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丽
一
郝大头在明天玩具厂看门,看门的有两个,另一个是老杨。老杨上白班,郝大头上夜班,赶上玩具厂发货时,他就跟着老杨上白班。郝大头的名字是老杨起的,老杨叫人喜欢往大里说,比如大眼、大脚、大屁股,大头的头就被老杨瞧上了。郝大头有个相好,叫大眼,大眼离过婚,常常画着两三种眼影领着大头去大众舞厅跳舞。
这天,大头跳完舞,喘着粗气,晃着细胳膊来接老杨班。
“大头,快坐!”老杨掐着大头的细胳膊,大头还没倒顺气,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大头,你昨天说的话,是谁同你讲的?”
“什么话?”
“说我女儿……”
“哦,你们杨家人在讲。”郝大头抖开一团衣服,借着脱裤子的空当,拧开塑料瓶盖,从老杨的茶杯里匀了点凉水。
“杨家谁说的?”
“就杨家人,我不熟,叫不来名字。”
“那你怎么知道是楊家人?”老杨继续问。
“我大概知道。”郝大头翻开一本册子,没有要把事弄明白的意思。也不是郝大头不想弄明白,是他压根不明白。郝大头的三言两语也是大眼那里听来的。前几日,郝大头出完力,大眼给他起了瓶啤酒,说:“大头,和你一起上班的老杨有些麻烦了。”
“怎么了呢?”
“她女儿去医院体检,查出问题来了,肾不太好。”
“怎么不好?”
“没了,少一颗。”
大眼是给人做媒的。大眼四十岁以前很少出门,在家里揽活织帽子,四十岁以后很少在家,在外头揽活配对子,大眼换了活计,是因为大眼四十岁时离了婚。大眼离婚也和帽子有关,“是不是帽子织多了,顺手撂她老公头上了?”杨家庄的女人说得很小声,大眼还是听到了。大眼擤了把鼻涕,开始琢磨配对子的事。谁跟谁能过日子,大眼没谱,她只管把人拎出来,只管通个口信打个气。杨家庄从不急眼的人家是她搭上的,砸锅卖铁的人家也是她撮合的。
“少了?卖了还是坏了?”
大眼不响。大眼的话也是听来的,从哪儿听来的,大眼不说。不说,大头也信,昨晚,大头忍不住安慰起了老杨:“你家姑娘肾还好吗?”
这一问,老杨一晚没睡踏实。转天中午,老杨憋不住了。他最怕给女儿杨娜打电话,第一通没接着,第二通接上了:“阿娜,上回医院体检是哪儿不好了?”
“讲什么啦?”杨娜有些不耐烦。老杨解释了半天,杨娜说:“心电图有点问题,几百年前的事了。”
“……那肾没问题?”老杨的音像烟枪里的烟,很久才吐出来。
杨娜挂了电话。
老杨不是较真的人,收了电话,呷了口白水,继续看他的门。谁知大眼的嘴里也蹦出话来:“老杨哥,你家女儿缺了个要紧的东西,那对象我也不好和你说咯。”
大头的话老杨可以隔着一百米欠着耳朵听,心里头骂几句也就过了。媒人的嘴厉害着呢,仿佛女儿的肾的确少了一个。老杨从椅子上跳起来,问大眼:“谁讲的?我女儿身体好着呢!”
“你们杨家人都晓得似的,老杨哥啊,这话在传,怎么给小姑娘介绍对象哦!”大眼吊着黄绿色眼皮,对着一旁的玻璃窗揩着眼角。
“老杨哥,你是个老实人,没给谁使过绊子,可保不齐有人心眼坏,给你使绊子哦。”
老杨挠耳抓腮,怎么也想不出被谁“算计”了,老杨问:“大眼,会不会是前头几个小歪,杨娜没瞧上,他们想了这个辙?你帮我打听打听。”
大眼没说是也没说不是,没说替老杨打听,也没说不打听,从老杨兜里抓了一把瓜子就去大众舞厅了。
老杨没老婆,就一个女儿,女儿的终身大事就是老杨的终身大事,女儿的名誉就是老杨的名誉,女儿的肾也等于老杨的肾。可是,肾长在肚子里,撩起衣服给人瞧,人家也看不着。不像耳朵眼睛明晃晃亮着,谁能把它们说没了?老杨思来想去,越往后想,越觉得摊上了个大麻烦。
老杨没主意,摸出手机,翻起了电话簿,翻到底了,老杨还是没主意,继续翻。翻到第三遍时,老杨摁了一个号码拨了出去。
“喂……大姐,我是忠成啊,杨忠成,对,杨祖尧的儿子。”
老杨觉得电话那头的姐姐很遥远,不光因为她在一个老杨没去过的地方。
“对,您想起来啦,很久没联系,大姐还好吗?那就好那就好……”老杨拿远了电话,咽了口唾沫,继续回答,“叔叔身体好的,大姐。不是什么大事……也不是小事……”
“……说我女儿少了一颗肾,对,您是律师,我问问……”
“不行吗?没有证据啊……不知道是谁说的,那该怎么办大姐?收集证据,找到被告……我记下了大姐。”
“您保重身体,过年一定回来聚聚。”
没打电话之前,老杨觉得这事有法解决,撂了电话,老杨觉得这事不是自己搞得定的。
老杨要证明的不是女儿的肾多一颗还是少一颗,而是证明谣言就是谣言,两者不是一码事。证明前者容易啊,去医院打个健康证明,写上杨娜的肾还在,家门口贴一张,再挨个往电线杆贴一张,老杨这么想时,眼前尽是电线杆上治梅毒除腋臭的小广告。可证明后者,好比扯着贴小广告的人问他是不是得过这些毛病还治好了。
老杨没了主意,不得不找大嘴。
大嘴是老杨拜把子的兄弟,虽然拜过把子,老杨只跟大嘴喝茶下棋。年轻时,大嘴也喜欢老杨的老婆英子,大嘴除了嘴,哪里都憋屈,老杨除了嘴,哪里看着都俊,英子选了老杨,大嘴找了大眼。前年,英子没了,大嘴哭得比老杨凶。
大嘴撇着嘴说:“你糊涂,这不是让自己难堪么?再说,谁相信你的证明就顶用了?你不得附上主诊大夫的医德证明表啊?此地无银三百两!”
老杨陷入了沉思。
大嘴说:“再说,以你们家娜娜的性格,她会乖乖做检查?”
老杨觉得大嘴比自己更懂女儿。
“你是村干部,你总有办法的。”
“要揪出造谣的人!”
老杨盯着大嘴,头一回觉得大嘴的嘴派上了用处,老杨忙问:“怎么揪?”
“咱们一环一环追。”
要揪出造谣的人,又不想把事儿闹大,就得不动声色地查。一番话后,老杨决定不再管大嘴叫大嘴,叫什么,老杨还没想好。
老杨又找到了大头。
这次,老杨给大头递了根中华香烟。老杨把打火机凑到大头嘴前,细声细气地问:“大头,家里还好伐?亲戚送了茶叶,给你爹妈寄些去。”
“我妈手哆嗦,过几日得回趟老家看看,还没跟领导请示呢。”
“要紧的,我帮你和领导说。”老杨叹了口气,“对了……还是那事儿,你还记得是哪儿听来的么?”
大头一个激灵。上次,老杨问是听谁说的,大头指不出人名也正常,这次是问哪儿听的?大头慌了,眼前闪过大眼为他挺开啤酒瓶盖时红扑扑的脸蛋。大眼大他十岁,他跟大眼好着,但不想听人闲话。大头吸了两口烟,想了想说:“去饭馆吃饭的时候,听到的,也许听串了……”
“你没听差,还记得是哪个饭馆吧?”
“阿六小海鲜吧。”
“吃饭的是男是女?几个人?”
“一男一女,两个。”
“哪个你眼熟?”
“都不熟。”大头不能让人知道大眼是他相好,也不能让自己的胡话成了抓人的把柄,只好说:“我听他们提你名字,大概猜的。”
“那……”老杨沉思。
大头把烟掐灭,正要起身,老杨又递来一支:“再抽一根。他们长什么样?”
“没留神,不是什么大眼大屁股的人,不耐记。”
老杨问不出头绪,只好作罢。回去和大嘴一说,又有了头绪。
大嘴说:“去阿六小海鲜!”
两人到阿六小海鲜,点了几个菜,叫来了老板阿六。
大嘴问:“阿六,哥也不绕弯子,就问你个事。”
阿六笑眯眯地点头。
“上礼拜六中午,有没有一男一女,大约是杨家人,来你们这儿吃饭?”
“大嘴哥,我哪儿记得?”阿六笑笑,“我把服务员叫来。”
服务员小张和小王摇了摇头,只有小李点了头,说:“有两个五十来岁的男女来过,名字我不知道,是不是你们村的人我也不知道,就是结账时看了两眼,男的长得白,说话嗓子沙。”
“身量呢?”老杨问。
“没什么特别的。”小李低头苦想。
“穿着什么衣服呢?”大嘴追问。
“也不是特别的衣服。”
“哦……那天就他们一对男女?”
“那可不好说,我留意的就他们了。”小李略带疑惑,“犯事了?”
小李这一问,倒提醒了老杨,忙问:“监控,有监控吗?”
阿六笑眯眯地摇了摇头。
老杨和大嘴只好回去,想着杨家村哪个男人脸白嗓子哑。老杨没想着,大嘴想着了。
“老杨,我想到一个人,你别怨我猜忌他。”
老杨点头。
“你姐夫。”
老杨盯着大嘴,大嘴接着说:“是不是白脸?”
老杨点头。
“是不是破嗓子,说话老没音?”
老杨的脸涨红。老杨向来看不上姐夫,大姐得乳腺癌死了,熬了半年,大周才把一个圆脸女人领进了老丈人翻新的仓库,尽管老杨怀疑两人在大姐吊着盐水时就眉来眼去了,还是替他们敲了两张小圆桌。老杨和大周一张红脸一张白脸,没好好说过话,大周不和老杨说,是看不起老杨,老杨不和大周说,不单是看不上大周,还是怕了大周。大周叫老杨,不叫名,叫二郎当,二郎当是村里出了名的闲柿子,半夜穿着裤衩被女人从家里撵出来。二郎当不讲别人的闲话,专给人看笑话,小一辈的逮着机会,总得调侃几句。大周也是见软柿子就捏的,何况是没骨气的小舅子。大周个高,眼里带着一股足以掀翻一张桌子的匪气,看老杨,脸不带笑,眼不往一处瞧,翘着食指一点,话就讲完了。老杨看大周,只看大周眼睛以下的部位,大周的眼是大是小,是圆是窄,老杨不乐意知道。
大嘴见老杨有跳起来的劲,没向前扑腾的胆,替英子难过起来。
“你回去吧。”老杨冲大嘴摆手。
二
老杨的手再次抬起来时,并没有把大周叫出来。
不是大周听不到老杨叫他,是老杨一听到大周屋里的响动,手就变得无比沉重。大周的脚像两个小榔头,捶在地板上,恍如一记闷雷落在老杨的头顶,老杨弯着腿,挨着墙,提着耳朵。“操他娘的。”老杨咽了口唾沫,他的喉结刚停止运动,就听到大周把痰重重地咳了出来,像从喉咙里活活掀出一块肉来。老杨怕了,他一想到大周吊起来的眼珠子,就决定既往不咎。老杨拍了拍屁股,看了眼头上的月亮,背着手回了。
老楊跟着影子走,影子在前,老杨在后,那么大的影子,也配他老杨用吗?忽然,老杨像是想起了什么,脊背一阵发凉。老杨替大头值夜班那回,碰到一贼。那晚,老杨夜巡回来,也瞅见了那么大一个影子,不在地上,在门卫室的白墙上。老杨立马收住脚步,对着黑影干瞪眼,黑影晃一下,老杨的心就颠一下,老杨蹲在远处,耐着性子等贼忙活完。老杨蹲得双腿发麻,贼还是没出来,老杨急了:“操,篓里挑花呢!”不怕遇上不要命的,就怕遇上耐着性子的。直到老杨蹲在矮树丛里学了声狗叫,那贼才慌兮兮地探出头来,见没人,又缩回去抓了把硬币才气定神闲地走出来。
老杨看到贼长什么样了。当时老杨没认出来,现在老杨认出来了。可是,没认出来老杨不怕,认出来了,老杨反倒怕了。
老杨抬头看了会月亮,这东西一声不吭,倒是什么也瞒不住它。“你瞅啥?”老杨弯腰捡起一颗石子儿,朝天上扔去,这一抛,老杨看到了杨娜,也看到了英子。老杨抹了抹眼睛,她们还在那儿。
老杨开始往回走。
走到大周门口,老杨学着大周的样子,对门狠狠啐了一口,只听屋里大叫:“谁?”老杨掐着嗓子道:“你爷爷!”说完拔腿跑了。
这是老杨头一次做爷爷,头一回把憋着的气顺顺溜溜地吐出来,不过,老杨仍旧不痛快,说到底,他没能指着大周的鼻子亮一回嗓门,更没有把女儿“丢”的那颗肾要回来。老杨暗下决心,十天之内,一定让大周听到啐唾沫的声音就满地打滚。这么想时,老杨忍不住高兴起来。
当老杨啐第三口痰时,才发现吐痰是讲究的。大周脱掉裤子上床,灯一灭,这片当,眼前蒙黑,脑子也糊涂,等大周跑出来,老杨早没影了。
老杨靠着大树,听着没完没了的蝉鸣,把飞过来的蚊子一个个拍死,眼巴巴地瞅着那扇黄澄澄的窗户,等待它像新娘子脸上的羞涩转日便没了影。
接连摸黑吐了十天的痰,老杨累了,他没有听到大周满地打滚的声音,相反,大周连爬起来开门的意思都没有。老杨的嗓子干巴巴的,再也吐不出东西来了。他倚着树,盯着大周的门使劲看。它像一张薄黄纸,被老杨撕下来又用唾沫糊了上去,老杨远远地对着那扇门张开手掌,他的手可比门大多了。老杨想象着自己的手向前一推,门开了,他握拳挺胸,不说一句话,径直穿过大周的视线,在大周最喜欢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来,然后冷静地抬起眼皮,冲他微笑。怎么质问大周,说几句话,皱几次眉毛,拍几下桌子,老杨盘算得手都生出茧子。大周认罪后,老杨会让大周弯着脖子说三遍对不起,写一封忏悔书,贴在大门上。最好让那些曾经梦想嫁给大周的女人都不自觉勒紧裤头,竖起侥幸的小指。想到这里,老杨拨了拨腿,也许是那几口唾沫给了老杨勇气,也许是老杨看破大周不过是个贼,又或是老杨有了做英雄的兴致,他又站在了大周门口。
老杨刚抬起手,大周的门哗地开了。
老杨怔怔地立在门口,他看着大周的嘴,大周看着他的眼,老杨不动,大周也没动。老杨的腿已经分不清里外,大周说:“进来吧。”老杨默默跟着大周的背影进屋,在一张生锈的椅子前站住。“坐吧。”老杨坐下来。
他突然不认识眼前凸着大眼的男人了,或者说,他需要重新认识他。
“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老杨忘记了拍桌子,也忘记了竖眉毛。
“我知道你怕我。”
老杨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也不是不信自己的耳朵,是不信大周不动声色地抛过来一枚钉子,让老杨丢不得也踩不得。老杨又想起那个贼,和他面前的人一模一样,这个贼果然大胆。
“我还知道……”
“还知道什么?”
“我知道夜里往我门上啐唾沫的人是谁。”
老杨的嘴不自觉咧开了,他看了眼门,门虚掩着,又看了四下,没有刀子没有剪子,才长舒一口气。
“我看不上你,所以你怕我,是不是?”大周说得很淡。
“你到底看不上我哪儿?”老杨弱弱地拍了下桌子。
“多了……”大周呷了口浓茶,吐出一小片茶叶,“你是不是去阿国酒鬼的玉米地里掰了三株玉米?你是个贼。”
“你去人家里做客,进门开锅盖,出门掀菜罩,你没文化,端不住。”
“别人造你女儿的谣,你不去辟谣,来我这里撒气,还专挑我掐了灯那会儿,你没出息。”
大周说的,老杨认了,不认不行。
大周又呷了口茶,老杨站起来,被大周拉住:“坐下”
老杨坐下。老杨看着大周的脸,原先,老杨是莫名地怕他,怕他凸出来的眼睛,怕他喝一口茶说一句话的架势,怕他不讲情面,当着大伙的面叫他二郎当,现在,老杨的怕已经现出了形状,并且正在慢慢地变成一种崇敬和信服,哪怕,他是个贼。
“哥,我就想知道是谁造的谣。”
大周过了嘴瘾、长了威风后沉下脸来,连喝了好几口茶:“谁最见不得你好?”
老杨心里想的人正是大周,只好摇了摇头。
“你有两条路。”
“第一条是?”
“找到见不得你好的人。”
“要是找不着呢?”
“去找村长。”
对,找村长,老杨的话不顶用,村长的话顶用啊。可老杨不敢找村长,他先找了大嘴。
大嘴问老杨:“你知道村长喜欢什么吗?”
“酒?”
大嘴摇头。
“女人?”
大嘴又摇头。
“钱?”
“你说的村长都缺,但他缺的你永远填不满。”大嘴摸了摸下巴,“村长喜欢下棋。”
“下棋?那是给他买副好棋?”
“糊涂,村长缺的是下棋的人。”
老杨是杨家庄最后一个棋手。老杨还是小杨的时候,喜欢跟老字带头的人下棋,下棋的时候叼着狗尾巴草,不看人,只看棋,对面是一排一排的人头。等老杨下到老字辈时,专跟小字带头的人下棋,下棋的时候叼着狗尾巴草,不看棋,只看人,对面还是一排一排的人头。以前,老杨下棋,下一次,英子闹一次,闹得老杨连人带棋堵在门外头。英子死后,老杨不下棋了,当着大眼大嘴大脚趾的面把棋投进河里。
“我會下棋。”
“你会下棋,你会跟村长下棋吗?”
这一问倒把老杨问住了,老杨跟剃头发的大牙下过棋,跟开洗头房的大鼻子下过棋,跟掏螺蛳的大拇指下过棋,就是没跟村长下过。
“跟村长下棋,你得让村长高兴。你跟村长厮杀,把他逼到绝境,同时又把自己逼到绝境,然后,你拍着膝盖,一声长叹,被村长将军了。村长赢了,你就赢了。总之,就是让村长艰难地获得胜利。”
老杨觉得大嘴比大周厉害,大周只知道找村长,大嘴知道怎么让村长上钩。老杨又问:“那什么时候找村长下棋?”
“你就备好棋等我信儿。”
三
老杨在十二对眼睛的注视下把棋袋扔进河里时,的确是狠下决心跟棋划清界限。不为别的,为了让英子高兴。可当月亮升起的时候,老杨又在夜色的注视下潜到河底,把棋捞了上来。老杨把棋捞回来,不是戒不了棋瘾,是老杨彻底断了下棋的念头。老杨的棋袋搁在饭桌上,赶上老杨一个人吃饭时,他就关紧门,拉上窗帘,松开棋袋的口子,把棋谱提出来摊平,把棋子儿一个一个一个摸出来,摆上,满心欢喜地嚼着菜,喝着小酒,看着棋。吃完饭,老杨又一个棋子儿一个棋子儿地收进袋里。
今早,老杨拎起棋袋时,手指头触电一般缩了回去,犹如被英子狠狠咬了一口。老杨说,英子啊,我是替阿拉女儿找肾哩!
老杨要通过棋盘和村长建立友谊,然后通过和村长的友谊帮女儿“找肾”,村长的友谊靠不靠得住老杨没底,有了村长的友谊,女儿的肾能不能找回来老杨也没底,但有根救命稻草,老杨总得抓来试试。
老杨左手提着一条鱼,鱼是一早集市买来的鲤鱼,右手拿着一盘棋,棋是老杨下了几十年的。大嘴说,村长吃过中午饭,棋瘾最浓,赶这会儿去。大嘴还说,别带东西,村里人多眼杂,村长不会要。前半句老杨记下了,后半句老杨觉得不妥。
老杨和他的鲤鱼在村长办公室门口候着。老杨发觉恭候领导好比在烈日底下等人,急不得,他看看尼龙袋里安详的鱼,看看墙面上平静的苍蝇,老杨觉得它们比自己厉害。
村长从楼梯口出来的时候,老杨没认出来,直到他走进村长办公室,坐在办公椅上,老杨觉得他像村长了。
村长看着老杨,老杨也看着村长,村长问:“什么事?”
老杨回答:“下棋。”老杨说完,袋子里的鱼跳了一下。
“大嘴跟我说,您下棋厉害,就……”
“今天乏了,改天再来。”
“村长,棋逢对手,您就是我的对手,别改日了。”
村长看着老杨,笑了笑:“那来吧。”
老杨一手提着鱼,一手摊开棋谱,琢磨着什么时候把鱼送给村长,现在送不得,现在送不是让村长提着鱼下棋么?还是下完了再送,给村长当战利品。
“该你了。”村长说。
老杨看了看村长,把炮挪了个位置。
“该你了。”
老杨又把炮挪回原来的位置。
“老杨,你的马可要被我掳去了。”村长大喜。
“村长,我的马腿短,跑不快,您掳去吧!”老杨说完,手里一个激灵。
“老杨,提着什么好东西?”
老杨刚要张嘴,一位穿着黑丝绒连身裙的中年女人提着热水瓶进来,一看摆着棋,便凑过来看热闹:“哟,村长的棋下得好啊!”
老杨借着女人进来的空当,展了展手指,他的手臂像泡在醋坛子里的腊肉,因为用力的关系,不自觉地轻颤着。老杨很想换个手,又怕换出问题来,只得继续绷着肩膀。
老杨下一步棋,鱼就蹦一下,像老杨打的一个饱嗝。
“该你了。”
老杨把车开到村长的士旁,村长陷入了沉思。老杨期待村长可以动一动手里的炮,可村长依旧托着腮帮子。女人见状,给老杨递了一杯水,说:“阿哥,你手里提着啥好玩意,晃来晃去的,该不会是……”
女人凑到老杨身边,弯下腰来,领口微开,露出两团洁白的肉和一块写着助理的黑色胸牌,女人探着脑袋张望着老杨的袋子,咯咯笑起来:“呦,真新鲜,见过带着香囊杀猪的,没见过提着鱼下棋的。”
女人慢慢挺起腰身,回到村长身边,老杨扫了眼棋面,失望了,想不到村长的棋品比人品还好。
“该你了。”
老杨的脸上淌下一道汗,村长剩七个子儿,老杨剩六个,是时候让村长将军了。老杨的手指抵着士,眉毛拧成一团,想了会,又按到象上,两步后,村长的兵攻到大营,老杨的大手猝不及防又早有预谋地落在膝盖上,一副懊悔不已的样子:“哎呀,厉害厉害!”
女人拍着手叫好:“真是精彩啊,再来一局,我给你们摆上。”
村长趁兴连下了两盘。老杨精疲力竭,拖着腮帮子把棋子儿一个一个送到村长的营帐里。老杨下过几千盘棋,头一回把棋下死了,也是头一回把棋当成下作的诱饵。以前,老杨的棋子是枪,是刀,有的是血性,现在,老杨的棋就是一根细细的鱼竿,得握得牢抓得稳,却使不得力气。
“该你了。”
老楊最后一次落下手掌时,膝盖泛起一个个红疙瘩。老杨的鱼不再蹦了,挺着肚子无力地浮在上头,像一块腐朽的木板,老杨只好继续提着。
“真是痛快啊,老杨,改日再来。”村长笑得合不拢嘴。
“我说村长,要给他封个鲤鱼将军当当。”
“有意思,老杨,你这人有意思。”
四
大嘴到老杨家时,老杨正坐在小板凳上擦棋子儿。
大嘴问:“擦它们做什么?”
老杨不响。
大嘴又问:“怎么样?村长说什么没有?”
老杨还是低头擦着棋子,半天才说:“村长说‘老杨,你这人有意思。”
老杨细细琢磨村长嘴里的“有意思”,越琢磨越迷糊,这意思是几个意思?是村长发现老杨没拿出本事,笑老杨奸诈;还是觉得老杨提着条鱼下棋太滑稽;或是村长一开始就知道老杨下棋是另有所图?村长的意思老杨没法琢磨,只好让大嘴去猜。
大嘴说:“村长话中有话。”
“村长说了啥?”
“你别管村长说什么,他是不是还想和你下棋?你隔两天再去,村长要是高兴,就好办了。”
“那我还提不提鱼过去?”
“提!”
大嘴怎么摸着村长心思的老杨不知道,但大嘴的话老杨信。
老杨绕着菜场走了一遭,在一家逼仄的鱼摊前停下。那卖鱼的老板娘选了一条手指大的黑鱼,嘴角露出一丝鄙夷:“就一条?”
“够了。”
“一条能做啥,炖个汤都尝不出鲜味。”
“我不是买来吃的。”老杨盯着老板娘硕大的屁股,想着应该管老板娘叫大屁股。
“你这人有意思。”
上回,老杨买了条活蹦乱跳的鲤鱼,毛两斤重,蹦跶得人心慌,老杨一想到,胳膊还阵阵发酸,现在换条二两的小黑鱼,死就死了,不心疼。
老杨提着小黑鱼,拿着棋,脚踩着锃亮的瓷砖,心里已不那么忐忑了。村长办公室的门紧紧地关着。老杨候了会,不见一个人影,过道出奇的静,连办事厅也看不着人,仿佛整层楼只有老杨一人。村长是午睡还是出门办事了?老杨坐不住,走到村长办公室,用手轻轻转动把手,把门推开半脸宽,老杨往里一瞧,霎时惊住了,回过神来后提腿就跑。老杨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打了个盹做了个梦,但不管做没做梦,老杨都得跑,没命地跑,他头一次发现,在地砖上是迈不开腿的。
老杨跑到大嘴家,一把夺过大嘴缺了口的搪瓷杯,大口灌到肚子里,直到把水喝光了,才说:“坏……坏了!”
大嘴拿回杯子,慢悠悠地说:“村长不跟你下了?”
老杨摇头。
“村长知道你的事不赏你脸?”
“大嘴,比这还糟。”老杨一直没合上嘴,一副大难临头的样子,“我看见不该看的了……村长在亲人屁股。”
“谁的屁股?”
“女人的屁股。”
“你看见女人屁股了?”
“我看见村长在亲。”
“长什么样?”
“我是不是要倒大霉了?”
“村长看见你了?”
“那没有,我跑得快。”
“那你怕啥?”
“那我就不用怕了?”老杨又想了想,“坏了!”
“又怎了?”
“鱼没了!”老杨狠狠地捶了一记膝盖,“他妈的,给摔门口了。”
“鱼脑门上有你名字?”
“没有,但村长看得明白。”
老杨无助地看着大嘴:“大嘴,阿娜的肾,我是找不回来了。”
“不找了?”
“不是不找,是没法找,阿娜啥也没缺,咱不是找肾,是找理。”
“这理歪了,还得自个儿扶。”
老杨摇了摇头,他把大头给他捎话以来的所有细节回忆了一遍,他突然明白了,自己压根不该去别扭,理歪了,还会正过来,却不是他一个二郎当搅得动的,棋下得再好,也没本事学着人放长线钓鱼啊。可是,老杨的网已经撒出来了,还撒到了村长那里,不管理能不能找回来,老杨是结下大梁子了。老杨不甘心,也不是不甘心,是见不得女儿委屈,见不得有人朝他放冷箭,他接到了,还丢不掉。干脆把事做大,闹大了,二郎当就不是二郎当了,谁也数落不着自己,女儿的肾就找着了了。
“大嘴,咱还得找村长。”
大嘴豁着嘴,眼瞪得老圆,这时的大嘴不该叫大嘴,要叫大眼,他问:“还找村长下棋?”
“找村长谈判,你和我一起去。”
“老杨……”大嘴把手搭在老杨肩上,无力又胜似有力地拍了三下。
老杨悻悻地回了。
夜里,下过一场雨,凉丝丝的,老杨添了件泛黄的衬衣,衣服散发着粗糙的樟脑丸的气味。老杨带着樟脑丸的气味,炖了肉,吃了饭,洗了衣服,擦好皮鞋,提着棋袋出了门。
老杨出门不是找人下棋,而是径直走到河埠头,一鼓作气抬起胳膊,闭着眼睛把棋袋子甩了出去,伴着一记含糊的水花声,老杨睁开眼,空着拳头回了家。
老杨想给女儿打个电话。电话没通,老杨有些庆幸似的把手机送进裤兜,脑袋里又浮现村长亲屁股的画面。老杨想得两耳发烫,接着自来水抹了把脸,溅起来的水顺着耳根慢慢淌下来,老杨脖子一歪,把水滴堵在了脖颈上。再打一个吧,他把手往裤子上一抹,小心翼翼地拿出手机,一阵漫长的滴音后,又把手机塞回裤兜。
老杨第三次拿起手机时,接起电话的是大头。
“叔,别找了,这人揪不出来。”大头觉得说错了话,故意打了个哈欠。
“大头,换做你娘的肾被人说没了,你急不急,你揪不揪?”
“揪。”大头又说,“叔,你让杨娜去医院查一下,出个报告不就清白了。”
“你不懂,查不得。”
“难道是真没了?”大头的声音压得很低。
“放你妈的屁,你不懂。你陪叔去壮个胆。”
“去哪?”
“村长办公室,明天。”
“叔,你這人真有意思。”
五
村委会大楼西北角有个烟酒铺,烟酒铺的老板大脚是老杨年轻时一起做木匠的工友,大脚趿拉着天蓝色塑料拖,露出十根硕大的脚趾,像十个大蒜头挤在一处,后脚跟远远地掉在鞋后头,好像前脚趾到了院里,后脚跟还没出门。
大脚坐在老杨对面:“老杨,你是不是捅娄子了?”
老杨不响,反过来问大脚:“生意还好做嘛?”
大脚摆了摆手,又问:“老杨,你是不是捅娄子了?”
老杨不响,从烟柜里拿了包软壳中华,掏出一百块钱。
“给谁抽的?”
“给村长。”
“去做啥?”
“啥也不做,陪我串个门。”
“放屁。”
“大脚,你怕不拍摊上事。”
“放屁,当然怕。”
老杨几个到了村长办公室,没看见村长,看见了助理。女人见老杨,愣了一下,嘴角打开的速度像一把卡着皮革的钝剪,笑说:“这不是……鲤鱼将军嘛,来找村长下棋?”
老杨的眼前闪过女人趴在办公桌上抬着屁股的样子,难道是她?老杨的脸刷红,盯着助理的鼻子问:“村……村长呢?”
“在广播室呢。”
出了办公室,大嘴走在前头,老杨和大头跟在后头,老杨没在办公室以外的地方和村长说过话,好像出了房间,老杨又不会说话了。这回,没人教老杨怎么说话,怎么拍膝盖,老杨得问自己。老杨听到大楼里回荡着像汽水摇晃后滋啦滋啦的声音,觉得身子快要像铁块一样沉下去了。老杨盯着大脚厚实的结着黄茧的脚后跟,大脚走一步,老杨跟一步,怕啥?老杨紧了紧裤腰带,加快了脚步。
“村长,有人……”广播室的小姑娘“找”字还没吐出来,大脚就进去了。
老杨从大脚身后绕到前头,恭恭敬敬地说:“村长,饭吃过伐?”
“才10点,你问哪顿饭?”
“村长,我不问饭,找您说点事。”老杨看着村长和善的眼睛,不知道把脸收紧一些还是放宽一些好。
村长若有所思,朝屋里两个播音员摆了摆手。大嘴带上门,和大头立在老杨身后。
“你们也坐。”村长客气地说。
大嘴坐在老杨旁边,大头没处坐,索性一屁股坐在播音员的桌子上。
“香烟店生意还好做嘛?”村长问大嘴。
大嘴心里打了个大大的哆嗦,忘了店面还是村长批示的,慌忙递过一根烟,露出一排黄牙:“还好还好。”
老杨从大嘴的裤兜里摸出一只印着女兵人像的打火机,打了三下,才把村长的烟点着,老杨觉得村长的烟比别人的难着。
“老杨,不找我下棋了?”
“村长……”老杨把声音压得很低,“请你写几个字。”
“写字?”
老杨把杨娜少颗肾的事又说了一遍,吓得大头一个激灵。
“你女儿少的肾,我怎么替她找回来?何况她还没少!”
“村长,你给杨娜做个担保,写个字条,盖个章,谁嘴欠,我把字条给他看。”
村长不响,把烟蒂立在烟灰缸上,也不用力,就这么支着,看着烟悄悄地熄了。村长好像知道老杨要开口,并起食指和中指把一小盘橙子推到老杨座前,老杨觉得,朝自己移过来的是一颗被挟持的棋子。老杨抬起一张无奈的脸,极其短暂地把目光放在村长身上,接连看了好几眼,才缓慢地拿起一块橙子,塞进嘴里,连肉带皮咀嚼着,仿佛嚼出滋味来了,又抓起一块。老杨把嘴里的两块橙子统统咽下去后,村长终于开口了。
“不好办啊,老杨,村里没办过这档子事。我也没办过。”
“那我女儿的肾问谁去要?”
“肾不在我这儿。”
“村长……小姑娘受不起风言风语啊!”
“你要是找着了造谣的人,我还能帮你说说,你找不着,证明顶屁用!再说,有没有肾村里怎么晓得?”
“村长,帮帮忙……”老杨摸出中华烟,犹豫地塞到村长怀里,村长叹了口气,又并起食指和中指把烟推到了老杨跟前。老杨迟疑了一会儿,又递了一次。
“老杨,这事儿不难,你们找个大医院,用什么x光照照,事实胜于雄辩。”
“我女儿犟着呢,这是对她的……侮辱,”老杨以为侮辱两个字是替女儿说的,说完了,才知道是替自己说的,“再说,这不是照一照的事。”
“那是啥事?”
“為了出口气。”最早,老杨千方百计找造谣的人,找不着,后来,老杨想搭上厉害的人当靠山,又落空了,现在,老杨就想争口气,让不合规矩的事合规矩。
“气?在我这里也撒不了。”村长站起来,摆了摆手,“都回去吧。”
大嘴站起来,大头也站起来,就老杨没动。
“村长,你被看见你亲人屁股了。”老杨的嘴抿得很紧。
村长的拳头一下子松了。
老杨看着他的拳头慢慢变空,和自己扔掉棋子时一样。
“村长。”这是老杨嘴里吐出来的最坚定的两个字。
村长又挥了挥手,大嘴和大头关门出去的时候,还冲老杨使眼色。
“想怎么着?”村长坐下来,淡淡地说。
村长的平淡又是老杨没想到的。
“你替我写几个字,我不跟人提。”
“已经有两个人知道了。”
“村长,他们不会说出去,至少现在不会。”
村长拿出一根烟,老杨替他点上,村长说:“你这人真有意思。”
老杨注视着村长的章缓慢地落下去,他不自觉地抬起双臂,生怕村长的手忽然撤回来。老杨对着章印徐徐地吹了三口气,把纸片小心翼翼地合起来,又问村长讨了个信封。老杨从广播室出来时,冷不防吃了女助理一个耳光,女人像一头蒙着眼的狮子,又要扑上来抓老杨的脸,被大头拦腰抱住。老杨紧了紧信封,加快脚步,和村长摊牌的事传得那么快,是老杨没想到的,女人来抓老杨脸也是老杨没想到的,老杨心中盘了太多的疑问……
老杨的脸火辣辣的,这不是他第一次吃巴掌,以前,英子也常常把手往老杨脸上贴,可这一次格外的疼。老杨下楼时,碰到了大嘴。
“老杨。”大嘴叫了老杨一声。
老杨不响,继续走。
“老杨,英子知道了也会很高兴的。”
老杨是跳着穿过村委会大门的。
外头明亮极了,晾衣杆下墨绿色的袖子、煤球炉的灰烟、倾斜的旗杆……老杨从东面看到西面,从天上看到路面,远远的,大眼挂着亮晶晶的红丝巾小跑过来,她的眼皮也是红色的:“老杨哥,不好了,你相好被村长亲屁股的事我们都知道了!”(原载《鄞州文学》2017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