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地铁车站》的读者期待视野新解

2017-10-30 09:04江珊
名作欣赏·下旬刊 2017年10期
关键词:期待视野陌生化读者

江珊

摘 要:本文从接受美学“读者期待视野”的角度解读美国现代诗人庞德的名诗《在地铁车站》,试图挖掘该诗在文体、形象、意蕴三个层面的“读者期待视野”,进而分析为什么同一首诗却有不同的“读者期待视野”,读者究竟如何才能正确解读作者的创作意图而不至于产生有意或故意的误读,造成文学文本意义的曲解或误差。

关键词:期待视野 读者 陌生化 视野融合

崛起于20世纪60年代中期的接受理论,又称接受美学,是在继承俄国的形式主义、布拉格的结构主义、英美新批评的理论研究基础上创新而形成的影响极大的文学批评流派。作为一种新的文学分析范式,有别于以往对文学外部和文学内部的研究,接受理论的思维重点是文学的“接受研究”“读者研究”“影响研究”。其研究的重心既非作品与作者和现实的关系(外部),亦非文本的语言、结构和功能(内部),而是读者的接受。接受美学将读者摆在了举足轻重的位置,认为没有读者的参与,文学作品就没有生命。接受美学为读者支起了一个新的视点,可以让读者从不同的维度去欣赏文学作品。本文借鉴接受美学关于“读者期待视野”的理论主张,试图对美国现代诗人庞德的《在地铁车站》作一些新的探究。

接受美学的代表人物汉斯·罗伯特·姚斯(Hans Robert Jauss,1921—1997)将“期待视野”看作是自己创建接受美学的“方法论顶梁柱”,并力图由这一核心范畴贯通文学接受的理论体系。他在1967年发表就职演说《文学史作为向文学理论的挑战》一文中,首次深入地阐述了他的这一思想。姚斯指出,文学研究的核心应该是作品与接受相互作用的历史。过去,人们将文学作品的存在看作先于读者接受的已然客体,作者是作品存在的根源,读者只是被动接受一件存在于那里的东西,他与作品的存在无关。然而,在接受美学的基本概念里,文学作品只是一件半成品,它的“空白”处要靠读者通过阅读想象使其填满。读者的阅读不是对作品被动接受,而是能动创造,如果离开了读者创造性的阅读,那么,作品就只是摆在掌上的一本写满了字的本子,《尤利西斯》和《简·爱》没有什么区别,《哈姆雷特》也只是一个版本的《哈姆雷特》,如何能成为全世界的永久话题?在姚斯看来,“真正意义上的读者”是接受美学意义上的读者,这种读者实质性地参与了作品的存在,甚至决定着作品的存在,“因为只有通过读者的传递过程,作品才进入一种连续性变化的经验视野”。根据他的解释,“在阅读过程中,永远不停地发生着从简单接受到批评性的理解,从被动接受到主动接受,从认识的审美标准到超越以往的新的生产的转换”。由此,姚斯倡导,研究文学应设法了解作品的接受过程,即“重建”当时读者的期待水平或曰“期待視野”,然后考察这个水平与各个时代读者水平之间的逐步变迁以及这种变迁对作品接受方面的影响。

“期待视野”是姚斯基本理论中最重要的概念,姚斯正是从对“期待视野”的分析入手研究文学接受的,但这个概念并非是姚斯首创。关于“期待视野”概念的出处,不少学者如黄光伟、陈玲玲等做了转述,在此不赘言。本文特意选择美国诗人埃兹拉·庞德(Ezra Pound,1885—1972)的《在地铁车站》(In a Station of the Metro)这首被誉为意象派诗歌里程碑的诗为蓝本,旨在说明如此简短的看似结构简单、平淡的诗歌,事实上却包含着丰富的内涵和巨大的张力。它意象鲜明但寓意隐晦,它的“空白”与“断裂”给读者留下无限的想象空间。先前的研究,更多的是停留于意象的研究,也有学者从认知语言学的角度或语篇分析的角度探讨这首诗歌,而“读者期待视野”毫无疑问可以为我们重新解读这首诗歌打开一扇新窗口。

一般说来,“期待视野”大体上包括三个层次:文体期待、意象期待、意蕴期待。这三个层次与艺术作品的三个层次是相对应的。师承海德格尔和伽达默尔的理论框架,姚斯对这一概念进行了创造性的重构,把“期待视野”解释为“阅读一部作品时读者的文学阅读经验构成的思维定向或先在结构”,在具体阅读中,表现为一种潜在的审美期待。这种期待主要有两大形态:其一是在既往的审美经验(对文学类型、形式、主题、风格和语言的审美经验)基础上形成的较为狭窄的文学期待视野;其二是在既往的生活经验(对社会历史人生的生活经验)基础上形成的更为广阔的生活期待视野。这两大视野相互交融构成具体的阅读视野。

由此可见,第一期待视野形态实际是从审美经验出发,也就是说,它基于读者的鉴赏修养及水平,它需要读者具有一定的审美鉴赏基础。因此,它提供的文本更多的是以美的、艺术的文本面目向读者敞开,读者更关注的也是文本能够给予的美感和艺术上的审美价值满足。所以,文本在这个期待视野里呈现给读者的是它的艺术层面,具体而言,也就是指其文体、形象、意蕴三个层面。

庞德的原诗只有短短的两行,十四个字:The apparition of these faces in the crowd; Petals on a wet, black bough.(“人群中这些面孔幽灵一般地显现/湿漉漉的黑色枝条上许多花瓣。”)原诗看似简单,但并不易懂。诗的简洁往往暗示着它比表面上看上去的要复杂得多,要想读懂它,必须深入分析、仔细揣摩。此诗是庞德在巴黎某个细雨天偶然在一个地铁车站触景生情而作。一天,诗人站在巴黎协和大街附近的一个阴暗潮湿的地铁站里,熙熙攘攘的人群令他备感无聊和烦闷,突然他眼前一亮——一些“花瓣”似的面孔出现,如同“幽灵”般神秘、飘忽,给诗人意外的惊喜,心境也因之豁然开朗。他苦苦思索,想用诗的语言把这一美好的印象表达出来,当晚就写成一首三十行的诗,但不满意,经过一整年的压缩再压缩,最后把它凝炼成现在的日本俳句似的两行诗:人群——湿漉漉,黑树枝/脸庞——花瓣。庞德所提倡的意象派诗歌创作原则追求的是直陈、简约、凝练的风格,去掉一切无意义的词,按照直觉直接呈现意象。

本文主要侧重第一大形态也就是文学期待视野,旨在对该诗在文体、形象、意蕴三个层面的“读者期待视野”展开讨论,探究读者如何才能正确解读作者的创作意图而不至于产生有意或故意的误读,造成文学文本意义的曲解或误差。

(一)首先是文体层面。关于文体的定义众说不一,王佐良先生认为文体有广狭两义,狭义的文体指文学文体,包括个别作家的风格。广义的文体指一种语言中的各类文体,例如口语体、书面体。以下的分析兼顾广狭两义。在这一层面,由于文学话语系统的特殊性,读者的期待视野遇到两种不同的情况:第一种情况源自文学话语的阻拒性。作家把普通的话语加工成陌生的、扭曲的、对人具有阻拒性的话语,这些话语可能不合语法,打破了某些语言的常规,甚至还不易为人所理解,却能引起人们的注意和兴趣,读者在这里很可能出现的情况,就是期待遇挫。由于读者对这种“陌生化”的话语不能破译,所以无法读懂文本,从而引起一种不满足感。由此唤起读者的好奇心及研究的斗志,想方设法去破解文本,一旦破解后读者的期待心理会获得更大的满足。第二种情况源自文学话语的心理蕴含性。由于文学话语中蕴含了作家丰富的知觉、情感、想象等心理体验,所以比普通话语更富于心理蕴含性。《在地铁车站》这首诗中的每个形象之间故意省去了“like”,在切断这种语法联系后,已和一般话语在语法上出现了差异。这样,每个视觉形象显得独立而明晰,这无疑是对传统的英语诗的语言进行了革命。在诗里,诗人用petals(花瓣)同apparition(幽灵)作比,来形容地铁车站中的crowd(人群),这种比喻显然是陌生的、阻拒的。把人的faces(面孔)比作apparition(幽灵),在中文和英文中都是反常的,这都是为了使文学话语成为阻拒性话语。对读者的期待视野来说,这就出现了期待遇挫的情况,增加了阅读的难度,勾起了读者的猎奇心和阅读兴趣,也增添了文本的艺术魅力,因为简短的两句诗文却蕴含了诗人丰富的想象及情感。其一,只有用apparition (幽灵)才可以用最省的笔墨描写人群从地铁站涌出来这一特有的场景;其二,只有用apparition(幽灵)才可以夸张地表达诗人被美所震撼的程度;其三,petals(花朵)的描绘是独特的,它是black bough(黑色的枝条),显示了树枝的独特质感,又与当时的wet(微雨)环境异常吻合,无论在光、色的配合上都是天衣无缝;其四,微雨中怒放的花朵又一箭双雕地表现人群生机勃发的美及花朵怒放的神韵,和“幽灵”所引起的“震惊”程度组接,表现出比一般普通的“花瓣”更丰富的心理蕴含性。正是庞德在诗句中惜字如金,通过大量留白,甚至用陌生的、反常的比喻设置障碍,给读者留下无限的想象空间,激发了读者的想象力、理解力和创造力,填补了作品的空白,使该作品呈现出一幅色彩斑斓的效果图。

(二)在进入文体层面的同时,实际上读者的期待视野自然而然地向形象层面展开。在这一层面,一方面关系着深层结构的传达,另一方面又制约着表层结构的处理,所以是艺术表现的中心层,具有较独立的审美价值。它是主客观的统一,是虚拟性和真实性的统一,又是个别与一般的统一,确定性与不确定性的统一。庞德在《在地铁车站》这首诗里运用了意象主义诗歌最典型的“意象叠加”手法,将第一行的faces(面孔)与第二行的(petals)花瓣两个独立的意象叠置,使人产生丰富的联想。诗中的整体形象是从地铁里走出的生机昂奋的人群,人群中特别是那些妇女儿童的面孔有一种令人震惊的美。诗人为了表现这种美,把它比喻为微雨中怒放的花朵。显然这种形象一方面是生活中客观存在的,另一方面又是诗人眼中用诗意的形式美化和夸张了的,是主客观统一的结合物。当然,这种形象是一种艺术虚构,它并非是实时、实地,而是诗人根据自己的观察和体验所形成的一种假定性存在。然而它又是真实的。它一方面是诗人真实的观察和真实的体验;另一方面,这些形象又来自于生活,可以使人们联想起生活。这种形象和场面真实可信,这样,它又体现了假定性与真实性相统一的特征。庞德的诗歌深受中国古诗的影响和启发,中国的唐诗很多就是把比喻与所修饰的意象直接连在一起,中间省去连接词,使之产生一种特殊的艺术效果,达到了庞德所说的意象“super-position”“叠置”。如柳宗元的《江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诗人将“千山”“万径”与“孤舟”“独钓”两组意象叠加在一起,营造一种孤独的意境。还有孟浩然之《宿建德江》:“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诗人通过将日暮之景与羁旅之愁意象叠合,一隐一现,一虚一实,情景相生,构成一个“人宿建德江,心随明月去”的意境。这种形象及体验有一种较广泛的概括性,它虽然是诗人的个别性体验,但反映了人类的某些共同的体验。比如花,无论哪个民族,不论什么年龄,花都是美的化身,都让人产生美的联想。因此,它又是个别性与一般性的统一。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诗中地铁出口的人群,是确定的,但这些人群的面孔能引起如何的美感满足,诗人只提供了像微雨中怒放的花朵和幽灵引起的震惊这样一些可以想象的要素,这样就引起不同读者根据自己的审美经验、审美趣味及审美爱好而加以不同的想象。显然这些是极不确定的。这些不确定性因素使那些确定的因素表现得更充分、更完美,这就使确定性与不确定性因素在文学形象中统一了起来。

(三)通过对文学形象层面的“期待视野”得到满足,读者自然会进一步探索文本的深层意蕴。深层意蕴是指文本所蕴含的思想、感情等各种内容, 属于文本结构的纵深层次。在这个层面,文本往往表现出多层次的结构,如历史内容层、哲学意味层、审美意象层。由于文学形象具有“指向性和包孕性”,这就使意蕴层面显现出多层次的丰富意蕴。在这里,读者如仍能得到美感满足,那将会有“一览众山小”的特有的满足感。我们知道,庞德是意象主义诗派的创始人,他信奉的主要是法国唯心主义哲学家柏梧森的直觉主义和生命哲学。他诗歌意蕴的深层往往透露出其本人对生命的诗意关怀。透过该诗的形象层面,我们首先发现的是诗人被人的美丽面容所引起的激动;然后绞尽脑汁精炼词语、巧设比喻,是为了表达对人的生命之美的礼赞,这种亢奋的情怀来自诗人對理想的人性美的执着追求,即使是在最纷乱拥挤的地铁车站这样一个最司空见惯的场所,他也能发现人的美好和生命的艳丽。正是在这一点上,读者的“期待视野”得到了充分的展开及深刻的满足。

读者在对文本的三个层次的阅读过程,实际上就是读者的“期待视野”对象化的过程。当一部作品与读者既有的“期待视野”不一致甚至冲突时,它只有打破这种视野使新的阅读经验提到意识层面而构成新的“期待视野”,才能成为可理解的对象。就此而言,姚斯认为,衡量一部作品的审美价值的尺度取决于“对它的第一读者的期待视野是满足、超越,还是失望或反驳”,作品的艺术特性取决于“期待视野与作品间的距离,熟识的先在审美经验与新作品的接受所需要的‘视野的变化之间的距离”。换言之,读者能否接受某一类型文学文本及其接受到什么程度,最终取决于读者所属的“期待视野”与文本的“期待视野”是否能够融合以及融合到什么程度。而视野融合的关键是两者的文化背景是否具有同一性以及吻合到何等程度。确实,作品的文字固然由作者写定,但是对作品的理解,对字里行间种种意味和情调的体会,实在和读者的性情、修养甚至心绪都很有关系,也必然会因人而异,因时而异。人的背景差异、价值观差异影响着读者的感觉和知觉经验;而时代的变迁、观念的改变、审美标准的变化等因素也影响着读者的理解和创造,正所谓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文学的语言之所以不同于数学的符号,也正在于这种允许有多种解释的不确定性和开放性,读者对文学作品的理解和阅读期待也因而具有开放性和多义性。

三、结语

前已所述,接受美学不仅解放了文本,使阐释不再囿于作者的意图或其他外在因素而成为大众灵感的源泉;而且也解放了作者,使作者的命运或名声不用因某个时代对其作品的褒贬评论而沉浮。更重要的是,接受美学肯定了读者(确立了读者的地位),赋予读者既是作者又超越作者这样崇高的地位,把读者看成是虽没参与文本创作但决定作品存在的作者和新文学史的“仲裁人”,认为正是读者与作者合谋给予作品持久的生命力。除此之外,它还促进了作者的创作。随着读者审美水平的不断变化,他们会对文本提出新的要求,反馈到作者的创作活动中,作者便会努力拉开与读者“期待視野”的距离,不断创作出新颖的作品以期与读者的“期待视野”融合,从而形成一个相互促进的良性循环过程。事实上,接受美学非常重视读者的审美教育。读者对文学文本的欣赏就是对文学作品的一种新创造,读者的“期待视野”也随之提高了,只有这样才能促使作者创造出更好的文学文本。

参考文献:

[1] H.R.姚斯,R.C.霍拉勃.接受美学与接受理论[M].周宁,金元浦译.沈阳:辽宁文学出版社,1987.

[2] 黄光伟.“期待视野”与接受主体审美心理结构的建构、调整[J].北方论丛,2001(3).

[3] 陈玲玲.接受美学中的“期待视野”[J].赤峰学院学报(汉文哲学社会科学版),2010(2).

[4] 周忠杰.认知语言学视角下的《在地铁车站》赏析[J].名作欣赏(下旬刊),2016(9).

[5] 李冰梅.诗歌语篇衔接的断裂与意象意义生成——庞德《在地铁车站》的另一种解读[J].译林,2009(3).

作 者:江 珊,在职研究生,广州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研究方向:英语语言文学。

编 辑:水 涓 E-mail:shuijuan3936@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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