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双玲
一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在不定期地做同一个梦,这个梦像被刻录成了光盘,按一下重播键,一模一样的故事就会上演。我猜想这种反复出现的梦一定有什么特殊意义。最初,我像学生解数学题般反复琢磨,却理不出头绪来,时间一久,梦融入日常生活,逐渐变得平常。我不再纠结梦的不可思议,只一心盼着它能再次出现,因为梦里我和母亲在一起,在我思念她而不得的时候,梦给了我安慰和温暖。
母亲在我十岁那年毫无征兆地离家出走,留下我和父亲俩人。所有人都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头几年,父亲去一切有可能的地方寻找,历经各种磨难,均以失败告终,渐渐地他失去了继续寻找的信心。幼年早熟的我,目睹了父亲在毫无头绪的寻找中付出的艰辛,明白生活之舟若总是围绕着失踪的母亲打转,终有一天会在原地搁浅。在充满无奈与不解的日夜守望中,我被迫接受了失去母亲的现实。在我的整个少女时代,“没妈的孩子”这个标签一直牢牢地粘在我的身上,当别人不怀好意地以此嘲笑我的时候,无论我之前多么理直气壮,都会立马像一只被人戳破了洞的气球,瞬间瘪掉。这个时候,我对她充满怨恨,如果没有她莫名其妙的失踪,我的童年不会有这么多不堪的回忆。
年少的岁月里,我没有什么玩伴,有很多时间一个人发呆,我常常想象母亲再次出现时的场景,我会不会嘟着嘴巴假装生气等她变戏法似地摸出一只洋娃娃后破涕为笑呢?她会不会情难自控抱着我瘦小的身躯痛哭流涕加热烈忏悔呢?我经常陶醉其中,思绪游走在感情充沛的白日梦里,幼小的心灵会得到暂时的安慰和满足。在不断的自我暗示中,母亲会回来这一信念在我的心里变得坚不可摧。不管过去多少年,在情感上我始终那么强烈地依恋着她。可惜很久很久以后,久到我的心慢慢麻木,对她的恨渐渐变少,曾经热衷的白日梦几乎遗忘,母亲始终音讯全无,那些在心里排演了无数遍的母女重逢的感人场面也因为主人公的永远缺席而成为记忆里的浮云。
多年以后,我对她的印象渐渐模糊,已经记不起来她离开我时留着什么发型。有时候,我怀疑她是否真的来过我的世界,时间越久,生活中她留下的痕迹就越少。经过几次搬家,她留下的痕迹几乎丧失殆尽,我对她的绵绵不绝的思念终于变得无依无着,像被大风吹断了线的风筝,孤独地存在于广袤的天地间,已经忘却了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就这么漫无目的地长长久久地飘荡着,却始终没有变成某个神秘的小黑点,消失在外太空。
终于有一天,我在梦里见到了她。我们又回到了我十岁那年的时光,春暖花开的日子,母亲拉着我的手从家里出发,我们要去附近的游乐场,那里是我儿时的乐园。我梳着两条走起路来一翘一翘的小辫子,身上米白色的蓬蓬裙搭配粉红色小皮鞋,看起来像童话世界里的小公主。妈妈鹅黄色的针织开衫,洋溢着春的气息,她的烟灰色及膝棉裙随着步伐在风中一起一伏。我们是一对漂亮又快乐的母女,吸引着路人欣羡的目光。
游樂场里充满了欢声笑语,我和母亲也一直在笑。我们坐高高的摩天轮,箱体是红色的,母亲坐在我的对面,我兴奋地在箱体里走来走去,一会儿趴在左边的窗户上,一会儿趴在右边的窗户上。随着箱体慢慢升高,我发现四周的景物看起来都不太真实,尤其是地面上的人和车变得像玩具般小巧。远方有雾气弥漫的地平线,我抬头看天,天空距离我近了一些,我兴奋地拉住母亲的手咧着嘴对她笑,她也微笑着充满爱怜地抚摸我的小脑袋。
我们坐旋转飞船,在飞船起飞之前,母亲很认真地教我,按一下绿色键飞船会上去,按一下红色键飞船会下来。整个过程我都在心里默念这两句话,绿色键上去,红色键下来,我们玩得不亦乐乎。玩旋转木马时,我想和母亲坐同一匹马,但她说,我已经是大孩子了,不能再和她坐同一匹马。她坐在我的右前方,我坐在她的左后方。木马转了一圈又一圈,尽管妈妈一直转过头来看我,但我始终与她保持着一匹马的距离,我伸出手却怎么都够不到她。有时候从梦中醒来,心里怅然若失,想到旋转木马的悲哀,外表虽然华丽,心里却充满忧伤,因为不管怎样努力地旋转,两匹马之间永远隔着一段无法触及的距离。
这种忧伤只会出现偶尔的一瞬,通常梦见母亲,我的心情总是明朗而欢快的,因为梦的氛围那么美好,散发着暖色光芒,使我从内心深处感受到母亲是全心全意爱着我的。这个梦足以让我相信,母亲的不告而别一定有难以言说的苦衷,纵然现在她生活在某个我不知道的地方,依然深深地牵挂着我。
太阳即将下山,我们手牵着手迎着夕阳往家的方向走。耳鬓有四月的暖风温柔腼腆地吹拂,鼻翼有淡淡的花香似有若无地环绕,我抬头看见母亲的脸笼罩在霞光中,散发着圣洁的光芒。我满心欢喜,雀跃在她的身旁。
在我那残缺的童年时代,和母亲同游游乐场的记忆既深刻又美好。经常做的这个梦,就像我的一本童年影集。然而,在我二十四岁生日过后几个月的一天清晨,我突然意识到,已经很久没有做母亲的梦了,这让我不知所措。
二
失去梦境的沮丧如影随形,我决定周末去一趟游乐场,也许我能想办法把梦找回来。
周末的游乐场里都是成群结队的游客,我的形影相吊显得特别奇怪。我独自抬头仰望巨大的摩天轮,心里百感交集,它似乎从没变过,以藐视一切的傲然姿态站出了永恒的样子,而我的人生却在光阴的流水中被缠附了一层厚厚的苔藓,已完全变了模样。
我按图索骥,登上梦里的红色箱体,当工作人员将箱门“咔哒”一声上锁的时候,孤独像一列呼啸而来的列车,从我身上碾压过去。我的眼前空无一物。我想起母亲看着我含笑不语的样子,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
我依然如孩童般趴在箱体上看外面的风景,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遮挡了视线,一眼望去已经看不见雾气弥漫的地平线,那个坐摩天轮的小女孩已经长高,不能再肆无忌惮地左顾右盼。时光自顾自向前,什么都在变,除了我心里无穷无尽的思念,自始至终一如既往。
妈妈,我们要去哪里?我曾经欣喜地拉着她的手问她。
你想去哪里?
我要到月亮上去,我要去摘星星。
那妈妈就陪着你一起去!
我们真的能飞到天上去吗?
当然能啊!
曾经许诺上天入地都陪着我的妈妈,为什么会突然离开我?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我曾问爸爸,妈妈为什么要离开我们。
他沉默了好久才说,爸爸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她遇到了困难,觉得离开我们会比较好。
这样的回答我无法理解,我暗自思忖,也许等我长大后就会明白的。可是现在我已经是二十四岁的大姑娘了,母亲出走的原因至今仍是个谜。
我从摩天轮上下来,坐在下面的木质长椅上,心不在焉地观察眼前的人群,突然一个穿着鹅黄色针织开衫烟灰色短裙的背影映入眼帘。我“呼”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阳光在我眼前交叠出无数光圈,我感到一阵目眩神迷。那背影牵着一个小女孩的手,时不时弯下腰温柔地和孩子耳语几句。她的身后有个小男孩突然怪叫了一声,背影好奇地转过头来,我发现那是张完全陌生的脸。
我心里蓄势待发的小火箭已经准备就绪,却在顷刻间轰然倒塌,除了漫天飞舞的尘土,只剩下萎顿在地面的一堆残骸。我深深地吸气,感觉脸上痒痒的,伸手一摸全是泪。我颓唐地跌坐回椅子上。背影散发出来的母爱之光像一面镜子,映照出我内心的极度缺失。我终于忍不住心里的悲伤,双手掩面痛哭起来。不断涌出的泪水强烈动摇着我的信念,母亲对曾经朝夕相处的年幼女儿都不怜惜,如何会怀念在情感上早已陌生的成年后的女儿呢?如今她有全新的生活,而我却一直不能自已地沉迷在过去的时光中无法自拔!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在意我心里的思念与渴望,更不会有人疼惜我曾经历过的痛苦与伤害。多少年过去了!如果她会回来早回来了,不会等到这么久以后。我在心里对自己咆哮,醒醒吧!她再也不会回来了!她已经忘记你了!
想到这里,我泪如雨下,这么多年积攒着的泪水一次性全倒了出来。不知过了多久,眼前出现了一叠纸巾。我睁着两只被泪水浸泡得有些浮肿的眼睛愣愣地盯着纸巾,不知不觉间停止了哭泣。
这么快乐的地方,你怎么哭得这么伤心?
我听见纸巾在对我说话,我警觉起来,眼光像一条湿滑的水蛇“呲溜呲溜”顺着拿纸巾的手臂爬上去,这条胳膊有些奇怪,它穿着肥大的红白相间竖条纹外套。我的眼光横穿他的胸膛,一路爬到了他的脸上,望见这张脸,我本能地向后一靠。那是张画着浓重油彩的小丑的脸,惨白的底色上,两只眼睛被大红色的圆圈包围着,鼻子上顶着一只颜色相同的红圆球,它的半边脸颊上挂着一颗硕大的深蓝色泪滴,夸张的血色香肠嘴一半嘴角朝上扬起来在开心地笑,另一半嘴角却赌气般耷拉下来,整张脸滑稽中带着忧伤。经过最初的惊讶,看清了他的脸,我不再后退,本来就退无可退。我们四目相对,我脸上的泪痕如阡陌般纵横交错。他见我不接纸巾,又朝我伸了伸手。小丑的眼睛黑白分明。我在他的注视下,乖乖地接过纸巾擦拭脸上的鼻涕和泪水。他画着浓妆,我看不清楚他真实的脸和表情,他这样直愣愣地盯着我看,我一点都不觉得难为情。
好心的小丑走开后,我渐渐平静下来,被绝望的泪水冲刷洗涤后,我的内心反而变得坚毅通透,我知道不该为一些不相干的人和事而轻易否定坚持了很久的信念。我捏着被反复使用已经湿透了的纸巾不屈不挠地坐在椅子上。其间,没有人靠近我,更没有人找我说话,我深深地感到了身处闹市的孤独,尤其当聒噪的人群近在咫尺的时候,我听到内心的孤寂发出高亢的鸣叫声,刺痛耳膜。我忍受着内心的煎熬,像身负使命坚守岗位的战士,一直坐在椅子上,直到太阳慢慢隐入地平线,直到游客三五成群地涌向出口。我站起来,朝大门走去。
你好,请等一下!
听到声音,我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回头。谁会理睬我呢!没有人会理睬我!当声音再次响起的时候,他已经站在我面前,你认得出我吗?他边说边从裤袋里掏出一张纸巾,在我眼前晃了晃。我哑然失笑,眼前的男人和流泪的小丑分明没有任何相似点。
我露出友好的微笑,你,是刚才的小丑?
他笑着点了点头。
刚才真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谢谢你的纸巾。
不用客气!他迟疑了一下问道,你,还好吗?
没事!我故作轻松地耸了下肩,你知道,女孩子有时就是会有一些莫名其妙的情绪,过一会就好了。
听我这么说,他的表情轻松起来,邀我坐他的车回家,我没有过多的迟疑就答应了。虽然有些不妥,但沉默了一天后,能和游乐场的小丑说说话也许是件有趣的事。
我家住在市郊,父亲在那里开了一家民国风情的民宿,我暂时就在那里帮父亲的忙。前些年奶奶也在为父亲的生意做些力所能及的事,现在她老了,腿脚没有以前利索,父亲便不再让她做事。天气好的时候,她就坐在天井里抱着一只小猫晒太阳,端着青瓷茶杯啜饮菊花茶,这个画面渐渐成了我们店的一道招牌风景,有些艺术家专门来到民宿,给她拍照、画画。他们把完成的作品拿给她看,她乐得合不拢嘴。奶奶很享受被人当成焦点的感觉。
这家店是母亲离开以后开起来的,母亲在时,父亲开了一家名叫“苹果树”的影像制品店,每天来店里买磁带的人络绎不绝,尤其是附近学校的几近疯狂的追星族,偶像的磁带一盘不落地买,好像这些磁带是一种人体必需的维生素,缺了就会难受。可惜随着科学技术的不断进步,电子产品更新换代的速度越来越快,快到曾经是音乐爱好者的生活必需品的磁带被淘汰,彻底退出历史舞台,随后盗版影碟越来越多,父亲的店入不敷出只能关门大吉。那段时间,我们家的生活质量被信息技术所害,直线下滑,家里总是愁云密布,气氛阴郁,母亲就是在那段時间离家出走的。影像店倒闭,母亲出走,并没有将父亲打垮,沉寂了几年,父亲在通往旅游胜地“邻家花田”的必经之路上开了这家民宿,经过几年的苦心经营,得到了过往旅客的肯定,在业界创下了良好的口碑,生意步入高速增长的轨道。潜意识里我盼着在艰苦岁月里出走的母亲,会看到父亲今日的荣光,重新回家。只是愿望总不能实现,母亲始终没有回来!
我望着汽车挡风玻璃发呆,在繁乱的游乐场郁闷了一天,此刻温暖安静的车厢里,倦意匆匆袭来。收音机里正好播着一首旋律舒缓的歌曲,我的上下眼皮开始打架。突然,车子顿了一下,我吃了一惊,赶紧睁开眼睛,见他拨动转向灯,将车子靠路边熄火停了下来,也不和我解释,径直下了车在后备箱里拿了什么东西后匆匆往来时的方向跑。我本能地打开副驾驶车门也跟着下车。
他手里拿着一只大大的塑料筐,跑出去很远,才停下来。我跑过十字路口朝他蹲下去的地方看,那里躺着一只倒在血泊中的小动物。他将受伤的小动物搬进塑料筐,像怀抱婴儿般小心翼翼地往回走,走近后,我发现这是一条浑身白毛的小狗。他将它安放在汽车后座上,一路上小狗都在痛苦地呻吟,听得人只想掉眼泪。
我说,快点送它去医院吧!它看起来好痛苦啊!
他非常镇定地说,不用担心,我就是宠物医生,我家就是宠物医院。只是不能先送你回家了。
我忙不迭地一连说了好几声“没事”。心想,周末在游乐场扮演小丑的人是个宠物医生?他的兴趣爱好真古怪啊!
正是晚饭时间,宠物店里没有人,他熟练地将小狗平放在工作台上。这是条中等身材的普通小狗,它睁着亮晶晶圆溜溜的大眼睛望着我们,毫不抗拒医生对它身体的触碰。狗是有灵性的,它感受到了我们对它的友爱吧。
他拿着剃毛刀,轻轻地将小狗伤口周边的毛一寸一寸地剃掉,腿上长长的口子在强光的照射下显得特别狰狞,暗红色的血混着长长的毛凝结在一起,还有新鲜的血在悄无声息地往外渗。
他帮狗清洗了伤口,作了消炎处理,又耐心地将伤口包扎起来。做这些事的时候,他没有说一句话,我一直站在旁边默默看着,心想,他真是个好人,对动物都这么有爱。
三
那天晚上,我早早地上床,等候母亲出现在梦中。在梦的开始处,我又看见了记忆中高大威武的摩天轮。我欣喜若狂,啊,太好了,这次要梦到母亲了!但令我吃惊的是,接着展开的是一个完全不同的梦。
我一个人在爬山,黑漆漆的夜,周围没有一丝亮光,我沿着陡峭的山路一步步往上爬。夜露浓重,打湿我的衣襟和脸颊,我微微喘着粗气,一路披荆斩棘。不远处有小动物在尖声啼叫,我没有害怕没有犹豫,一心只想往上爬。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拼着老命半夜三更来爬山,我一直是个胆小的孩子,晚上不敢走夜路,特别怕蛇。现在我义无反顾地独自穿梭在黑黢黢的山林里。
快到山顶的时候,我停下来环顾四周,发现左手边有一个很大的露天采石场,绿色的表皮被掀开,里面的石头已经掏走,只剩下一大块光秃秃的空地。我愣在那里,似乎看到了一具五脏六腑被掏空的尸体,我没有多想,朝着这具尸体爬过去,我要爬到这具尸体的上面俯视它。等我终于站到山体的伤口顶端时,竟有种心旷神怡的感觉。
我眺望远方,那里有繁华的街市,一条条纵横交错的路灯带像城市的珍珠项链闪着璀璨的光芒,将夜晚的城市装点得生机盎然。形状各异、高低错落的建筑群分散在不同的区划里。蜂窝般紧密排列着的窗口里透出颜色不一的灯光,这温暖的光里,有举家团聚的温馨,有亲朋相聚的欢愉,有伏案工作的辛劳,亦有无休止的争吵与泪水,那里是有温度和情感的人间,无数悲欢离合恩怨情仇的故事在那里上演,不断诠释着平凡人生的精彩与惆怅。
我想起我家的民宿,那里总是宾客盈门,各式各样的人怀着不同的目的,来到这个路口的小小驿站,在这里稍作休整继续上路。每一天当夜晚来临,大多数房間会亮起温暖的橘色灯光,有些窗户暗色的窗帘半遮半掩,有些则拉得严严实实。有时候客人会因为这样那样的小事发脾气,在大堂表达不满,我和父亲会赔着笑脸向他们解释,直到他们满意为止,通常再复杂的矛盾都会被解决。客人的吵闹总会让人心烦,但是此刻站在山顶吹着冷风的我,强烈地怀念着旅馆里那些闹哄哄的小麻烦。我是那么留恋人世间的平淡生活,那些透着浓浓烟火味的寻常日子。
我长久地站在伤口的顶端,脚边的山体已经松动,如果我走得足够边沿就有可能因为石块的断裂而一脚踩空跌落山崖。此时,我的心里涌上恐惧,我是为了悼念这座大山的伤口而来的吗?因为寒冷我抱紧胳膊蹲下去,偌大的山林除了我,似乎空无一物,空山的寂寥像头顶惨白的月光毫不留情地照亮了我内心的孤寂。我浑身乏力,连蹲着的力气都没有,我只能蜷缩着躺倒在大山的怀里,假装躺在家里温暖的床上。
醒来时,我已经泪流满面,山风的凛冽、露水的冰凉仍清晰地停留在我的皮肤里。回过神来我庆幸刚才只是个梦,可是梦里体会到的深深的绝望感,依然存在,如凶猛的海浪毫不留情地持续拍打着我的心。我的脑海中不断回放着黑黢黢的山岭,山体被炸开后裸露出来的伤口,灯火通明的街市以及我心底深处对日常生活的留恋与渴望。不是母亲的梦!难道是母亲发生了什么事吗?
随着窗外太阳的冉冉升起,新的一天又开始了。经过昨晚的梦,我似乎对生活有了一层新的理解,庆幸自己还能站在阳光下,呼吸新鲜空气,听到迎面走来的人微笑着和我道早安,看见窗台下的雏菊开出了一大片粉白色的花,我觉得生活是那么美好。
可是梦的余韵还停留在我的身体里,使我很难真正回到现实中。嘴里吃着奶奶为我准备的豆浆、油条,脑袋昏昏沉沉的。
奶奶坐在对面,她的头发被岁月染成了铁灰色,阳光照进来,她的头发闪烁着柔和的光芒。我很少跟她提起母亲,此刻我还沉浸在昨夜的梦境中,忍不住问道,奶奶,你还记得我妈吗?
她拿着油条的手停顿在半空中,抬眼瞅了我一眼,脸上划过一丝不悦,怎么突然想起她了?
我半低着头,轻声说,我昨晚梦到她了。
奶奶一边用调羹舀着豆浆一边冷冷地说,一个对家庭不管不顾的女人有什么好惦记的!
我知道奶奶的内心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柔善,但是我作为她唯一的孙女,还是能常常感受到她的和蔼可亲。我低着头嘟囔道,爸爸说,妈也许是遇到了困难,才会离开我们的。
她遇到了困难?有困难就可以不声不响地离家出走吗?奶奶的耳朵一点都没有背,虽然我说得很轻,她还是一字不落地听到了,她提高了嗓门振振有词地说,遇到了困难,更应该和家人在一起,大家一起想办法解决问题,哪个女人会像她那样,不顾老公和孩子的死活,脚底朝天往外跑?天塌下来总有解决的办法,她闷声不响说走就走,让你那么小就成了个没妈的孩子,她有个当娘的样子吗?你还记着她干吗?
面对奶奶一字一句从牙缝里蹦出来的诘问,我无言以对,我想为母亲辩解,却搜肠刮肚找不到合适的说辞。我想象当年精神矍铄的奶奶和郁郁寡欢的妈妈坐在一张桌前的情景,奶奶会不会也是以这样咄咄逼人的口气与妈妈就某件生活小事争执不休的呢!想到这里我忍不住自言自语道,这么多年,她在外面不知道过得好不好!
她从这个家里走出去,是福是祸,都是自己的选择,怨不得别人,她若是个有福的,自然会过得好,没福的,只能怪她长了个猪脑袋。
奶奶对她抱着偏见!这种偏见也许从两人初次见面时就已经形成,即使过去这么多年,奶奶心里依然没有半点释怀,反而因为母亲的出走而变得雪上加霜。我本来想从奶奶口中获取母亲的信息,现在看来是没指望了,奶奶一点都不喜欢她,不会为她多费口舌。在奶奶眼里母亲毁掉了父亲一生的幸福!父亲是奶奶打心眼里疼爱着的宝贝儿子,他的幸福比她自己的老命更重要。这么多年她的儿子我的父亲一直固执地打着光棍,奶奶不知道帮他安排了多少次相亲,可是父亲不是拒绝赴约便是见了一次就没有下文。我不知道父亲在坚持什么,奶奶也不知道,她为此事的喋喋不休经久不衰地响彻了我的整个成长史。她花在儿子身上的努力始终不见成效,将满腔怨恨归因于母亲,对母亲的恨日复一日,终于深深地嵌进了骨头里,即使现在年纪大了,骨质酥松,那恨意还是牢牢地攀附在松脆的骨头里,不曾自行消散一星半点。
早饭后奶奶照例给自己沏了一壶菊花茶,当滚烫的开水浇洒在干燥的菊花上、菊花一朵一朵在开水中恣意舒展的时候,透过袅袅的水汽,我看见奶奶的脸荡漾开满足的笑,刚才谈话的不愉快已经荡然无存。我想,她应该是个容易满足、愿意宽容的女子,不然相由心生,老年以后,她的脸不会这样平和宁静,若是个乖戾跋扈的女子,她捧着茶杯坐在日光里的样子,不会成为美的艺术原型。
吃过早饭,我开始工作,奶奶则闲适地捧着精致的茶杯,享受悠闲自得的一天。我的工作是保证客房内各种生活用品的持续供应,诸如洗发水、沐浴露、纸巾、一次性拖鞋等,若是哪一种货品存货不多,便要打电话向民宿的长期供货商订货。我还要对客房的卫生情况进行不定时的检查。尽管店里请了好几位工人,店也存在了好些年头,但至今仍是原始的家庭经营管理模式,我是民宿的少东家,有权对旅店的任何方面指手画脚。
父亲这几年经常去世界各地游走,我纳闷内心深处他是不是还没有彻底放弃对母亲的找寻。他是个沉默寡言的男人,不喜欢和别人打交道,通常能不说话就不说话。我不知道他的这种性格是与生俱来还是母亲出走留下的后遗症。他有些许艺术气质。听奶奶说,父亲在高中时期就很迷恋音乐,一心一意想报考音乐学院,和一群志同道合的小伙伴组建了一支乐队。但是学生时代,不被父母认可的课外活动都是没有生命力的。几位家长联合起来,软硬兼施最终瓦解了已经初具规模的乐队,孩子们的音乐梦就此搁浅。之后,曾经的乐队战友,各奔前程。如今那些花儿早已散落在天涯,不知所终。
我的父亲文化成绩差,升学无望,最后干上了和音乐关系密切的工作——开音像制品店。那间位于繁华闹市区的店面房是爷爷家的祖业,解决了最大的店面问题,奶奶慷慨解囊提供了一笔数目可观的启动资金。第一批货在短时间内被抢购一空,父亲的经商之旅走得很顺畅。之后父亲放开手脚又盘下了隔壁一家书店,将经营规模翻了一番。那几年正好是港台明星铺天盖地席卷中国大陆的时期,街头巷尾到处都在传唱香港四大天王、台湾情歌天后的经典金曲,音像制品店迎来了生存发展的黄金时期。奶奶尽管因为父亲没有考上大学而沮丧了好一阵,但看见儿子小小年纪就将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脸上渐渐绽开了久违的笑容,逢人就夸自己的儿子有出息。
后来磁带生意遭受重创,天生商业嗅觉灵敏的父亲,西方不亮东方亮,及时调转枪头做起了旅店生意,并用他天生的艺术眼光,为民宿定下了民国风基调。因为精准的定位、独特的风格、人性的管理,经过几年的努力父亲又迎来了生意上的春天。
可是父亲总是不开心的吧!他和我一样,生活是不圆满的。其实我不反对他将对母亲的爱存封起来、积极寻找人生的第二春,毕竟母亲已经失踪多年,没有人要求他一直遥遥无期地等下去。
这几天父亲刚從莫斯科旅行回来,心情似乎没有因外出散心而好转,眉间的八字纹反而比离开时更深,我猜想是不是莫斯科的阴冷天气让他的皮肤状况变差了。
我抱着一叠干净毛巾从他的卧室门前经过,看见他正在摆弄窗台上的花草,我很想和他说说话,听他讲讲在外面听到或者遇到的趣事,相互关心一下对方的生活。毕竟他这一走就是一月有余,他不在的时候,我除了惯常的想念母亲也会连带着想念他,可是他似乎并不关心我的想法。他回来了,拎着一只皮箱,冲我点了点头就一脸严肃地扎进了卧室,好像他只是去附近溜达了一小时,开饭时间便准时回来了。
我知道那皮箱里只有他的几件换洗衣服和旅行必需品,绝不会有诸如巧克力、玩具娃娃或者漂亮首饰等女孩子喜欢的礼物,父亲的心里没有买礼物给家人的概念,连他唯一的女儿都不例外。
见他对着花草出神,我便轻手轻脚地从他门前走过,径直去了后面的库房。
四
很多天我都没有再做梦,或者说醒来后脑海中没有留下半点梦的痕迹。我想念那个反复出现的梦,它曾带给我愉悦和幸福,它一度仁慈地安慰了我的心。在我做了深夜爬山的梦后,之前游乐场的梦便彻底消失了,我一直感到不安,萌生了再去一次游乐场的念头。
我向父亲请了一天假,很早起来梳妆打扮。多年来,游乐场在我眼里已经被披上了一层神圣的外衣,她浓缩了我的童年快乐,见证了母亲对我的爱,提醒着我也是个被爱着的孩子,所以每次去游乐园我都很郑重其事。
非周末时间,游客不多,我照例坐在那把长条木椅上,打开身上每一根能接收环境信号的天线,贪婪地收集一切关于游乐场的信息,期待着晚上能做一个关于游乐场的梦。
我安静地坐在原地,过了很久都没有站起来。这个位置靠近摩天轮,我一抬头就能看见它在不疾不徐地转动。有人说摩天轮的每个盒子里都装着幸福,当我们仰望摩天轮的时候,就是在仰望幸福。我相信只要我周而复始、坚持不懈地仰望幸福,幸福终有一天会回来的。
当他坐到我身边的时候,我没有丝毫察觉,直到他开口说话,我才转头再次看到他。这次他没有装扮成小丑,穿着一件简单的POLO衫。
他说,你的脖子不累吗?
我愣愣地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关心我的脖子,几秒钟后,我坐正身子意味深长地说,看自己喜欢的东西怎么会累呢!
你那么喜欢摩天轮,不如我带你一起去坐吧!
我又转头看了看他,这些年,我都是一个人来游乐园,除了母亲我没有和别人一起坐过摩天轮,我对他的提议感到意外,不知如何回答。
他站起来,不由分说地拉了拉我的胳膊,走吧,我算是这个游乐园的半个员工,可以免费坐哦!
我找不到拒绝的理由,便跟着他一起坐上了摩天轮。箱体一点一点转上去,我们面对面坐着。他说,你真是个特别的孩子,总是一个人坐在那里。你在想什么?
我把脸转向窗外,天空阴霾,我们正在驶向灰暗的云层,那里暗藏着能量巨大的暴风雨,这个时候箱体给人一些安全感。我说,你猜我在想什么?
我用眼睛的余光瞥见他一直望着我的侧脸,他说,你在想念一个人!
我坐着没动,心想连他都看出来了,可见我的思念已经多到旁逸斜出、无法收拾了。我不想和他谈论这个话题,就随口问道,你呢?你在这里扮演小丑也是为了某个人吗?
他对我的提问没有防备,过了好一会都没有说话。我仍然坚持原先的姿势没变,我不想去看他的表情,我对别人的事情不感兴趣,更没有探寻他人隐私的喜好,我一心一意只琢磨自己心里的那点事。
沉默让箱体里的空气变得凝重,我不打算开口打破沉默。箱体在缓慢地往上爬,他终于开口说,我在这里兼职是为了我自己吧!
你,缺钱花吗?还是为了爱好?扮演小丑会让你快乐吗?我总以为自己有点轻微冷漠,没想到八卦起来势不可挡。
他苦笑了一聲说,钱,没什么用。带上小丑的面具,和一群孩子在这里做游戏,倒是能让我暂时忘掉烦恼。
钱怎么会没用呢?我轻声嘀咕了一句,转而问道,你有很多烦恼吗?我不喜欢被别人问东问西,却像个充满好奇心的孩子对他人刨根问底。
你没有烦恼吗?他反问我。
被他这么一问,我马上想到了我那不快乐的童年,以及一直以来沉迷梦境的荒谬,我瞬间失去了继续提问的勇气,我既不想窥探别人,也不想被别人窥探。于是我对着头顶上厚厚的云层说,天好像快要下雨了,我们来得真不是时候,我都没有带伞呢!
我带着伞,我可以送你回去。他微笑着说。
如果待会下雨,我们还坐在这里,雨下得越来越大,这个箱子里会不会积满水呢?一开始我只想随口聊聊天气,说到这里,我真的开始紧张起来,我们会不会被水淹没变成两条鱼缸里的鱼呢?我可不会游泳啊!
刚才还在为躲在箱体里感到安全,现在我觉得其实这里毫无安全可言,我总感觉箱子好像停留在原地没有动,如果它一直悬在半空,我和他真的会变成两只落汤鸡呀!
他一副忍俊不禁的样子看着我,装模作样地伸手探了下箱体的顶部说,这上面好像有个顶,我们坐的不是敞篷摩天轮哦,我倒是很想在半空中泡个澡呢。说完,他忍不住呵呵地笑出声来。
我仔细瞧了瞧箱体的顶部,细想一下自己的确是杞人忧天也跟着笑起来。箱子里的气氛融洽了许多。
他本来笑得好好的,一副被逗乐了的样子,收尾处却像绚烂过后的烟花,无可奈何地黯淡下去,直至彻底消失。
我盯着他的脸,疑惑地问他,你怎么了?好像突然不开心了?
他深深叹了口气,好像要把灵魂叹出躯壳似的。我想起了我的女儿,他说话的时候,眼睛看着窗外很远的地方,我的女儿才五岁,她的小脑袋里也总是装着一些奇奇怪怪的事,如果她长到你这么大,不知会是什么样子。
我没想到他已经是一名父亲了,其实我早该想到,喜欢孩子的男人通常都是父亲。
我笑着说,才五岁呀,要长到我这么大,还要等好多年哦!
他听后,轻轻地摇了摇头。
我说,你扮演小丑就是为了你的女儿吧?
是啊,她喜欢看小丑表演,还喜欢拉着小丑的手,和小丑一起玩。
你怎么不带她一起来玩?
他没有犹疑淡淡地说,她离开了我。我和妻子离婚了。
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开始认真践行起学生时代没有好好发扬的不耻下问精神,你那么爱女儿,为什么不努力争取她的抚养权,把她留在自己身边呢?
他看了我一眼,好像在说,你为什么这么关心我,想把我的隐私都挖空吗?我认为这个问题并不敏感,一副心底无私天地宽的样子看着他。
他叹了口气,有些沉重地说,她没了,生病没的。我和她妈妈都是医生,我们没能治好她。
啊?我一下子愣在那里,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他轻轻地摇了摇头继续说,关于她的记忆,既有美好也有痛苦,我不能总是自欺欺人地活在美好里,偶尔碰一碰痛苦,能让自己的心强大起来。
我为自己的口不择言感到内疚,又不知道如何安慰他,对着他尴尬地笑了笑。心想,他对女儿的思念一点不亚于我对母亲的思念,我们都失去了最亲的人,他的失去比我更加彻底,我的母亲至少还有回来的希望,他的女儿永远回不来了。
我说,你别太难过了!你看我吧,好像没什么事,其实有很多烦恼呢,我妈在我很小的时候离开了我,再也没有回来,也从来没联系过我,虽然她是下落不明,比你的情况好一点,但总归不在我身边,所以我们算是同病相怜吧!
他同情地看着我,没有说话。
我继续说,你随便碰上一个人,就有和你差不多的遭遇,可见这种遭遇是很普遍的,很多人都承受着和你类似的痛苦,你不是最惨的。我想了想又说,我也不是最惨的。我总觉得,我妈一定会回来的!
他看着我,眼神柔软,说,谢谢你的安慰,你是个坚强的孩子!你的妈妈一定会回来的!
我说,我的心里一直藏着这样的希望,所以觉得等待的每一天都是有意义的,你也要找到自己的希望,让生活变得有意义起来。
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件事过去一年多,我正在慢慢走出来,我只是担心我的前妻,她全心全意地爱着这个孩子,失去了孩子,她每天以泪洗脸,完全没有了状态,我对她既心疼又抱歉,我总是想当初若不追求她,或许就不会有后来的这些痛苦。很多人不理解,我们的感情没有问题,为什么会离婚。其实没有经历过,根本无法体会我们的痛楚,走到后来,彼此都感觉只有分开才有可能减轻失去孩子的痛。
也许他已经很久没有触碰这块烙印在心口的伤疤,话匣子打开后就有停不下来的趋势。我们的箱体一路转过了最高点,慢慢地回到了起点,工作人员过来帮我们开箱,他做了个再转一圈的手势,工作人员便对我们放行。
因为工作人员的打扰,他的思绪被打断,箱体又陷入了沉默。我坐在对面看着他,这是个清瘦的男人,有一双棱角分明的眼睛,散发着柔和的光,带着一丝悲天悯人的忧伤,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我为一个男人的落寞与颓败而难过。当他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他怎么想得到人生除了温情脉脉还有狰狞可怖的一面。也许他曾举着玩具手枪“啪啪啪”地玩兵捉强盗的游戏,幻想自己是宇宙无敌小超人,脸上总是带着不可一世的骄傲,现在他承受了命运的沉重打击,儿时的意气风发和无忧无虑一去不复返。在漫长的黑夜里,他会独自悲叹命运的无情和人生的无常吗?
我们就这么对坐着,他似乎陷入了沉思,我一时将母亲的事搁在了一边,心里想的都是他的不幸,琢磨着是否再说些开解话,他却首先开了口,和你聊这些不开心的事,让你也跟着不开心了。
不会,你信任我才和我说的嘛!我只是不知道怎么安慰你。你真的别太难过了,也许你和她们的缘分就只有这么点,缘尽了,大家就不能再在一起了。接下来,你还会重新遇到喜欢的女孩,组建家庭,生儿育女,伤痛只是暂时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正在尽力宽慰他,天下雨了,雨点打在塑料箱体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这种感觉很奇妙,雨点离身体那么近,近到就像直接落在头发上、钻进了头皮里的毛孔中一样。硕大的雨点紧锣密鼓地敲打着箱体,像贪婪的小怪兽圆睁着晶亮的大眼睛趴在透明的箱体上,觊觎着箱子里的猎物,叫嚣着要冲进来,却被地球引力拉下去,迅速跌到地面。一批下去又来一批,源源不断,无穷无尽。风夹带着雨丝从缝隙里钻进来,呼呼地对着我裸露的小腿一个劲地吹,我感到一阵寒意。雨势在不断加大,空中聚集的乌云有增无减,天色比刚才还暗了一些。放眼望去,刚才还有游客乘坐的摩天轮箱体,现在都空了。这样孤零零地悬在雨点密集的半空中,我不由得感到心慌。
我们会不会有危险啊?若是打雷闪电了怎么办?雷电会打到我们吗?因为雨点的拍打声很响,为了让他听清楚,我不得不提高了嗓门。
不会的,我们很快就到地面了,你不要担心!他用手指了指箱体前进的方向。
其实箱体才转到摩天轮的一半高,但是有个人陪着,其实心里也没那么害怕。
五
我应该感谢游乐场,是它再次召回了我的梦。梦的入口处我看到了晚上的摩天轮,在被霓虹灯辉映成暗红色的夜空里,摩天轮巨大的圆弧和枝丫被五颜六色的灯带勾勒得分外清晰,它缓慢地转动,灯带像星星般闪烁发亮。我想,夜空中亮晶晶的摩天轮就是“幸福”的样子吧!
这个梦像八点档电视剧,接着上一次的情节,再次将我带到山里,让我重温深夜山林的冷寂。我站在被采石场破坏掉的山体的顶端,四周很静,偶尔有“咕咕咕”的鸟鸣声。我怀着不可言状的目的,扶着一棵部分根茎已经悬在半空、生命垂危的小树,朝空旷的采石场俯瞰,下面只有泛黄的石头及空旷的平地。远处,城市的灯火在成片成片地熄灭,城市已经阖眼,夜很深了。
这一次我对山下的生活没有太多留恋,对于仍旧冰凉的山风也没有厌恶,我似乎已经习惯了这里。苍白的月色静静地凝固在目力所及的一切景物上,世界变得清晰而渺小。我站在悬崖边,感觉身体里有什么东西正在游离出去,身体若是有电流流通的生物,此刻流走的便是生命的电流。我张开双臂,舒展身心,在彻底停电前,将世间万物揽入胸怀,与它们作亲密的告别。尔后,我轻轻地向前一跃,就像儿时满心欢喜地跃入满是海洋球的游乐场。随后,我的身体由笨重的铅块变成了轻盈的羽毛,四周的风温柔地裹挟着我,我在不断下坠,下坠,直到变成一颗晶亮的星子落入深蓝色的大海,海浪轻柔地起伏,星子化成透明的泡沫一点点躲进海洋的怀抱。
早上醒来,窗外已有阳光,我没有马上起床,闭着眼睛回味梦境,一想到我从悬崖上跳了下来,心里一阵揪痛。我知道这个梦和母亲有关,是母亲托梦来告诉我她的遭遇吗?我呆呆地想,越想越伤心,用被子捂住脑袋,神经质地哭了起来。我认定我的母亲已经死了。我蜷缩在被窝里,伤心欲绝。
奶奶来敲我的门,我停止了哭泣,躲在被子里一动不动。她走进来,隔着被子拍我的脑袋,你怎么了?做噩梦了?
我不说话,因为这个梦,我感觉自己已经死了一回,现在还处在半死不活的状态,需要时间慢慢恢复。
可是奶奶没有更多的耐心由着我任性,她一把扯掉了盖在我脑袋上的被子,别装睡了,奶奶知道你已经醒了。
我把大半个脸埋在床单里,双眼紧闭,像一头昏厥的小兽匍匐着。
奶奶一定在死盯着我看,想从我的脸上找到端倪。一会儿,她伸手过来,帮我把贴在额上的长发向脑后捋了捋,并顺手摸了摸我的额头,呦!她略微夸张地叫了一声,你发烧啦?额头这么烫!
我暗暗地想一定是夜里的山风让我着凉了!
奶奶随即返回楼下。我睁开眼睛,两眼空洞地望着雪白的墙壁发呆。身体里的那个希望,像有气無力的醉汉摇摇晃晃地从它的住所我的心里走出来了,它正在企图离家出走,走之前还不忘朝我无奈地挥了挥手。如果我的心失去了希望,以后的日子要怎么过呢!?一想到我的思念已经成空,我的心就撕裂般疯狂地疼痛起来。
奶奶再次进来的时候,手里端着一只大大的托盘,她小心地将托盘放在床头柜上,轻轻拍了拍我露在被子外面的肩膀说,来,坐起来,先喝点白粥,奶奶今天正好熬了些粥,你生病了,要吃得清淡些,正好派上用场,吃药前一定要吃点东西垫垫底,不然空腹吃药对肠胃不好!她边说边来扯我的枕头,来,乖乖地,坐起来,趁热吃,待会凉了就不好吃了。
我又倔强地闭上了眼睛。心里的悲伤正在翻江倒海般肆虐,调皮的眼泪恶作剧般想让我出丑,偷偷从我的眼眶里跑出来。奶奶的老花眼立即捕捉到了这个信息量巨大的特写镜头,她担心地扶住我的肩膀,你怎么哭了?发生什么事了?
她说着,伸手往里推了一把被子,将屁股搁在床沿上,一副要與我促膝长谈的架势。眼泪决堤后,就成了脱缰的野马,只能任其奔流,我在隐忍着抽泣了一会后开始畅快淋漓地放声大哭起来。
奶奶似乎被我汹涌澎湃的哭泣吓住了,她默默地坐在床沿上,没再说话。等我稍稍安静下来后,她隔着被子轻轻拍了拍我,叹着气走了出去。
六
那天我一直躺在床上,脑子里颠来倒去想的都是梦。最初的痛心过后,我抱着侥幸心理安慰自己,也许那只是个毫无意义的梦呢!和母亲完全没有关系啊!我一遍一遍地提醒自己不要沉迷梦境,梦是虚幻的,是假的。
我这样想着,身体渐渐恢复了力气,此后几天,我的情绪总在悲观与乐观的两极徘徊,待人接物时显得心不在焉,神思恍惚。奶奶心思细腻,又找我聊过几次,企图打开我的心扉,但我始终没有松口,有些事说不清楚也不愿意说,怕奶奶说我想问题的方式太荒唐。
这天傍晚,我出去散步。我喜欢吃过晚饭去附近的田野里走一走。尽管一个人走在田间小路上的身影很孤独,但我的内心是自由的。这些年,也许是我的心里背负了同龄人没有的情感包袱,我比别人更脆弱更敏感一些,在热闹的人群中我不太愿意多说话,我喜欢躲在角落里观察人们的表情,有时会感到寂寞但通常是安心的。奶奶常常问我,你没有朋友吗?为什么不和朋友一起出去玩?我说,我没什么朋友。我这样说的时候,并不感到羞愧,能保持不说话的状态,按照心灵的需要展现自己喜欢的样子,没什么不好。
我沿着一条田埂路往花海的方向走。四月的风吹在身上暖洋洋的,风中有潮湿的泥土特有的清香。目力所及处都是庄稼茁壮成长的美好景象。我闲步走在花草镶边的田埂路上,内心有难得的平静。
这条小路走的人不多,路两边的花草有慢慢长到路中间来的趋势,我踮着脚尖尽量不去踩到它们。远处的花海格桑花、薰衣草、向日葵成片成片地怒放着。走了一会,我的眼前出现了一朵格桑花,细长的杆子上粉红色的花瓣一片一片规整地散开着。听说格桑花是长在高原上的花,移植到了江南水乡,竟也能开得如此灿烂,不禁让人感叹生命力的顽强。我蹲在路边,仔细观看花瓣的样子,发现有细小的虫子踯躅在花心附近。我想,花的根部深入泥土的部分也一定依附着很多不知名的小生物吧!它们忙忙碌碌,不停歇地爬行,都有着惊人旺盛的生命力。
不远处的石子路上,晚归的农夫扛着锄头匆匆走过,有一朵晚霞正好坐在他的锄头上,像个调皮的胖娃娃要跟着他一起回家。偶尔有归巢的倦鸟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倏忽变成远处的黑点,消失不见。我站在一片茂盛的庄稼地里极目远眺,远方看不清,但我知道那里也一样有鲜活的生命按照各自的生存轨迹,自在安适地活着。
拥有蓬勃的生命是多么奇妙而幸运的事!从前我会把花拧断了拿起来闻,此刻,沁人心脾的花香依然让人欢喜,我却舍不得再以夺取它的生命来满足我的私欲,它活得那么灿烂,灿烂的生命应该被珍惜被呵护。我蹲在地上亲吻花朵的样子也许不及拈花微笑那般优雅从容,但一定是夕阳的光晕中一枚温馨的剪影。
自从被梦境唤醒心底对死亡的恐惧,我一直彷徨在生死迷局中,对一切有着强劲生命力的生物充满了温柔的怜悯与疼惜。此刻,我的心灵变得澄澈明净,我相信,任何生物在昼夜交替的人世间恣意盛开过,被他人温柔相待,心里流淌着爱,便是值得记取的存在,即使有一天生命消失,它依然存活在某些人的心里,世间会因生命的欣欣向荣而呈现繁花似锦,也会因生命的消逝留下美丽的传说。我的心中渐渐拥有了一股力量,这股力量从某个神秘的地方喷涌出来,注入我的心里,让我对生死有了更丰富的认识。即使母亲永远都不再回来,我只能活在对她的无限追忆中,但我们一起牵手走在夕阳中的情景将永不磨灭地烙印在我的心里,让我每一次想起她,心里始终充满感激。生命可以夺走,但美好的记忆和情感是无法夺走的。
走到家里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爸爸交给我一个包裹,他神色凝重,好像我从他手中接过的是一项危险任务。包裹单上是陌生的字迹,发件人的地址在邻省,名字叫林敏之,收件人明确写着我的名字和民宿的地址。我拿在手上掂了掂,轻飘飘的没有一点分量,与其说是一只包裹不如说是一封信。
拆开包裹果然是一封信,最近这几年,通讯技术发达,我几乎从未收到过信件,我躲进房间认真地读起来。这封信就像一份判决书,我惶惶不可终日等待着的结果,因为这封信而尘埃落定。
信的开头部分,名叫林敏之的女子告诉我,我的母亲离开我和父亲之后,辗转来到了W省的山田市,在一家中老年女装专卖店做导购员,林敏之是这家店的老板。母亲的善良朴实获得了林敏之的信任,她将这家店交给她打理。母亲从不提自己的身世,周围的人包括林敏之都不知道她是谁,来自哪里。
在大家眼里,母亲是个长相清秀、沉默寡言的人,一直孤身租房居住。林敏之曾试图给她介绍男朋友,被她婉言谢绝。她像个潜心修道的教徒,孤独地恪守着某种不为人知的信仰,寂寞清贫地活着。
在今年的三月,她交给林敏之一封写着民宿地址的信,并嘱咐若有一天她发生了意外,便将信按信封上的地址寄出去。起初,林敏之没有在意,心想好端端地能发生什么意外呢!将信随手塞在抽屉里没当一回事。结果,某个极平常的清晨,还在睡觉的林敏之接到来自警察局的电话,说她的店员、我的母亲坠崖身亡!
警察基本排除了他杀的可能,将该起事件定性为跳崖自杀。所有认识母亲的人都不敢相信,娇小柔弱的母亲会选择如此决绝的方式结束生命。
接着展开的是母亲的亲笔信。母亲的字迹细小工整,一笔一划极有耐心。
孩子:一想到你正捧着信纸,看我写给你的信,我的心就抑制不住地激动,握着笔的手不由自主地抖动。我多想听你再叫我一声“妈妈”!可是我知道我没有资格再以母亲的身份出现在你面前,我不是个称职的妈妈。但是,这些年我一直活在自责与内疚中,每时每刻都在想你。
也许你还在恨我,对我的出走耿耿于怀,我不愿你的心里装着恨,用充满敌意的眼光看世界,我希望你能简单美好地活着,在想起我的时候,心里没有忧伤,所以我要写这封信,告诉你我离开的真相,愿能抚慰你受伤的心灵。
像我这样的女子,当初就不应该嫁给你父亲,可是现在说这些都太迟了。你的外婆家在大山里,家境贫寒,我是大女儿,下面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作为长女,我一早就出来做事补贴家用,但是我的文化程度不高,在城市里找不到好工作,一开始跟着小姐妹在服装厂叠衣服,每天重复简单的动作既单调又枯燥,但每个月都有工资领,内心也有感激和满足。
过了一阵,有个姐妹问我晚上要不要做兼职。当时你外婆家的境况很糟糕,你外公不是个勤快的人,甚至有些好吃懒做,你的外婆要养活我的弟妹,供养他们读书,显得非常吃力,我体谅母亲的艰辛,一心想替家里分忧解难。
这个姐妹介绍给我的是在夜总会推销酒水的工作,当时她已经在那里做了一段时间,收入可观,我便跃跃欲试。年轻的我尽管走出大山有一段时间,但每天闷在车间里,完全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大。
我怀着忐忑的心,在结束了一天的车间工作后,拖着疲惫的身躯,跟着小姐妹去了夜总会。灯红酒绿的夜总会给我的世界打开了一扇窗,经过最初的惊讶与羞涩,看在钱的份上,我还是留了下来,开始了酒水妹的生涯。尽管在那种地方工作,但我有自己的道德底线,越过底线的事,即使钱再多我也不会做。
就是在那里,我认识了你的父亲。尽管我是个低级的打工妹,没文化没背景,你的奶奶和爷爷在与我接触后,认可了我这个山里孩子的淳朴,宽容地接纳了我。
婚后,我辞去了车间与夜总会的工作,安心过起相夫教子的生活。可是好景不长,渐渐地周围的人知道了我曾在夜总会工作的经历,开始在背后议论我,你的奶奶受不了街坊邻居对我们家的指指点点,慢慢对我没有了好脸色。更加雪上加霜的是,我的父亲你的外公在国家严打期间,因为偷鸡摸狗的事情,被抓起来坐了牢。
那段时间,我们家因为我的缘故成了被周围人茶余饭后取笑的对象,有些人甚至当面含沙射影地讥笑我们。我的内心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因为我的存在害得你父亲一家人颜面尽失,在亲戚朋友圈里抬不起头,我每天都活在无边无际的自责中,心情越来越差,脾气也变得非常暴躁。
有一天,你放学回家,拉着我的手要我和你一起做风筝,说学校要举行放风筝比赛,要求学生和家长一起制作风筝。我根本没有心情没有耐心陪你做风筝,但是看你兴致勃勃的样子,又不忍扫你的兴,勉强答应了。结果,因为我的心烦意乱,蝴蝶风筝在我们的来回摆弄下,始终不能成形。那一刻,我的心里充满了绝望,不管怎么努力,都做不好,只能彻底放弃,我狠狠地将半成品的风筝扔到地上。也许我扔掉风筝的动作带着过于强烈的情绪,吓到了你。你巴巴地看着地上被扭曲的蝴蝶,伤心地抽噎起来。听到你的哭声,我心里的怒火莫名其妙地窜了上来。我像个疯子一样和你一起哭喊起来,并声嘶力竭地叫你别哭,可是你根本停不下来,到后来,你干脆鬼哭狼嚎般嘶吼起来。为了让你闭嘴,我扑过去,双手卡住你的脖子,使劲掐你的喉咙。你原本红扑扑的小脸一下子就变了颜色,你终于哭不出来了,喉咙里连一丝气息都不能通过了,但你还是拼尽了全力,从喉咙底挤出了“妈妈”两个字。听见你叫我妈妈,我突然惊醒过来,慌忙松了手,你一下子瘫坐到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剧烈地咳嗽。我失魂落魄地跌坐到地上,惊慌失措地看着自己的手,不由自主地呜咽着,我不明白为什么会对你发这么大的火。
当时的生活就像一个巨大的黑洞,吞噬掉了我所拥有的一切珍而重之的东西,我只剩下一具空洞的躯壳以及无边无际的痛苦。此后,我常常感到恐惧,害怕哪一天又会情绪失控做出伤害你的事。在几近崩溃的状态下,我无可奈何地选择了离开,我认为在这个家里,我是个没有任何用处的累赘,我的离开会让你们得到解脱,生活慢慢变好。
我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坐上一辆不知开往何处的火车,经过不知多久的颠簸,在一个陌生的小车站下了车。我以为我一定会窝在哪个角落里孤独地死去,可是在这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我竟然一天捱着一天又活了那么多年。每一天我都怀着感恩的心,思念并祈祷着我的亲人平安健康。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自己是個病人,并了解到这个世界上有一种病叫抑郁症。我没有去治疗,在这里,没有人知道我的过去,没有人会在背后议论我,更不会有人因为我的存在而痛苦,我的病似乎好了很多,只是我很少有开心的时候,我常常质疑活着的意义,看不到生的希望,感受不到生的乐趣,我常常觉得死才是彻底的解脱和释放。
我抛夫弃子躲起来又苟活了这么多年,已经赚了,现在我无依无靠,健康状况又出了问题,我不能再自食其力,每天承受着身体和灵魂的双重折磨,生无可恋,是时候离开了。
女儿,尽管这句道歉来得太迟,我还是含泪恳求你的原谅,我把你带到这个世界,却不能陪你长大,看你嫁人生子,和你经历人生的风雨。我时常在想,上辈子我一定是个恶人,这辈子来人世间经历痛苦,偿还所欠的债。这辈子欠你的,也只能来生再还。
孩子,别难过,离去不是湮灭,是换一种存在的形式,我依然会在无形中守护着你,庇佑着你。
永远爱你的妈妈!
七
在一个阴雨绵绵的午后,我和爸爸赶到了W省的山田市。林敏之女士站在火车站出口处迎接我们,她是个看起来精明温婉的中年女子。我一见到她,眼泪就涌上眼眶,眼前这个女子曾陪着母亲走过了很多年,给过她工作与生活上的照顾,帮助她开始了第二次人生。母亲将绝笔信交给她保管,在她心里林敏之是可以信赖的人。我饱含深情地对她说,阿姨,我妈这些年承蒙您关照,才能在这里生活下来,谢谢您!
林敏之的眼眶也随即红了,她轻拍我的肩膀,喃喃地说,太意外了,真想不到她会走这条路。你们早点过来就好了!她太孤单,身边没有一个家人,太苦了!
林敏之带我们去看了母亲生前居住的地方,这个房间只有十来个平方,站在门口就能将里面的东西尽收眼底,除了几件诸如床、衣柜等生活必须的家具外,没有一件多余的东西,更没有任何装饰品,狭小逼仄的空间里弥漫着浓重的霉湿味,无法想象母亲长年累月孤身一人呆在这里的心境。我抚摸着家具上的浮尘,心里隐隐作痛。
随后,我想去看看母亲工作过的地方,林敏之驱车将我们带到了市中心的步行街,这里是山田市最热闹的繁华地段,服装店就在步行街上。尽管临近晚饭时间,又是下雨天,店里还是有几位顾客在挑选衣服。店铺的装修很时尚,暖色调的灯光一排排地亮着,照在衣服上,显得衣服精致高档。店里有两位导购员在热情地接待顾客,我想象母亲微笑接待顾客的样子,这里既是她赖以生存的地方,又是她存在的意义所在。我茫然地看着店堂里一拨拨顾客鱼群般来回穿梭,联想到母亲阴暗逼仄的住所,心里的疼惜无法言表。
走出服装店,外面华灯初上,我拒绝了父亲的陪伴,独自一人撑着伞沿着步行街往前走。这座城市是母亲的第二故乡,因为这层关系,这里的一草一木,一幢房子,一盏路灯,甚至迎面走来的陌生人都让我感觉十分亲切。也许某一条弄堂里藏着母亲经常光顾的美食店,转角处的理发店里有她熟悉的理发师,风尘仆仆的公交车上某几个位置是母亲经常坐的,她感冒生病时会去马路对面的药店买药。也许这座城市也有游乐园,母亲曾独自坐在摩天轮上,流着眼泪想过她的女儿。我的眼泪像细雨般纷纷扬扬落下来。如果有位人生的伴侣,在她的身边知冷知热地陪着,结局会好很多吧!只是她对家庭生活产生了恐惧,没有了再次尝试的勇气和信心。
第二天,我们由林敏之带路来到暂时存放母亲骨灰的寺庙,打算将母亲带回家乡,葬入父亲家族的墓地。林敏之的生意很忙,一连接了好几个电话后提前离开,剩下我和父亲两人。
雨下得缠绵悱恻,山中寺庙前的雨显得更加空濛迷离。我和父亲站在大殿外的围栏边等待雨势过去。父亲一直沉默着,我不想问他任何关于母亲的事,故事的结局已经明了,剧中人的想法实在没那么重要。
但是父亲破天荒地主动开口谈起了母亲,他说,因为你妈的事,你有怪我吗?
我几乎脱口而出,你会在乎我的想法吗?父亲很少在我面前流露感情,一直以来我都觉得自己在他心里没有一点分量,我的喜悦他不愿分享,我的悲伤他熟视无睹。
我怎么会不在乎呢?你是我的女儿啊!他不解地反问我。
我不想趁机指责,我的心里原本就没有怨恨,我已经习惯了清汤寡水般的父女关系,我只是有些意外。
我说,也许你是在乎的,只是没有表现出来,所以我不知道。
他点点头说,你妈和你一样,一定以为我是不在乎她的。那些年,她心里的苦从不对我说,我也从不问,我知道外面的流言蜚语很多,我以为充耳不闻,视而不见,就能藐视一切,战胜一切,就是对她最大的信任和支持。我想不到她的心里藏着这么多的苦。我看着她日渐憔悴,却没有给她一点安慰。我有能力拯救她,有能力阻止悲剧的发生,改变我们一家人的命运,却什么都没有做,是我的自以为是和冷漠逼死了她!
说到后来,他的声音有些哽咽。我看见他的肩膀因强忍悲伤而剧烈颤动。我迟疑了一下,还是将手搭在了他的肩上,我想说些什么以减轻他的悲痛却什么都没说出口,我心里的伤口还没愈合,连自己都安慰不了,怎么去劝解别人漠视悲伤?
回来的火车上,我们相对无言。火车载着人群呼啸向前,窗外的景物在狭小的窗口中一掠而过。人生就像坐火车,看见的风景,最后都成了浮云,只有坐在旁边一起看风景的人,会携手走到旅途的尽头。父亲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我从没有怪过他,他只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逐渐丧失了关爱他人的能力,也许这也是一种病,或许我们都是生病的孩子,病而不自知,有时会在不经意间伤害到身边的人尤其是亲人,留下生命的遗憾,但我们依然保有一颗善良的心,具备真心爱护他人的心性。
八
我再一次來到游乐场,依然坐在老地方,看着摩天轮发呆。这一次我的心里不再有任何祈求,我只是来缅怀一段逝去的时光,与昨日的寻梦女孩告别。从此那个穿着鹅黄色针织开衫、配着烟灰色短裙的女子再也不会牵着我的手站在摩天轮下,陪我一起仰望幸福。此后,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还会有梦,梦里还有摩天轮和母亲吗?回想那段深陷梦境、无法自拔的时光,我的心里充满依恋和不舍,是母女间的心灵感应缔造了这段奇妙的旅程,它是爱的象征,这份爱将如新鲜血液般流淌在我的心里,滋养我的生命。
耳畔传来孩子们的欢笑声,我抬头看见不远处一群孩子围着小丑在做游戏,他们的周围飘满了各种颜色的气球。天空很蓝,气球的颜色很鲜艳,孩子们的笑脸像花儿般迷人,有些孩子在风中撒欢奔跑,有些孩子在高声尖叫,有些孩子和我一样正在抬头静静仰望,那么美的画面,我看得出神。
有个帅气的小男孩朝我跑过来,亲切地拉起我的手,姐姐,小丑叔叔叫你过去和我们一起玩。
他拉着我的手,使劲地拽,我被他的热情感染,起身跟着他朝着热闹的人群跑去,在孩子们中间,滑稽的小丑正拿着一束气球微笑迎着我,我的心里涌起一阵感动,伸手从他手中接过气球,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