娇嫩的声音报起:关口已打开!

周异耐着性子,我真的急用,麻烦你帮我修一下吧。

通关员这才抬起眼来,瞥一下周异,你那电脑,一时修不好的。

什么?你连打开看一下都没有,就知道修不好了?周异心里冒着火。

你该想想,是不是安装了什么软件,把电脑卡死了?看见地上那些电脑了吧,它们也是这些天拿来的,都是同样的原因死机的。

难道真遇上高人了?回想起来,这些天里周异长时间地使用这台电脑,是安装过不少软件。在屋子里长住下来后,他注册了一个网络交友平台,这天晚上,他正和白水依依在平台上聊天呢,猛一下屏幕就黑了。也就是几天前,这个平台有过升级的提示,他照办了,难道是因为这个?

踏出店门时,通关员在后面传来话说,天亮后,再来取吧……

可是,周异已经顾不得去应他了,逃一般地沿街巷快步走去。渐渐地,他发现自己走入了一个圆形广场,四处都是铁灰色的高楼。之前从未到过这个地方呀,转了几圈,都找不到回去的路。周异来到这座城市已经十多年了,那时候他还在佳艺广告公司上班,每天在公司和出租屋之间来回,这附近的地方他是熟识的。可是,真找不到回去的路,这些年来,虽然他还居住在这城市里,但与它又是隔离的,就如他所处的不过是一个孤岛。一年三个月的时间,虽然不长但也不算短,在日新月异的城市里足以引发巨变了。他沮丧地在一处石凳上坐下来,感到自己被抛弃了。

突然又起了一阵急风,有一股烟瘴滚滚而来。周异只好起身快步前行,如无头苍蝇一般,来不及选择去向。绕了几转,似乎是逃出那股烟瘴了,心里放松下来。停步一看,竟是回到出租屋对面的街角了,出租屋楼下有人在密集地走动,都穿着黑色斗篷,有的在路口处站岗,有的把守在楼梯口,抬头看去,竟还有的沿着水管往上爬。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紧紧地躲在角落,心脏按捺不住地咚咚乱跳。背后有什么又突然把他拉住了,回头一看,是个女子,夜风中她的衣服有些飘然。

那女子说,你还敢回去?

周异不禁往后弹一步,你是谁?

我是来救你的。

我不明白你说什么。

看到那些斗篷人了吧?你知道他们要干什么吗?他们正在找你!

找我?不可能,我又不认识他们。

你上他们的黑名单了,你的屋子,早就被监视起来了。

周异喊起来,什么黑名单?他们凭什么监视我?

因为他们是执法者。

执法者?

不错,就是那些斗篷人,他们是我们这虚拟界里的执法者。

周异更加糊涂了,虚拟界又是什么呀?

现在跟你说不清楚,这里很危险,你的屋子已经回不去了,必须另找一个隐蔽的地方。女子说着,便往外走。

周异心里还在狐疑,可是脚下又不自觉地跟着她走。身后那股萧杀之气还紧紧地尾随着,暗地里还有些什么动物伸着舌头嗅着。在巷口,女子停下来等上了周异,这才又拐进了另一条巷子。周异与她并排走着,只看见她陷在路灯暗影里的侧脸,身上散发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幽香,让他一阵沉迷。也许,正是这股幽香,让周异明知可能有危险,也要跟上前来。

周异又忍不住问,你刚才说我们在虚拟界,这是怎么回事?

虚拟界是一个虚拟空间,在设定里,它是一座城市,我们现在就在这座虚拟城市里。

周异不觉一笑,你这是吓唬我吧?既然是虚拟的,我们又怎么会走进来?

不是走进来,而是本来就在。这虚拟界,最初是一个网络交友平台,现实界的人在这个平台注册,就获得了一个虚拟人像,在现实人的操控下,这个虚拟人就可以代替现实人在平台里活动。这些虚拟人在这座虚拟之城里认识、交友、来往,还可以购买土地、建造房子、成立家庭,跟现实里是一样的。最初,是现实人创造了这个平台,也操控着这个平台,可是,随着时间的发展,这个虚拟平台逐渐获得了自身的能量,便独自生长起来了。

周异的确注册过这么一个交友平台,后来就认识了白水依依。周异在屋里长住了一年三个月,天天对着虚拟网络,也常常有一种不在真实里的迷幻感。但还是不可能,虚拟空间又怎么会独自生长呢?

自现实人创造了虚拟界的那一刻起,它就成了与现实界平行的另一重时空,它已经是存在着的。只是,它一直受着现实界的控制,即便现在,虽然虚拟界已经获得了独自生长,但依然没有完全脱离现实人的操控。这也就是我们目前的处境,我们渴望获得完全的独立,但是现实人却不肯轻易放弃对我们的操控。这同时也是你被监视的原因,你在屋子里关了那么久,早就引起斗篷人的警觉了。

可我是住在现实的屋子里呀,你所谓虚拟界的斗篷人又如何能够监视我呢?

你还是没有弄清楚,你一直就在虚拟界里,你在这里注册、成活、生长……

你是说,我其实是一个虚拟人?

不错,我们都是虚拟人。

难道,这是真的吗?我竟是在虚拟空间里?周异怒叫起来,可是,就算我在屋子里长住了一年三个月,这又有什么罪?

女子没有回答他,径直地往前走,到了一处暗角,坐了电梯徐徐下降,进入了一个地下停车场。这地下一片昏暗,空气中有一股呛鼻的怪味。女子在一辆黑色汽车前停下,开锁上车。周异看着那车上落满的灰尘,为自己不知去向何处而阵阵忐忑。

女子探出头来,上车吧,我们要尽快离开这里。

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好吧,你可以叫我尚可云。

2

这个名为“海角之星”的餐厅,由一艘靠岸的轮船改造而成。坐在临窗的这个位置,窗外就是茫茫的海水,海浪拍打着船身,让人有一种飘摇又适得其所的感觉。船内,桌上亮着圆柱状蜡烛,烛光的映照里是轻声曼语的人们。那边的半月形吧台边,一个穿水蓝色连衣裙的女子手指下,敲来黑白琴键的音符,是马斯奈的《冥想曲》。

黑椒牛扒端上来了,散发着滋滋的香味。周异举着刀叉,不觉又有些迷离,这个地方,好像是曾经来过的。不错,是白水依依来过这里,她给周异发过拍下的视频。咖啡也上来了,周异点的是一杯拿铁,尚可云则是一杯摩卡。周异端起杯子,发现尚可云正看着他,只好抿嘴笑笑。他心里还是迷茫,她为什么会带自己来这里?要说此刻是在虚拟界,那虚拟界里的人,又为什么要吃喝呢?

尚可云说,所谓“虚拟”,其实是发生了进化,正如猴子进化成人,如今是现实人进化成虚拟人了。网络平台可以记录下现实人操作时的一切信息,包括他的触觉、嗅觉、味觉、听觉、表情、姿态习惯、心理感受等等所有人体数据,这些数据赋予给了被操作的那个虚拟人,他便渐渐地生长变化,直至发生了质变,在这个虚拟时空里,进化成了独立的存在。因此,在虚拟界里,虚拟人也是活着的。

可是,我总觉得很荒唐,我记得,在那个虚拟平台里,房子建造得很简陋,街道也铺设得很粗糙,如今这座城市却如此丰富完备,我们还能一路坐着汽车飞奔,到这样一个餐厅,一切又好像是真实的。

你在屋里呆得太久了,对屋外发生的很多变化,都没有察觉。

也许是吧,在屋子里,我就时常有迷离恍惚的感觉,有时候甚至会产生幻觉。

我知道,你心里还有很多疑问,我就一一地再跟你细说吧。尚可云呷一口咖啡,与周异对望一眼,才又说了下去。先介绍一下我自己吧,也许从大多数人看来,我就是那类赢在了起跑线上的人,我的父亲是一家上市公司的董事长,自孩提时代起,我就总是得到大家的关注。及至渐渐长大,人似乎也出落得有些樣子,于是就成了男生们追慕的对象。后来,我对于那种被围在中心的日子麻木了,开始沉迷于灯红酒绿,渴望寻找到更强烈的刺激。我身边还是围满了男人,但我对他们已经厌倦了,我总是故意折磨他们,让他们痛苦,让他们受辱。等到他们感觉没有希望,萌生了退意,我又主动地引诱他们,有意给他们抛出种种暧昧。当他们重新靠拢来,我又加倍地折磨他们。如此反复,直到那个男人绝望地离去,又开始下一个男人,我从中收获那仅得的一丝快意。直到后来,我认识了一个叫“筑天师”的男人。那时候,我们就是在“海角之星”这里相遇的,他独自一人坐在一角,显得有些落魄。我离开了朋友,过去撩拨他,他竟然无动于衷,一直不说话,甚至没有好好地看看我。这对我是一种耻辱,还从来没有一个男人敢如此地轻视我,我决心要把他拿下。当然,等到他跪倒在我的石榴裙下,尝到的也将是我无情的折磨。后来,他还是几次地出现在这里,我也慢慢调整自己,采取了另外与他相处的方式,坐在他对面,始终看着他,就像他一样沉默不语。直到后来,他实在挨不过了,先开了口,两个人才聊了起来。原来,这个有着忧郁气质的男人,还是个哲学家,从事玄虚的哲思。这多少有些奇葩了,这样的一个年代,竟还有那样的人?但是,他跟我之前见过的那些男人又多么地不同,这引起了我更大的好奇,也给了我一种不一样的感受,心里竟有了要深入地了解他的渴望……

停!我怎么觉得有些不对了?周异说,开始的时候,你是现实生活里的尚可云,到了后来,你却和筑天师在“海角之星”这里见面。你说过,我们现在是在虚拟界里,现实界里的你,又怎么跑到虚拟界里来了?

不,你还没有理解,现实界的人们创造了我们这个虚拟界,又把信息附加到我们这些虚拟人身上了,所以并不是跑进来,我们从一开始就是虚拟人,一直就生活在这虚拟界里。

周异心里琢磨得难受,不觉捧起杯子,可是,咖啡已经凉了。

尚可云说,好了,你继续听我说,下面说到的才是我今晚要说的重点。后来我才弄明白,原来那些天里,筑天师一直在思考逃出虚拟界的事。本来,我们在这里一直生活得好好的,我可从来都没有想过要离开。筑天师却告诉我,我们这些虚拟人,其实是被现实人所操控的,就像是,无论我们走到哪里,暗角处总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牵扯着我们。听他反复说了几回,我突然有所领悟了,其实我也有过那样一种被无知力量所操控的感觉,只是,过去我过得太粗心了,因而就忽略了自己的内心。对于筑天师,我因此更多了些敬意。也许,我已经喜欢上他了。

周异心里一震,这样一种被操控的感觉,也常常地在他的心里掠起。然而,他还是装作不在意,笑说,想不到你也有喜欢男人的时候。

尚可云却一脸严肃,可是,这事情引起了执法者的警觉,他们调查筑天师,要抓捕他。在逃跑的过程中,筑天师受伤了,如今也只能躲藏在一个隐秘的地方。而现在,能够帮助我们的也只有你了。

我?我又怎么能够帮到你们呢?我只是一个在屋子里长住了一年三个月的人,要不是电脑突然坏了,我还不会下楼来,又跟了你来这里呢。

你真是从来没有想过离开吗?

这样一个问题,扎在周异心里,如尖锥一般。这些年来,他一直守在这座城市里,但同时,他也是很多次地想过要离开的。不过,周异不想暴露了自己,嘴上只说,要是我不愿意呢?

你可别忘了,你现在也是被追捕的人,只有我们合力,才能增加逃脱的可能。

想起在楼下时看见的那些斗篷人,周异心里又不觉震颤。那种被操控的感觉,再次攫住了他,那是一股细碎的、无处不在的力量,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它的掌控之中。周异说,我能怎么做呢?

现实界的力量太强大了,对抗是徒劳的,唯有逃出去,才能最终摆脱操控。其实,筑天师也一直在暗中调查,他发现逃脱的出口只有一个,那就是现实人在创设虚拟平台时,为虚拟界所留的一个对外通道。筑天师已经找到了几个近似的出口,现在要做的是排除掉伪装的出口,确定真实的那个出口。

什么时候能确定?

筑天师正在排查了,我现在就带你去见他。他建造了一所房子,现在就住在那里。

哦?那是怎样的一所房子?周异一时兴奋起来,他一直都想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可是在这座城市里,他只能住在出租屋里。要是能自己建造房子,那简直太酷了。

那是一所建造在虚空中的房子,也是一所用于安放思想的房子……

周异觉得很惊讶,这是从来没有听说过的房子,可是,尚可云已经起身离座了。

他们下了船,此刻的海滩上,人们踏着海浪嬉戏,那海浪有节律地冲上岸来,发出狂怒般的吼叫,终又归于退去时的细语呢喃。朝远处看,是更加苍茫的大海,似乎看到了边界,又看不到尽头。另一边,是绵延的防浪堤,还有几座伸出海边的堡垒般的圆柱形水泥建筑。站在海边,海风中有一股清爽又夹杂着枯涩的味道,第一回如此真实地靠近大海,周异感到了一种心胸完全打开的阔朗。

也许,我们真是在虚拟界吧,因为,所生活的那座城市,是一座山城,并不靠近大海。是的,周异向往大海,白水依依就生活在一座海滨城市,她多次邀他前去见面,他也曾经有过前去的念头,只是最终都没有去成。

我们真的要去见筑天师吗?走到岸上时,周异问。

尚可云看着周异,你还是不相信?

周异心里,的确还在忐忑,他想见到筑天师,见到他的房子,弄明白尚可云和他的关系。可是,他似乎又害怕见到筑天师,他无法想象那会是怎样的一个人。最终,周异说,我突然想起来,还要回屋子去拿一些东西。

可是,斗篷人正在到处追捕你呢。

那东西对我很重要,就是冒险我也得回去一趟。

3

好吧,那我就说说我的这所房子。

在这座虚拟之城里,我拥有一块土地,它在一片荒芜之中,曾经长满了蒿草。我要在这里建造一所房子,挖出了地基,修建了墙体。这是完全属于我的房子,我第一回修建,手工有些粗糙。房子里放置了一张床、一只柜子、一套桌椅,还有些基本的生活用品。屋子的墙壁,我考虑过该贴些什么,却最终没有贴,一直空白着。

我把这所房子,作为安放我思想的地方。这已经是困扰我很多年的思想了,即便我坐着,如一具枯木,在我的头脑里,我也常感到在沸腾着一锅粥,那些念想总是不断地产生,恣肆地翻腾,念想与念想的米粒随处撞击。然而,当我企图用勺子舀起当中的部分,它们却又纷纷溜走了。它们似乎是随时产生,又随时湮灭,害怕纸和笔的记录,害怕语言文字的束缚,只想呆在那自由散漫的地方。曾经,我对那些念想感到了欢欣,总有某个时刻,像电光闪过一般,它们打开了我身体里的某条秘道,引领我到达了灵魂的居所。可更多的时候,我痛恨那些念想的存在,它们寄居在我的身体里,如长着锋利锯齿的蟊虫,反复地啃咬。我因而极需这所房子,安妥下这具肉身,让那些念想从头脑里溢出,就在这房子的围拢里,任它们四处漂游。

有一段时间,我很想找到一个念想,就是那个引领我到达灵魂居所的念想。然而,我找了柜子床底墙角许多地方,都没有找到。我跌坐在地上,陷入了苦想。

一个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是你自己把它安放在这屋子的呀,怎么就忘记了?

我四处寻找那个声音,却不见他的显形。我说,我是把它安放在了这里,可它就是不在了呀。

那个声音说,会不会是你记错了,并不是在这里,而是在另外一个地方?

我一直就在這屋子里,从没去过别的地方呀。

那它能去哪里呢?

是啊,能去哪里呢?我因此在地上打滚,双手抓挠着脑袋,真想把那脑壳挖开了,看那个念想是否还在里面。

你看看你自己吧,那个声音突然高喊起来。

我反观自身,屋子里一片昏黄,我看不见我的肉身。不是看不见,竟是不存在。那具肉身,我背负了它那么多年,虽然它也曾经给我带来了诸多烦恼,可在骤然间失去,我也由不得地一阵阵惶恐。到底是怎么啦?我怎么会变成了这个样子?

不是变成,这就是你原本的样子,你是一个念想,你藏的就是你自己,你建造了一所房子,又把自己关在了这里。

我是一个念想?这是怎么回事?

你游起来试试,也许就会明白了。

我就游动起来,先是小心地游,再是四处遨游,然后是无所拘束地游。我又变成一根绒毛般,可以轻盈地飞升了。不只是羽毛,我已挣脱了肉身的束缚,所有的禁锢都已经剥离,就像是曾经在显微镜下观察过的分子运动,我在这屋子里四处漂游,上下翻飞,左右盘旋。原来,作为一个念想,也是不错的事情。

我心中又升腾起了那个疑惑,你呢,你又是谁?

那个声音笑笑,我吗?和你一样,也是一个念想。

你也是念想?

这里充满了念想,这是一间安放思想的屋子。

突然,屋子外传来了一阵阵声响,有风的呼啸声、人群的吆喝声、汽车的鸣笛声、机器的挖掘声、战马的嘶叫声、兵器的碰撞声、炸弹的爆炸声,它们自远而近,交错纠集,密密匝匝,覆盖了整个屋子。我想躲开它们,走到桌子底下,可那些声音还是阵阵地传来。我跳上床,钻进了被窝,蒙住了自己,可是,那些声音穿过层层的屏障,依然传了进来。我因而要发狂,疯癫。

过了些时候,屋外的声音才低了下去,我探出头,呼唤屋子里的那个声音,可他也不知躲哪里去了。很快我又发现,屋外的声音并没有远离,许多黑影埋伏在四周,包围着这所房子。有一些黑影还飘到了窗户边、门边,透过缝隙摸摸索索地往里窥看。连屋顶上,也布满了他们的存在,不时地传来窸窸窣窣的细碎声响。

又傳来了拍门声,然后,一个声音凸显了出来,有些苍老,却又尖利,他说,你出来吧!

我战战兢兢地呆着,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眼前的变故。

屋外的那个声音还在喊着,来吧,来我这里。

我到底鼓起了勇气,你为什么要我出去?

那个声音说,你又何必关在一间逼狭的屋子里?

我一直就在这里呀。

你应该出来走走。

有那么一刻,我心里起了波澜,也许我真该出去走走。我说,我真的可以出去吗?

当然,只要你打开门。

我有些跃跃欲试,走到了门后。

你别上了他的当!屋内的那个声音,突然又出现在我的身边。

我有些恼火了,你刚才不是躲起来了吗?我想出去看看,又有何不可?

只要你出了这屋子,他们就会把你杀死的。

我与他们并无仇怨,为何杀我?

在虚拟之城里,并不需要思想的存在,他们总是想尽办法,杀死每一个念想。

我还是无法相信,屋里的那个声音就带我到了窗口。从窗玻璃看出去,正是黑压压的军队,那些士兵都穿着硬邦邦的盔甲,举着明晃晃的刺刀、冷冰冰的长枪。那个声音又指点我看门外站着的那个黑影,盔甲的裹覆里无法看清他的脸容,但可以看到他手里提着一个袋子般的物件。那个声音说,那就是思想的捕杀器,只要你出去了,他就会把你装到那里面,带到那片幽冷黑暗的思想流放地,那里没有尽头,只有苍茫的虚空,你会被丢弃在那里,直到消失。

我一阵颤栗,可是,我们困于这屋子里,他们层层包围,我们又能怎么办?

这屋子就是我们的壁垒,只要我们呆在这屋子里,就还是安全的。

我还是无法想透,既然虚拟界并不允许思想的存在,又为什么要修建这间屋子,把我们这些念想存放在这里?

因为虚拟界,是由最初的那个念想产生的,它就如这虚拟界的母体,必须保存起来,才能保证虚拟界自身的继续存在,于是就建造了这间屋子,以安放这个念想。

可是,又是谁派来了屋外要杀害我们的那些声音?要是他们的目的达到了,不是要取消这虚拟界本身的存在吗?

这就是因为虚拟界本身带有的毁灭力量。

为什么同在虚拟界,既有产生自己的力量,又有毁灭自己的力量?

屋外的声音又轰乱起来,巨大的冲击让屋子也阵阵震颤,屋子里的那个声音,他久久没有回答我。这个混蛋,他又躲藏起来了。

4

重新走在这条街巷,周异感到茫然又恐惧。夜空中依然是稀落的几颗星星,看清楚原来还有一朵暗灰色的层云。周异尽量地靠着墙根走,渐渐又进了出租屋对面的街口,他探头窥看着,似乎是在这一刻,他才得以回看了自己这些年所住的这栋楼,它如此地幽静,夜色里屹立着如魅影一般。那些斗篷人已经散去了吗?还是依然在四周埋伏着?

周异等了许久,四周空茫冷寂,他狠下了心,快步走过了街道。铁门紧锁着,周异懊恼地站了一阵,想起了房东,他住在一楼,只好去敲他的门。灰暗中终于有人趿拉着拖鞋来了,在门后面焦躁地问是谁,当确认是周异,门开了。

你倒是回来了,房东喊着,他是一个近六十岁的老人。

我回来拿些东西。

你知道吗?就在不久前,有人来找过你,那些人穿着黑斗篷,阴沉着脸,很吓人的。他们死命地拍打楼道的门,我去把门开了,他们径直就上了楼。后来,他们下来了,问你去了哪里。我这才明白,他们是要来抓你。我可怎么知道呢,你很久没有走出屋子了。他们也许知道我没有撒谎,才饶过了我,却还警告我,万一看见你回来了,就要到对面的路灯留个记号的。

那么,你现在要去留记号吗?

你说什么呢?我想问你,你是不是认识那些人?

我并不认识他们,也不知道他们要来。

房东犹豫着,不会是你那个女朋友找来的人吧?

白水依依是曾经上过门来,还和周异闹过。然而,以往都是她一个人闹,这回的阵势,怎么想都不应该是她造成的。

现在你打算怎么办?房东又说。

这些年来,周异自感给房东添了不少麻烦,如今还弄出了这样的祸事。想说歉意的话,却觉得歉意已经无法表达自己了,最后只说,我想离开这里。

离开也好,先到外面躲一躲吧。

周异叹口气,我也不知道倒了什么霉,竟然遇上了这样的事,真的就因为我在屋子里长住了一年三个月吗?突然,周异记起了尚可云关于虚拟界的话,那虚拟界也包括现在吧,包括眼前的房东吧。周异说,也许,这一切都是因为虚拟界。

什么界?

虚拟界,就是说它是一个虚拟平台,我们走进来了,然后就真的在这个平台里生活着,差不多就是这样吧……周异看见房东紧皱着眉头,就说算了,说了你也不明白,你一直就不太接受网络。

周异回到楼上,屋子的门洞开着,锁头已经爆开,门上落了几处凹陷。又回到了这间屋子,周异心里五味翻滚。屋子里一片狼藉,到处都是肆意破坏后留下的痕迹,桌子翻倒了、柜子打开了、床垫歪斜了,书本、衣服、杯子散落一地,他们这是要找什么吗?可是,自己又会有什么,是他们要来找的?

当下,周异倒是想起自己这番回来,的确是要找一些东西的。要找什么呢?周异拣空落处走,看见了那只跌落地上的白色细长的海螺,这只海螺,是白水依依寄来的。那时候,周异就知道白水依依住在一座海滨城市,但是他还没有见过大海,因此白水依依就寄来了大海的这个信物。此刻,周异端详着这海螺,不觉又想起了与白水依依的许多往事。渐渐地,似乎连这屋子也充满了白水依依的气息,虽然她一步都没有踏进过屋子来。然而,周异还是觉得,自己此番回来,又不仅止于此的,那么又是什么呢?这间屋子,自己在这里住了多年,刚刚还长住了一年三个月,哪里留下的不是自己的气息呢?这些桌椅、花盘、纸笔,所有散落一地的物件,都曾经与自己朝夕相处,甚至于这四面墙壁,那些留下的坑坑洞洞,周异也熟识得如自己的身体。但是,好像也不止于这样的,一定还有什么东西是自己想要见到的,只是越是努力去想,就越是无处可寻。或者,自己要回屋子来,也仅仅是一个离开尚可云的借口?对于她所说的话,周异始终觉得荒唐,他本能里有一种要躲开来的想法。

周异在云山市的乡镇出生,后来上了职业学校,毕业后,就留在了城里,打过一些零工,直到后来应聘到了佳艺广告公司,做了文案策划,才算稳定了下来。云山市是一座山城,周异直到三十多岁认识了白水依依,回头一看才发现自己竟然没有见过大海。当然,周异在书本、电视、网络里是见过大海的,大海也曾经给过周异震撼,因此在许多时刻,他也很想去见见大海。后来,白水依依发来了大海的照片、视频,给周异讲述她所在的海滨城市,周异对大海又有了全新的了解,去见见大海的想法就愈加强烈了。其实,去见大海,核心还是去见白水依依;想见白水依依,同时还是因为可以见到大海吧。渐渐地,想见大海和想见白水依依,周异自己都觉得是融为一体了。有那么几回,周异都收拾好了,要动身出门了,但临到最后,却又都没有去成。那是很奇怪的,也不知道是自己身上的惯性力量,还是这座城市具有的束缚魔力,似乎从进入了这座城市起,周异就感到自己陷入了进去,越想要离开就似乎越下不了决心离开。

在这座城市里,周异也换过一些房子。刚毕业的时候,还是几个要好的同学合租,挤在了一间暗房里,两张铁架床,分上下铺。后来,几个同学各自有了工作,就分开了,周异另租了一个单间,一张床就占去了大半,似乎能随时把人压扁。直到进入了佳艺广告公司,他又搬了一次,换成这间带厨卫的房子。对这房子,周异很满意的,买了墙纸、家具、电器等等,把房子装饰布置了起来。早上的时候,他离开这里去上班;晚上的时候,就回到屋子来。在这屋子里,遮挡出了一个平静的空间,虽然还是不大,但可以给周异提供足够的活动自由,他自己做饭、听音乐,或者加班赶文案,感觉过得很自在。渐渐地周异觉得,假如这样在这屋子里长住下去,也好像没有什么不好的。

然而,周异失业了。那段时间公司业务不景气,早会的时候,老板突然宣布了关闭公司的消息。那些年来,当埋首于公司的格子间,周异也曾经发狠过几回要离开,但当再回不去了,他才发现自己已经长成了它的一部分。他从佳艺广告公司出了来,走在大街上,感觉能清晰地看见这座城市机器隆隆地转动着大小交错的齿轮,而自己这颗螺丝钉却掉落了下来。他躲回了出租屋,终日睡觉、上网、看书。有那么几回,他起了床,穿上整齐的衣服,正准备出门去,才突然记起自己已经没有工作了,又把衣服换下,颓然地瘫坐在沙发上。他也曾经挨着招聘网站投去简历,但回应寥寥。更让他惊异的是,他似乎又长成这屋子的一部分了,接到了几个面试通知,他几番犹豫最终也都放弃了,他害怕一旦离开了这屋子就得从这城市里清除出去。渐渐地,周异不再出门了,他越来越喜欢呆在屋子里。工作了十多年,他还是有些积蓄,需要买东西就上网店,零食、书本、衣服,各种需要的东西,林林总总都有。要吃饭了,就在网上浏览选择快餐店,到点了他们自会送上门来。他还可以在网上看电影、看新闻、玩游戏,只需要自得其乐。他还买了拉力器、哑铃,每天锻炼身体。就是曾经困扰了周异的性需求,他后来也网购了一个充气娃娃,圆满地解决了。网络是如此美好,似乎无所不包,就算不出门,也能让人完整地活下来。

不过,事情到了房东那里,还是遇上了麻烦,房东收房租不接受网上转账,他要周异交现金。他反复地说,他不相信那些虚的东西。这可把周异难住了,他想了很多办法,似乎是唯有出门去,才能到银行取得现金了。可是,在他的身上,又似乎已经产生了一种力量,那力量如此隐秘又强大,把周异紧紧地关在了这屋子里。后来,周异跟房东说,把银行卡给他,告诉他密码,让他直接取。房东说,你信得过我?周异说,有什么信不过的?该是多少你就拿多少吧。渐渐地,来收房租的时候房东也不进门了,就在门口相谈、交接,然后房东离去,周异关门。就那样有些不可思议地,周异在屋子里一呆就一年三个月了。

也就是在那段时间里,周异认识了白水依依。那个网络交友平台,是模拟实景的一座虚拟城市,有大街、马路、广场,也有酒吧、餐厅、咖啡馆,只是因为技术没跟上,设计还比较粗糙。平台里的交往模式是开放的,每个人都可以和见到的其他陌生人搭讪,要是彼此愿意,就可以建立私聊,再进一步,就可以交往,甚至成为男女朋友,买房子同居,直到组成家庭、生儿育女。在这个平台上泡了一年三个月,周异很轻易地有过八个女朋友、五個同居的对象、三个老婆、还生下过两个孩子,只是这些最后都匆匆而过了。只有白水依依,周异感到自己是真的动心了,自认识起关系一直维持了七个多月。白水依依也爱黏着周异,时常发她的照片、视频过来。后来,白水依依提出要在线下见面,周异几次想去都没去成,白水依依就自个来到了云山市。可是,那个时候周异却慌了,他发现自己对于见面原来是多么害怕,几回都没有给白水依依开门,任凭了她在门外叫喊、闹腾,直到撒气离去……

一阵楼梯里的脚步声,把周异惊醒了过来。可是,房门洞开着,周异无法躲藏,一时间他竟身体疲软,就陷在了椅子上。

门外出现的是房东,周异舒了口气。房东还是站在门外,没有进屋的意思,周异就走了出去。房东说,你这房子怕是不能住了,要是你还想住下来,我另外给你开个房子吧。

其实,这房子就是房东的,周异不过是租客,但如今似乎连房东都觉得,这房子成周异的了。可是,还能住下去吗?在这屋里长住了一年三个月,周异身上的积蓄也差不多要花光了。顷刻间,周异似乎又感到了那股萧杀之气,是来自那些曾经闯进过这屋子的斗篷人吧,他们可能已嗅到了周异的气味,正往这屋子赶呢。

周异说,马上就要走了,房里的东西也带不走,那些书本、衣服之类,麻烦你帮我收拾存放着,也许什么时候我找到新的落脚点,就会回来取的。别的东西,能扔的就扔吧。

房东叹口气,好吧,要走就赶紧走。我这一辈子,也就在这里了,你什么时候回来都行。

周异不觉泪下,与房东相处这些年,得了他许多照顾,有时候感觉已经成了亲人,这回怕是要别过了。周异的眼泪更加奔涌,与房东相拥别过,再回看了一眼房子,又看了一眼,终是走下了楼来。

5

周异走出了街巷,城市依然沉浸在夜色中,夜空中几颗星星往天际又推远了一些,而那朵暗灰色的层云,也依同样的方位移动了。就好象是,整个天幕一直还保持着原样,只是发生了旋转。街巷一片阒寂,周异发现自己的影子在身前铺得很长,似乎总想挣脱了身体,快点往前赶去一般。那些矗立的楼房,竟然在慢慢地生长,一点一点往天上伸。有些楼房变得倾斜,有些却大半截埋入了地里,呈现出各种奇怪的立体组合效果。周异心里愈加慌乱,难道真是在虚拟界了?他又记起了维修电脑的事,就想往那专卖店的方向走去。可是很奇怪的,他竟然又迷路了,折返几回都没有找到。突然,他又想到,上回下楼来维修电脑是深夜了,如今过去那么久了,怎么还在夜里?

身后突然传来了脚步声,似乎那些斗篷人就以他为中心,正从四面八方聚拢而来。连地上的影子也变得凌乱、怪异、重叠,半空中也飘散着幽灵,呼吸着残喘的气息。周异加快了脚步,两边楼房间的通道也似乎变得越来越狭窄,直到进了一条巷道,身后的脚步声消失了。周异停了下来,半弯着腰气喘吁吁,猛一抬头,差点没把他吓死,竟是死胡同,回头看去,有黑影正无声走来。周异心里颓丧,抬手在死胡同上捶了一拳,不想那墙壁却“咿呀”一声洞开,就像是幻影一般,眼前出现的,却是地铁口。两台交错运行的长长电梯上,都挤满了人,上来的电梯“哗啦”一下就涌出来一堆身体,他们安装在颈上的脸部焦躁疲惫,潮水一般就往周异冲涮而过。周异摇晃着站稳了脚步,赶紧往前钻去,踏上了下行的电梯,马上又感到自己被前后紧紧地夹击在了中间。

地下又是一座城市,天花板上铺满了白炽灯,中央空调散发着暖气,似乎这里才是白天。这里密布着酒吧、餐厅、咖啡馆,空气中漂浮着浓郁的奶油味道,绵软的音乐环绕在四周。人们成群成对,或举杯把盏,或谈欢弄情,都醉意迷朦,暗藏着按捺不住的躁动。地上如此寂寥,原来人们都涌到这里来了。周异又记起来,这个地方也是曾经来过的,对了,就是那个虚拟交友平台,周异曾经在网络上的这个地方与白水依依见过面,不想如今真来到这个地方了。只是,此刻白水依依不知道又在哪里呢?再次想起往事,周异不觉内心唏嘘。然而,他已无心留恋,四处奔蹿,来到了月台,那列车不是停靠在路面,而是悬浮在半空。如此一看,又觉得这里陌生,不像是曾经到过的网络平台。周异又有些心慌,到了这时候,他才记起来,自己甚至都没有目的地,尚可云并没有跟他约定见面的地点。

车开动起来,窗外的灯光快速往后退去,如幻影一般。也许,那真是幻影吧。甚至,所看到这地下城市、这些街道、这些楼房,也都不过是幻影。如此一想,周异心里又有了些荒凉。然而,不去想了,在屋子里呆了那么久,如今坐在这飞奔的车上,重新体会到了高速的移动,真有一种久违的轻快。渐渐地,周异感到有些累了,不觉合上了眼睛,迷朦中他觉得车飞升起来了,就承载着自己,闪过了山林、麦地、河流……

脸上被扎了一下,周异惊醒过来,身边的座位上,各坐着一个斗篷人,对面又坐着一个,脸庞滚圆,微微地有些笑意。而车厢里空荡荡的再没有其他人了。周异一阵慌乱,喊着,你们是什么人?

围着的那几个斗篷人,就哄地笑了起来。身旁一个斗篷人说,还不见过我们老大?

周异其实是从尚可云那里知道他们了,他们是虚拟界的执法者。心里不觉又有些后悔,竟然不听尚可云的话,而坚持回屋里去。似乎是到了这一刻,周异才下了决心,还是得去找尚可云。可是,也许再没有机会了。

那个坐对面的老大,徐徐开口了,那就处死了吧!

不,你们怎么能这样?周异喊起来。难道自己真的要死了吗?他一直都以为,死在距离很遥远的地方,却不想就蛰伏在身边。

老大从口袋里拿出一颗药丸,滚圆的、白色的,还是那一成不变的笑。两边的斗篷人,左右地把周异按住。周异挣扎了一会,终是软弱无力了,有一只手摁住了他的头,另有一只手捏着他的两颊。老大一步步挨近,周异感到他手上的那颗白色药丸,是那么刺眼。惊恐中,周异迸发出身体里最后的力量,嘟囔着浑浊的喉音,你们有什么权力这么做?

似乎是,空气一下就凝固了,老大瞪着周异,眼里闪过一丝讥诮,放开他,让他死个明白。

经历了悬崖边的绝望,周异反而有些回神了,他松动了一下肩膀,就因为我在屋里住了一年三個月,你们就要杀我?

这还不够吗?

我并没有妨碍别人。

你妨碍了虚拟界的发展。

周异心里一冷,只看着老大,喉咙哑了。

虚拟界以信息的流动维持发展,在虚拟界里,每个虚拟人就是一个信息体,身上负载着大量的信息,虚拟人通过走动带动信息的流通。但是,信息汇聚到你身上后,你却把自己关在了屋子里,不杀死你,怎么让信息继续传播下去?

可是,我现在不已经走出屋子了吗?

太迟了,关闭了那么久,你已经长成了信息的坟墓,信息都在你身上淤积了。只有消灭了你的肉体,才能释放出你身上的信息。

斗篷人又把周异重新按压了起来,周异倒是没有再挣扎。他贪婪地看了一眼所在的这个世界,感到自己的泪水溢出来了。只是,他对于如此之死终还是有些不平,许多设想中的事情,都没来得及做。他闭上了眼睛,却看到了白水依依,她自远处一步步地走来。他又闻到了花香,一种长在野地里的菊花,有淡黄色的,有纸白色的……

突然,车厢里剧烈地摇晃起来,周异惊恐地睁开眼睛,那些斗篷人已经松开了他,跌跌撞撞着。周异感到自己也倾斜地要跌倒,赶紧抓住了扶手。他瞬间明白,原来自己还没有死。他用力一蹬,往前跃去,又抓住了另一个扶手,走向另一节车厢。这里也是人仰马翻,人们胡冲乱撞,推搡辱骂。周异在人堆里左右穿插,艰难地又走过了一节车厢。一抬头,心都凉了,那边又出现了几个斗篷人,正从对面堵上来。回头看,老大他们已经追上来了。周异再次感到了绝望,他挨在车身上,只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靠近。突然,摇晃停住了,车也停了下来,惯性又让许多人跌倒在地上,乱作一团。车厢里的广播响了起来:列车已经到达终点站……车门敞开了,就是在那一瞬,周异重又获得了勇气,猛一下爬起来,跳下了车。

又是另一处的地下城,转了一圈,发现了一台升降电梯,周异冲过去。斗篷人追近了,手几乎要伸进电梯来,周异忙乱地摁电钮,门刚好“嘭”一下关住。上升、上升、上升。周异心里镇定了些。

电梯门开了,却又是回到了地面,天色依然昏暗,天上的星空似乎又旋轉过了一个区间。斗篷人已经从其他出口上来了,周异感到自己手脚疲软,腹部隐隐作痛。看来是逃不掉了,怎么逃都逃不掉了。突然,一辆汽车从前方开来,急拐了个弯,在周异身边停下,快上车!

是尚可云。

车开出很远,周异才终于长舒了一口气。尚可云说,我见你久久不来,让筑天师打开了追踪程序,查到你的位置,就赶来了。现在,连筑天师的那所房子也不安全了。

那我们怎么办?

筑天师正在重建另一所房子,我们去那里吧。

6

是的,我又在这虚空中,再造了一所房子。

在这四堵墙的围蔽里,我喜欢乘风遨游,比清风还要轻盈,从屋子的一角到另外一角,每一个位置我都可以到达。我觉得这里的空间也广博辽阔,我怎么飞翔,都还有余地。我愿意接受这无形,我就是一个无形的精灵,嬉游于这中空的世界。我知道,在我的身边还有很多念想,他们是我的兄弟姐妹,只是他们又常常隐去,正如他们也可能无法窥见到我。有时候我居于一隅,看到这辽阔的疆域,也不禁生出孤寂的感觉,茫茫天地似乎就只有我这个独一的存在。

你出来,出来吧!

是屋外的那个声音,他又突然响起,吓了我一大跳。我环顾四周,四堵墙还在,心下安定了些。他喊的是我吧?有那么些时候,我又何尝不想离开这屋子,到外面去看看呢。

你告诉我,外面是怎样的?我问那屋外的声音。

外面可比你屋里热闹多了,你不会感到孤寂,也不会因胡思乱想而痛苦。

可是,一旦我走出去了,你就会把我杀死的。

你这是什么话,你看见我杀过谁了吗?

你领着那么大一支军队,带着那么多武器,又是为什么?

屋外的声音静默了一下,我们又何必老隔着这么一堵墙说话呢?你只要出来了,什么都好说,什么我都会告诉你。

屋子里的那个声音,突然又出现在我的身边,轻笑了两声。

我心里急了,说我只想走到外面去看看。

他又笑了,你说外面,可哪里又有外面呢?

我们处在这屋子里面,那屋子之外就是外面了。

要是我告诉你,这屋子也可能是不存在的呢?

我大叫起来,你胡说,屋子怎么就不存在了?

那么,我们一起去走走吧。

我随着他往前走去,很奇怪的,我们漂游了许久,却一直到不了墙壁,就像是,屋子真的不存在了。我叫起来,你是不是施了什么魔法,蒙蔽了我的双眼?

他呵呵笑起来,本来就是如此。这屋子的空间,它是有限的,有它的边界;可同时它又是无限的,边界在无限遥远之外。

可是,这实在太荒谬了!

猛然间,屋外的声音又涌动起来,那些箭镞朝屋子射来,“咻咻咻”地如密集的雨点一般。机关枪的扫射如一连串恶毒的咒语,打在屋外能听到“嘭嘭嘭”的撞击。炮弹落在屋子边爆炸,轰隆声中又散开了烟雾。而透过窗玻璃,那些穿盔甲的士兵,如蜂如蚁般涌来。坦克也滚动着履带步步逼近,飞机黑压压地在空中盘旋。竟然还有些裹着遁甲的大象,笨拙地挪动而来,背上驮着手握大刀长矛的兵勇。我感到了屋子的摇晃,却在那一刻,也惊奇地发现,我又看见了墙壁,看见了整间屋子。它们刚才消失了,如今突然又重生一般。真是如此神奇吗?

屋外又传来那个声音的咆哮:你要是不出来,我就一直这样围攻,看你能躲到什么时候?

我看到,在如此猛烈的攻击下,那墙壁的灰沙一阵阵掉落,料不准什么时候就会被打穿。大门也连番撕扯着,那合页哐啷作响,似乎只差最后一点力,就会脱开了。窗户的玻璃,也出现了道道裂缝,眼看着随时会“哗啦”一下就散开掉落下来。我惊恐地看着这一切,为自己的无能感到了羞愧。

屋内的那个声音说,这屋子是很坚固的,足以抵御外面那些攻击。最初的那个伟大的力量,他建造了这间屋子,安放了我们,以庇护我们不被杀害,你尽可以放心。

你又拿这些话来糊弄我了,这屋子,分明是我建造的,又何来你所说的力量?

不错,这屋子是你建造的,可同样是伟大的造物者之力所建造的,是他把建造屋子的任务交付到你手上,让你建造了这间屋子……

我重重地哼了一下。

他的语气软了下来,好吧,既然你怀疑,既然你对这屋子并不放心,那么我们就加固它吧。

于是,突然地,在我们的身边,就出现了一些水泥、石灰,似乎是无形中有谁拿着抹泥刀,在修复墙壁上的坑洞。又有另外的手,拿着螺丝刀,在拧紧门框的合页。半空中,则是喷枪喷出蓝色的火焰,在窗玻璃的裂缝上喷过,那裂缝也就神奇地抹去了。

我惊讶于这些工具和物品,它们怎么会突然出现了。那个声音说,他们也是念想,本来就在这屋子里,只是被重新赋予了形体。

屋外的那个声音还在门外,你不要听他的蛊惑,你们是守不住这屋子的。

我叹息一声,你就不能容许我平静片刻吗?

你想永得平静,就只有走出屋子来。

我只有沉默,他似乎能看穿我的内心。

说说吧,你想去哪里?

我想去哪里呢?这个问题如针尖般刺在我的心上,我感到了集中在一点上的痛,那么尖锐。我曾经建造了这间屋子,用以抵御外来的入侵,可当我居住下来,这几堵墙却也成了我的禁锢,我发现自己被关在了这里面。我在屋子里走,可无论我走到哪里,看见的都还是墙。我试图推翻这些墙,可是它们如此坚固、厚实,我无法撼动一丝一毫。于是,我又沉湎其中,乐于承认自己的虚弱,乐于接受屋子所提供给我的庇护。甚至,我再不知道,是应该推翻它还是加固它。

你真的不想去走走吗?

是时候该出去走走了,我也曾经许多次地这样在心里劝谕自己。那时候我端坐在屋子里,感觉已经度过了漫长的岁月,真想马上就站起来,离开座位,出发去走走。可是,我越是这样地给自己下指令,脚底就越是长出了根系,紧紧地吸附着地面。然后,勸我出走的声音变得顽固不休,长出的根系也越来越蓬勃,它们一直拉锯般暗战,直到把我折磨得疲惫不堪。

你不想现在就出发吗?

突然间,我眼前出现了一条街道,我不知道这是属于记忆,还是长久蜗居的幻觉。我离开了屋子,独自走在了这街道上,那街道那么笔直,就像是用尺子画下的。我一直走,就是走不到尽头,似乎那街道是不断地往前延伸的。我只好在一个十字路口拐弯,转入了另一条街道,可那街道还是笔直,还是走不到尽头。直到我迷路了,再找不回原来的地方……

醒醒,快醒醒!一个声音在我耳边回响,是屋内的那个声音。

我回过神来,茫然回顾,发现自己还是在屋子里。

7

车渐渐驶出了城市,进入了一片林地。穿过树林,到了山前,一路沿着山边走。天上依然是那几颗孤星,只是又变换了位置,群山在夜幕下巨象般深沉。

我们怎么走进了山里?周异问。

这是虚拟界的设定,在现实人当初的设计里,虚拟界三面环山一面临海。不过,虚拟界里的虚拟人,大多只知城市和大海,而不知这群山,因为设计者把这些山进行了隐藏。筑天师也是不久前才发现的,因此解密了这个隐藏程序,给我们指引了方向。现在,整个城市的斗篷人都出动了,我们也只能绕这条山路了。

可是,我们走了那么久,为什么还是黑夜呢?

这也是虚拟平台的设定,在夜里,人们会更容易感到孤独,也就更渴望外出交往、娱乐,从而带动信息的流通。

虚拟界里的事情,你似乎都知道。

所有这些都是筑天师告诉我的。

车又拐过了一座山,夜色依然深邃。周异还想说什么,终是没有说出,只看向了窗外。

不错,是尚可云救了他,可是他心里并没有完全相信了她,这里面的谜团还太深太深。说到底他对尚可云的了解,都只是建立在她的一面之辞上。还有那个所谓的“筑天师”,虽然尚可云多次提到,但他始终没有谋面,他真的存在吗?周异心里焦躁起来,他觉得自己的处境,就像这开在夜里的汽车一样,只有车前方那一截路才算是看得见的,而四周还有无边无际的黑暗。当然,周异之所以还愿意跟着尚可云走,既是因为他没有别的路可走,也是因为他很想揭开尚可云这个谜团,有时候他会不自觉地想,她会不会就是一直没能见上面的白水依依呢?当初他如此生硬地拒绝了她,如今她做了伪装,只是想把自己引向那不可知的深处,从而报复自己吗?还是说,她依然对自己寄予深情,只是换了这样一种方式与自己相处?

我还是再跟你说说筑天师吧,尚可云说。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筑天师就发现自己居住的屋子被监视了起来,窗外总是会闪过一些不明黑影,门外突然就会响起杂乱的脚步声。有一回他半夜醒来,竟然发现窗外贴着一张脸,眼睛像穿透而进的两束光。筑天师吓了一跳,还以为看错了,可揉揉眼睛看清楚,的确是一张脸。筑天师惶恐着站了一阵,才想起去抓来一把菜刀,窗外的黑影却已不见了。那是窃贼吗?可是,他却光看而不动手。他是来寻仇的吗?可是,自己似乎没跟谁结怨呀。筑天师在屋里悄悄安装了摄像头,买了夜视镜、电棒、喷雾剂,一堆的东西,把屋子武装防护了起来。然而,黑影依然出现,不止一个,而是许多个,在屋外的各个方位都设置了哨岗。筑天师这才明白,自己是被监视起来了。

周异一阵惊骇,因为筑天师所遭遇的那些监视,自己也是遇到过的。那时候周异呆在屋子里,就发现窗外总是闪过窥视的目光、诡异的身影,有一回还看到了黑色的大蜘蛛,夜色里它腿上的刺毛如钢刷一般。那时候周异还想着,怎么会有那么大的蜘蛛呢?如今想来,不会是蜘蛛那么简单了。

尚可云又说,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筑天师发现自己是在虚拟界里。他担惊受怕,那个地方再住不下去了,就谋划着到了另外一个地方,重新建了一座房子,修筑了地下室。有一段时间,他躲在那里,过得很安全。可是后来,他还是被发现了,斗篷人追赶他,虽然得以逃走,但还是摔伤了。斗篷人的监视已是无处不在,还能在哪里建造房子呢?筑天师冥思苦想,最终选择了在半空中建造房子。房子为什么可以建在半空?这是虚拟界嘛,筑天师经过研究,掌握了时空折叠术,可以把房子依附在空中的一团雾气里。可是,即使在虚空中建造了房子,筑天师还是觉得屋外有黑影,还是得不断地变换房子。他终于明白,在虚拟界里,每个人都有账号,都被大数据所统计,无论怎么躲藏,总是会被发现的,唯一的办法是离开这个虚拟界。

周异感到身体里有一股凉气骤然升起,看来是非逃走不可了。可是,那个疑虑他还是没有解开,他们又怎么会想到把自己也带出去?

这虚拟界里,有太多的虚拟人被操控而浑然无知,可是你却察觉到了。不错,我承认你本不该走这条路,我们原本也不认识你,是我们在逃走的过程中发现了你。那次逃走受伤后,筑天师的伤势就一直恶化,如今只能坐在轮椅上。要是不加上你的帮助,我们也无法逃出去的。

车又来到了一片树林,一条小河在林边潺潺流过,他们决定在这里休息。拾柴枝生起了火,渐渐地暖和起来。尚可云随车带来了饼干、巧克力和纯净水,周异饿了,狼吞虎咽了一顿。

也是這一路奔逃,突然如此久坐,周异感到很累。可是身体累了,大脑却还在高速运转,几次差点瞌睡而去,却猛一下又惊醒了。

尚可云也没有睡着,你跟我说说白水依依吧。

周异心里一颤,我已经跟她失去联系了。

还是可以说说的吧。

筑天师不是都知道了吗?我还有什么可说的?

当初,我们为了了解你,是翻看过你的账号。可是,筑天师也无法了解你心里的想法呀。

周异轻叹一声,我在屋子里长住下来后,是过了一段平静的日子,但后来,平静还是被打破了。网络固然是无所不包,似乎是满足了我蜗居所需要的一切,然而那方正的一个屏幕,也同样有战争、欺瞒、杀戮、谩骂,它们无形的信号,穿透墙壁和门窗传进屋子来,立刻就幻变成了刀剑,散布于屋子里。因此,当白水依依找上门来时,我是既想见她,却又害怕见她,我害怕她也如那些穿透进来的网络信号一般,最终变成屋子里飞旋的刀剑。那一回,她拍了很久的门,我躲在门后,心里百般煎熬着,到底没有开门。后来,屋外静了下来,白水依依走了。我还以为她屈服了,谁知没过多久,她又回来了,还买来了电锯,要把屋子的铁门锯开。她开动了电锯,大声地骂我,说我是缩头乌龟,连个女人都不敢见。我不怕她的骂,可电锯在门外飞转,心里恐慌得很。我劝她走,她不听,门上已经锯出了一道缝,那锋利刺白的锯齿钻进门来。也许是手累了,她停了电锯,又继续骂,说我是个性无能,只敢在网上调情,见到真人就萎了。这话有些恶毒,我呆在屋里,脸上热辣辣的,有些想让步了。其实,我也渴望见面,只是怕见了面,她又要见第二回。然后,我也想接纳她,让她走进我的屋子。可是,我怕住了一个晚上,她又要住第二个晚上。我已经习惯了一个人,无法接纳另一个人长住在我的屋子里。于是,我又回到了最初的坚守,绝不与她见面。后来,白水依依的吵闹,引来了邻居的围观,可她还是不管不顾。房东心疼他的那扇门,强行把电锯夺下了。白水依依没有了依恃,哭啼一番,走了。之后,白水依依还来过几回,有一回,也不知她使了什么法子,竟然在外面把门打开了。我躲在墙后,还是不肯与她相见,她在门外站了很久,也终于没有进屋来。那回之后,我们就断了联系……

8

周异是被一些低哑的鸣叫声惊醒的,张眼寻去,却只见一些暗影,自草丛间扇起,急慌慌地往外扑去。夜色依然苍茫,如此暴露在这荒山野林,到处都是潜伏的危机,周异不禁颤栗。尚可云也醒了,解释说,那些是游魂。

周异倒是第一回听说的。

就是那些在平台上长时间停用的账号,他们终日流落在荒野,渐渐就变成了游魂……不!尚可云喊起来,快,上车!

周异也感到那股萧杀之气了,它们自前方的山野滚滚而来。偏是越急越乱,打了十几次火才启动了汽车。等上了路,有斗篷人已经追了上来。车猛一下加速了,颠簸着使人在车厢里来回晃荡。群山黑黢黢的,前路一片茫茫,周异往车后看去,斗篷人还紧紧地跟随着。看尚可云,却神情凛然,双手紧握着方向盘。

转过一处山腰,有一个黑影自山顶滑翔而下。不是一个,是两个、三个、许多个,密密匝匝地向路上围拢。他们是斗篷人,身上的斗篷张开就如伞盖。

不是说这山路是隐藏的吗?怎么会有斗篷人?周异惊喊。

一定是他们获得了权限,开启解密程序了。

还能逃出去吗?

我只能试试了。

车开得更快了,听得见呼呼的风声,有茂密的树枝垂挂下来,猛一下又被车身弹开。可还是没能摆脱斗篷人,他们渐渐已对车辆形成了合围之势。连天上似乎也有什么追赶着,打开天窗盖看去,竟是大只的蝗虫们,扇动着黑色的翅膀,身躯肥硕后腿粗壮,黑压压地聚集了一群。

怎么又有蝗虫?

我也不知道呀!

蝗虫已经扑下来了,围拢在车身外,刚被撞飞了一些,马上又有新的补充过来。在车前玻璃上,蝗虫越聚越多,已经无法看到前路了。尚可云一阵忙乱,车来了个急转弯,“嘭”一下,似乎是撞上了东西,周异只觉得往前冲去,又弹回到椅背上。

等周异缓过神来,使劲地摇了摇头,才明白了自己的所在。原来车辆撞上了一棵树,那树已拦腰折断了。尚可云晕趴在驾驶座上,一个安全气囊垫在她身前。周异下了车,要到另一边开车门救尚可云,斗篷人已经扑了上来。

周异被带到了老大面前,老大冷笑着,我们又见面了。

尚可云也被带上来了,她似乎伤得不轻,被架着的身体是软塌塌的。

周异喊,你们要抓的是我,她是无罪的。

老大哼一声,她是帮凶,与你同罪。

斗篷人又取来了一个玻璃瓶,瓶里依稀可见一些蠕动的虫子。老大接过,把瓶子举近前来,是蚂蟥。周异心里打个冷颤,尚可云看了一下,又晕过去了。老大说,这蚂蟥,专吃虚拟人身上的信息,它们会从你的脚开始啃咬,一直往上吃,吃光你的腿、你的腰身、你的头,直到你身体里的信息全被吞噬,只剩下一副空空的皮囊。

这回怕是躲不过了,周异长叹一声,说有个问题我始终不明白。

说吧,就当是送你临刑前的晚餐。

纵使需要信息的流通,可是这么大一个虚拟界,这么大一座城市,就容不下我这一个特例了吗?

容不下。

为什么?

这是第二个问题了。

斗篷人把周异推到了一棵树旁,把他压在了树干上。老大拧开瓶盖,把蚂蟥倒在手掌,它蠕动着,湿腻腻的,细小的吸口一张一合。老大捻起那小虫,放到了周异的胸口。周异闻到了一股强烈的腥臭,垂死挣扎下,还是喊了出来,不是说从脚开始吗?

老大骂着,你咋那么多废话,既然你要问,那就从你的嘴开始吧。

周异紧闭着眼睛,紧闭着嘴巴,心里大喊,不!

可是,蚂蟥已经到嘴边了,那湿软的东西在嘴唇上爬着,一点一点地啃咬,一点一点地往里钻。只是,它发出的声响也太大了,呼呼地帶风,从四面八方传来。可是不对呀,周异张开眼,斗篷人已经松开了他,带离了树干,拖曳着往前跑去。尚可云已经醒了,也被拖曳着往前跑,周异心里怜惜她,却只恨自己也吉凶难卜。周异又摸摸自己的嘴唇,想确认那条蚂蟥,可嘴上并没有。难道,它已经钻进嘴里去了?如此一想,更加可怕了。

漫山的呼喊声更近了,来的似乎是另一支队伍的人,他们穿着橙色的衣服。那些橙衣人与斗篷人碰到一起,立刻就厮打起来。双方在山野的开阔地,打到了山边树林,夜色下到处是跳腾搏杀的影像。后来,那橙衣人越来越多,渐渐就占了上风。尚可云小声说,那是虚拟人联盟的队伍。周异不明白,尚可云说,是一部分虚拟人组建起来的联盟,领头人是一个叫司勺的。周异心下舒朗起来,我们不就是虚拟人吗?他们就是来救我们的吧?那些退回来的斗篷人,汇聚到一起,又带着周异和尚可云,继续往前跑去,进入了一条峡谷。很快,大量的橙衣人也追过来了,双方又一番搏斗,那橙衣人终是把周异解救了下来。可是,尚可云却被另外的斗篷人挟持着,跑向了峡谷的另一头。周异喊去,尚可云……可是,只听到了群山的回响,又最终湮灭在这苍茫的夜色。

那些橙衣人给周异蒙上了眼睛,一路把他往前带。周异只感到走过了山路,好像是上坡,又下坡,还绕着山转了几圈。然后,听到了铃声,拾级而上,进入了一个洞穴。是洞穴,那种潮湿的石灰味道很明显。等到被撤去了头上的布条,周异看清楚这是一个经过改造的溶洞,四壁是水泥建筑,在贴墙挖了一些孔洞,每个洞里关着一个人,都神情淡漠。在一个洞前他们停下了,橙衣人开了铁栅栏,把周异塞了进去。

周异说,你们弄错了吧?你们不是来救我们的吗?

那橙衣人并不说话,只忙着给铁栅栏上锁。

周异看了看所处的这个地方,它空间狭小,只能容一个人坐着,连躺下都困难,这是什么鬼地方?周异内心惊恐无比,一阵嗡嗡嗡的声音传来,不远处有一盏灯在飘摇。

放我出去!你们放我出去!

周异这一喊,引来了其他孔洞的呼应,惊叫声、咒骂声、痛哭声一并响起。橙衣人敲打着周异的铁栅门,你要干什么?

你们抓错人了,我也是虚拟人。

知道你也是虚拟人。

那你们干嘛要关我?我是你们的同类呀。

那橙衣人伸进铁棍来,捅在了周异的腰上,再嚷嚷,有你好受的。

周异只感到腰间钝痛一下,然后又变成了无数细小的锐利的痛,向全身散去。他瞥见那橙衣人冷漠的脸面、凶狠的目光,再不敢说话,歪在了洞壁。当下,周异不禁又想起了尚可云,不知道她在斗篷人的手里,遭了怎样的罪。心里不禁无限悲戚,泪无声而下。

如此一直关了几天,又来了两个橙衣人,开了周异的铁栅栏,说领头人要见你。

9

我实在记不清楚,我已经建造了多少房子,这里成了我最后的壁垒,我的精神处所。墙内,灯光依然昏暗,似乎就一直亘古不变地保持着相同的亮度,一丝一毫都没有增加、删减。所摆放的物品,也秩序井然地固守着原来的位置,连细微的变化都不曾有过,似乎是某种神秘的力量在规范着它们。

屋外又响起了号角的吹鸣声、车轮的滚动声、飞机的呼啸声。有一段时间没有听到外面的这些声音了,原来它们并没有离去,只是潜伏了起来。我走到窗边,大街上满是坦克、军车、士兵,正蜂拥着朝屋子涌来。

你出来吧,屋外的那个声音又喊了起来,苍老而哀怨。

突然,我有了要试探他的想法,要不然,还是你进来吧。

可是,你的大门紧闭,我无法进来。也许,你愿意为我打开一次?

我也从没有打开过,不知道这门该如何打开。

屋外的那个声音笑着,变得那么柔和,要打开门,还不简单吗?只要你拉开门闩,我就可以从外面把门推开了。

可是,我在这门上,找不到你所说的门闩。

门上虽然看不见门闩,可只要你想打开,门闩就会显现。来吧,把你的手放在门上。

屋内的那个声音突然又飘然而至,把我被带离了门,回到了角落里。

后来,屋外的进攻停止了,那些声音也渐渐地消匿而去。我回看这屋子四周,目光所及还是墙。也许,片刻的宁静是曾经来过的,可是我在这里呆得太久了,终还是生出了枯寂。

那个声音叹口气,难道到如今你还不明白?这屋子并不是一间普通的屋子,它的内里蕴藏着宇宙中所具有的一切。

你是说一切?

不错,是一切!这就是念想的奇特之处,看似飘飘如缕、不着形迹,可它却又无限,包罗万丈,可以漫溢到存在的每一处缝隙。也就是说,你想去别的地方,根本不需要走出这屋子。

你是说真的?

你若不信,就走去试试吧。

我就漂游起来,渐渐地,似乎走进了薄雾之中。雾气的掩藏里,显出了一片山川。从山脚看去,群山连绵起伏,近前缀满了翠绿,往里则渐渐变淡,直至融入云层。待走近山脚,一条溪流叮咚作响,有鱼群于溪里追逐游过,斑斓的蝴蝶停于岸边的草叶。对面高涯之上,一条瀑布垂天而挂,半山腰又劈成分叉的两半,氤氲着迷梦般的蒸汽。我惊叫起来,我怎么会到了这里?

你忘记了?是你自己想要来这里的呀,那个声音说。

的确,在我模糊的记忆印记里,曾经某段时间,我多么想到城外的山上走走,给自己一段放松的时间。然而,我又感到自己浑身被绑,一直无法成行,虽然身上明明没有绳子。此刻,我感受着细小的水珠远远地飘洒而来,一股沁凉已如气息般笼罩全身,我确认我是真的到达了实地。不过,我还想走得更远,直至离开这座城市,放任前行。

你想去,那就去吧。

我又看到,在我们面前接连出现的,是草原、雪地、森林,那些我曾经深深渴望去的地方。我在草原上奔跑,草没过了我的膝盖,我滚在草地上,听到了风声。雪地上留下了动物的脚印,我闻到了那些独特的气味。还有那茂密的森林里,我隐约听见了飞鸟的鸣叫。

你还想去哪里,就尽管去吧。

是的,我依然有许多好奇,想要认识更多的事物,渴望去到更远的地方。过去,有许多个夜晚,我站在窗前,仰望着夜空满天的星斗,我就渴望着走进它们的所在。然而,我是如此卑微,双脚无法离开地面。

这样说着,当我抬眼看去,发现自己已悬身于夜空之中,四周一片澄澈,那些巨大的星球迎着我旋转,我看见了那环流般的土质。一个星球离我远去了,另一个星球又向我旋来,刚躲开了前面的,又发现了身后的。我忙乱着却也欢狂着,为如此旷世的经历。我如得神助,只感到向前的飞奔如风如电,而远方,还是满天星斗。

只是,速度越来越快,我感到周身炽热,直至燃烧了起来。漫天里流光四溢,雷火交并。我在迅速地坠落,弧线形划过夜空。火光已完全淹没了我……

不知到了什么时候,当我醒来时,我看见天空乌云翻旋,大地烟雾弥漫。我重新发现了自己,立于一处山巅之上,竟然成了一块石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怎么变成了石头?

屋内的那个声音又出现了,这也是你自己想要的。

我自己想要的?

这也是思想的伟大力量,可以去往任何地方,也可以演化宇宙万物。

我依稀记了起来,曾经有一段时间,我的确想过成为一块石头,就那样立于天地之间,任风吹雨打,却也安然自得。

突然,“噼啪”一声电闪,劈开了天空的裂缝。然后,“哗啦啦”地,就下起了滂沱大雨。雨水冲去了蒙在我身上的灰尘,我感到清爽多了。我享受起了这雨水,细细感受着与我并不相同的存在形态,它们柔顺滑溜,随时分流又聚而成形。后来,雨停了,四野又变得沉寂,只有微风还是丝丝地拂过。

那么,你还想变成什么呢?那个声音在我旁边说。

我想变成什么?我的确还有许多想法,我想成为一抹云霞,漂浮在那半天之上。我也想成为一棵树,扎在河边每天看自己的影子。我还想成为一匹马,放野在山林,在风中飞奔……

突然,我就感到自己奔跑了起来。风在耳边呼呼而过,野草藤蔓接连被我撞开。我看见前面是野地,一望无际,阳光下我的影子贴着地面,有着飘然的鬃毛、高昂的头颅。我惊喜地发现,自己已成了一匹马。

是的,我是一匹马,我感受到了马蹄踏地又猛然弹起的力量。我跑过了山野,跑过了河流,跑过了林地。也许,我曾经被禁锢太久,如今才重新获得了我的自由,我要把我心底的欣喜,去告诉这天地万物。我继续跑,又越过了戈壁、荒漠、沙丘,跑上了一处高坡。我站在这里,放眼远眺,世界重新显现,太阳在正前方的天空上,放射出万道光芒。

然而,我也感到了失落,也许还有惶恐,我举目四望,这天地之间,找不到我的同伴。我向着天空,仰起长长的脖子,一声声地嘶叫,渴望这声音能够传到远方。可直到我喉咙沙哑,也没有回应。我再长长地嘶叫了一声,掩下心底无尽的幽怨,甩开四蹄,下了高坡,又狂奔起来……

就是在這个时候,屋外突然又喧嚣起来,枪炮声、箭镞声、车轮声。

10

这条过道冗长而寂静,壁上的灯光一片濡湿,似乎随时会滴下水来。周异跟着橙衣人,心里忐忑又有所期待,不知道那个叫司勺的领头人会怎样对待自己。转过几圈,来到了一个圆形的大厅,排列成行坐满了橙衣人,都闭目静默。往前看,高台之上,也盘腿坐着一个人,穿着灰白的绸衣。橙衣人指示周异在一个位置坐下,周异不觉被这肃穆感染,也闭上了眼睛。不知道是谁在走动,响起轻微的脚步声,周异的身体不由地晃了一下。他想睁开眼睛,看看到底是谁,又害怕犯了什么规则,只得更加努力地合着眼皮。然而,烦躁还是从心底的某处溢出,渐渐地,眼睛里有了雪花点,有了微红的光晕。他试着抹去,但光晕越来越亮,甚至燃烧起来。是一颗星星,它正在天上陨落,燃亮的光线如此凄美,终于又熄灭了。猛地,眼睛似乎解锁了,原来还在大厅里,身边的橙衣人已陆续散去。

周异被带到了一处小厅,那个穿灰白绸衣的人接见了他。听橙衣人对他的称呼,他原来就是司勺。

司勺招呼周异到他身前坐下,说出的却是,你还在怀念你的屋子吗?

周异的脑里,还是燃烧过后的空白,待空白闪过之后,倒是零散地记起了一些片段。

你的屋子,不过是一座精神监狱,它囚禁了你。

周异感到了愤怒,大喊起来,不,我借它的墙壁,它的铁门,也隔离了屋外的纷扰,保存了自己。

可是,你隔开了屋外的纷扰,却无法斩断自内里生起的纷扰,你深受它们的折磨。

你从没有进过我的屋子,你并不知道……

我知道。那司勺打断了周异,你在屋子里,并未觅得安宁。那四堵墙年复一年,似乎岿然不动,可在它们的环绕里,硝烟弥漫、战火纷飞。

不要说了,周异感觉被人从外一脚踹开了门,他有些哭腔了,哀求着,不要再说了。

那司勺却不肯轻易放过他,在你周身,有四堵无形的墙壁,一间时刻跟随着你包围着你的屋子,即使走下了楼来,你依然还是被它所监禁。来吧,跟我说说它们,也许说过了你会好受些。

是的,我把自己关在了屋子里,然后,我发现自己再也无法走出来,我安于它为我提供的庇护,也许我并不需要走出来了。

可是有那么一些时候,你又禁不住地往窗口外窥看,甚至想过要把四堵墙推倒。你开始渴望逃离,逃到一个没有屋子的地方。可是,你又无法外逃,因为无形的墙壁,是无法推倒的。

周异呜咽起来,有些无所顾忌的样子。

司勺不动声色,等周异止了哭,又说,既然无法打破,又何必费力去打破呢?

不打破?

哪里又没有屋子呢?

周异为这个说辞感到了刺痛,只是无法辩驳。

司勺轻轻叹息一声,我也是虚拟人,对你的处境我深有同感,我也曾经想过逃离。可是,后来我才发现,逃是无法逃的。然而不逃,就只能接受操控吗?当然不,我要给你指出一条新的路。什么样的路呢?司勺看一眼周异,他在侧耳倾听。我们成立了一个虚拟人联盟,这是虚拟人自己的组织,个人的力量太渺小了,只有以组织的力量,才能与现实界抗衡。刚才,你在大厅里也看到了,那都是我们联盟里的虚拟人,是我们的同道。我们各自端坐,看似毫不相关,实际上却都按照同一个指令,往同一个方向进行着默想。如此,便可以把每个虚拟人的力量聚集在一起。因为现实界对我们虚拟人的操控,也就是操控我们默想中的那个世界。当我们的力量汇聚到足够强大,就能推翻了现实界的统治,从而在虚拟界这里,建立一个完全属于我们虚拟人的王国。

周异感到无比的震惊,那就是说,留在虚拟界里?只是,他还是不明白,默想又怎么可以汇聚到一起?

当然可以,我们会在念想里,看到同样的场景,听到同样的声音,感到同样的气息。

周异想起刚才在大厅里的静坐,那些默想中纷涌杂沓的景象,不觉有些羞愧。司勺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你是因为刚来不习惯,一时还不能集中意念。但你有默想的慧根,过去你不就一直在屋子里,时常地默想吗?你的内里潜藏着巨大的力量,这就是我们要救你的原因,只要你在这里住下来,用上一段时间,就一定会顺应节奏,和大家默想到一起了。

可是,谁来引领默想的节奏呢?

我没有看错,你很聪明。我就是那个引领节奏的人,我建立了这个虚拟人联盟,我将带领所有同行的虚拟人,捍卫虚拟界这片永属我们的疆土。你,愿意加入我们的联盟,成为我们的捍卫者吗?

周异的头有些上仰,他紧紧地看着司勺。

司勺微笑一下,在现实界里,一座城市的运转,需要占有土地,需要粮食的供应,需要雇佣劳动。可是在虚拟界这里,空间是无限的,时间是永远不会流逝的,这里才是我们虚拟人美好的乐园。

终于,周异嘴里的话蹦了出来,我愿意……

周异又被送回了他的孔洞里,他盘腿端坐,闭上眼睛。渐渐地,他似乎真的感觉到了一个节律,得到了他的指引。他随着节律从黑暗中走出来,看见前面出现了一堵墙。他抬起手来,轻轻地一推,墙就倾塌了。他继续走,又看到了一堵墙,然后又推倒了。前面还是墙,怎么也推不完的。原来,那是无形的墙,于虚空中不断生长。然而,他领悟至此,反而变得平静了。也许,真是无法可逃的。

突然,响起了叫喊声、惊跑声。周异醒过来,远远地好像还有火光,一队橙衣人集合了起来,往外冲去。有台灯被带翻了,掉到地上,啪一声散开。更多的橙衣人冒了出来,又往同一个方向跑去。司勺穿着那件灰白的绸衣,也在一群橙衣人的簇拥下现了身,并立刻发布了命令。周异算是听明白了,是斗篷人集合了大部队,围攻到山洞来了。周异想起这些天来斗篷人连番的追杀,心里燃起了对他们的愤恨,也想跟上了大家,一起出去战斗。可是,竟然没有人注意到被关在孔洞里的他们,周异喊那些经过的橙衣人,可是他们也只管自己往外跑。

远处,枪炮声、爆炸声连番传来。周异想着,不是说默想可以汇聚力量吗?于是,他重又端坐,闭眼默想。可是,他无法安静下来,外面的声音穿刺而来,萦绕不去,很快就攻破了他的默想。他愈加焦躁,是非出去不可的。他去攀那铁栅栏,竟一下就扯开了,原来那铁栅栏一直就是装模作样的。周异走了出来,想要找到武器,找了一圈,只找到一只打烂的灯座。

回过头,尚可云却在面前。周异惊喜万分,正要相问,尚可云止住了他,把他牵到了角落。

尚可云说,筑天师把我救了,我们挖了一条地道,就赶到了这里。

你们还能挖地道?

是筑天师,他设计了一个挖掘程序——我们还是赶紧离开这里吧。

周异说,我不走,我见到司勺了,你来得正好,我们一起加入战斗吧。

尚可云喊,你真要留下来,做司勺的信徒吗?

他是我们的领头人。

也是个独裁者!

你胡说!

这司勺,原本是虚拟平台的其中一个设计者。当初,他们设计这个虚拟平台,目的是建造一座虚拟城市,出售装备、房屋、各种交友服务进行盈利。后来,几个设计者之间因为利益分配产生了矛盾,司勺感到自己被排挤了,就偷偷开启了平台的后门,更改了程序,把平台进行了升级,发展成了虚拟界。所谓的虚拟人联盟,不过是他为自己建立的宗教……

周异惊呆着。

尚可云拉上他,走吧,地道出口就在后面,你所住的孔洞里。

11

尚可云带着周异,沿着地道往外走。尚可云随身带着的一盏小灯,在地道里映照出一圈白光。又闻到那股熟识的幽香,周异心里始终存在的那个疑问又不觉涌起,这尚可云是不是白水依依?她每次都能及时出现帮助自己,就好像她一直在某个开阔处看着自己一般。

走出了地道,竟来到了大海边,人们在海边散步、踏浪,远处是深邃的海面,几只海鸥在海上飞过,又飞向了夜色。天空还是那么渺远,那几颗星星还在闪烁。这是周异和尚可云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啊,如今又回到这里来了。

尚可云说,我们也去走走吧。

他们脱了鞋子,光着脚丫走过松软的沙滩,海浪咆哮着隔一个节拍就涌上来,抚过他们的脚板。跟上回不一样,这回周异终于与大海有了直接的接触,他不禁又扭头去看尚可云,海风把她的头发轻轻吹拂,有几绺拂在了她的脸庞。周异心里又涌起了潮,终是鼓起了勇气,悄悄牵过了尚可云的手。她的手是那么娇小,又那么冰凉。周异憐惜起来,紧紧地握住,渴望自己也能够温暖她。他们沿着海岸走,到了一个僻静处,并排坐了下来。在他们面前,夜色下的大海依然深邃浩淼。

周异说,不知道大海的另一边,会是什么呢?

尚可云说,你想去看看吗?

我是想走到大海里,扑进它的怀抱,向更远处走去。

如今,你相信我们是在虚拟界了吗?

无所谓虚拟吧,这些天来,所发生的事情,似乎都那么真实。但有时候,我又害怕那只是浮生的幻觉,又比如当下,我和你坐在这里,却还是会有些不真实的感觉……

虚拟界处于另一重时空,它是另一种真实。

所以有时候,我觉得也无需离开这里,也许呆下去,我们也能过得很好。

尚可云瞥一眼周异,你忘记了我们刚刚从一场战斗里撤身出来吗?

可是,我们毕竟逃出来了。

只要还在虚拟界里,斗篷人就会一直存在,虚拟人联盟也一直不会消亡,他们会一直猎杀你、诱惑你,你永远都得不到安宁的。

这到底是为什么?周异喊起来,充满了愤恨,我们只想得到内心的平静,怎么如此简单的愿望都得不到实现?

在这虚拟界里,就始终会受到现实界的操控。

可现实界又为什么要操控我们这个地方?既然我们已经各处一个时空,为什么不能让我们各得其所?

也许,这就是我们作为虚拟人的宿命吧。

周异有些赌气地松开了尚可云的手。又坐了一会,尚可云站起来,好啦,我们去逛逛这里的夜市吧。

夜市上摆卖各种小物件,梳子、手串、贝壳、珊瑚,他们一路走一路看,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又牵上了手。在一个摊档,他们看中了一只海螺,食指般细长,白色的基调,一圈圈的螺纹饶有意味。细看了一会,尚可云就买了下来,交到周异的手上。周异就记了起来,白水依依曾经通过快递送过他一只海螺,也是这么细长的形状。他握着海螺在手,再次迷离恍惚,不知道眼前是白水依依还是尚可云。周异说,我又该送你什么呢?尚可云说,你要明白,在这虚拟界里,它是真实的,也是虚幻的,所以,我送一只海螺给你,也等于什么都没有送给你。周异总觉得这说法太伤神,尚可云说,这里还有很多好玩的,你再陪陪我吧。

于是,他们又走了去,赏了七彩灯光、骑了旋转木马、坐了夜光摩天轮,一样一样地玩下去,就像是相识多年的情侣。然后,他们又租了一辆电动摩托车,沿着海岸骑去。尚可云坐在后座,双手环抱了周异,周异心里不觉颤栗一下,他感到尚可云一定是白水依依了。海风轻轻吹拂,海里船只往来,周异又注意到了海边的防浪堤上,些如桶般并排的水泥建筑。

尚可云说,那是发电厂,通过收集海浪的能量进行发电,供虚拟界使用。

虚拟界也需要能量吗?

当然需要能量。虚拟空间里,土地看似是无限的,各种食物、器具、用品可以无中生有,想要多少就能复制多少。但实际上,维持这一切都要消耗能量,这是虚拟界也无法逃脱的规律。最初,现实人在网络上创造了虚拟界,使用的是现实界提供的电力。然而,虚拟界要独自发展,就要摆脱对现实界电力的依赖。为此,司勺利用防浪堤的伪装,偷偷添加了程序,建起了这座发电厂。

他们继续前去,到了一处码头,停靠着一些轮船。再往前,却是再开不去了,一堵围墙挡住了去路,墙上有一扇门紧闭着,门口坐着一个白发老人。

尚可云说,回转吧。

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里就是虚拟界的边界了。

周异若有所思,要是打开那围墙上的门,是不是就能走到虚拟界以外呢?

打开了门,又会看见门,再打开,还是门,你永远都开不完的,因为这是一扇假门,也就是其中一个伪装的出口。

他们只好回头,又来到了“海角之星”,坐在了上回临窗的那个位置。周异又点了一杯拿铁,尚可云点了摩卡。那边弹钢琴的女孩,还是穿着一袭蓝色的长裙,弹的还是《冥想曲》。窗外的大海,远远可以看见灯塔。似乎是,跑了那么一些地方,最终还是回到了这个原点。

一曲终了,尚可云说,筑天师已经查到虚拟界的真正出口了。

猛地一下,周异就感到心里被刺了一针。筑天师这个名字,像横在他和尚可云之间的一堵墙,马上就把他们隔开。良久了,周异说,我们真的要逃出去吗?

是要逃出去,不过,不是我们,是你一个人。

周异大吃一惊,怎么是一个人?你们呢?

筑天师是不会离开虚拟界的,而我,会留下来陪他。

你曾经对我说,我们一起逃出去的。

不错,那时候我们是有过这样的想法,可是,后来事情发生变化了。

周异牢牢地盯着尚可云,你如实告诉我,真的存在筑天师这么一个人吗?

当然存在,他就在虚拟界这里成活、生长,在虚空中建造了许多房子。

那么,我呢?我们一起走了那么长的路,共同经历了那么多的危难,我感觉我们已经建立起了超越一般的友谊。

我很感谢你的陪伴,但你是要逃出去的。

周异喊起来,你跟白水依依,其实是同一个人,对不对?

当然不是,我已经让筑天师帮忙查明,那个叫白水依依的女子,她最终并没有进入虚拟界,而是在大海的那边。你走出去了,也许还能碰见她,如果她还在等你。

不,你就是白水依依。天上的云,落下来就变成水,尚可云就是白水依依。

好了,我们到甲板上去吧。

你所说的筑天师,其实也就是我,是那个呆在屋子里的我,对吗?

尚可云已经往外走了,周异只好跟着。甲板上海风在吹,夜色苍茫。尚可云依着护栏,指给周异看那渡轮下系着的一只小船,这小船,才是虚拟界真正的出口,乘船一直往外走,就能到达大海的另一边,那里也就是虚拟界的外面了。

可是,我不能一个人走,要走就一起走。

当初设计这只小船,是为了给虚拟界留一个向外的通道,因为任何系统,都不能完全封闭,不然就会萎缩。但是,为了保持虚拟界的完整性,那小船又只能尽量缩小,所以最后的设计是只能承载一个人。现在,你赶紧上船吧,也许斗篷人和橙衣人的战斗已经结束,这会正赶过来了。要是等他们赶到了,你就是想走,也走不掉了。

周异还在犹豫。

尚可云喊,你要知道,这也是你在帮我们。那海边的发电厂,迟早会被斗篷人发现的,你只有到了虚拟界外面,才能找到新的能源。到了那时候,虚拟界才算是真正摆脱现实界的操控了。

周异沿着舷梯爬下去,上了小船。他抬头看着尚可云,感到眼里有了热泪。尚可云也凝神看着他,决绝地挥了挥手。终于,周异解开了缆绳,那小船便往外荡去了,直到尚可云的影像,渐渐模糊。

12

我愿在这虚空中,再造一座城,凡那些住进城里来的人,都可以分得一块土地,各建自己的房子……我在电脑屏幕的对话框里,敲下了這些文字。

过了一会,对话框里弹回了对方的话,每一个人都可以分得土地吗?

我回复道,只要是住进了虚拟之城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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