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溪·某年夏

2017-10-30 13:55阿贝尔
文学港 2017年10期
关键词:菲菲白马小溪

阿贝尔

学校还没放假,我就想动身了。过去我不这么排斥成都,一直都觉得成都好。自从海子来过成都,我就觉得成都不对头了。具体有什么不对头,我也说不出来。我身体里有个飞转的螺旋桨,让我一刻也不想再待在成都。海子来成都我不在,跟什么人见过面、跟什么人吵过架我也是后来听说的。他到过光华村,在水电校一间单身宿舍喝过茶,也是后来听说的。他卧轨的那年夏天,我坐在头年他坐过的沙发上,端着头年他端过的茶缸,第一次生出成都不好的感觉。

学生放了,老师还没放,老师还有一周的政治学习。每学期期末都有“政治学习”,过去只是三天,说是“政治学习”,其实就是总结、聚餐、跳舞——学生离校了,老师也该放松放松。现在不同了,从两年前那个暑假开始,就真的学政治、讲政治了,分片把几个学校的老师吆在一起,取缔好几年的高音喇叭又挂起来了,会场上甚至有了火药味。老师们都觉得莫名其妙,但都不敢说,都阴到心里……两年了,我又感觉淡而无味了。我去找校长请假,校长说今年的政治学习还是不准请假,要请假得到宣传部去请,教育局都没权力批。我说我身体里有个螺旋桨,已经飞转起来,停不下了,同不同意我都得走。校长耸耸肩,做了个请便的手势。我知道校长是在推诿,也不去揭穿,这个脑壳上没几根毛的老右派也不容易,当年就因为写了“白天\用美丽的彩衣\黑夜\用暗绿的磷火\诱惑人类”这样诗句便倒了大半辈子的霉,好不容易撑到平反当上校长,再遇上这样的风浪自然怕担责。

我買了第二天一早去平武的车票。我这叫霸王硬上弓,或者先斩后奏。我一个同学在平武,他在木佐藏区教书,当年属于发配,现在适应了,如鱼得水,和当地藏民打得火热,正在搜集资料写白马人。我很想去看看白马人,他们头上插鸡毛的样子是不是很原始、很可爱,也很想去看看同学在时断时续的来信中为我描述的火溪。“老雷,那是怎样的一条溪啊?你万万想不到,它来自雪山却不是清澈的,也不是碧绿或碧蓝的,而是红色的,像血流成的河……”我这个文屁眼儿冲天的同学来信说,“不过只是看上去像血,捧在手板儿里或者舀进木盆子还是清澈的。”每每读到这样的描述,我想看火溪的冲动都要胜过看白马人。白马人再神奇也是一个部族、一支人,模样、穿戴、语言以及很多风俗习惯,都可以借助于和它相似的民族去想象,而火溪就不好想象了,因为我压根儿没这方面的常识和印象。

一路上我没去想白马人,也没去想火溪。一路上我都在想我这个文屁眼儿冲天的同学——他长得不好看,小眼睛、招风耳,但也不难看,皮肤白皙,走路说话有一点女。有点女但并无同志爱好,反倒特别爱追女孩子。比他大的女孩也追,少妇也追。就是因为追女孩子,他才被发配边关的,而非人们传说的那样——参加什么绝食。平武真是边关。现在不是过去是,唐宋的时候是,元朝的时候更是,明朝的时候还是……平武隔一匹雪山就是松潘,就是南坪。有好几个朝代,松潘和南坪都属于氐人国、属于吐谷浑、属于吐蕃。有点女的人都有文艺天赋,还在学校里,我这个同学就开始发诗了。他写诗、写散文,喜欢读泰戈尔,特别崇拜顾城。

过了青白江,客车颠簸得很厉害,我的这位同学也在我脑壳里晃得厉害。连续晴上几天,成都会有轻度雾霾,但青白江没有,罗江没有,窗外的桉树飞快地倒退,洒在桉树上的斑驳的阳光也倒退,像一簇簇花团。川西坝子的麦收季节已过,但看得见田埂上四处散落的麦秸秆以及麦秸秆刺眼的反光。有一阵子,我记不起我那同学的模样了。他在我脑壳里抖碎了,我一时拼凑不起。还好,碎是碎了,但碎片都在我脑壳里,没有遗落,包括碎片渗出的体液,等车停了,会重新拼凑出他的样子。

说他文屁眼冲天,自然是夸张了,但他的文才确实是好,全班没人比得上,全系、全校也没人比得上。期末考试,作文满分三十五分,老师给他打四十分。刚从北师大毕业的女老师崇拜他,总是带他到教师舞池去跳舞。在学校里,他享受的待遇没有第二个人享受得到。他无所谓,一点不显摆,脸上从来都是一副无辜的表情。有一次,他和女老师一边跳舞一边聊天,聊到了政治,女老师说:“我可是党员!”“我妹儿也是党员。”他说。女老师又说:“跟我聊这些,你就不怕我告你?”“你不会,你是学外国文学的。”他说。女老师听了嘻嘻笑。他在宿舍讲起这件事没有丝毫的优越感,反倒有几分腼腆。有人问他:“为什么学外国文学的就不会检举?”“学外国文学的思想开化。”他说。其实,这只是舞场里的一丁点私密对白,他没有说,他和那位年轻的外国文学老师还有更为隐秘的接触,就在他们简短对白的同时。毕业好几年,有一次在成都,他喝了酒才对我讲起。就在他们简短对白的同时,年轻的外国文学老师将他拉了过来。舞曲还在进行,舞步没有停止,他和外国文学老师从此结束了君子式的舞距,开始有了身体的摩擦。“这算不算是政治改变身体?”讲完他对外国文学老师胸脯的感觉,沉默良久,又突然问了一句。我怎么回答?我又不是他的舞伴儿!我只能想象,那种在慢舞中聊政治的冲动,多少有点调情的意味儿。事实上,他也不是非要我回答,他用接下来的鼾声回答了自己。

一出成都,我就看见拉木头的卡车,一辆接一辆,从绵阳方向过来,清一色的松木,冒闪闪的,老远都能闻到松香。我问邻座这些木头都是从哪里拉出来的,他只说是山里,也不知道具体的地方。平武,肯定是平武。我心想。德阳没有原始森林,江油和广元也没有,只有平武有原始森林。

车过绵阳,在一个叫青义的场镇上,我们遇见了一起惨烈的车祸,肇事车辆正是一辆拉木头的东风牌卡车。我们到达事故现场时,死人还摆在街上,血流得一摊一摊,卡车冲进了铺面,木头滚了一地——已经有人拿了铁锹在起树皮。“估计是晚上扯了马马,在打瞌睡,我看到从桥上过来,直戳戳地就冲到街上去了。”我听见车窗外有人大声说,“死了两个人,一个是卖葵瓜子的黄婆婆,一个是卖针头麻线的樊大爷。”

从江油进山,一路碰见的还是拉木头的车,严重超载,冒闪闪的木头不是绊到了电线就是挂到了树枝,常常引起堵车。山路逼仄,拉木头的车把路都占完了,特别是在弯道上,木头倾斜得厉害,吓得客车经常停在边沟里等它过。endprint

“每天都有这么多拉木头的车?”我站起来问司机。“现在少多了,前两年还要多,有时遇到塌方什么的,路都走不通!”司机没听见我问话,前排一个带川中口音的人回答了我。“这么多车拉,得砍多少木头?”我问他。“有的是木头砍,过去只有我们伐木厂砍,现在乡乡办林场,乡乡修林区路,乡乡都在砍。”他说得稀松,“平武是木头财政,不砍木头,当官的哪里找钱用?”我没有再问他什么。他是个干虾儿,分头长脸,脖子细细的像根水管,包着一搭皮,他的川中口音里加了很多山地口音,听起来有些硶牙。“我就是伐木厂的,砍了一辈子木头,要砍不成了!”歇了片刻,干虾儿又说。“咋砍不成了?你要退休了?”我问他。“退休还有几年,我还没到五十呢。”他转过身,掏出一包烟,抖出一支递我,“伐木厂垮杆儿,砍不成了。”他停了停又说:“我也靠实不想砍了,十七岁就上来砍树,人都砍老了,也没砍出个名堂。”

车子在一个叫南坝的地方小憩,他下车去买荞凉粉,我也下车活动活动。他说他女儿最爱吃南坝的荞凉粉了,每次过路都要买两碗带回去。他告诉我,他是蓬溪人,和他一路上来砍木头的家都安在原籍,只有他安在平武。准确地说还不是平武,是火溪一个叫木佐的地方,小地名叫薅溪。“你女儿多大了?”我给他发了支KENT,点燃。“今年十八了,属虎的。”他说。听他说十八,我突然就感觉不自在了,脑壳里浮现出一个十八岁少女的身影和面庞——我就是这样敏感,一种符号化的敏感。他没有注意到我的敏感,又说:“我女儿长得很瓜俊,你要见了就晓得了。”他这么一说,我感觉更不自在了。

涪江弯弯曲曲,公路也跟着弯弯曲曲。南坝进去,河谷变得更为狭窄,有三四十里,几乎就是一线天。江水碧蓝,浪花洁白,河道都还是古河道,大洪水的痕迹很明显,我从河岸线里一眼便看出了力学的美和亘古的时间——都掩映在茂密的灌木丛。一个叫黑水的地方古意甚浓,一股黑水由河对岸旁出,吊脚楼修在公路边的岩壁上,摆摊的人、下棋的人和端着饭碗站在门前看天的人都像是古代的。而我更感兴趣的是“白草”——黑水进去二十里地一个乡镇的地名。“白草是什么意思?”我不知道是这里真长有一种白草,还是另有含义,又只好问伐木工人。“我也不晓得。”他说,“不过,我见过有一种白草,我们叫狼尾巴草,不晓得跟它有莫得关系。”他眯着眼没有睡着。我想一个地名的由来没有这么简单,特别是这些少数民族聚居过的地方。“你信不信,我还放过筏子?”客车停在路边,我们下车去方便,伐木工人跟我说。我看着他,让他继续说。“这一路的河道我熟得很,哪里有个漩塘哪里有个滩,哪里有股软水哪里有股回水,我都一清二楚。”他边说边抖着手中物,拉上拉链。我不经意看到了他的那物,短粗粗黑黢黢的。我思维的跳跃性也太大了,一下把它跟他十八岁的漂亮女儿联想到一起。“你还放过筏子?你不是砍木头的吗?”我问他。“正式工都要轮换的,砍几年木头过后,都要撬几年筏子。”他发给我一支烟,“我还宁肯撬筏子,虽说危险性大一点,但挣的钱要多得多。”

他跟我摆了很多砍木头、放筏子的事。他嘴会说,摆得绘声绘色,又不像編的。我也愿意问——问砍木头的见闻,问放筏子的见闻,以及一些个中遭遇。其实,这些都不是我想问的,我心里一直想问的是他的女儿——在念书没有?在念高中还是大学?成绩咋样?十八岁了,有啥爱好没有?性子咋样?听我同学讲,平武的女子会唱歌,她会唱吗?

事有凑巧,这个伐木工人认得我那同学。“你说小米老师?熟得很熟得很,你咋不早说呢?我们家小溪就是他教毕业的。”他提着两坨荞凉粉站在客车旁边,等着拿车棚上的行李,“他从初二接手的,把一个潎火药班带成了好班,要不是他,小溪连职高都考不上!”我没跟他客气,上到车棚帮他拿下行李。

火溪不通客车,伐木厂的班车也停开了。我问他怎么走,他说他一般都是搭白马人拉木头的车,不过,他今天不走,要去学校看女儿。我问他白马人拉木头的车在哪里搭,他说在纪念碑,但今天没有了,一般过了中午就没有了。他又说,就是有也不一定让搭,给钱倒是可以,但他们狮子大张口要得多,你不得给。“那一般他们要多少钱?”我去小卖部买了万宝路,追上伐木工人问。“小米老师该来接你!你事先没跟他说好?”他等到我,看着我拆烟,说道,“这样吧,今晚在城里住了,明天一早,我带你进火溪!”“火溪是不是像血,水是红的?”我问他。他说:“我先去看女儿,晚上一起吃饭,到时候我慢慢跟你讲!”

我在城里转悠了一圈。很小一座城,一泡尿可以从西门撒到东门。西门上的人炒辣子东门上的人咳嗽——这是后来听我同学说的。就一条主街,八十年代已经拓宽过了,但还是窄,街两旁瓦屋楼房参半,很符合时代的特点。可以想象,再早一些,一色的瓦屋,三合土打的街道,马车、粪车和骡马队;更早一些,青石板铺的街,衙门口、武庙口两道坡都是石梯子路,西门东门、北门南北都是上好,土司衙门也是上好,街上走着穿中山装和青布长衫的人……我看见的只有西门,城门上长满野草和灌木,像个不修边幅的遗老,只是身子骨还硬朗。我没带照相机,无法拍一张城门,也无法留影。

天快黑了,但还没有黑。从西门回来,我突然记起走车站出来看见过一座寺庙的檐宇,听见过缥缈的梵铃声,问本地人,说寺庙叫报恩寺,里面早没有和尚,是个省级文物保护单位。“不过,值得一看,里面有个当今皇帝万万岁的牌位,特别有名。”本地人说。本地人很热心,我走了很远了,又追上来说,“这阵关门了,要看也只有明天了。”

小城对岸有人烧麦秆,我闻到了新麦香。在报恩寺的红墙外转悠,我感觉到了一种隐秘的古意——伴随古意的,是隔壁清真寺散发出的膻味。

在十字街的一个拐角,我看见了头上插白鸡毛的人,也就是传说中的白马人。三五个人,都是老妇,有说有笑,热天还穿白裙坎肩。我跟在她们后面走了一段,特别感兴趣她们头上的毡帽和身上的坎肩,可惜夜幕初临,我没看清坎肩上的图案。

走饿了,肚子叫起来,才记起伐木工跟我说好的,要我在一家叫“别洞天”馆子等他,他约莫一小时后到。“别洞天?是家馆子?”我有点疑惑,特地问了他。“当然是一家馆子,门开的是一个圆门。”他说。endprint

我找到别洞天,伐木工已经在了。他点了两个菜一个汤,已经端上桌。“这半天你跑哪儿去了?一点点大个城,你不会迷路吧?”看见我,他从馆子的圆门走出来叫我。“随便转了转,问了几个人才问到这儿来。”我说。“这地方过去还有转头,现在莫转头了!”他说。说完,看了一眼坐在圆门外面的老板娘,问她是不是。老板娘说她是龙安城土生土长的,过去也没转头,真要说有转头,还是解放前,那阵她还是个娃娃家,只记得一点点,赶庙会、吃炝锅面。

夜幕降临,街边的几盏路灯亮起来,梧桐树茂盛的枝叶挡住了光线,但百米之内的街景还是恍恍惚惚看得见。

“靠实饿了?本来下车就该吃的,我怕去暗了小溪上自习,找不到人。”在桌边坐下,他说。

“见到小溪了?”我问他。

“她晓得我要来,算了时间,已经在门口等着了。”他说,“她请了假,马上过来,跟我们一起吃饭。”

“她要来?”我心里咯噔一下,突然紧张起来。

“她来吃荞凉粉,我叫老板娘帮到拌一下。”他说。

“荞凉粉拌好了没得?”老板娘朝厨房吆喝,“记到,多加点豆豉。”

荞凉粉端出来了,老远都闻到豆豉味,还有蒜味。

“你靠实饿了,我们边吃边等。”伐木工边说边动起筷子,“老板儿,来一瓶柳浪春。”

我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动筷子。我在想小溪的样子,是瘦瘦的,还是微微有些胖?是斯斯文文的、腼腆的,还是大手大脚的野蛮女孩?她的声音是哪一种,甜甜的还是略带嘶哑和苦涩的?他父亲说她瓜俊,未必就瓜俊,真要是瓜俊,又会是哪一类?是王祖贤那种还是潘美辰那种?

“吃呀,在想啥子?”伐木工放下筷子问我。

“我在想,我同学来了就好了。”我说。我不算脑瓜子灵透,我是真的在这么想,他要是来了,我就不这么诧生了,因为他跟小溪父女很熟。

“莫得事,你随便点,到了火溪我们还要在一起耍!”他说,“我发觉,你和小米老师虽说是同学,耍得也好,但你们两个人很不一样呢。”

“不一样吗?有什么不一样?”我问他。慌乱中,我竟然独自干了一杯。

“小米老师爱说爱笑,性格很外向的。”他把酒给我倒满,举杯说,“来,遇到你,非常有幸!”

接下来,我们边喝酒边谈起了小米老师。没想到,他还是火溪的焦点人物。他文章写得好,时常在外省的报刊上发表,火溪人晓得,但县上不晓得,火溪人就说他是墙内开花墙外香。他收了稿费,就请同事嗨一顿,有时也请镇上与他有来往的人,包括学生家长,比如伐木工,他自己喝醉,把别个也灌醉。同事不关心他的文章,从不读他的文章,只关心他的稿费。他一个人办油印报,名声传到了县上,县上调他去写稿子,他不干。后来遇到反自由化,县上说他办《挺进报》,查封了他的报纸,差点把他抓起来。伐木工说,他除了看书,就是爱跑,经常跑到白马去看白马人拜山、跳曹盖、跳圆圆舞,也喜欢跟老猎人跑,进山去打盘羊。

这是现在的白小米,准确地说是伐木工眼里的白小米,而我并不了解。我知道的白小米还是早先那个文屁眼冲天的学生干部、那个团委副书记,听老师的话,有什么都装在心里,就算好事情都落在自己一个人头上也一点不骄傲、不高傲。

“他没事吧?”我知道小米办报的事,取什么名字还找我商量过。我建议叫《第五代》,他没有采纳,取了《鬼沼》这么个名字。

“他能有啥事?”伐木工说,“是风很快就会过去,他现在遇到的都是好事,找到对象了,又认识了县长。”末了还感叹一句:“真是不打不相识啊!县长当初在宣传部当部长,封了他的《鬼沼》。”

小子不错嘛,又耍朋友了,还因祸得福攀上了县长。我心想,是说没来接我,重色轻友的家伙!

后面我们说了什么,我一点不记得。我脑壳晕晕的,可供思考和想象的空间越来越小,浓度却越来越大,开始还是气体,渐渐变成了液体,最后几乎变成了固体——毛玻璃的那种。白小米也由气体落入液体,容貌变得越来越模糊,最终被嵌进了固体。一绺灯光照进来,隐约可见小米开始发胖的面庞以及齐肩的长发。小米在动,搅动着气体和液体,让液体涌起漩涡,让固体发出裂响。

小溪来时我已迷糊。她站在门口不进来,想必是看见了我。他爸叫了她几声,她才进来。“小米老师的同学,你也要叫老师!”隐隐约约,我听见爸爸在跟女儿说。小溪看着我,笑了一下,坐下,专心吃荞凉粉,头也不抬。“你看,一路上都忘了问,你贵姓?”明明听见伐木工在问我,却不敢确定。他又问了两声,我才说免贵姓雷。我又问他,他说免贵姓姬。

小溪一个人把一盘荞凉粉吃完就走了,其他的菜一筷子都没吃。她父亲给她倒了杯酒,要她敬我,她没听,端起杯子只管自己喝了。我喝了酒看不清她的样子,但知道样子是极好的,大眼睛高鼻梁,厚唇柳颌,发际尤为生动,明显有异族人的血统。看不清样子,却感觉得到气质——也是极好的,土是土了点,但身上的干净和犟脾氣却是大山所独有的。

桌子上老姬没有给我讲火溪,我也忘了问,因为酒,因为小米和小溪,我们有了更好的话题。

一个大汉背着背篼从街上进馆子来,背篼卡在了圆门上,半天取不掉。我们一边看他取背篼一边大笑。小溪看见了也站在门外不走,两个大眼睛笑眯了,就像在看西洋镜儿。我老家也有大背篼,但没有这么巨大的,能占据一个馆子的门洞。问老姬,说是岷山中最大号的背篼,当地人叫垮旯子背篼。

我们住的“龙安旅馆”。一个骡马店——后院里真的拴着骡马,听得见骡马叫,闻得到马粪味。“龍”字是繁写,怎么看都像是个“能”字。 我问老姬怎么住这么个旅店,他说便宜,一晚上才两块钱。

骡马店睡不着,我跟老姬摆了大半夜。在馆子里第一眼看见小溪,我就想问小溪的妈妈是不是白马人,但没问,在旅馆里老姬主动说了,小溪的妈妈还真是白马人——索门藻,白马话的汉译,开有杜鹃花的海子。“通常,白马女的不找汉族人,我是个别,也算是破例。”老姬下床点了支烟,过来坐在我的床沿上说,“索门藻家里穷,又都生的女子,就想抱个儿子,但白马男的都不想当抱儿子。我嘴会说,不管是火溪的汉人还是白马人都叫我下耙子,说下耙子嘴会说……嘴会说就是嘴巴乖、爱喊人,说话逗人听、逗人喜欢。”“看小溪就晓得了,你老婆长得很漂亮?”我说。“那阵家里穷,莫得几搭搭衣裳穿,加上脸也没咋个洗干净,不被本地人打上眼。”老姬站起来,看着自己的脚说,“我老早就发现索门藻长得好,稍加打扮一下,就会是百里挑一……我先去接触她爷爷、她老汉儿,先去烤火吹壳子,慢慢帮到挑水、划柴……久而久之,就成了她们家的人了!”endprint

不用再听老姬说我就晓得,他的故事够写本小说,但我不是要写他,而是要写小米、写小溪。

话题转到火溪,老姬的瞌睡却来了,眯眼打着哈欠搪塞我说:“传说多得很,还莫得一个科学的解释,你明天看了就晓得了!”

唉,一条火红的溪河,奔腾奔腾奔腾奔腾奔腾奔腾……溪水像血,浪花像血,但舀起来,捧在手板儿里又不是血,又是清溪……这样的一条火溪,开始在我下半夜的异乡的梦境中奔腾。

从县城往里走,还不是火溪,还是涪江。江水粉粉的,含沙量增加了,并不见有一丝血色。

车过一个叫两河堡的地方,涪江出现了半边红。问身边的老姬,说火溪到了。说是半边红并不确切,实际上只是一绺红,像一条宽绰的红绸带浸在靠公路一侧的江水中。再往前走,果然看见了火溪,从一座铁链桥下流出,在一座单孔拱桥下汇入涪江。那一刻我叫了一声,眼睛出现了短暂的失明。

“河上咋有两座桥?”我问老姬。

“一座是古时候修的过人的索桥,一座是后来修的过车的拱桥。”老姬转过身来,大声说。

卡车开得风快,一路颠簸,风吹在脸上像是打耳光,不时夹带着粗粝的沙子。

“我们咋个不过桥去?”卡车沿火溪北进,我算是明知故问。

“走松潘才过桥,走火溪不过桥。”老姬依旧大声地说,很像是在喊,“这条路也是走白马、走九寨沟的路!”

两河交汇处一闪而过,我没有来得及看清楚。一道山崖,小河入大河,一白一红。我突发奇想,觉得“泾渭分明”还有这样一层意思。

“莫光顾了看,把车厢板抓紧!”老姬叮嘱我说,“这些蛮日的,个个都把车开这么快。”

一路上,火溪真是神奇、壮观,独独一条红溪、一条血河,两岸都是苍翠葱茏的植被;峡谷直一些的地方可以看得远些,红光把两岸的灌木、岩壁都衬托红了;拐弯的地方,火溪如龙头,突然出现,惊出一身冷汗。

从两河堡到木佐,并不太长的一段路,布满了千奇百怪的小地名:蜈蚣口、滴水崖、争岩窝、卜下里、筛子坪、地洞山、老屄岩、独水坡、杀氐坎……每个地方都堆着木摞子。松木为主,但不都是松木。

只有遇到木摞子,和有人在木摞子旁边装车的时候,我们坐的卡车才慢下来。当地人还在用杠杠和滑轮的原理装车,显得特别笨。他们当中有穿裹裹裙、插白鸡毛的白马人,也有汉人穿着的人。他们统一喊着号子,有时也用番话争吵、吆喝。

“砍不得了!真的砍不得了!”每次遇到装木头,卡车停下来,老姬都会说,“再这么砍,人都保不住了!”

我听不太明白,问他,他说,从五十年代有森工局,火溪便开始砍木头,先是给宝成铁路砍枕木,后来又给成昆铁路砍枕木……森工局改成伐木厂,砍木头的队伍更壮大了,四个砍伐队在岷山东麓全面开花……从1954年砍到1992年,差两年就砍了整整四十年……现在伐木厂不砍了,当地政府又开始砍了,乡乡办林场,村村办林场……他说,死木头,死木头,莫了你真以为树木是死的?树木有神,每一棵树都有她的神,砍树砍多了,树神就会找你,我们好多砍木头的就死在树下!过去白马人信这个,信山神、树神、水神,现在很多人不信了,你看到蛮,灾祸总要来了!

老姬越说越起劲,显得有些激愤,与一个老伐木工的身份并不相符。

卡車在一座被洪水冲垮的废桥前面停下来,等桥头的卡车装木头。司机相互认识,老姬也都认识,下车点烟聊天,一点不急。

我独自站在一边看火溪,看一看又把视线移开,一会儿再看。天空湛蓝,火溪血红,两岸灌木茂密苍翠,裸岩裸崖黛青,看不见有乔木。阳光照耀的水面带点浅灰色,很像是血迹上掩了一层灰烬。我面前的这段溪恰巧是缓水,水面稍宽,血红、间杂着浅红的溪水整体地缓缓地流动,像是一个恐龙纪吓人的活物,逆光看去,身上长满玻璃纤维似的毛发。我试了几次,才敢下到溪边。

不是活物,是水。我掬起一捧,背着太阳光,是水,极清亮的,还有些冰手。我低头嗅了嗅,有股草香,并无想象中的铁锈味儿。

在剩下的路上,老姬给我讲了两个关于火溪的传说——也是关于白马人的传说:一个是最近的,发生在三十年代;一个是遥远的,几乎没有时间背景、有些符号化的。

三十年代,准确地说是1935年,一支红军误入火溪,引来了胡宗南的中央军,给火溪河畔的白马人带来了灭顶之灾。这之前,火溪虽叫火溪,只因河床是红色花岗石,水浸后特别红亮,还有就是秋天,红叶红了,两岸如火。然而1935年过后,火溪有了特殊的意义——自然也有了特殊的颜色和气息。据说火溪里的确流淌过鲜血,还有被屠杀的人的肢体、器官,以及动物的肢体和器官。

至于那个符号化的传说,也是关于战争与屠杀的,只是时间、背景、人物皆不可考。它涉及民族学,涉及白马人的族属新考。这个遥远的传说原本是阐释白马人白毡帽上的白鸡毛的,在此却阐释了火溪的起源。

老姬的讲述方言太重,又拖泥带水不够简练,我考虑再三,决定抄录小米书架上那本《白马人民间传说故事》收录的内容:

很久以前,火溪还不叫火溪,火溪还叫夺补河,溪水还不是红色的。那时,官兵时常侵扰白马人山寨。为了自卫,白马人自建武装,由头人统领,与官兵交战。有一天,官兵又攻打白马人山寨。他们浴血奋战了三天三夜,因寡不敌众,大多数白马人都牺牲了,鲜血染红了夺补河。突围出去的一小队白马人,由头人带领,昼夜奔袭到了白马坡。他们疲惫不堪,以酒解乏,醉后倒头便睡。三更时分,官兵追来。这时,逃难时带来的一只白公鸡便不停地叫鸣,唤醒了头人夫人,头人夫人推醒头人,头人又叫醒大家,这才逃进森林隐藏起来。官兵赶到后,白马人已经跑得无影无踪,四处查找不见影子,只好收兵而去。

白公鸡叫鸣,帮助白马人逃过了一劫,让这个部族幸存了下来。白马人感念白公鸡的这一功德,组织了一次盛大的祭祀活动,将这只白雄鸡奉为神鸡,拔下羽毛,插在头人的“沙嘎”帽上,将白雄鸡放生,并命令白马人家家养白鸡,人人插白鸡毛。endprint

车在小米教书的学校门前停下,老姬没有下车,他说他家还在前面十几里地。

“杀氐坎,你记到蛮,管几天过来耍!”老姬在车上喊,“管两天小溪回来了!杀氐坎,小米老师晓得,一定要来喔!”

小米教书的学校在山边的一个台地上。校舍分两院。前院是小学,几间老式穿斗式木屋,早先的箭竹泥巴墙拆了,走成了火砖。后院是初中,一排红砖房,几棵梨树,当头的红砖房分别是老师寝室和实验室,院坝中间一栋旱厕像是牛圈,明显是没修初中之前就有的,老远都闻得到臭气。前院后院的操场上都堆着木摞子,有卡车停在边上装木头,有穿裹裹裙、插白鸡毛的在上面起树皮。

问了几个人才找到小米的寝室。小米不在,敲门也没人应。想起小米在耍朋友,便想象跟女朋友在被窝里。在门外足足等了一个钟头,再敲,仍没人应。

“白小米!白小米,你在不在?”我边敲边喊。敲门变成了捶门。

一张纸条从门缝落出来,我以为是他给我的留言,捡起来看,原来是女朋友留他的字条:

亲爱的,跑哪儿去了?我找了你一下午……看见条子立马到广播站来找我!!继往不救!!!

隔壁寝室的门开着,我走到门口去张望。隔着门帘,看见一个长着鹰钩鼻子、下颌多须的男子站在画架前画画。我问他,知道白小米去哪里了吗?他停住笔,朝门帘望了一眼,又埋头作画。“打扰,想问一下,晓不晓得白小米去哪里了?”我撩开门帘走进去。这下,他停住笔,把笔扔在调色盘里,看着我,稍加迟疑说:“你问白小米?他就住在隔壁,他没有在吗?我给你说地头,乡政府,你可以去问问。”

我谢过画家,稍事停留,看了一眼画布上的画:一个大眼睛女孩,脸上有血,瞳仁里有恐惧,给人一种抽象的美丽与恐怖的印象。

“乡政府广播站,你去就是了。”我走出门帘,听见画家在背后扎咐。

下了街沿,我才记起该把旅行包放在画家这里,又回去放旅行包。放包包的时候,画家问我,你们是同学?我点头表示肯定,补充说,很好的同学,也是朋友。穿连裆裤的朋友?画家问,没有笑。我说,从小一个地方长大,青勾子朋友。

我走了,不走画家还要问更多。又看见旱厕,又看见木摞子,又看见装木头的卡车和起树皮的白马人……木头老板蹲在乒乓台侧边,用根木棍在泥地上写写画画跟林场老板算账。

走在街上,肚子咕咕叫,才发现晌午已过。天要比成都蓝一百倍,紫外线也要比成都强一百倍,但只要走进山和树的影子就很凉快。

站在乡政府院子里,看着大大小小的五六种吊牌,我突然没有要找白小米的欲望了,我后悔匆匆出来,没跟画家多聊一点。我不觉得画家笔下的大眼睛女孩像谁,但我能直觉到她的隐义,她脸上的血、瞳仁的恐惧是我感触最深的。还有画家的鹰钩鼻子,以及多须的下颌和额头的抬头纹,这些阿拉伯人的标识都是我极为感兴趣的。

乡政府开着门,不见一个人,唱的是空城计。门两边的花坛坍塌了半边,但美人蕉和野玫瑰开得正艳。我在走廊的最末一间找到广播站,黄油漆漆了一半的门虚掩着。我敲了敲推开,广播站也唱的是空城计。我四下看了看,目光停在靠墙的播音台上。所谓播音台,不过是两张并排搭的长桌,桌子上摆放着扩音器、功放机、麦克风、调音台和一台双卡录音机,麦克风还是七八十年代的,上面的红布像是从未洗过,发黑发亮。我走近播音台,恍惚中看见女播音员就坐在台前,两条长辫子很妥帖地垂在后背上,发梢快要挨到地了。“木佐人民广播站,今天第二次播音到此结束,下面播送广告……”我听见她清脆的声音。一半是恍惚,一半是想象。女播音员换上了裹裹裙,戴上了白毡帽,长辫子看不见了,两根白鸡毛随着她的发声微微闪动。

我从走廊出来,看见一个白马人咬着烟袋穿过院子,跑过去问广播员,他告诉我,广播员在跟一个学校老师耍朋友,可能去学校了。他说话时仍咬着烟袋。我又问白小米,他诡秘地笑一笑,把烟袋从嘴里拿出来,说白小米正是她耍的朋友,抬手比了一个在我看来有点下流的手势。

街上空无一人,只有一只本地狗在溜达。我走进一家馆子,要了一大碗面嗦下进肚子。我感觉得到店主对外来的人好,多加的牛肉并没有加钱。

回学校,装木头的卡车已经开走,起树皮的白马人也不见了,远远有一男一女在前院的枇杷树下打乒乓球,乒乓球碰触球拍的响声在午后的寂静里特别清晰。

画家的寝室门关着。我上了一趟厕所,差点呕吐。旱厕尚可下脚,蛆还没有我在成都公厕看见的多,受不了的也不是冲鼻的臭气,而是蹲在木板上视觉所及——不断叠加的大泡大泡的新旧分明的粪便,以及强行引产后扔下的死婴。

我又捶了小米的门,依旧没人。白小米到哪里去了呢?我跟他写信约好的,动身前还通过电话,还说到县城来接我,虽然说的是两口话——他们也在政治学习。我不怨恨他也有点怨恨他,青勾子朋友就可以不讲信用?我也能理解他,或许他遇到了什么情况……但愿没什么。

我在小米的门口坐了会儿,又到梨树下坐了会儿。晒不到太阳了,起风了,我听见整个峡谷都在呜咽,都在哭。我只好去敲畫家的门。画家倒是在,他打着光脚,没睡醒,呵欠连天。

他很热情,给我泡茶,给我冲速溶咖啡。看得出,他很孤独,很想找个人说话。不是一般的孤独,是深一些层次的关乎艺术的孤独。也可能关乎政治、关乎灵魂。

水不热,茶不香,咖啡也不香,但我们话说得很投机。不谈政治。关于艺术,特别是印象派,我们有诸多共同的认识,说研究也可以。我们的分歧在毕加索,但分歧不大,不过是眼界问题而已。

我最大的兴趣还是在他那幅未完成的作品上。我们说话的时候,我的眼睛一直在看。那个大眼睛女孩,带血迹的脸以及恐惧的瞳仁,让我想到很多。

画家姓闵,果真是回族,只是到了他这一辈已经不信教了。

喝画家咖啡的时候,我一直在想晚上住哪儿——假如小米不回来。我想我可以有三个选择:一是跟画家搭铺,二是到街上找一家客栈,三是想法打开小米的寝室门。要我做单项选择,我就选打开小米的寝室门。endprint

画家要走,谈话中他有暗示,一会儿有个熟人的拖拉机来接他。他不走我也不跟他搭铺。我习惯了裸睡,人不是特别熟不方便睡一床。

我问白小米是不是在耍朋友,画家反问了我一句:你们耍那么好,莫了都不晓得?我笑笑,看着画家,等他往下说。

画家说白小米要当抱儿子了,找了个白马姑娘,说不定去他媳妇儿家了。难道说耍了白马姑娘,就一定得入赘?我有些不懂当地人的婚俗。画家告诉我,白马人的婚俗就是这样,过去很严格,不与汉人通婚,现在要通婚,汉人只能当抱儿子。

“他这么肯跑,女朋友一定长得很漂亮吧?”我问画家。

“怎么说呢?”画家迟疑片刻,望着天花板说,“白马姑娘个个都漂亮。”

画家的话提醒了我,我又看了看画架上那个大眼睛女孩、看了看她脸上的血迹和恐惧的瞳仁——什么时候画家在她的恐惧里添了一笔靛蓝。

“最关键的是她有工作,她是个广播员。”画家补充道。

“听说白马姑娘爱唱歌,她歌一定也唱得不赖?”我说。

“人长得漂亮,歌唱得一般般。从小在城里读的书,汉话讲得好,跟火溪的白马姑娘有点不一样,很开放的一个人!”画家走到窗前,看着窗外说,“要论唱歌,还是姬小溪唱得好,姬小溪的爸爸也是个抱儿子,姬小溪有一半的汉族血统。”

“你说小米交的女朋友很开放,指哪些方面?”我问画家。

“那方面吧?”画家笑了,补充道,“我也是听说的。”

我们东扯西扯,由开放的广播员扯到了姬小溪、扯到了姬小溪的母亲索门藻,都很熟似的。一路上,老姬可没跟我说他女儿歌唱得好。

拖拉机来了,停在校门外,没有熄火。穿罗汉衫的师傅从拖拉机上跳下来,扯起嗓子喊闵老师。

画家听见了,走出屋朝师傅招手,再进屋提了包出去,然后关窗、关门。我也提了行李出去,跟在画家身后。

“他也要走?”师傅看见我,远远地问画家。

“他不走,他走白小米这儿来耍。”画家大声说。

走拢去,师傅又看了一眼我,目光诧异,像是在看一个怪物。我并无什么不同,在我看来,倒是师傅的肚子和拖拉机颇为异样——肚子鼓起一个包,像个即将临盆的孕妇;拖拉机是手扶式,油浸浸的,机油和泥巴混在一起,显得很黏糊,散发着热腾腾的七十年代的气味。特别是在发动状态、震动状态,195型柴油机飞快地运转,三角皮带拉动传动器,一坨活铁,像一颗白马人的心脏。我突然意识到那个在成都就螺旋桨飞转的自己,原来用发动状态的手扶式拖拉机比拟最合适不过了。

“走了!”画家坐在拖拉机上对我说。

我没有说慢走。我走近画家说:“你别忙走!你走了,我今晚住哪儿?”我一只脚踩在拖拉机上,不要拖拉机启动。

“有地头住,住的地头多得很!”画家说,“把脚蹍开,我们好走了!”

“你不能走!你得给我找个住的地方!”我干脆把两只脚都踩到了拖拉机上。

“下去!快下去!”师傅松了离合,拖拉机突然往前耸了两下。

“你别忙走,你先得给我找个住的地方!”我一只手抓住拖拉机,一只手去拉画家。

“咋个起的?还走不走哦?”师傅重新拉上离合,问画家。他的肚子折叠在大腿上,一堆泡泡肉,罗汉衫自然罩不住。

“要走!咋不走?”画家从拖拉机上跳下来,对师傅说,“麻烦你等一下,我回去一下就来!”

“走蛮!”画家叫了我一声,进了校门。

我跟在他身后,径直走回后院。他重新开开自己的门,抬出一个高凳,放在白小米的门口,拿出一把钳子和钉锤,递给我说:“站上去,把护窗的玻璃取了!”

我看看画家,没接钳子和钉锤。

“拿到!有我在,莫得人说。”画家把钳子和钉锤塞在我手里,“搞快点!拖拉机等到的,還要赶几十里路嘞!”

我接过钳子和锤子,看着画家,迟迟不往高凳上站。

“站上去嘛?就四颗钉子,拔了把玻璃取脱,人钻进去,就可以开门了!”画家说。

“你来?还是你来!”我把钳子和钉锤放在高凳上,让到一旁说,“你们是同事,我毕竟是外面来的!”

“这咋得行?是你要进去住,又不是我要进去住。”画家说,“我给你证明就是了!”

我重拾钳子和钉锤,爬上高凳,看了看护窗。不行,钉子钉在里面,拔不到,无法取玻璃。

我把实情告诉画家,画家站上高凳看了说:“砸!一锤子的买卖!”

“还是你来砸?”我说,便要从高凳上下来。

“你砸!只能你砸!”画家摆摆手说。

我没再多想,一锤子下去,唰一声,护窗的玻璃就碎了,掉了一地。

“对啰,这不就对了?”画家说,“你慢慢收拾,这下我可以走了!”

听到打玻璃的声音,从前院赶来几个人抓贼,看见画家才慢下脚步。他们中有校长、工会主席、后勤主任和炊事员,都是白小米的同事。画家把我介绍给他们,说我是小米老师的同学兼偏毛根儿朋友,他们不信,要我拿出证据来。我拿出身份证给他们看,他们说身份证说明不了问题,除非我拿出白小米的亲笔信。我没带白小米的亲笔信,他们不放过我,要我跟他们去派出所。画家撒谎说我们以前见过,愿意为我担保,这才算过关。

“幸好不是昨前年,遇到昨年抽猪苦胆,早就是棍棍棒棒跟你说话了,我也保不了你!”画家临走时跟我小声说,“自从三年前学生闹了事,他们警觉性高得很,天天都在瞅外来人,无聊透顶!”

天黑白小米仍没回来,他欠了我一顿接风的酒,我开始记恨他。这顿酒原本头天晚上就该在县城喝的,情景我都设想好了。无法在县城喝,也该今天在火溪喝……我大老远请假跑来,你倒好,跑得无踪无影找不到人!

我本想去中午吃面的那家馆子喝一杯,但没找到白小米寝室的钥匙,只好在煤油炉上煮了碗面将个就。也不是将就,吃得很饱,方便面的调料很足,辣味和油很足,还加了两个土鸡蛋。endprint

我还在小米的寝室里找到了酒,找到了下酒菜——半瓶柳浪春,半袋怪味胡豆和几颗鱼皮花生。我不好酒贪杯,但偶尔也喝两口,特别是一个人遇到点事——晕二两,人真的就晕了,敏感而紧张的神经变得迟钝和松弛,胆子也变大了,原来怕的也不怕了,整个人都热血起来。特别是海子来过之后,对成都有了不好的感觉,喝酒的时候也多起来,酒量也大了。

天黑定了,校园里一片寂静,虫鸣的声音很细很密,很多种虫鸣,像针尖尖,扎了我满身。

我还在白小米的厨房里找到了肉。不是猪肉,也不像是牛肉,一只全腿,八分干。划开,里面的肉红艳艳的。我切下一片品尝,有盐,很香。

我用生肉下酒,把脑壳喝晕了,把藤椅抬到屋外的院坝里接着喝。慢慢地,我不晓得身在何处了。我把鱼皮花生扔起来,再张嘴接住,几乎没有放空。夜黢黑,我没开灯,也没点灯。我嘴巴里就像有根线,和扔起来的花生串在一起。

然后,我哭了,流出两行没人能看见的眼泪——两行泪其实是泪流的车道,是泪痕,更多的泪从这儿无声地滴进了藤椅下面的草丛。

虫鸣越来越密集。我先是感觉像沙,粗砂细沙,后来便感觉像液体了,很稠的黑色的液体,比如铺路的沥青和半凝固的血。灌满耳朵,鼻子眼窝里也是,空酒瓶里也是……与我隔着木门的大眼睛女孩,沾了血的脸庞和带蓝的瞳仁里也是。

人都是偶然。假如画家不走,很难说我没有另外一个夜晚——喝另外的酒,吃另外的下酒菜,说另外的话。

虫鸣还没有灌满耳朵的时候,我还在想白小米会不会回来——我想他回来。几次抬眼,看见他,从前校园进来,一个黑影或两个黑影。我从藤椅里一跃而起,冲上去迎他——捶他、骂他、咻他,晃眼他又不在了。

对面实验室里亮着灯,从贴了化亮纸的窗玻璃透出一坨橘光。我走过去看,没敢走拢。没听见有玻璃器皿的响声,也没听见有人咳嗽,更没看见镁条燃烧的绚烂光焰。

我记不得我是什么时候睡的、关没关门。没准已是凌晨,远处料场已开始装木头,卡车打着雪白的灯光。

第二天睡醒,我伸脚蹬到一个人,心头猛一惊,马上又平复了——没错,是白小米回来了。

他什么时候回来的,我没一点印象。我使劲蹬了他一脚,他没动,睡得像头死猪。

“好久回来的?”我使劲又蹬了他一脚,“晓得我要来,跑哪儿去了?”

他哏了一声,收回脚,又不出声了。

“昨天跑哪儿去了?天里地里找不到人!”我蹬了一脚他的肚子。

“老雷,我遇到了点事,真对不起!”这下他像是醒了,撑起身子看了一眼我,“再睡一会儿,吃个暗早饭!”

“遇到了啥事儿?”我把脚收了收说,“耍朋友的事吧?你娃本来就有点重色轻友!”

“不说这些,再睡一觉,睡醒了我给你下细讲。”他翻了个身,又睡了过去。

窗外已经是大太阳。阳光从梨树上照过来,满屋都亮堂堂的。昨夜的虫鸣换成了清脆的鸟叫,听来像大朵大朵的木槿花。

“睡啥子睡?不准睡了!现在就说,到底遇到了啥事儿?这么急?”我又蹬了白小米一脚。

“我女友不是处女,我去搞调查了。”他说。

我吓了一跳,半晌没说话。转而又想笑,但没有笑出来。

“你咋晓得别个不是处女?你们那个了?”我问他。

“那个没那个你别问,反正不是处女了。”他叹了口气,接着说,“不是也罢了,但她不能骗我、不能装处!”

我问白小米别个怎么装处了,他是怎么检验出来的。我用了“检验”一词。

“《生理卫生》我总学过吧?处女膜我该晓得吧?”他反问道。

“那不一定,书上不也说了,运动也可能让女孩子失处?”我说。

“怎么会呢?明明是那个过!而且不止一次,絕对是N次!”白小米急了,一头坐起来,“运动只能撕裂处女膜,但不会把那里变成公路!”

我哑巴了。我看着白小米,突然有些不认得。过去在学校里,他思想是那么开放——甚至可以说是解放,而且他说过他不在乎肉体的纯洁,他只在乎精神的纯洁。

“啥时代了?就算是真的,重要吗?”我蜷缩着身子说。

“当然重要!不重要我连你都不管跑罗依干什么?”白小米说,“因为她是我的人!”

我发现我真是裸睡的,连忙从枕头边抓过内裤悄悄笼上。

等白小米的情绪平复之后,我们很严肃地谈到爱情、谈到男女关系。他不再怨愤了,只是有些颓丧。他说他实在接受不了,第一次来真的就遇到这么一种情况,关键是他爱她。他说单单是处女膜也没事,可是还小产过,轻捞松就能放进去一只手。

我不再搭话,半闭着眼睛看着窗外。窗外的太阳更大了,反照在玻璃上,白光光一片。

我的记忆裂出一道口子,浮现出模糊的印迹——白小米回来的印迹;他喝得一浪一浪的印迹;他进屋找水喝的印迹;他走近我喊我名字的印迹;他把烟雾喷到了我脸上的印迹;他坐在墙根抽烟,嘴角挂着残酒、脸颊挂着泪珠的印迹……

裂口越来越大,印迹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连贯——他把我从床上拖起来,要我陪他喝酒。我正迷糊着,酒还没醒,看他总不真实。“你是白小米不?”我用半梦半醉的声音问他。他打了我一巴掌,捧起我的脸说:“你好生看看,我是不是白小米?”他喝过酒了,而且喝得姓啥都不晓得了。“你是白小米,你不是白小米!”我懵里懵懂地说,“你是米小白,你是小白米!”说过,哈哈大笑。

白小米还带了酒和下酒菜回来。他没用杯子,直接抱着瓶子喝起来。下酒菜掉在地上,报纸散了,我看见“南巡讲话”四个字,油浸浸的,后面更多的字被折到背面去了。他喝了一大口酒,把瓶子递给我。他没说酒逢知己什么的,他说的是酒是一杯药弄死当睡着。

就在我记忆裂口的当儿,白小米又睡着了。我看了看地上,并不见下酒菜,也不见油浸过的报纸,地上甚至连一点油迹也没有。我看了看桌子上和窗台上,也不见有下酒菜。endprint

我下床去,撩开床单,趴在地上看床底下。床底下只扔着条皱巴巴的内裤,像是刚扔不久,阳光映在上面,精斑清清楚楚。

白小米又睡着了,我过去过来都能看见他的脸、他的睡态,他显得有些憔悴。我发现我仍如前,对他有种特别的感觉——感情,偶尔停留在床前,有些心疼。

我拉上窗帘,取了他皮带上的钥匙,带上门一个人出去了。其实我也没睡好,但醒了就睡不着了,再说那架床两个人睡起也挤。

要是没有卡车装木头,上午的火溪就绝对安静了。有卡车装木头也安静,铁链和撬木头的响声只是隐隐约约的,撬木头的号子也是隐隐约约的,声音停下来,那种寂静是鸟鸣破坏不了的——我怀疑火溪的空气里散了消音粉儿。

街道跟大山、跟溪岸一样地安静,太阳都升上峡谷了也看不见几个人,只有头戴维吾尔小帽的鸟在空地的粮架上跳着觅食。仅有的两家馆子开门了,灶上煮着早饭,大冒小烟的,看不见开馆子的人。远远地看见火溪在公路下灌木丛背后流淌,缓水处特别像人的身体,纤细的波纹呈现出内在的律动,照得到阳光的地方红得发亮,照不到阳光的地方带一点黛蓝,像白马女人的裹裹裙上变幻的颜色和图案。

走出镇子,穿过公路,我沿着一条石梯子路下到溪边。在公路上,我第一次遇见了人——一个白马老妪,背着一捆柴,走得爬要爬要的。她穿的裙子戴的帽子都是我平生从未见过的,头上的白鸡毛摇摆着,走过了,我还在回头看。相向而过时,我打量过她的面貌和穿戴,是我想象中百年前异族人的模样,包括腰间的铜钱串、胸口的鱼骨牌和耳垂的银饰。可惜我没敢跟她说话;我要是敢跟她说话,我就是在跟一个部族说话、跟火溪的一个神话说话。

我遇到的第二个人是个挑水的人。看穿戴,看面目,是个汉人。他用铁桶挑水——很大的工地上用的铁桶,且刷了红漆油。我看见他时,他正站在溪边一个人工小码头上往铁桶里舀水。我没敢出声,也没有走拢去,站在一个不远不近的地方看他舀水——我要看看他舀起来的水是不是红色的。可是逆光,阳光太强了,我看不清水的颜色。

我发现路上已经洒的有水,不是红水,是一般的水,太阳底下的快干了,只有灌木边还是大坨大坨的。我蹲下摸了一把,抬手看,手上并没沾血。

我走拢去看舀水,依旧没出声。面前是红红的一江水,红红的,看不出浓稠度,也看不出质感,走拢了,那种血红让人眩晕、让人发呕。山是葱绿的,从山尖到山脚,岸也是葱绿的,寨子是黛色的,带点蓝或浅棕,火溪从中间穿过,因了山势而蜿蜒,像一条活龙,缓水段平静、肉感,急流处奔放、飞扬。

定神看,我好歹看见舀起的水是清澈的,但倒进铁桶又變红了。

他果然是个汉人。不是白马人家的上门女婿,是从蓬溪上来接班的伐木工——伐木厂解散了,他工龄太短没资格安置,便留下来在料场做工。他认识老姬,他们是家乡人,他说老姬已经变成白马人了,好多白马话都会讲了。看他长得不错,人又鬼精,我问他想没想过在火溪安家,像老姬当个抱儿子,他说他才不当白马人家的抱儿子呢,白马女的不爱洗澡。看他那副样子,还嫌弃别人,我就觉得好笑。想一想,又觉得好笑的不是这个人,是他的观念。

挑水的人刚走,来了两个背水姑娘。她们有说有笑,衣裳帽子都是半新旧的,做工讲究,看上去很干净,特别是毡帽上的白鸡毛,就跟雨水刚洗过似的,随着山里少女特有的步态在阳光下摇摆。

两个人的长相都比较奇特,有点颠覆我成都平原的审美。个子高的大眼睛、深眼窝、柳叶颌,看起来有吉普赛人的血统;矮一点的长一对立目,高颧骨,脸型是倒三角,看起来跟三星堆面具展示的人出自一系。花腰带束得很紧,两个人的身体都很饱满。

看见我,两个背水姑娘依旧说笑,一点不诧生。

我站在溪边等她们走近,时不时瞟一眼她们独特的装束,其实瞟的是她们美丽而奇特的脸。矮些的立目女子实在太颠覆我的审美了,但高挑的吉普赛女子却很符合我对异族女子面貌的偏爱——性感、厚重、大气,透出灵魂的月晕。

她们走到溪边的小码头,放下木桶,蹲下舀水。一瓢一瓢,从河里舀进木桶。我站在旁边看,水滴溅到了我身上。我清楚地看见,她们舀起来的溪水是清澈的,倒进木桶依旧清澈。

“嗨,问个话?”我尽量用一种随意的口气,“这河里的水咋是红色的?”

两个姑娘停下来,抬头望了我一眼,没有答话,哈哈笑了。

那个吉普赛女子真是太迷人了,看我的一瞬,长睫毛一闪一闪,深蓝的眼眸乍现出海子。

我低下头,眼前一片红光。

“你们天天背水,应该晓得。”我抹了一把眼睛说。

“你是哪个?从哪里来的?”长着立目的女子问我。

“我是白小米的同学,从成都过来,白小米老师你们总认识?”我说。

“你说是白老师?当然认识,他是我的老师!”漂亮的吉普赛女子站起来,伸手扶了扶头顶的毡帽说,“你一个人,他咋没来?”

“人家在耍朋友。”我没来得及回答,立目女子抢先回答了。

吉普赛女子意识到了什么,给立目女子使了个眼色,接着凑近说了几句悄悄话,随即便不言语了,又开始舀水。

高个儿女子让我想到了小溪。我觉得她们年龄差不多,应该认识。我甚至觉得她们的面貌都很相似——那种很明显的异族特征。

姬小溪。我提起小溪大名,她们果真认识,还说是姊妹。“我也可以读职高的,但我没读,我觉得没意思。”吉普赛女子说。“她就想读音乐学院,当个歌手!”立目女子说。“可是我们文化不行,考试只考得到几分!”说过,嘻嘻笑。“读了职高也可以考音乐学院,她得行,她文化好些,她爸爸是汉人。”吉普赛女子说。立目女子说:“成都我去过,我晓得杜甫草堂。”

背水姑娘往木桶里舀满水,在水里放在一匹青叶子。我帮她们把水桶放在背上,她们就走了。我想跟她们打听打听广播员,想想又算了。

九endprint

在木佐呆了没几天,我就熟悉了。我是指地方,不是指人。这要归功于我良好的方位感,还有强烈的好奇心。白小米在跟广播员扯筋——他说的是谈判,顾不上我,我没事就爱上街瞎逛,买包烟、买个煮洋芋什么的,几步路,街就走通了。街上最好的香烟是雪竹,没有KENT和万宝路。我还喜欢钻巷子,钻不通了再返回,钻得通便走石板路上到寨子高处去看小镇、看整个峡谷。“你的木佐就是一个补丁。”我回去对白小米说。其实我更愿意用方言说是个补疤。白小米心不在焉,坐在后窗外苦楝樹下抽闷烟,一只手插在长发里,压根儿没心思跟我说话。他的身后便是抹了帽子也望不到顶的摩天岭,高耸入云,在他面前,就像那位广播员。“你说咋办?我听你的!”有时他也强装笑容,扔根儿烟过来问我。“咋办?凉拌。”我抖抖烟,放嘴边嗅嗅。“朋友靠不住!”他扔了烟头,两只手插进头发,像插把匕首,继而猛然抽出,拔下一撮头发。“这下有点存在感了!”他站起来说。他过去是用烟头烫自己手腕找存在感,现在改扯头发了。我说凉拌并不只是幽默,其实也是有用意的,就是冷处理。

除了乡政府、学校和卫生院,补疤里没什么显眼的。信用社、粮站、财税所、邮电代办所都是针脚,几个灰点点,线和补疤也是同一种颜色。木佐是白马话“纳佐”的转译,大寨子的意思,它还有个汉名叫“阴平”。每当我站在高处的寨子看火溪,或者走在街上,都能感觉到这峡谷里覆着两层膜,一层是白马人的,一层是汉人的,黏在一起,已很难分开。

白小米冷不下来,他天天往广播站跑,想尽快觅个结果,但又做不出决定。想了断吧,又不舍,他是真心爱呀,爱得发狂;在一起吧,又觉得腻糊、不净,觉得自己吃了多大的亏。我无法说白小米同学,他变了,在峡谷里变狭隘了,变得优柔寡断了,爱就爱呗,别去管别个以前——以前跟你有一分钱的关系吗?再说,谁又没有以前?你白小米不也有吗?

“我跟你说实话,其实我是可怜她。”有天晚上,白小米很晚从广播站回来跟我说,“她是很好一个人,她就是心软,如果我跟她断了,她还会受伤。”

“人好比啥都好,过去就让它过去,你原本不是个喜欢纠缠过去的人。”我说。

“过去都是打精神牙祭,没遇到过,现在遇到了,才晓恼火。”他倒在床上,仰长八尺地说,“不想就没事,一想到就难受,特别是两个人那个的时候……真的,两个人那么好,卿卿我我,好成了一个人,可想到她跟另外一个男人、另外几个男人也这样好过,我就崩溃了!”

我没再说什么。我没遇到这号人、这号事。白小米去厨房冲了个凉,回来一丝不挂坐在床头抽烟。他长点了肉,但还是干,佝偻着也看得见排骨。

你呢?你怎么样?和刘涛。我希望他转移话题,关心关心我。但他没问,他的注意力像嚼过的口香糖牢牢地黏在失贞的广播员身上,抠都抠不脱。他爬上床,赤条条半躺在我脚底下,凉被也不盖。他告诉我他们刚才做爱了。先是赌气,然后是吵,吵着吵着就做了。他说他们越是吵得凶越是做得勤、越是做得酣畅。每次都说好了分手的,最后都一身汗,又舍不得分了。

“她真温柔,不吵的时候,用身体接纳我,同时也用眼睛接纳我,我每次都能感觉到,不单纯是渴望,也不单纯是性,她就像一个没有依靠的东西、没有长骨头的东西,等着你猎取,好长在你身上。”白小米坐起来,拉过凉被的一角盖住下身说,突然变得安静,“她哪儿都长得好,真的,她身体的弹性特别好……有时我很怀疑自己,我不和她分手并不是可怜她,而是迷恋她,潜意识里有种占便宜的想法。”

他说得有点哽咽。白炽灯照着,眼睛里泪闪闪的。

我原本就想见见广播员,听白小米这么一讲,我更想见了,但同时又有点怕见。我给白小米说了,他说我已经见过了,几次在街上,远远地,他指给我看过。这哪里算见面?照他说的我还想象过、梦见过呢。我说我煮一顿饭,你带她过来吃!凭啥是你煮?她煮,我们过去吃!他说。我说够哥们儿,但饭还是我煮,你们来吃就是了。他说等到逢场吧,逢场才有肉卖,算是答应了。

小镇逢一四七,又等了两天。早上七点,我们就起床去割肉。要变天了,天阴阴的,也降了点温,峡谷里再不如我刚来那几天那样明朗。肉在财税所门口卖,旁边是馆子,卖肉、开馆子的都是财税所所长。我们去的时候,肉还没有来,已经有几个人等着了。“往天这个时候,列子都排很长了,现在学校放假了,买肉的人少了。”白小米说。肉案已经搭好,黑黢黢油浸浸的。馆子开了两匹门板,里面煮着早饭,蒸汽弥漫。反正要等,我们把列子占到,干脆去隔壁馆子吃了早饭。馆子里没开灯,黑黢麻达的,我们差不多是摸着唆完碗里的牛肉面的。味道不错,加的牛肉也多。老板是我第一天来见过的小媳妇,胖是胖了点,但很健壮,她叫白小米白老师,白小米是她的常客。

吃了早饭,肉还是没来。割肉的人倒是多了,围在肉案前面叽叽喳喳,原先的列子全乱了。我们去转了一圈,转到料场,看几辆卡车装木头。这边在装木头,那边在解大刀锯,热火朝天的气氛与清寂的街上、与整个火溪峡谷都不一样。装木头的都是一身短打扮,拿的拿杠子,拿的拿麻绳,没看见木头老板;解大刀锯的打着光胴胴,只穿根内裤,听得见汗淌的声音,飞扬的锯末面落在身上、沾在汗里,古铜色的肌肉又变白了一点。高架上,我认出了那个挑水的小伙子。

我们回去的时候肉刚刚来,还没开卖,所长还在剔骨头,他说今天宰暗了,让大家久等。看见白老师,十分地热情,问吃点啥、咋个吃。看他的笑意,热情里还带一点诡秘。

白小米要和我一起煮饭,我没答应,我把他支走了,三个人的饭有啥煮头?他走了一会儿又回来了,说他无处可去,我就叫他收拾房间。

我烧了排骨,里面加了新土豆,又蒸了咸味的粉蒸肉。为了照顾女同志的口味儿,我搞了个番茄炒蛋。土豆下早了,泥了、巴锅了,烧排骨轻微有点焦味。粉蒸肉很成功,肉好,玉米面好,料酒也好,本地姜和所长家的自制辣酱很入味。番茄炒蛋马马虎虎。

菜端上桌,酒倒起,菲菲——广播员进门坐下。我感觉有种节庆的气氛——只差天晴。endprint

我确信不曾见过菲菲,远远地也不曾见过。她很普通,长的穿的都很普通,看不出白小米说的那些,一点都看不出。她开始不喝酒,只我和白小米喝,等到我敬她酒,她才端杯。但看得出,她是喝酒的,而且有酒量。她只有喝了酒,兴奋起来,才显得大方,显得性感一点。

菲菲进门的时候我就在打量她,坐在桌子上我也在打量,只是瞬间,很隐蔽,白小米说她的那些话一直盘在我脑壳里,像一窝蛇。我有对照检查的意思,但更多的是一种下意识,比如去看她的腰身、打量她胯裆的部位。怎么说呢?我对她没感觉,她其实很土,甚至有点愚笨、愚昧……也许我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她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只有小米清楚。

本来都好好的,吃着吃着又吵起来。先是生气,然后就吵嘴,最后就是摔杯子摔碗。一个要走,一个不让走,起身把别个按在凳子上、把别个死死抱住……我只有劝白小米、骂白小米……我真是多事,煮什么饭?我真的很怕看见这种场面,小时候父母这样,长大了耍朋友也是这样,到朋友这儿来朋友又是这样……小米,你放手,让菲菲坐下!我干了自己杯子里的酒……你莫管,看他要把我咋做——菲菲在小米铁环一样紧箍的臂弯里不再挣扎。

我出去了,看他们怎么闹、怎么收场。出去时我只对小米说了句:“男不和女斗。”

我没走远。我坐在梨树下听屋里的动静。没有动静,也没一点声音。那种安静也很害怕,如同死寂,就像屋里的人不存在了,悄无声息地化掉了,变成了白骨。我原本是放心不下,听见动静大了好冲進去。

我倗在梨树上睡着了。有一阵子,我梦见我在成都,太阳很大,天蓝得像大海——那时我并没有见过大海。很快,变天了,下起雨来,把我冷醒了。

醒来,果真下雨了,水泥地已经下湿了,衣服上也有了水迹。我下意识去看白小米的寝室——门大开着,窗户也大开着,看不见人,听不见一点动静。我不知道我睡了好久,抬腕看手表,手表忘了上条,还停在早上买肉的时刻。

我起身,抖了抖身上的雨水,爬上街沿。我没有直接进屋去,我走到窗前。

我没有看见想象的一幕——白小米描述中的一幕。我看见白小米倒在床上,闭着眼睛,也许是睡着了也许是喝多了;菲菲面壁坐在藤椅上,看不见脸,只看得见后背。

我走进屋,还是看不见菲菲的脸。我下意识地看了看床上的床单和凉被,并没有凌乱的迹象。

我绕过杯盘狼藉的餐桌,轻脚轻手地走到床前,伸手去感觉白小米的鼻息——他还活着。这时候,菲菲突然转过身来,不说话,也不笑,脸沉沉的,几乎没有任何表情。

雨一下就接连下了几天,下成了霖雨,一霎一霎,没有要放晴的迹象。外面到处是泥泞,无处下脚。屋里光线极暗,大白天也看不清书上的字。

峡谷里涨沟水了。我穿了小米的雨衣、水靴去看。街上、公路上到处是山水,大大小小的溪沟流水淙淙,浑浊的泥水携带着腐败的木叶直落火溪。火溪对岸的崖壁上也挂的是山水,有像样的瀑布,也有一线线悬泉。峡谷里云山雾罩,就是到了晌午能见度也不高。

我注意到了,火溪的雨还是雨,跟外面的雨没有两样,并不是红色的,只是有一股烧碱味。涨沟水了,但火溪并没有涨水,我去白马姑娘背水的人工码头看过,水线不但没有上升反倒下落了,我当时就有点纳闷,那些暴涨的沟水都淌到哪儿去了?火溪的水面上烟云渺渺,红色的溪水把烟云也映红了,往深处看总感觉有一片霞光;近处的水面看得清楚,雨线如剑,在缓水处刺出大大小小的口子,颜色和形状让我想到女人的纹身。

白小米没有出来,他在屋里写调动申请。老姬说对了,他跟县长扯上了关系,县长赏识他,想调他到新闻中心写报道。

在公路上,我碰见一位放牛的大爷。牛在路下台地上吃草,他躲在公路边的岩窠里。他是个白马人,穿的虽是一件旧军服,但手里拿着白毡帽,帽子上的白鸡毛弯出一道好看的弧线,在岩窠黯淡的光线里很显眼。我走过去问他火溪的水为啥是红颜色的,他没听明白,我走拢去重复了一遍,很大声,他还是没听明白。他站起来,弓着身,从岩窠里走出来,把帽子藏在怀里,说了句什么。这下,听不明白的该是我了。

在一个石巷子,我看见一辆自行车架在街沿上。有点远,隔着篱栅和院坝,看不清牌子。街沿上没有人,院坝里也没有人,门敞开着,屋里也看不见人。院坝里长满青苔,巷子的石板、石墙上也长满青苔。院子里有两棵苹果树,因为海拔的关系,苹果还是青蛋蛋,只有山核桃大小。

我本来是去乡政府找菲菲的,单独会会她,看见架在街沿上的自行车,我便进了院子。我害怕狗,停在栅栏前洞悉一番,不见有狗,这才大起胆子又往里走,并一直保持着警觉。

其实,一走进院子,我就看清楚了,是辆凤凰牌26圈的女车,半新旧的样子特别可人。现在走近了,看得更清楚,车子刚刚打抹过,链条和轴承刚上过油,滴在地上的油还没来得及擦。龙头前面挂着个很乖的小篮子,篮子里放着几个新土豆。

我站在门上看了看,没有进门。房子很老,烟熏火燎的,神龛上的牌位和主席像也烟熏火燎的。“有人吗?”我朝屋里喊了声。没人应答,倒是录音机响了,放的是郑智化的《水手》:

苦涩的沙吹痛脸庞的感觉

像父亲的责骂、母亲的哭泣

……

随着歌声,木门吱呀地开了,走出两位穿便装的少女。我吓了一跳,来不及逃跑,也无处可躲。

“是你?”我听见一个女声在问我。是菲菲?我把视线从黑屋里收回来,稍后才适应外面的光线。

“你咋走到这儿来了?”另一个声音说,“我见过你,那天我和波姆在码头上。”

我也认出来了,她就是那个长得有些像吉普赛女子的姑娘。

“你们家住这里?”我问她。

“莫笑,还是老房子,没钱修新房。”她说着,走到自行车旁边,搭上一只脚,踩得后轮飞转。

“原来你们认识?”菲菲说。

我看看菲菲,又看看吉普赛女子说:“你们……”endprint

“我们是亲戚,是姊妹。”菲菲说,转而问我:“你一个人出来,他呢?”

“你问白小米?他感觉来了,在写诗。”我没有说他在写调动申请。

时间不早了,我没有再跟她们寒暄,我看见自行车进院子来,就是想借自行车骑。我倒是感觉上来了,想骑自行车去杀氐坎找老姬喝一杯。

去杀氐坎这一趟不容易,但很刺激。老姬说是十五里,其实不止。远不算远,但陡坡多,又有垮方,有几条溪沟泥石流冲上了路,不是人骑车而是车骑人。我甘愿车骑人,借别个的车,又这么乖,别个肯定心疼。

雨中山路行本身就很刺激,浑身湿成了水坨坨,下身一股水淌,雨水和汗水混在一起,还有眼泪。遇到长下坡就更别提了,或平稳或颠簸,车轮跐着碎石,光一个爽字是无法表达那种感觉的。

一路上,我都顧不得朝路边看。戴上雨帽吧看不见路,不戴雨帽雨水又会从领口灌进去。很多时候眼睛都被雨水蒙着,看不清路。只有过垮方、过泥石流车骑人的时候,我才能朝公路两边瞭一瞭——峡谷里还是云山雾罩的,火溪还是只涨沟水不涨河水。

路上遇到几辆拉木头的车,陷在垮方里,车滚子都看不见了,木头垮了一地,司机也没办法,驾驶室也不敢呆,躲在岩窠里抽烟。

在一个叫地洞口的地方,我看见几个炸鱼的人,他们在同一岩洞里扔了三个炸药包,响了一炮哑了两炮。

老姬在家。他老婆索门藻也在家,读初中的小儿子去王朗捡了几天羊肚菌也刚回家。小溪明天要回来,老姬在烧腊猪脚。腊猪脚长了白毛,烧过了,把皮都烧没了。他一次次把烙铁烧红,去烙脚丫里的短毛。我找到他家时,他刚开始烧猪脚,我看见了猪脚上的白毛。“她不会做这些事,她只会编个腰带!”他见到我说,意思是他无法把手里的活路交给他女人做。在老姬家的火塘和厨房里,我看到了他烧猪脚的全过程。“一会儿还要去摘点花椒叶和红香子,小溪最爱吃我炸的红香子。”老姬说,“你来得正好,先炸点下酒。”

薅溪还在沟里面,老姬家在沟口,小地名叫杀氐坎,属于薅溪。其实,真正的杀氐坎还在上面两三里。老姬家过去也在沟里面,学大寨的时候抬田改土,沟口的乱石滩被一群穿裹裹裙戴白毡帽的铁姑娘改造成了耕地,老姬家才搬出来。他老婆索门藻便是当年的铁姑娘之一。

学大寨改造的地在左手边,一台一台,呈扇状从沟口一直排列到公路边,地里的玉米长得算好,已开始挂红须,只有从玉米林掩映的石墙还能看出当年的痕迹——钢钎的痕迹。溪沟在右手边,为了保地,靠地一边砌了堡坎。玉米长得太高,站在去薅溪的路上看不见溪水,只听得见响声。老姬家的房子就修在玉米地中间,单家独户的,房前屋后的树都还没长太大。

猪脚烧好剁了,我叫老姬把别的活路放一放,说我有事跟他讲。老姬说:“你是稀客,来了就别急着走,有话慢慢讲。”他切了一节烧好的腊肉丢在锅里,又捡了一坨躲好的腊猪脚上的膀肉丢进去。

老姬的小儿子不曾露面,一直在房间里弹吉他,老姬也不去管,我在堂屋的一个相框里看见过他小时候的样子。我自然也看见过小溪小时候的样子,打扮得像个男孩。另一个相框里有小溪的近照,跟妈妈在县城国营照相馆照的,穿着白马人服装,已经长成一个大姑娘。

雨下得更大了,我心焦毛乱的,再没有借车时的冲动,也没了路上骑车的那股蛮劲。其实,我自己也不明白我借车的冲动是什么,是单纯见到凤凰跑车想骑,还是真想找老姬喝一杯?或者是想找老姬打听菲菲、打听菲菲与白小米的事?

红香子就长在猪圈当头的菜地边,看得出经常掐,但依旧长得很茂盛。花椒树也在猪圈当头,很婆娑的一棵树,今年生的新叶新枝一眼就能看出。老姬带着斗笠掐红香子的时候,我就站在后檐下看他掐。“你说菲菲?咋说呢?跟我们的确是亲戚,她妈妈是小溪的隔房嬢嬢。”老姬一边掐红香子一边说,“但平常很少来往。她爸是当官的,很早就进城了,她在城里读的书。”红香子掐得差不多了,老姬又去摘花椒叶。“她读书不得行,早恋,书没念出来,跟人跑到大河那边去挖金。”老姬接着说,“她爸怕她学坏了,开后门招成了广播员。也只有她得行,她爸是干部,早先在乡上砍木头……”老姬一句话没说完,突然打住了,我当然懂。听老姬这么一说,我已猜到了七八分,只是我所见到的菲菲与老姬讲述中成长的侄女有点对不上号。

老姬还告诉我,菲菲不是她爸妈亲生的,是他们在一个料场捡的弃婴,自然不是白马人,但她的身份证上是。菲菲的爸爸本身也不是白马人,是从伐木厂转到地方上的干部。

山背后隐约传来雷声,大白天也能看见闪电。雨一把捏不住,前后的屋檐水都成河了。坐在老姬家街沿上,也能听见涨沟水的声音。

既然来了,不喝一杯也说不过去,何况是第一次来。炸花椒叶、红香子就算了,有肉就行。喝了三瓶啤酒没敢再喝,我还要骑车。雨下得这么大,路又烂,再喝就走不成了。不走的话,我就陪老姬喝白干了。老姬倒是不让我走,叫我住下,说明天小溪回来路过木佐,把白老师和菲菲一起叫上就行了。那怎么行?我走时并没有告诉小米,再说初来乍到就过夜也不好,还有借别人的车得当天还,不能隔夜。

老姬犟不过我,送我到公路上,我问他真正的杀氐坎远不远,他说不远,指了指上游公路的一个山嘴。我说我想去看看,我怀疑火溪的红色就是从那儿渗出的。他当即说我想错了,杀氐坎往上一直到白马路溪水都是红的,王朗下面的刀切家都是红的。我嘴里诺诺,心已经飞到了杀氐坎,这一把捏不住的雨特别激发我的想象:一队队的白马人被押解到路边的台地上,被割下头颅,首领的头颅一律带走,分挂于龙州、松州、文州的城门上,普通人的头颅肆意抛弃,鲜血从颈项涌出来,与雨水混合,注入火溪。

我往回骑了一段路,又调头回来,直奔杀氐坎。我很想去看一眼,哪怕在路边的石头上坐坐就走。几百年了,我知道看不见什么,看不见石头底、草兜里的什么,看不见火溪里的什么,也嗅不出什么,但我还是想去看看——看看它不一样的空间,想象它在那一时间切口的恐怖与悲怆。endprint

然而,我没有走拢杀氐坎。我遇到了垮方,就在老姬指的那个山嘴前面,就是车骑人也过不去。已经看得见杀氐坎了,一个开拖拉机的人指给我看,路下台地上全是木摞子,路上的荒坡上立着独独一棵树,像个跳曹盖的白马人。

回去的路上多是下坡,我酒性也上来了,骑得飞快,差不多是空挡,压根儿没记到踩刹车。真的很刺激,一个水人,骑一辆水车,雨水流到眼睛里根本无法看路,转弯、择路、避让石头完全是凭感觉。最刺激就是跳坑、冲沙堆和过水洼,有种脱离地心引力的感觉。

拉木头的车还陷在垮方处,岩窠里不见司机,估计是找人去了。

十一

第二天,时近晌午,我跟白小米一边摘菜一边讨论哲学问题,姬小溪来了。她搭的她表哥拉木头的车,回来返空。我们摘的是刀角豆,有白的有酱紫的,像一把把弯刀。我们在讨论海子之死——诗人之死,诗人之死是否就意味着诗歌之生?还有,一个人究竟有没有自杀的权利?我认为有,只要一个人还有自杀的力气。白小米对海子持否定态度,他喜欢加缪的那句话:“如果此生如病,那么我们重要的不是治疗、痊愈,而是与自己的疾病共存。”当然,我不认为海子选择卧轨是为了让自己的诗歌永生,永远活在自己的诗歌里,虽然客观上他的肉身已经阻碍到他的诗歌。“这一招也够狠的,用肉身做自己诗歌的肥料!”白小米将一把角豆的弯刀比在自己的颈项上说,“咔擦!”卡车停在校门口,姬小溪下车推开生锈的铁门,指挥表哥把卡车开进校园,卡车在校园的泥地上碾出两道带花纹的轮胎印。

姬小溪看见我,把白老师叫到一边说话。继而,白小米又过来转话,说小溪叫他和我去她家耍。我问白小米的意思,他把小溪叫过来说:“先不说这个,先帮我煮饭,把中午饭吃了再说。”我说四五个人的饭,不要小溪帮忙。“帮忙可以呀,你得先答应我!”小溪看着白老师,等着他回话。白小米还在琢磨,我知道他在琢磨啥——他是在琢磨菲菲,他走了,菲菲怎么辦?菲菲晚上要开广播,走不脱。“没问题,我帮他答应你。”我对小溪说,“昨天我去你家了,见到你老爸,他也是这么给我说的。”话已出口,才发现说漏嘴了,想打个岔已来不及。好在小米的心思到菲菲那儿去了,没怎么注意听我说话。

中午饭没煮,是在街上所长馆子吃的,小溪的表哥请客,他也算是白小米的学生。菲菲也来了,还带了头天借我凤凰跑车的吉普赛女子,见了小溪,并不大说话,桌子上倒是吉普赛女子跟小溪表哥的话多。

我和白小米一人喝了瓶啤酒——亚太,绵阳产,居然有了醉意,又提起海子。这一次,我谈及我在光华村听到的一个观点——海子的死与四川诗人有关,他八八年夏天从西藏回来拜会四川诗人,本想得到四川诗人的肯定,哪晓得当头挨了一棒。白小米说扯淡,海子写了那么多年的诗,四川诗人的脾气他不是不晓得,自己要死,莫怪别人。没想到姬小溪也喜欢海子,且能背诵那首《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这对于不感冒海子的白老师算不算是叛逆?

吉普赛女子也喝了瓶啤酒。她跟我和小米碰过一次杯,就一直跟菲菲在喝。看得出,她俩都不止两三瓶啤酒的量。

雨停了,但天气依旧闷热,没有放晴的迹象,桌子上除了两位女士都是光膀子。

“这天还要下,一点都没退凉。”姬小溪的表哥说,“我长这么大,就不记得火溪有这么热过!”

“就是得,好奇怪,下了几天雨了还这么热!”菲菲终于说了句话。

和小溪见第二面,觉得她长得跟吉普赛女子有点像,是那种异族的东西:深眼窝,大眼睛,带蓝色的眸子,包括异族的气质。隐约中还有一种印象,搜寻半天,才发现是小米隔壁那位画家老师画作中的女孩——未完成的大眼睛女孩。对了,席间我下意识打量小溪的时候,还真发觉她眼眸有带一点靛蓝的恐惧,而坐在旁边的菲菲眼睛里就没有。

吃了饭出来,我们又回学校坐了一会儿。轮胎印虽然还是湿的,但不稀了,菱形的花纹让我想到另一个背水姑娘的立目。两只南瓜蜂在车辙里做过坏事,被稀泥和自己的分泌物黏住,奄奄一息。白小米陪菲菲去广播站了,他要菲菲也去小溪家,说菲菲不去他就不去。小溪的表哥在小米床上睡着了,我跟小溪不知道说什么,她的异族特质让我总是不敢面对,就像在成都街上遇见外国女郎。因为不熟,她也羞怯,目光总是本能地回避我。我想起了隔壁画家正在画的大眼睛女孩,带小溪去窗前看。窗户不高,我和小溪都不用踮脚,只是画家走的时候拉上了窗帘,遮住了画作。还好,两幅窗帘之间留着条缝,我们看见了大眼睛女孩的半边脸。

“像不像你?”我问小溪。

“咋个像我?”小溪低头,跐着鞋上的泥。

“我只是感觉。”我说,“额头、眼睛有点像。”

我们由画作谈到了闵画家,他师专毕业刚刚三年,分到火溪多少有发配的意思。“他是我见过的老师当中画得最好的,包括职高的老师。”小溪说,“关键是,他不是画得像,而是画出了神,每张习作都有自己的东西。”看得出,小溪很崇拜闵画家。“他的鼻子真高,眉骨也凹。”我说。“你见过他?”小溪问。我说见过,拢这儿的当天,他正在画画。小溪哦了一声,又转过背去瞅屋里的画。“他耍女朋友没有?”我问小溪。“耍了,也是火溪的。”小溪说,“不过,都觉得是耍到耍的,就他的眼光,整个火溪也看不上一个!”我注意观察了一下,小溪谈到闵老师要比谈到白老师更骄傲。

白小米还是有魅力,菲菲同意去了,还带了吉普赛女子。或许不是魅力,是当老师的嘴会说。

小溪原本就坐的驾驶室,现在叫菲菲跟她两个坐。小溪不坐了,让白老师坐。白老师也不坐,说女士优先,要不也该我去坐——我是稀客。我当然不能坐。几个人推来推去,菲菲又生气了,吼声绊气地对白小米说要坐就坐,不坐她不去了,开了车门要下车,白小米只好坐进去。

小溪、吉普赛女子和我坐车厢。好在雨停了,只有点雨霏霏,吹在脸上有种说不出的爽。公路一段好一段烂,小伙子开车开得毛,我在车厢里一直处于舞蹈状态,几次失重差点跌倒。“把车厢板抓稳!”小溪说,“车子往哪边转,你就跟到往哪边转!”吉普赛女子站在一旁看着火溪,偷偷地笑,也不伸手扶一扶我。我照小溪说的试了一下,并不灵,还是要跳舞。“开慢点,开慢点!”小溪一边捶打驾驶舱的顶棚一边吆喝。估计听不到,车并没有减速。endprint

火溪涨水了。应该是正在涨,泛起很多泡沫和渣子,冲下来一些庄家和连根树,也有木头,偶尔还看得见地膜。红还是红,但多了岷山里泥土的颜色——腐殖土的颜色。

我感觉坐卡车比骑自行车还要刺激。说是坐卡车,哪里是坐?其实是站。后轮喷出的水滮得老远、老高,像打枪;有时是稀泥,差一点就上了车厢板;有时还是石头,射出去,像炮弹。河湾是雾,深涧是雾,半山之上又是雾,我们看得见的只是扁扁的一层空间,时隐时现涌流着一条正在泛涨的血溪。在我的想象中,血溪涨齐了公路,有的地方还淹没了公路——不是水淹没了公路,是血淹没了公路。整间的磨房漂下来,整间的木屋漂下来,更有牦牛、白羊、黑猪漂下来……整间的磨房、木屋掉入深涧,掉入红雾,并没有散架,再次出现依旧是整间整间的。

雨又来了,伴随着一阵阵滚雷。小伙儿停下车,叫我们都进驾驶室去。不可能吧?我看着他从车门探出的脑袋,并没有动。“没问题,九个人都挤过。”小伙儿说,“这才几个?连我六个!”我说我就坐车厢,让小溪和吉普赛女子去挤。“我不信你是匠人(犟人)?”小伙儿站起来,探出身说,“搭我的车,我说了算!”

没办法,我只有从命,侧身站在靠司机一旁的车门边。他们四个人坐一个位置,吉普赛女子抱菲菲,白老师抱小溪——菲菲装怪,不让白老师抱。

垮方处的卡车开走了,木头也不见了,只留下几摊机油。小溪的表哥车开得不错,没让我们下车就开过了垮方。

到了杀氐坎——准确地说是沟口,卡车拐上去薅溪的便道,停在小溪家外面的岔路口。老姬早已在便道上等着,穿一件雨衣我一时没有认出来。他的小儿子坐在门槛上弹吉他,老远都听见吉他声。见我们安全到达,老姬掩饰不住脸上的笑容,只是有点愁这雨——已经整整下了六天,不但不停,反倒下大了。白小米很熟悉这里,说便道也是林区路,原本只通到寨子里,前几年办林场,遂宁老板把路修到了麻山。他说麻山就是摩天岭,火溪人都叫麻山,麻山高得很,他跟打猎的去过一回。

我们在小溪家堂屋里坐着聊天,叙说路上的惊险,小溪的表哥一个人在大门外面的街沿上舞弄吉他,他笨拙、粗野的手法像是要弹断弦。

饭菜早备好了,端上来一大桌,很丰盛,都是火溪土产,因为是夏天,荤菜少素菜多。大刀腊肉半肥半瘦,特别好吃,还有腊排骨,没一点哈喇味儿。红香子、花椒叶都是刚炸的,比昨天多了木槿花。一边吃一边还在上菜,桌子上都放不下了,重起摞起的。

酒有白酒、啤酒,还有火溪人自酿的蜂蜜酒。我尝了杯蜂蜜酒,好喝是好喝,但太甜了,改喝啤酒。菲菲、小溪、吉普赛女子都喝白酒,嫌蜂蜜酒没劲。老姬也喝白酒,说下雨天喝啤酒懒得解手。老姬高兴,多劝了我们几杯。吉普赛女子大方,主动出击,白小米不是对手。小溪回到家了,也不管自己还是学生,变主动了——白马人从小都喝酒,没那么多规矩和禁忌。喝到后面,菲菲也主动起来了,她不敬别个,只敬我,有一杯没一杯地,说我自小跟白小米好得穿连裆裤,最了解白小米。我这才发现,菲菲喝多了有种媚态、有种魔态,让男人想入非非,这样的媚态、魔态是小溪和吉普赛女子没有的。菲菲说男人要数我最了解小米,女人要数她最了解小米。我懂她的意思,又想起刚到那一宿白小米讲的他俩的事儿。

席间,姬小溪时不时起身去厨房端菜。只听见她母亲的声音,不曾看见她母亲的样子,到喝醉都没看见。“不弄菜了,叫嬢嬢出来一起吃!”我们每个人都这样说过一次。菲菲也喊嬢嬢,吉普赛女子也喊嬢嬢。“不管她,她不爱坐桌子!”每次,老姬都这么说。小溪端菜出来,我总会不经意地看两眼,开始还是个清晰的人,慢慢就恍惚了。火溪怎么就出了这么个人,上天怎么就造了这么人?我深深地被感动,她身上与汉人不同的异质——是异质却也是干干净净的,就像岷山中高海拔的花,气质、气息能触及人的灵魂。

小溪的表哥没有留下来跟我们一起吃饭,他说他还要进沟,赶天黑装一车料拉出来。下这么大的雨,我们都劝他别去了,跟我们一起耍,他说再跑一趟,可能要断路了。

我们喝酒的时候,外面雨下得很大,涨水的声音像不止一辆火车从暴雨中开过来——火溪是一辆,薅溪是一辆。屋檐水也拉伸了,没一点间断的噼啪声像是几百人在一起打连枷。

白马人的酒、歌、舞是连在一起的。我们喝了酒自然也唱歌。老姬算半个白马人,他会唱酒哥、打荞歌,他唱歌的声音像盘羊在嘶鸣、嚎叫。吉普赛女子原本就是火溪的歌手,嗓音亮丽得很,只是她唱的曲子多了流行的元素。菲菲唱了潘美辰的《我曾用心爱着你》。

他们要我和小米也唱一首,拒绝无效,小米唱了齐秦的《自己的沙场》,我唱了张行的《迟到》:

你到我身边,

带着微笑,

带来了我的烦恼,

我的心中,

早已有个她,

喔,她比你先到

……

我一边唱一边跳起迪斯科。我就是唱唱、闹闹,喝了酒发泄发泄,可小溪误解了我的意思,把它当成了一种暗示。我的心中早已有个她,我的心中早已没了她,她比你先到,可是她又走了……我喝多了,想不起她了,眼里只有你——开始是从厨房端菜出来,是站在我面前毕恭毕敬羞羞答答敬我酒,现在是捡碗。

姬小溪唱了一支白马人的歌,唱的白马语,我一点听不懂,只听见阿勒图格阿勒图格。白小米听得懂,说是情歌,小伙子唱给姑娘的,他给我翻译了一段:

别的女人的嘴巴像口袋,

口袋嘴巴又大又脏;

我的爱人的嘴巴像花椒,

花椒小嘴又圆又香。

要是没下雨、没涨水,我们会一直唱、一直跳,很尽兴地耍个通宵;然而,雨一直下,雷打个不停,涨水的声音伴着雷声,总觉得是种威胁,让我们唱不尽兴、跳不尽兴。

沒有篝火。我们把小溪家堂屋的板凳、桌子顺开,腾出地盘,跳起了白马人的圆圆舞。堂屋里有个滴漏,盛着瓷盆,雨水漏下来滴在瓷盆里,叮叮当当像伴奏,声音随着瓷盆盛水的增多和雨的大小而改变。我们只有五个人,跳一跳,觉得缺少氛围,小溪把她爸妈也拉了进来。她妈妈不爱坐桌子,但喜欢跳舞。endprint

有一阵小米和菲菲出去了,他们像是又发生了争执。我跑出去看,他们在猪圈旁接吻。

当晚,菲菲和吉普赛女子留下来住了。因为要开广播,白小米和我骑了老姬的加重车回去。还好,垮方虽然又多了几处,但都不大,车骑人就过去了。有两处矮地,河水漫上了公路,酱红色一片,但还看得见路,我们没下车就骑了过去。火溪起了一种很整齐的雾,创造出另一种河岸线,也为我和小米的雨中跋涉创造出了另一种外景。一路上都是雷鸣闪电,雨时大时小,我感觉心一直都悬着,自行车抖,我的心也在抖,脑壳里挥之不去的是姬小溪从厨房端菜出来的样子。

十二

当晚,雨下了一夜,雷打了一夜,雷声像垮干岩,又像倒核桃。雨不是一般的雨,就像天漏了,水直流下来。事后得知,属于大暴雨、特大暴雨的级别。闪电一道一道,划破窗玻璃,直逼我圆睁的双眼,那一瞬,真的听得见金刚钻划玻璃的声音,以及玻璃碎裂的声音。停电了,白小米没开成广播。我们睡意全无,赤条条躺在床上,听雨听雷声,在一道道白光光的闪电中裸呈自己年轻的渐渐退热的身体。

“麻山垮了。”白小米在黑暗中冒了一句。

我没有搭话。我圆睁双眼,想到小溪她们。

“真的麻山垮了。”一个长雷滚过,白小米冒了句。

我知道他的意思。他在担心菲菲。

“我不该让她留下。”白小米说。

这时候,雷声歇了,有过几分钟的黑暗与安静。只听见雨声——水流的声音。

“你不是去调查菲菲了?调查得如何?”我问了一句。

“都调查清楚了。”白小米说。

我没有再问什么,等着他说下文。雷像是远去了,去薅溪方向了。闪电也不再那么刺眼了,变浅变模糊了,带了一点蓝——吉普赛女子眼睛里的蓝、闵画家画作中大眼睛女孩眼眸里的蓝。

“那你下一步咋办?是继续耍呢还是要断了?”我半天没等到下文,问道。

“还不是在阔达的时候,还是更早在罗依的时候,对方是个乡长,是个有妇之夫。”白小米说,“我见过那个人。”

“那你怎么办?想好了没有?”我蹬了他一下。

“天晴了就去县城,把申请交了,马县长在的话,最好见一下他。”白小米说。

那一夜,我们没有再谈什么,包括我们过去一见面三句话不离的政治。但政治一直都在那儿,鬼灯哥儿似的……把申请交了,找县长调进城去,也可以是逃离、分手,也可以是与分手无关。

下半夜,准确地说是拂晓,外面闹腾起来,有人奔跑、呼喊、哭泣。涨水的声音盖住了雨声。我被吵醒,迷迷糊糊,蹬了蹬脚底下,白小米已经不在了。伸手开灯,才记起停电了。坐起来看,脚底下果然不见人,寝室里也不见人。“涨水了!涨水了!下场口都淹了,天生桥也遭冲了!”有人在街上大声喊。整个火溪都在闹腾。我没有起来,迷迷糊糊又睡着了。

一觉醒来,太阳已经老高,窗外再没有雨没有雷,像是换了个天。我接连喊了几声白小米,都不见应答。推开窗,我又喊了几声,仍然没人应答。梨树的枝条全折断了,树下面起一层青梨。远远看去,天空蓝得像手工印染布;峡谷一派葱绿,也没有暴雨的印迹。

我在校门口碰见白小米,他说他刚抢险回来,找我一起去杀氐坎看菲菲她们。又说这里水都涨这么大,不晓得杀氐坎如何。

我最先注意到的不是洪水退去后裸呈的乱石滩和深壕,也不是倒伏的古树和悬吊在半空的虚脚楼,我最先注意到的是火溪变了颜色,不再像血是红颜色的了,而回复到了别的溪河的颜色——因为涨水,当然不是清澈,但也不是泥浆,而是一种浑浊的褐色,但已经可以预见洪水过后会变清澈。

“火溪变颜色了!火溪变颜色了!”我禁不住大声叫道。

白小米也看见了,但他没有说话。他一门心思在想菲菲、担心菲菲,要么就是变回颜色的火溪唤起了他的某个意象,使他进入了一种灵感的轻度抑制状态。

其他人也看见了,但都跟没看见一样,顶着太阳,奔忙着,从悬空的虚脚楼搬出家具、家电,或者从泥石流里挖出家什。

从木佐到杀氐坎十五六里路,我们走了四个小时后,到薅溪沟口已是下午。远远地看见沟口,我已经认不出来了。玉米地没了,抬田改土砌的堡坎没了,姬小溪家的房子没了,整个沟口都变了样,看不见一株玉米、一棵草、一棵树,看见的只是一片乱石滩。我觉得并不真实,以为是幻觉,或者走错了地方。然而白小米清楚,没有错,这里的确是薅溪沟口。峡谷在这里变宽了一点,蓝天像深海沟,太阳镶在偏西的位置,简直就是一个反应堆。乱石滩白光光的,也是反应堆。溪水改变了河道,从乱石滩的中间穿过,已经小多了,但依然在咆哮。

白小米喊了声菲菲,一屁股坐在地上。我看着乱石滩,禁不住失声痛哭,眼泪双颗双颗地滴下来。

“菲菲,我要菲菲!”白小米又喊了声,这才哭出声来。

我没有喊一声小溪,提也没提小溪。我走到前面去,坐在一棵连根树上,面对沟口那一片扇状的乱石窖,不住地哽咽,眼睛花了又清晰、清晰了又变花。我感觉我身体里飞转的螺旋桨停下来了,一夜间变成了一堆废铁。

这时,几个人从上面公路下来,站在被洪水冲毁的断桥上朝我们招手。认出白老师,又大声吆喝白老师。下午的天蓝得像深海沟,太阳像反应堆。我们慢慢吞吞地走过去,走到这边桥头。

“昨晚黑下半夜三四点钟的光景,都说是走妖。”一位穿白马人衣裳的老者对我们说,“薅溪冲走了老姬家一家,听薅溪出来的人说,薅溪里面还冲走了七八家,二十几个人都洗白了。”

听了,我们一句话没说,转身走了。菲菲、吉普赛女子、姬小溪和她的弟弟,還有老姬两口子,下半夜三四点钟的光景,他们一定都在梦中……有没有人醒着,在听雨、听打雷,想着另一个人?如果是在梦中,那之前,那一瞬,又做着怎样的梦?菲菲做着怎样的梦?小溪做着怎样的梦?应该是涨齐头水,应该是在瞬间,整栋房子被冲走,被冲进火溪……不敢想象。endprint

我们在乱石窖跳来跳去,已经找不到小溪家房子的位置。也没有发现任何的遗物、痕迹。薅溪虽然陷落了,但还是踩不过。我们在乱石滩乱走乱爬,背上是太阳的核磁,胸前是乱石对太阳核磁的反射。不时有脱皮的连根树横在乱石上,像一具具尸体。

我们原本想进薅溪里面去看看,刚进沟就走不通了——洪水冲毁了拉木头修的路,一点路基都没剩。一个人背着一只羊从薅溪出来,碰见我们说,麻山垮了。

我们回到乱石滩,在目测到的老姬家房子的位置坐了很久。我和白小米各自采了向日葵插在石缝,以祭奠小溪和菲菲她们。

当晚回去,白小米写了一首诗,就叫《向日葵》,发在当年九月号的《诗歌报月刊》上,如今网上还能搜到。

向日葵

我站在乱石横溢的河滩上沉思

一只乌鸦站在没有结出果子的向日葵上

山民们说,才十七岁的少女姬小溪

在1992年7月9日凌晨四时 就是

从这里被洪水卷走 灾难啊

谁又记得秦晓菲?当黑色的乌鸦盘旋

在天空时 死神已经呼唤着你

你唱出的歌谣像山泉一样清冽

没有血泪 山里的灌木那么葱郁

而我只不过是会说话的木头和石头

我的痛苦 像苦难的流浪汉

当你的脚步轻轻地踏过弯曲的路

和古老的传说 我的面孔

无言地俯视着愚蠢导致的黑暗

灾难不会让你泯灭 這些象征的意义

与真理之境像太阳的光芒

照耀着沉默的脸 就像悲歌

已经降临 我觉得你才是这个世界

最完美的事物 向日葵不再走近夜色

时间也无法把我的心软化 面对不再是血红的河水

布满传说的你使我出神 我从任何一个角度

都能看见你燃烧的眼睛和渴求的笑

菲菲,实际上你已经死了 然而我总感觉

你还没剥离我的身体

你的身体像你的死一般圣洁 山民们

在你离开的麻山下 那只惊叫的乌鸦

飞得无影无踪 怀念如锥

忍受的最后是斗争 足够流落他乡的鸟

怀念起黑暗的背面 向日葵与太阳的关系

也无法馈赠你的一生

七月 我灵魂深处扎进一把生锈的刀

黄昏的呼唤里 我的泪水滴进夕阳

菲菲 我仿佛从你没有合上的眼睛里

看见了大海 还有一种眩晕的感觉endprint

猜你喜欢
菲菲白马小溪
爱干净的小溪
马站着能睡着吗
菲菲生气了
一匹白马
权重涨个股跌 持有白马蓝筹
沪指快速回落 调整中可增持白马
不合群的菲菲
随菲菲 没有篮球 我将不再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