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为朋友 右为对手

一、“假如必须发生什么，就让它发生吧”

徐先生的儿子读初二时，校长和班主任把他“请”去，神色凝重，交给他一封儿子写给同班女孩子的6页纸的信。

他看后说了三句，大意是：我没有从这6页纸中看到什么肮脏的东西；有很多脏的东西是我们大人硬加上去的；儿子的文字表达能力和纯真美好的情感，我看了以后很感动。

老师和校长立马转了方向：“是的，是的，不脏不脏。”

他回家后，把儿子喊到身边。儿子吓得脸都白了，畏畏缩缩地挪着步子。他貌似严厉地教训道：“你太没眼光了，怎么会给那个女孩子写信啊？假如是王某某（班上最漂亮，成绩第一名的女孩子，班长），那还差不多。”说完，拍拍儿子的头，让他走了。

从此儿子很发奋，各方面都争取最优秀，几年后考上了一所著名大学，而那个王某某考到了上海，两人粘乎上了，这时他们18岁。

大二时，儿子突然发老妈一条短信，说女朋友让他去上海，陪她参加一门很重要的考试，他想和女孩开一个房间。老妈把儿子臭骂了一通后，再也睡不着觉了。

徐先生笑着安慰夫人：“你应该高兴啊，我们的儿子会算经济帐了，两个人开两个房间不浪费吗？”然后拨通儿子电话，有意识地放慢语速，一字砸个坑儿：“我们现在不是父子对话，是两个男人之间的交谈。我不反对你们开一个房间，但要注意两点：第一，最好不要发生些什么。第二，假如必须发生些什么的话，听清楚，是必须，那么就让它发生吧。但你要做好各种准备，要对女孩子负责。”

19岁的儿子答应了。两天后，儿子回家，爸爸一看脸色，知道已经发生了什么，而且事前还没有做好准备。两个男人相视片刻，同时笑了起来。

老爸问：“要不要我教你？”

儿子说：“不要，我知道了。”此后，他们再没提起此事。几年后，儿子成了某上市公司的高管，发展很顺利。

二、“请把我当作你在黑暗中摸索的正南方”

崔教授高二的女儿离家出走了！留下一张纸条：“带了500块钱，带了一点CD，还带了罗素的西方哲学史、杜拉斯的小說，需要离开家一段时间，想好好休息一下，也好好想一些问题。”

女儿是北京一所中学的高材生。不知内情的人看到她在中国青年报上的随笔，老轧轧的，还以为作者是60岁左右的沧桑老人呢。这孩子，居然在读高中的时候，就给教育部某部长写了一封长信。很不幸，这信居然真的到了部长手里。更不幸，她感到了来自方方面面的多重压力。

崔教授头脑“嗡”的一下，刹那间想到了种种可怕的画面。她硬是强迫自己镇定再镇定，然后给女儿的信箱发了一封信。她没有要求女儿立即回家，只是希望能给她打个电话。

果然，女儿在当天晚上就和妈妈通了电话，没说自己在哪里，崔教授也不追问。她觉得既然女儿这一步迈出去了，其间的能量是需要一个时间长度来加以释放的。再说，人生是一个学习的过程，用卡尔·波普尔的话来说，是个“试错”的过程，有些弯路必须她自己走过，才能知道个中的甜酸苦辣。

此后的三天，是持续不断的E-mail交谈，节选几段如下：

妈妈：“我对你感到很放心，很踏实，因为我知道你不会做一件真正伤害自己的事情。我静静地等你和我联系，打电话最好，我肯定会尊重你的想法。”

女儿：“我很怕现在和您们见面，这种心情想您应该理解。今天在看杜拉斯的《物质生活》，很喜欢她的句子。但是不明白为什么她会用那么多的句号，好像语言都断裂了似的。发现读书的确是一件很让人舒服的事情。再次对于我的任性表示道歉。同样的，我也希望暴风骤雨能够尽快过去。我们都是很喜欢阳光和生活的人。”

妈妈：“我想我这几年所犯的一个错误是，忘记了把你当作我的一个对手，忘记了你已经长成一个需要与我有真正对话和沟通的人，你这次的行动让我悟到了这一点。”

女儿：“今天又很冷静地想了想，反正还是很感谢你一直站在我这边，给我足够的空间。我还是希望能够稍微喘喘气，或者休学，或者换个环境。我不知道您看到我的那两句话会不会恼火，或者您能给我支更好的招。”

妈妈：“从现在开始，过去的成绩也好，过去的失误也好，把它们统统甩掉！这两者必须同时扔掉。在自己心里点燃一炉火，把它们统统扔进去，全部烧掉。从火光中涅槃出一个新的女儿，如同新生儿一般，带着新鲜的眼光重新打量这个世界和人们。”

女儿：“是啊，从明天开始做一个幸福的人。我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觉得这样简单的句子特别感动人。您一直会站在我这边的吧？但愿我回去之后，我们Face to Face的交流也能像写E-mail一样理性，也能像好朋友一样。”

妈妈：“我会始终站在你一边的，就像你心里始终想着妈妈，最终把我当做你在黑暗中摸索的‘正南方一样。海子那首诗已经成为经典，无法改动了。如果狗尾续貂的话，可以这样写几句：从明天起，做一个普通的人，担水、劈柴、吃饭，知道自己的局限；从明天起，做一个简单的人，走路、过马路，见红灯就停，见绿灯加油行……”

三天后，女儿回家了。此后，女儿快乐地度过了她的中学年代。

三、“请允许我作一次没有答案的演算”

我陷在悲哀的枯井中仰望苍天，

根本无法破解你人生的谜团；

可我的灵魂已追随你来到九泉之下，

请允许我作一次没有答案的演算。

这是一个绝望的父亲在她16岁的女儿从日本的高楼上跳下后写的长诗中的几句。

女孩子实在是太优秀了，写的文章多次发表，画的画很有灵气，学习成绩也出色，在老师和同学的心目中，她是集上天荣宠于一身的小精灵。

父母教她读了千卷书，哲学的、文学的、历史的、宗教的，也带她走了世界上许多的国家，留下了一篇篇鲜活的游记和一幅幅俏皮的照片。

她躲在个人的小天地里，沉湎于纸上的人生，小脑瓜中装满了一个个的疑问，用她日本老师的话说，她有一种对自我意识、对生命价值穷追不舍的精神，特别是对芥川龙之介的痴迷，让她生出更多的迷茫与绝望，她努力求解，但百思不得其解。endprint

她很孤独，因为周围能够与她对话的人不多，同时，她也觉得既然朋友最后都是要分手的，那就不交朋友了，似乎很有些看破一切的味道。越是孤独，越是读书，但她对中国文化中的那种豁达、坚韧、睿智的体验不够，老庄、陶渊明、李杜、苏东坡、欧阳修等，她知之甚少，反而对芥川龙之介的作品研之精深，曾以“厌世与冷笑”为题，写过四万多字的论文。

一个过于理想、过于纯洁，与真实的人生隔绝又不断追问生命真谛的人，走上了极端会是什么样儿？

终于，女孩子烧掉了自己所有的文章书信，不想留下一点痕迹，选择了纵身一跃。从此没有了明天，也没有了今天，给忽略了女儿精神求索的父母留下了一辈子都在滴血的创口。

最让伤心欲绝的妈妈受不了的，是被亲人和友人问到“为什么”女儿要跳樓时，她不知道怎么回答。她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一个曾经活泼开朗的孩子，一个幽默地跟家人说着悄悄话的孩子，一个在旅游的途中笑得前仰后合的孩子，会如此撒手而去？

爸爸也无法破解，只能做着没有答案的演算。

后来，女孩子的父母回国，自费为女儿出了一本精美的书，以中日两种文字出版，分送给亲朋好友。读之凄然。

四、在一场场亲子的“悦纳”与“斗争”中成就着彼此

章诒和女士有一段对言慧珠的身世之慨：一片叶，一根草，可以在春天萌绿，亦可在秋季枯黄。我想，孩子的精神生命，甚至是自然生命，何尝不是如此？得之滋养则荫绿，失之眷顾则枯黄。

作为家长（教师）尤其是中学生的家长（教师），这种滋养与眷顾，在我看来，主要有两个方面：朋友与对手，“悦纳”与“斗争”。从某种意义上看，家长，就是孩子永远的亲密的“敌人”。我们不仅仅要与孩子保持平等的交流，善于欣赏，善于倾听，善于等待，给他们更多的自由空间，允许并宽容他们的错误，真正成为孩子的大朋友，还要与孩子们“斗智斗勇”，尊重他们，研究他们，把他们作为一个“对手”。对手的存在，让我们心生敬畏，不敢懈怠，接受挑战，充满了活力。否则，我们就可能永远陷入本领的恐慌，甚至轻易地被孩子们Pass。

左为朋友，右为对手。家长和孩子彼此的成长，就在这一场场亲子之间的永远的“悦纳”与“斗争”之中。

（宣丽华，《江苏教育研究》杂志社，210013）

责任编辑：赵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