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木木
一
“求助:怎样才能在合法的范畴内让一个人消失。”
“其实很简单,只要有耐心,慢慢等待就行了。他早晚会死的……”
不是所有的问题都有答案,不,应该说不是所有的问题都有契合提问者心意的答案。这个问题在网上挂出已有三个月,目前网友们点赞数最高的是这条评论。
“如果不想坐等……”夏小菁正想在评论下添加回复,高跟鞋的声响突然响起。整个公司只有自己的部门主管会在不接待客户时穿着细高跟于格子间往来穿梭。夏小菁赶紧关了网页,打开gettyimage,埋头假装自己正专心致志地找图。
项目组最近接手的是一个国产电梯的品牌策划。由于两个月前有新闻爆出一儿童因穿凉鞋乘坐该品牌电梯,腿被夹在电梯的缝隙中导致小腿以下粉碎性骨折,因此客户想要消解负面消息,打造出具有专业水准、采用高新技术的公司形象。位于项目组食物链底端的夏小菁所负责的工作,就是在网络上搜寻可用于提案时展示用的图片。
在关键词搜索栏中打上“专业”、“商务”,想了想又加上了“男人”后回车,她看到满屏的穿着西装革履、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外国男人或是抱胸、或是背手,踌躇满志地望着远方。翻了一页后,鞋跟击地的清脆声响终于远去。夏小菁抬起头也望了一眼远方,却只看到主管紧身裙下扁塌的臀部左右摆动。
天快黑了。
在天完全黑透之前,夏小菁终于抵达了家对面公园的厕所。这种天气就连西瓜皮堆在一起都会沤出腐烂的气味,更何况是排泄物集中的水沟!因而在电话铃声响起时她是气恼的——这意味着她不得不在恶臭中张嘴说话。可当她看到号码时转念又想到厕所中的回声恰好模仿了办公楼楼道里空旷的回响,于是她声音平稳、语速平稳、语气又略带急促地对电话中的男声说:“我要加班,今天就不回家吃饭了。”
挂了电话,将身上的一切收拾停当后,她步出了公厕。四点之后不喝水、不喝液体饮料;回家之前排尽身体中一切可排尽的液体或者固体,是夏小菁给自己立的规矩。家中有厕所,厕所里的抽水马桶比公厕里蹲坑式的马桶要干净得多,可她就是不愿在家里方便。其实夏小菁也不愿在公园角落里泛着恶臭的公厕里蹲到腿酸,正如她也不愿撒了谎不回家,然后在街边混合着油烟、汗酸和利群烟味道的大排档里吃饭。可她更不愿的是在上厕所前还要揣度他在小解前有无翻起马桶圈,不愿在家中门锁已经坏了数年的厕所里一边蹲着一边听着门外的声响,不愿自己的饭桌边坐着的是两个年龄相加已经一百多岁的男人。
其中还有一个是傻的。
穿过一路不待天黑就早已活跃起来的霓虹,夏小菁停在了门口置了三四张方桌的店前。或许还没到热闹的时间,方桌边统共也就坐了三四个人。她寻了一张空桌,反手将插在双肩包侧袋的矿泉水瓶抽了出来立在上面,转头就看到了黄色灯泡下码得整整齐齐的馄饨。馄饨许是刚出锅,她一站到灯泡前一股热气就腾上了脸。
“老板,要一客冷馄饨。”
“老样子,半客菜肉,半客三鲜?”
老板是个细长的中年男人,笑起来时一张脸就像被揉搓过再按平的纸团,布满了不规则的褶子。他熟稔地说着本地的方言,可他说“半”和“三”时总是不能把口型拗成本地人半張不张的样子。若听见这话的是一个绷不住神色的妇人,或会挑了眉,从鼻孔中送出一声嗤笑来。
“钞票我就放这儿了。”
三鲜八块,菜肉十二,各半客恰好十元整。夏小菁看也不看价目表,从裤袋中掏了十块纸币就放在了馄饨边的铁盒里。然而这回老板却指了指横在店面前的硬纸板——几张白色的纸片上用圆珠笔描粗了“10”同“4”,又用透明胶带缠了两圈粘在了红色的纸板上,挡住了原本的数字,乍眼看过去就像几个不合时宜的补丁。她在裤袋中掏了几下,剩下的硬币有几枚,却凑不出完整的两块钱。布条绕着圈驱赶蚊虫,明晃晃的灯泡打上了她的脸,她的耳洞中仿佛钻进了自小听惯的嗤笑声。
“没关系的,下趟……”老板话未尽,挽了衬衫袖口的一截手臂伸了过来,从掌中掉落了两枚硬币,“当啷”两下砸在了铁盒里。若是换成两枚红色纸币倒也算是财大气粗,两枚硬币的慷慨则让人连道谢的兴致都无。夏小菁抬了眼,看到了面前立着的年轻男人——他前额敞亮(或许是因为发际线略有后移所致),戴着时下最常见的黑框眼镜,一身白色的衬衫在黄哒哒的灯光下亮得惹眼。他或许在等待什么,可夏小菁拿了老板递来的泡沫纸盒,转身就坐在了立着水瓶的桌子旁。
“这里有人了吗?”是刚才的男人。
她向四周看去,原本不热络的店面前竟已坐满了人,队伍也排了起来。她无从推拒,只得摇摇头。人刚坐下,一只圆头圆脑的白狗钻到了夏小菁的脚底下。她素来怕狗,极少同狗亲近。眼下狗尾巴都已经扫到了光裸的小腿上,她汗毛直立,急忙起身,手中的筷子一松,蘸了芝麻酱的馄饨直直甩到了男人面前,几滴酱汁精确地溅到了他的白衬衫上。这时她心里再不想搭理人,也不得不说话。幸好在公司实习生做久了,一连串的道歉不必走心便从口中流出。为显诚意,她还从双肩包的侧袋中拿出了一包纸巾。
男人接过纸巾,随手擦了擦。夏小菁趁着他低头的空,抄起那碗刚吃了一半的馄饨就转身离开了。本就不是必须一桌吃饭的两人,又何必半尴不尬地凑作一堆?
沿着走了千八百次的路,夏小菁盘算着时间,一步一步慢慢地踱着。走到转角处的垃圾堆边,她想了想,将手一扬,滴着褐色酱汁的白色饭盒在空中便划出了一道稍显平直的抛物线。
二
“现在的人也是吃饱了没事体做了。”
“他们管他们看,我们管我们剪。”
“有啥好看的,又不是耍猴。”
“耍猴有啥好看的?人要是摔下去了,那可比耍猴好看多了。”
夏方松嘴上叼着烟,烟丝烧完了,他就叼着烟蒂,说起话来咬牙切齿。他一句掐着嗓子,一句压了嗓子,一句本地话,一句江北话,要不是脚底到地面有两层楼高、风声又大,下面的人免不了要多围一圈来听他的双簧。
剪子有半人高,两膀子一夹,手指粗细的树枝就应声而断,掉落到草皮上、水泥地上,同下面吵嚷的人声相比可以说悄无声响。其实这是个不费工夫的活,但凡有两手两脚的人都可做得。可他在单位里得人称一声“老大”,可见这行当里也可分出个高下。
夏方松站在树上估摸着也得有三十多年了。第一次上树时,他同一个比他先进单位五六年的前辈赌了一盒烟,比谁先剪完自己一边的树。前辈料定新人手生,以为自己早已十拿九稳,不想新人在树上同在地上甩膀子的速度一般无二,回过神来时,人讨烟的手都已经伸到了眼门罩前。
立在小区道路尽头的香樟树上,他回头看了一眼修整好的几排树,再看了看天色,有些得意。踩了梯子从树上下来,原本在路边围了三四圈的人早就散了开去,该去买菜的买菜,要操练健身器材的操练器材。他“呸”地一声,将嚼了半天的烟头吐在了草丛里,也不和正把树枝运到卡车上的其他人说一声,把剪刀和安全帽甩到了卡车上,拍拍手就走了。
去菜场买了菜再绕到自家楼下时,天已经半黑了。夏方松这才想起来电话没打,菜兴许多买了。他把塑料袋换了一个手,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摁了一串数字,再仔细看了两遍后拨出,刚说了两个字,就听到电话里说果然今天又不回家吃饭。那边挂了电话,他这里也把手机塞回了口袋,上了楼。
天一热,楼道里许多家中有老人的人家都喜欢敞了门再吊上蚊帘,到了饭点都不用闻菜香,眼皮子一抬就知道对过人家今朝的菜色——可家家都敞了门,只有夏家是锁了门,若是不住顶楼,也少不了人在门背后嘀咕。夏方松一手提了袋子,一手在皮带扣上摸索着钥匙。正要开门,才发现自家的门留着一道缝。
将手中的菜往门口一扔,他转身就进了屋内。进门便是厨房,一边是油烟机同灶台,一边是水斗,当中仅能容一人走过。门边是层层相叠、近一人高的纸箱,有的中空,有的塞着几包纸巾,但都容不下一个成年人,最上面的纸箱里塞满了红红黄黄的塑料袋,有些因为还带着水汽就被团成一团扔到箱子里,带着一股腥味。旁边地上还另置着一个纸箱,里面是叠了半箱子高的毛巾,都不算整洁,却也不破旧。
厨房一扇门连着卫生间,一扇连着厅。卫生间自厨房一眼就能看尽,他推了推门,门就撞到了背后装了沙子用来挡门的塑料桶。
绕过灶台便进了厅。说是厅,倒更像是从厨房到卧室的走道,放了冰箱、电视机同餐桌后只留了门开关的地儿。电视机还是十几年前买的,鼓鼓囊囊的,占了不小的地儿,但要是没了电视,人也就没了消遣;可有了电视,要是将三人吃饭时坐的椅凳一同搬出来,门开了就关不上了——所幸椅凳也不常全拿出来。桌上的花生壳散得到处都是,夏方松却也没有去拢一拢,只是弯了腰,撩起塑料桌布,可除了叠成一摞的圆凳什么都没有。
卧室外是阳台,房间被一道帘子隔成了两小间。里面半间放了床,外面就只留下了打地铺的空地。平日里帘子都拉着,家里的男人都不会进去。夏方松拍了拍外间右手边的衣橱,见里面没声又打开了橱门。两个男人衣橱里衣服少得可怜,春夏秋冬的衣服都吊上了,一米多宽的衣橱里还能再站个人。
可这次,衣橱里也没有人。
阳台上突然传来声响,他松了口气。外头的门开着,里头的人未必就去了外面,有好多次都是在家里躲着 ——看来这次也是。阳台的地上,还有晾衣杆往外架的平臺上大大小小放了很多盆栽,从可以吃的朝天椒、丝瓜到只图好看的月季、蝴蝶兰,最里面的是一盆冬青。
其他的花草都是夏方松从种子开始养,只有这盆冬青不是。拿来时,它就已经长成了,只是半边不知道挨着了什么,叶子都枯了。物业叫人去打理绿化,让他拔了换上别的树,这棵冬青本来都要扔了。可他寻思着无论什么只要到了他手上都能精神起来,就带回家养了。这不,在他手上走了不到半年,它就成了一阳台看着最精神的一棵。现在这棵树的年纪在阳台上也已经排得上号了。
绕过花草,整个阳台上空无一人,只看到冬青树下黑猫正扒着树根磨爪子,带得整棵树都在摇晃,树叶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
又得出门找人了,夏方松心想。
三
“求助:怎样才能在合法的范畴内让一个人消失。”
夏小菁又点开了这个帖子。一天前后,除了阅读量有所增加之外,回答依然是原先的几个。可在一天前,她完全没有想过这竟会成真。她本以为他只会躲在门背后或是衣橱里等着人找到他;又或是趁着家里没人,门又没被反锁时跑到楼下的小花园里对着人怪叫,然后满脸喜悦地等着他们找到他。
然而这次,他真的消失了。
他自是不会留下什么纸条或打来什么电话。走在街上时除了知道内情的邻里会注意,只要不张口、不看到令他兴奋的事,他同一个神色寡淡的路人并没有太大区别。出了方圆几百米的居民区,一直往南或往北,一路上有无数分岔路,再想在这座城市找到一个不辨南北的人,却是无论如何都办不到了。
人消失了,可牵连却消失不了。
刚回到家,夏小菁就同父亲在小区里前前后后地寻人,见到熟识的人就问有没有见到她叔叔,碰到热心的陌生人上前询问,她还得告诉他们:
“大概比我高半个头。”
“穿了什么衣服?爸,叔出门时穿啥衣服?”
“皮肤黑黑的,牙齿不太整齐。”
“五十多岁吧。”
“别的?别的没有了。”
一群又一群的人带着好奇的神色拥上前来,又挂着怜悯的笑容四散,然后散步的散步,回家的回家。
寻到半夜,父亲让她先回去。她第一次一个人睡在一间卧室里,终于没有鼾声从帘子外渗透进来爬上她湿嗒嗒的皮肤;她也终于无需在炎热的夜晚将头埋在毯子里以抵消两个男人此起彼伏的重唱。
可夏小菁并没有睡着。
她想起在读小学时,寒假中某一天外出回家时看到楼下的香烟店外围了人。人群中央,整年都穿着睡衣顶着爆炸头的老板娘扯了他领口,说他趁店里没人拿了玻璃橱柜底下的钱。他不会辩解,嘴上只是不明含义地“啊啊”叫着。她本想绕个圈儿上楼,却也不知为什么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人,他还能一眼看到她。他推开看热闹的人,扑到了她面前,然后把一盒捏了皱皱巴巴的红双喜塞到了她手里。
他没有偷钱,他甚至不知道橱柜底下一张红色的纸币比这几盒子烟都值钱。或许只是临近年末,他看到前两日有人塞红包时她开心的样子,也想给她一个“红包”吧。
在一个人的卧室里,外面的蝉鸣吵着她,不长的指甲扎着她的掌心。手心黏腻,她仿佛又攥着那包红双喜。
早上,夏小菁是被父亲叫醒的。他拿了他弟弟不知什么时候的证件照,让她写启事寻人。
“我昨天夜里头想过了,一个个人去问也不是办法。你单位里应该有打印机吧,想办法把照片也弄上去, 趁没人的时候印个几十张贴电线杆上。我看别人都这么来。”
一寸大小的照片上,男人咧着嘴笑着,斜斜地缩着脑袋,耷拉着的眉同父亲的如出一辙。她将照片放到手掌上,昨夜掌心被指甲抠出的印子就这样被盖住了。
“夏方柏,男。”
夏小菁对着电脑,卻不知下一句应该怎样写。年龄?父亲从不给他弟弟过生日,数字形状的蜡烛自然也不会有,到底是五十几或是四十八九倒也不甚明了。他一咧开嘴就可以看到右边少了一颗牙,旁人看了或以为是父亲的兄长,于是她打下了“中年”二字。体貌特征?或是一米七左右?父亲就是一米七,两人站着看上去差不了多少,但他从来没站直过,总是缩着脖子弯着脊背,或许站直了也能有一米七五,还是写中等身高更为妥当。走失时他穿着老头衫,松松垮垮的白色短袖加黑色的中裤,同这个季节里一半行走在街上的男人穿着相同的衣服。唯一的特征大概是“智力障碍”了。
凭着这张寻人启事寻人,或能找到一千个夏方柏,或是一个夏方柏也寻不着。说到底,这是一张注定无法寻着人的寻人启事。然而在启事的最后,她还是写道“若能提供线索,必有重谢”,然而以何物“重谢”同样也说不准。
来到公司时,除了前台,格子间里空空荡荡的;可待她咂摸完了启事,人竟也差不多来齐了。所幸上午是聊天时间,少有人真的在工作。夏小菁选择了“打印”,然后将文档关闭、删除,又摸了摸口袋,确认证件照还在口袋里,从抽屉里抽了一张前两日打印的PPT,快步绕了两个弯,走到了打印间。
打印间里果然没人。她将打印好的启事翻了面,用双面胶将照片粘在了留出的空白处,然后打开了复印机的机顶盖。
“这里就是我们公司的print room。你只要在电脑上选择print键,内容就会传输到这儿。Charlotte你也在?”
夏小菁的指尖突然发烫。原来人的血真的可以在一瞬间变得冰凉——夏小菁在听到公司HR主管声音的瞬间,第一个冒出的居然是这个念头。随即她立刻想到,她不能让公司的人发现她用公司的打印机打印自己的私人文件,更重要的是,她不能让一张写有“智力障碍”的寻人启事落入任何人眼中。
指尖颤抖着,可手却稳得很,她极其自然地将事先带来的PPT叠在启事下,关上了机顶盖,回过头时她还是那个带着讨好的笑容、兢兢业业的夏小菁:“我就说昨天copy的PPT怎么少了一张,这不,原件还在里面压着呢。”
“正好,这是你们部门新来的实习生Amanda,座位就在你旁边。Amanda,这是Charlotte。”
“你好呀,我叫王曼曼,你就叫我曼曼吧,我还不习惯用英文名。”
就像名字一样,她长得曼丽清秀,穿着白色的连衣裙,脸上化着淡妆,睫毛根根分明,说起话来带着一些鼻音,如同在对人撒娇。
“我叫夏小菁,你可以叫我小菁或是Charlotte。”
对方的笑容看上去亲切善良,自己这儿自然也要柔情款款。对着王曼曼美丽的面庞,夏小菁眯着笑眼看了又看,试图从她的表情上寻到一些别的痕迹,例如挑衅,或是揣度。
毕竟无论是自己还是王曼曼,现在来实习都是为了留任;而依照往年的旧例,自己所在的部门每年只会留下一个实习生。
四
“一根雪糕。”
“啥雪糕?”
“光明的。”
“光明的我们这里有冰砖、盐水棒冰、血糯米和三色杯,侬要哪一种?”
他后退一步,上下扫了一下架在门口标着种类的硬纸板上说:“盐水棒冰。”
其实在夏方松看来,“雪糕”和“棒冰”还不大一样。雪糕是软的,就算刚从冰箱里拿出来和棒冰一样硬,被夏天的风一吹,过不了几分钟用舌头舔都可以舔去一块。但棒冰永远不会软和,即使最外面的一层化成了水,里面的吃起来依旧和冰棱子一样,硬得扎嘴。
可既然已经在店门口站着了还问了人,不买也说不过去。“娘希匹现在雪糕都那么贵。”他嘴里咕噜着,扔了两个硬币出来,拿着红白包装的盐水棒冰走了。没走出两步,他随手扯掉了包装,将棒冰塞进了嘴,塑料纸单手团了团就抛到了路边的草丛里。
他一早向单位请了假来寻人,寻了半日也没一点进展,又被毒辣辣的日头熏得天旋地转,只想在荫头下抽根烟歇歇脚。可早上他离家时还想着弟弟夏方柏的事,出门前也没在兜里再揣上一把钱,现如今临到了便利店门口摸了裤袋,才发现竟连一盒“大前门”的钱都掏不出来。
还好有雪糕,不,是棒冰。
不知是否因为冻得不够结实,棒冰刚含进嘴里,几滴化开的盐水就滴到了他的手背上,倒也清凉。
他突然想起了很久以前,也有那么几滴冷饮曾滴在他的手背上。
中学里他在冷饮厂当过帮工,工厂顾念他们小孩,配的活是让他们向灌了盐水或奶油糊、半冻不冻的模具里插木棍。那时也是夏天,刚开始觉得在凉飕飕的冷饮厂里待着甚是舒坦,但多呆了几个小时后连手都不愿向模具上伸。不过冷热是小孩子最不放在心上的事了,休息时他们可以随便拿还未包装的冷饮吃,那一点点寒冷在白花花的冷饮面前就像爸妈的一顿打骂,转眼即忘。
可冷饮厂也有冷饮厂的规矩。在厂里冷饮可以随便吃;但已经包装好的就不能往厂外边拿了。一次他下班前拿了一根还没包装的奶油雪糕,说是路上吃,刚出厂门,他就一路小跑。一路跑,雪糕上的奶油一路滴,可他又不敢跑太快,生怕软乎乎的雪糕从中间断开来。那是他人生中最漫长的两公里路了,许多人都回了头看着这个大热天拿了雪糕小步快跑的蠢小孩,在冷嘲热讽的视线里,他跑得更快了,原本要走十几二十分钟的路十分钟就到了家,可到家时雪糕也只剩裹在木棍上的薄薄一层。
刚看到夏方柏,他就把雪糕塞进了弟弟的嘴里。虽然只余下一点,弟弟倒也吃得开心。直到父母回来看见含着一根木棍蹦跳着的弟弟被吓得不轻,生怕他突然脸朝地摔了,最后是夏方松挨了打又挨了罵。
从小时候到现在,邻里旁人没有一个不说夏方松对自己的傻弟弟好。小时候老家来了人会带一袋花生过来,父母煮了后他总抓一把放在门口,剥了喂给正在晒太阳的弟弟吃;他赚了钱,第一个月给弟弟买了一双回力鞋;父母相继去世,他们俩一个伴着一个竟也走过了大半辈子。他也会在家里没人的时候问夏方柏,哥对你好不?夏方柏或许听得懂、或许听不懂,有时候会“呜呜”两声,有时候又全无反应,夏方松也不恼。
可夏方柏并不是生出来就傻的,几个月的时候听到有人喊他名字他也会掉过头来看人,眼睛亮晶晶地闪着光。抱着他在弄堂里走一圈,老人们都说这孩子看上去就很聪慧,以后长大读书一定好。他那时听了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每个有弟妹的人或许都尝过这种滋味。但弟弟还没来得及长到读书的年纪,就长坏了。
那时候夏家有个“红灯”牌收音机,每天吃完晚饭全家都会围着收音机听新闻、听语录、听《欧阳海之歌》。可夏方松并不爱听这些。他喜欢趴在墙角,听从邻居家的墙缝里渗出的柔媚曲调。那一天,父母叫他给弟弟用脸盆洗澡,洗着洗着那一把甜得出水的嗓子在淅淅沥沥的水声间钻进了他的耳朵。他将夏方柏扶着靠在了半人长的脸盆边,自己垫着脚回了房,锁上了门,在墙角边蹲了有四五分钟。待歌声渐止再回去看弟弟时,弟弟已经连头带身体地滑了下去,再把他抱起来时,他又哭又呛,咳得眼睛都睁不开,当晚就发起了高烧。
没足岁的孩子整日哭是常事,被稍冷一点的风吹了发个烧亦是常事。除了夏方松,没人会将他和弟弟的这场病联系起来。包括他们的父母。
烧很快就退了,所有的一切都回到了原来的轨迹上,除了夏方松再也不蹲墙角了。可有些事在他看来却发生了变化:他渐渐觉得弟弟的眼睛再不如之前那么有光了,快两岁的孩子了却还咿咿呀呀的不会叫人……到了避无可避的时候再追溯起根源,所有人都将其归咎到了怀孕时吃的某顿不当的饭菜,归咎到了上天钦定的命运,而夏方松则将其归咎到了自己。
真相几何已然无足轻重。他所能做的,就是终其一生,成为一个无条件对傻弟弟好的哥哥。
棒冰一半化了,一半进了他的嘴。他舔了舔被冻得发红的嘴唇走出了树荫。
小菁说寻人启事没打印成,自己也只好一个个地寻人问了。
五
她已有几天没在外头吃饭了,以期让自己所受的罪弥补先前自己所致的那些过错。称之为“受罪”或许有些言过其实——家中的饭菜虽称不上美味,却无不是她自小吃惯的,蔬菜无论当季与否,必然是青菜炒香菇或是韭菜炒蛋中的一例;荤菜则是十元一条的清蒸鱼;若是火候掌握得好了,汤便是凝结成形的鸡蛋羹,若是不好,则是撒了葱的蛋花汤。
与街边的摊头相比,家中的环境可以说安静异常。没有人吵吵嚷嚷地说着涨涨停停的股票行情,也没有十句中带着八句脏话的唠嗑;在他消失之后,也再没有人用筷子敲打着碗碟的边缘,发出闷闷的声响来逗她笑,最多只有父亲的一句——今朝的鱼蛮新鲜的,你多吃点。
然而愧疚却是实实在在的。他消失的这几日,她发现自己想起了一些许多年都未曾想起的事,例如在她念书的时候,要是家里有了花生,他总会在她放学前剥一小碗,花生壳四散在桌上和地上,但花生仁却整整齐齐地摆在小碗里;他看她总是喜欢逗弄楼下没主的野猫,有一次消失了半日,家里遍寻不着,在小区里再寻到他时,他怀里抱了一条破毛巾,毛巾里裹着年幼的老黑。他口不能言、对周遭的一切事物浑浑噩噩,却敏感于一些并非形之于色的波动。因此夏小菁也会怀疑他的消失并非偶然,是不是因为自己产生了那样的念头,他才会选择自己消失不见?
这已是他消失的第四日了。这两日,每日吃完晚饭她都会同父亲到处张贴寻人启事。公司里虽不好打印,外面的打印店倒也不难找。正逢周末,夏方松说他一人跑得远一些去寻人,让她避开毒日头就在家里待着,晚饭自己想办法解决。天还未黑,她就错开了饭点,一个人又来到了馄饨店。
拿着买好的馄饨,她一转头就看到了一张冲着她微笑的脸。这张脸乍看有些眼熟,细想却又不是自己认识的人。这种时候,同样微笑以对最是不会错。
“好巧啊。”他说
“真是巧。”她答。
“过来一起坐吧。”他相邀。
她没有拒绝。
“今天吃的还是菜肉和三鲜?”他笑得揶揄。
她终于想起来了那矿泉水瓶,还有那两个硬币。可今日的他和那日的他确实不同。那日在一群穿着背心或是睡衣的客人中,他穿着白衬衫,看上去做作无比;这次穿着黑色的短袖趿拉着拖鞋,倒比穿着衬衫时自然了不少。几日前的尴尬放至今日也早已变得不咸不淡,再看黑框眼镜后的眉眼,她生出了同他调笑的兴味。
“今天穿成这样,也不用担心被汤溅到了。”她也笑得揶揄。
“怎么称呼?”
“我叫夏小菁。”
“夏天的夏?”
“怎么?还有第二个夏?”
“巧了。我名字里带个冬,冬天的冬。”
胃里下了七八个馄饨,人也认识了七七八八。男人名叫陈连冬,说是在马路对面公园旁的一家地段医院里见习,所以工作日里下班晚,几天前同晚下班的夏小菁恰巧碰上了;今日倒是不用值班,但医院里有些小事,所以出来得早,又同她碰上了。
“陈医生在医院里给得了什么病的人看病?”
“见习医生,在什么科室里都要待几天。具体看的什么病,吃饭的时候就别说了。夏小姐呢?”
“我?”
“看夏小姐上次的样子像是下班回来。夏小姐是住在这儿吗?”
“外企下班都不早,我就住在这附近,想换口味时就来这儿吃馄饨。”她加重了“外企”二字。
“我看老板和夏小姐很熟,是经常来这儿吃?”
“算起来,也是十几年的熟客了。西餐吃多了,最近觉得还是路边摊更合口味。陈医生觉得呢?”
两个人说着无关痛痒的事,旁边的几桌不觉也渐多了人,人声高了起来。可在喧闹中,却有一个声音盖过了所有人。
“这个小区你不能进来。”
“啊——啊——”
塑料泡沫盒中的馄饨都不会有此时夏小菁的心中一般五味杂陈。她回头看了过去,只见穿着青绿色制服、背后写着“物业”的女人背对着她,尖声对一个蹲在地上的人叫道:“你识字吗?小区门口写了‘拾荒者不得入内你看到了吗?不识字我今朝就来教教你,这几个字的意思是说这里你一个垃圾瘪三不好进来。”
“啊——啊——”
这几声叫喊声自她有记忆以来便伴随着她,即使隔了几十米都能一耳辨出。小时候会有顽皮的孩子学着他对她“啊——啊——”地叫,可竟无一次让她觉得狼狈至此。她回了头,不让自己被任何人瞧见,转眼却看到坐在对面的陈连冬看得兴致盎然,同身边的几桌人一般无异。
隔壁桌是一家三口,男人先放下了筷子,似是对意料之外的喧闹有些不满,咧着嘴抱怨道:“真是吃饱了饭了,一个捡垃圾的这女人干吗这么顶真?上次去付物业费都没看到物业的人那么较真。”
“这就是你不懂了。物业费收来又不是放到自己的口袋,再多的钱都不是自己的。 垃圾桶里的瓶子卖了钞票那可是实实在在地掉进了他们自己的口袋里。”女人说。
“一个瓶子能卖多少钱,至于吗……”男人嘴上满不在乎,手却搁下了筷子,两手往后一背,像一条鱼似的一甩尾就挤到了人群里。
“我看那个捡垃圾的人,”陳连冬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说,“这里有点问题。”
“陈医生真博学。”夏小菁放下了筷子起身说,“都说饭后还需百步走,陈医生要不要一起到花园里走走?”这句话显然出乎了他意料,但是他依然放下了筷子,随她起了身。
临走前,她回过头又看了一眼,一楼嗓门奇大的女人顶着一头的艳粉色发卷尖声叫道:“这不是六楼人家的那个傻子吗?他家里人已经寻人寻了好几天了,现在倒自己回来了。就是一身邋里邋遢的,不知道这几天晚上是不是睡在垃圾桶里。上次啊,我就看他在翻垃圾桶,真是造孽了。这家人家屋里还有个小姑娘,倒是大学生……”
“走吧。”她对他说。
六
“哪里个不要面孔的,丝瓜都长到二楼高了还想尽办法地剪,剪得你全家没有子孙根……”
夏方松每日天刚亮便会醒,起床后先侍弄完阳台上的花草再忙其他事。这日他起得尤其早,天不亮就出了门,回来后给蝴蝶兰浇水时,他便听到一楼女人尖细的叫骂声,在叫骂声中甚至可以想见她顶着一头艳粉色发卷气急败坏的蜡黄老脸。对于这个年纪的女人来说,她们真正可计较的着实不多——丈夫想出轨却有心无力,孩子也已有了孩子;她们上了心的也就是菜场里今日上浮的几毛蔬菜钱,明日买鱼时多装的半两水,或是自家门口种了个把月、却只结了两三个果的丝瓜。
他摆弄完花瓣,又将花盆整个儿换了个方向,退了两步,蹲蹲起起看了几眼,再捞起搁在脚边、半人高的剪子修了一下略有参差的冬青树,然后转了身,跨过还在地上睡着的夏方柏,穿过客厅到了厨房。
厨房的水斗里躺着两根丝瓜。他俯下身:“老黑,今天想吃丝瓜炒蛋还是丝瓜炒毛豆?”
黑猫摆了摆尾巴,没有回答他。
这是休息日的第一天,夏小菁同往日一般一早便出了门。夏方松不爱打牌下棋也无甚朋友,平日周末里可做的事横竖数来也就买汰烧、帮弟弟洗澡,若天气不错再加一件一起去附近的公园里绕弯。昨日自一楼聒噪女人的唾沫下领回弟弟后,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他从一个流浪汉拾掇成了一个普通人。夜里下了雨,一早便清凉许多,他想着两人吃完饭便可出门散步了。
在冰箱旁的纸箱里掏了掏,除了几个塑料袋并未摸到其他物什,他才想起鸡蛋吃完已有几日了,于是就热了锅,清炒丝瓜,再将冰箱里的粥热了热。将碗碟摆到桌上时,夏方柏已经抱着老黑坐在桌边了。
夏方松也坐了下来。他想问他这几日去了哪里,又怎么走了回来,受了哪些委屈,怎么吃的饭……可临到了嘴,看着掉落一桌的米粒,他也没说出一句话。
夏日里天亮得早,七八点是公园里人最多的时候,到了九点时老人都走了,孩子又没起,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夏家的两个男人就在这个时候到了公园里。弟弟戴着白色的帽子走在前边,兄长在后,两人前后相距一臂的距离绕着不到两百平米的人造湖泊走着。
日头不知何时变得有些晒人,夏方松拉着弟弟到树荫下的长凳上坐了下来。夏方柏却无怠意,伸长了脖子望着头顶四周遮天蔽日的树木。夏方松便就着夏方柏摇晃的头,念叨了起来:
“这个树是松树,就是夏方松的松。人家都说‘松树可爱树难栽,不过这雪松在松树里算是好养活的。我们家楼后头本来也有一棵,你还记得不?长得有四五层楼那么高了,后来楼下的人家说碍着他们晒太阳,前两年就把它砍了。这树要是没长那么高或许可以移到别处去,长了有十几米了都不好连根拔。现在楼后头只剩下树桩子啦。”
“那个啊,那个和雪松长得像,但不是松树。它叫侧柏,是夏方柏的柏。有一句话叫‘松柏长青,是说松树和柏树一年到头都不会枯掉,不像别个花啊草啊,一年里也就春夏里精神精神,一到秋天就不能看了。柏树用处大得很,可以当做好木料,还可以当药材,给人治病。”
“那棵树是矮了点瘦小了点,但春天里这一圈能开花的也就它了。这樱花树也是好养活,但是和旁边这一圈树可以说得上是娇气的树,最是吹不得风,所以这些树把樱花树都围起来了好帮它挡风。春天的时候这树上就会开花,可惜这里就这一棵樱花树,开起花来也不怎么好看,开个没几天就败了。”
“这个圆的和那个高的都是冬青树。一米的是它,十米的也是它。我们家阳台后面也有一棵,就是老黑最喜欢扒它树根的那棵。别的花草都经不起这些,也就它可以给老黑磨爪子。冬青树最好养活,啥地方都能看得着。别的树啊就算长大以后又耐旱又耐涝、不怕风不怕雨的,还没长成形的时候也娇惯,也怕被风吹着了或是地里碱又多了。这冬青树还是树苗的时候就不需要人管,种在南方连水都不需得浇,只要一年到头给点肥料就行。高的冬青树上一到冬天随便晃晃都可以砸人一头鸟屎,因为秋天里这冬青果不像松果会掉,它照样儿地长在树上,钻到枝叶里去鸟就饿不死。”
“人天天都看得到这树,但没几个人知道冬青树这名。它其实还有许多别的名字,北寄生、槲寄生、桑寄生、柳寄生、黄寄生……也不知为了啥都爱叫‘寄生。现在人只知道它贱,但离了人,它就是最好、最长命的树。”
“是啊,它会比松树、柏树都更好、更长命。就像我们的小菁一样,看着不起眼,平时也没什么人照料,但她会比我们、比其他人都活得更好。”
林中无人,树间无风,正是兄弟二人难得无言而坐的安静时候。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却突然劈了进来:“先生,我们公司新推出的保健品,留下联系方式就可以免费得一套,还能安排您免费测量血压血脂,您要不要试试?”
夏方松抬了头,见是一个戴着眼镜眉清目秀的小年轻,人看上去很瘦弱,皮肤也白得不像男人。他也不搭话,拉着弟弟转身就走。
“先生,我们公司就在马路对面,几步路就到,您要不要……”年轻人的声音渐轻,人也没追上来,许是觉得两个加起来得有一百多的男人居然一个拉着另一个的胳膊走路,有些怪异。
“眼下就是有那么些年轻人,尽干骗人的勾当,奇怪的是还真有人会上当。”夏方松自顾自地咕哝着。他回头去看夏方柏,却只看到他白色的帽檐和帽顶。夏方松也低了头看了过去,发现是一棵傍着冬青树生长的狗尾巴草。“老黑倒是会喜欢。”他说着,弯腰将草连根拔起,塞进了弟弟手里。
七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认真地看过自己了。一双眼睛大而无神,鼻子不算挺,两颊则凹了进去;多年来只扎马尾令她的脑门越来越大,乍眼看过去一头一脸竟有一半是脑门;四肢又黑又细,同火柴棍似的;背脊常年挺不直,穿着单薄的夏衣胸前也无丝毫起伏。她审视着镜子中的人,镜中人也在看着她,相顾无言许久,然后同时撇了撇嘴角。
她从来都知道自己并不讨人喜欢——没有人给她梳头,更不用说各种花样的麻花辫或是盘发了,在她会自己梳头前,一头蜷曲的头发像个山林间打滚的野孩子般披散着;没有人往她脸上搽雪花膏,冬天里脸上干得起皮,到大了一直都是清水洗脸;也没有人给她买当季的衣服鞋子,叠在墙角箱子里的除了校服外大多是父亲买的艳粉或是大红色的衣服,待她听多了嘲讽、看多了眼色,也就用校服将里面的衣服裹得死死的,到毕业时校服的袖口针线都磨断了,校裤还被踩出了两个窟窿——一个小姑娘这样邋里邋遢地长大,现在走在街上,竟也同普通人一样了。
可她终究是不可爱的。她不会有着又长又翘的睫毛和若有若无的梨涡,她不会让人想逗她笑;她习惯了穿宽大的T恤和牛仔裤而不是露出一半大腿的连衣裙。她和惹人怜爱的王曼曼截然不同。
这樣平庸、无趣、毫无吸引力的她就要同一个异性单独出门了,虽然男人也并非是个多有吸引力的人,可错过了这个,下一个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了。她用梳子沾了水,将束成一股的头发整理得更服帖了些,对着镜子扯了扯嘴角。
出门后从六楼行至二楼,必会望见楼道窗户前的平台。一米多见方的平台上时而会掉落有楼上晾晒的毛巾或衣裤,时而则是被铁丝绊住的塑料袋。毛巾衣裤自会有人横了竹竿撩起,塑料袋也会在一场大风后散落别处,平台上大多时间是空落落的,因而突然多出的东西格外引人注目。
这次,是一只死去的麻雀。
夏小菁本以为是一只被人捉了从高处扔了下来的老鼠,走到窗前细望,才见它羽翼覆身,分明是一只最常见的麻雀。
真是有趣,她想,她本以为麻雀应当是被车碾死横尸街头或是被人捉来成了盘中餐,可这只麻雀却死在了不高不低的平台上。一阵风吹过,吹动了它的翎毛却未能搬动它的身体。
它大概得在这儿待上一阵了。
前几日晚,两人吃了馄饨后散步时说起了不远处的区图书馆。那是夏小菁周末常去的处所,引得了陈连冬的好奇,于是他们相约在休息日的最后一天于图书馆见面。图书馆不同于咖啡厅或电影院,是一个杜绝了暧昧的场所;在阅览室中沉默是常态,因而两个人对面而坐不言不语也不会令任何一人感到尴尬。
往日里,夏小菁总会背上自己的电脑在阅览室中上网,看电影、购物或是看新闻;这次她将笨重的电脑留在了家里,两手空空而来,从书架中拿了一本书,安安静静地看着。对面的陈连冬则拿了份报纸哗啦哗啦地翻,翻到了底,又从头翻过。她放下书,眼睛粘了过去,只见他看的版面上写了“健康”两字。
“没想到陈医生不仅研究医学,还研究养生之道。”她低低地说着,“本以为这些都只有老年人才看。”
他合上报纸:“也就能看得了这些了。那些国际新闻、娱乐八卦实在看不下去。”
“那这些养生法是不是真的可行呢?”
“老祖宗的智慧,自有他们的道理。”他顿了顿,“夏小姐在看什么呢?”
她立起了书,这是一本许多年前的小说,若在当时还可称是流行,放至今日已成经典。然而真正读过的人却不多,她也是第一次看,正好看到这样一段:“一个女人,再好些,得不到异性的爱,也就得不到同性的尊重。女人们就是这点贱。”她当然不会告诉他她来来回回将这句话看了八九遍,她也不会同他探讨这句话是否切实。她之前从未见过这句话,可十几年的记忆已证明它确然无可辩驳。只是现在一挑开,难免鲜血直流。于是她将书合起,告了句歉,站了起来。
出了阅览室,她直直走进盥洗间,早间已看了再看的脸此时在镜中显得更是卑琐丑陋。她看到了夏方松黝黑的皮肤,看到了夏方柏永远耷拉的八字眉……即使此刻的她看上去同路人无甚区别,可她从未如此深重地感受到自己确实缺了些什么。
出来时,她看见陈连冬站在了临街的透明玻璃前。
“陈医生是出来找我吗?我手机还在桌上,不会不打招呼就走的。”
“我不是担心这个”,他将手机递给她,“我只是在里面闷了,出来透透气。”
“是我不好,让你来这个地方。”
“不,是我自己要来的。许多年没进图书馆了,现在看来倒还新鲜。”
“哦?陈医生应当毕业没多久吧,在学校不常去图书馆通宵?”他并未答话,她见了继续打趣道,“医学生是最该好好学习的,要是整天吊儿郎当,我们普通人又怎么敢把自己的命交给你们呢?”
“我们自有办法,夏小姐不用担心。倒是夏小姐之前读的小说看名字应该和爱情有关。这书是理论,夏小姐自己是否有实践过呢?”
突然被问到这个问题,她不是不恼怒。她想说自己是否有情感经历与他无关,但这个回答又似乎露了怯。她转头看向了街道,夏天的太阳将地面照得晃眼,有几个工人站在树上剪树枝,繁茂的树叶同枝干一起铺了满地。她不咸不淡地说道:“我这个年纪没有实践过的应当不多吧。”
“那现在呢?”
“现在?”
“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他突然不说了,因为夏小菁还未待他说完转头就从楼梯跑了下去。
他回头看向窗外,见一棵树下围了好些人。他们似乎在说些什么,可树上知了的声音早就盖过了人声,虽只隔了几十米,想要听清他们说什么却是不能了。
八
“老大,你听说了吗?”
“听说什么?”
“昨天,那家的人……”说话的人撇了撇嘴,“……在区图书馆旁边的路上干活,摔死啦。那家现在可倒了霉喽,也不知道该怎么赔。”
“摔的时候没绑安全带?”
“区图书馆边的树是今年刚栽上的,现在才一两层楼高,哪用得着安全带?就是人摔得不巧,头正好磕到路牙子上,还没送到医院就翘辫子了。这下好了,现在上头肯定让我们每天都要戴帽子绑带子的,这么热的天都要捂出痱子来了。对了,说是摔的那个人今年都已经快六十岁了,外地人,前两天刚找来的临时工,估计连保险都没来得及买。谁让那片的物业不叫我们的?这下谁都吃不了兜着走,活该……”
夏方松下了车,从卡车后拿下剪子和带有镰刀的长竹竿。老李正说到兴头上,从前面的驾驶室里探出头来,嘴里不停,要是站在驾驶室前兴许要被溅一脸唾沫星子。夏方松摸出了烟叼在嘴上,扛起梯子掉头就走。
“老大,上面说了,干活时不能抽烟。”
夏方松头也没回,只是挥了挥手,从裤兜里摸出了塑料打火机,把烟给点上了。烟头红光明灭,烟圈袅袅。
架好了梯子,他蹲坐在树根上,抽完这根烟他就上树干活。树种在马路边,靠路的地方立了小腿高的铁栅栏,上端尖尖。栅栏这一边的泥土上没有一根草,只有几颗嶙峋的石子。
夏方松抬手晃了晃梯子,它一动不动,他也一动不动地扶着梯子。烟快烧到指头了。
以前单位里的老人好奇过为什么他干活那么麻利,同在地上一般无二;他在树上剪枝的时候也常会引来一些啧啧惊叹的人。他其实也是不解,在树上同在地上干活都是同样的动作,俩膀子一夹枝叶就会往下掉,哪有什么麻不麻利的分别?他一个人或是和同事在一起时也常常会将“摔下去”挂在嘴边;可当他真的站到树干上,脚底距离地面几层楼高的时候,他从来不往下看,也从来不去想人要是掉下去会怎样——在他的认识中,人是决计不会从树上摔下去的,他见着的人中,没有一个不是在床上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直到几百米开外,一个比他还小几岁的男人确确实实地摔在了地上。
他用力地吸了一口烟之后,把烟头用力摁在了面前的小石子上。起身时,他将烟蒂连同石子用力踩了踩,脚底下连着心的硌应。
下了班,他提溜着菜场里买的几样小菜同往常一样往家里走,却在香烟店门口停了下来。平日里,他从来不光顾这家店,就算犯了烟瘾也会多走个几步,去另一个方向的杂货铺里买烟——虽然事情都过去快十年了,当时喜欢将头发弄成爆炸样式的老板娘眼下发顶都白了,嘴巴也不那么利索了,可他的脚板还是记着老路,出了楼就往另一头拐。
不过这次他也没准备买烟。
香烟店旁用几根木条支棱着的木板是这个小区唯一卖报纸的地方。木板后有时坐着一个光头戴眼镜的男人,有时没有;香烟店的一篾塑料雨棚遮着报纸摊,男人不在的时候就由香烟店的老板娘代为照看。下午买报纸的人终究少,男人不见踪影,夏方松立在木板前,也只有老板娘斜斜地乜了一眼过来。
他将手上的塑料袋都挽到胳膊上,俯下身,拿起了唯一剩下的一份晨报。单薄的纸张上五彩斑斓地印着电视上经常看到的面孔——领导人出访、房价飞涨、球队输球、明星出轨……报纸被翻得哗哗响,老板娘嘴上也不耐烦地啧了起来。
直到他看到某一个版面右下角的框中用七八行字写下了一则新闻,寥寥数语,并不比老李的话更为详尽。旁边是一张黑白图,背景是灰蒙蒙的图书馆,中間立着一棵低矮的梧桐,树边架了一方梯子,同他工作时用的一般无二。文字加上图片,尚不如旁边一版治疗阳痿的广告所占的版面大。
他合上报纸,将纸面叠得整齐,放回了原处。
进了家门,他见到夏方柏同他早上出门时一样歪斜地倚靠在桌边看电视。听到关门的声响,他调转了头看了他一眼,扯着嘴角挥了挥手,又回头继续看起了电视,手边是夏方松上班前特意放在桌上的花生。眼下花生已吃完,一堆花生壳中,装着饭菜的碗碟里空空荡荡;碗碟边,老黑三足立在桌上,伴着电视里天气预报的音乐细致地舔着前爪。晚饭时间将至,再吃花生就该胀肚了,于是他从塑料袋里拿出了一根香蕉,剥了皮放进了弟弟手里。
天气预报已播到了宁夏和甘肃地区,可夏方柏还是直勾勾地看着电视上的卫星云图。他从夏方柏手中拿过遥控器换了几个台,却发现来来回回都是面孔鲜亮的男女演着卿卿我我的爱情剧,他不得不又换回了原来的频道。老黑从桌上跳了下来,在他脚下直转悠,尖利的爪子扒拉着他的裤腿,他才想起今天买了鱼,赶紧蹬了蹬腿将老黑甩下去,转身去了厨房。
将已在菜场杀好的鱼里里外外洗干净,撒了盐和料酒再放上姜片、小葱后,他忽然想起鱼肚子上还没划个几刀,便又拨开了葱姜,在鱼身上斜斜地切了三道口子。直到虎口传来刺痛,他才发现切鱼的时候自己误将手垫在了刀口下,手背上受了伤,伤口又被盐给腌着了。于是他赶忙用水冲了伤口,拿毛巾捂了手,转身出了厨房。
饭厅里,电视上已播到了减肥广告,身材曼妙的女人穿着紧身的裙子,露着白花花的胸脯摇摇曳曳地走着。夏方松别了头,却看到弟弟依旧同看天气预报一样直勾勾地看着电视。他虎口的伤口又开始跳着疼,他想或许是腌鱼的盐浸入了伤口和血液顺着血管往上跑了,才让他的心脏都咸涩得紧,双眼都带出了水汽。
“哥要是殁了,你……”
夏方柏或许听到了他的声音,或许没有。他抬头看了哥哥一眼,咧着嘴笑了两声,又低下了头。
下一段节目还没开始。这回播的广告里,一家老小,其乐无穷。
九
“求助:怎样才能鼓励一个异性向自己表白。”
这一问题的回答多是看热闹不嫌事大之人的漫天胡语。有人回答:“为什么要鼓励别人表白,你难道是个没嘴的葫芦?”;也有人回复称:“你只要让TA觉得你对TA是不一样的就可以了。”可怎样才算是不一样呢?一起在大排档吃过饭算不算?一起在图书馆看过书算不算?她有满肚子的疑惑,却无人能提供答案。
她本不该如此急切的。她虽不相信诸如“唯有细水长流平平淡淡才是真”的情爱言论,却也讲究水到方能渠成。若是急匆匆地赶了日子,一个星期需得牵手、一个月需得接吻、三个月就得上床、半年便要领证,同完成任务似的完成婚姻,不免让她觉得自己整个儿的人生都成了excel表格上一栏一栏色彩斑驳的时间线,而自己一退再退、一让再让后,帘子里仅可供自己容身的狭小空间都挤进了别人的呼吸。
况且她其实也并没有那么喜欢那个男人。
那个男人过于清瘦,说起话来也有些轻浮,总会抛出一些本不该他这个身份的人抛出的问题——“夏小姐周末都会做些什么?除了图书馆就没别的地方可去了吗?”“夏小姐是本地人吗?怎么不听你说本地话?”“夏小姐同之前的男友分手的原因是什么?”她本不欲回答这些问题,可若没有答案,他便会在这个话题四周打转悠,转悠转悠着又回了过来。彼时,夏小菁觉得他的黑框眼镜就如同监视器的镜头,令她无所遁形,一刻不得安生。
虽然他的谈吐间令人感觉有些夸夸其谈,可他令人仰视的职业偏就让他有夸夸其谈的资本。当他说起一些器官、一些药品、一些在常人生活中从未听闻过的名词时,他的黑框眼镜就成了显微镜,他圆亮的前额也仿若伟人的额头一般,虽然突兀,却散发着耀眼的光 。
然而这依旧抵消不了那些“不喜欢”,或许“不喜欢”这码事压根就不是其他东西能够抵消得了的。它足以让十只鸡配出来的茄鲞沦落成白水煮的鸡肋。
十分钟前,夏小菁还在苦恼是否应当吐掉这块鸡肋;而此刻的她却急切地想要听到他的一句话。
在家中,挂在她床前的帘子是无人会去擅动的(老黑不在此列,它自然可凭着自己的体型优势自帘子下的缝隙钻过,帘子却不动分毫)。一个在她这样年纪的女性,即使胸部再平坦,也需要一个封闭的、可以自由穿衣脱衣的地方,她就仗着这一丝特权将帘子拉成了铁幕。夏方松若是有事叫她,也仅仅是在帘子外喊;就连从来都记不住小解时要先翻起马桶圈的夏方柏也在她的疾言厉色中知晓了禁忌。门虽有锁却有钥匙,有心人自能打开;帘子虽无锁,却也无人会去触碰。只要出门归家时掐准了时间,晚上再在外头吃饭,她全然可将一天里同父亲与叔叔共处的时间压缩至点点头的工夫。就连如今日一般的周末,她亦是一早出门,至晚方归。
然而就在十分钟前,夏方松拉开了她的帘子。
她也有多日未曾同父亲说过话了。自她同陈连冬在图书馆约见后,他们仿佛约好了似的,每天下班后总能在第一次遇见的馄饨摊前正好遇见彼此。两人或是就在摊前吃了,或是多走几步路去边上的炒饭摊头吃了,边吃边说话,吃完也不多逗留各自就散了。回到家时,应当正好是夏方松带夏方柏外出散步的时间。她趁着家中无人,拿装了沙子的油桶顶在门后,站在浴缸里洗了澡,拉上帘子躺到床上后不久两个男人的脚步声就会响起。夏方松隔着帘子问一句,夏小菁便也就隔着帘子答一句,对话全无新意,只是为了确认她回了家——照她来看,他见了她门口的鞋就应当无需再问了。
乍然再见到多日不曾照面的父亲时,她首先想到的不是被拉开的帘子或是帘子外还未睡起的夏方柏,而是他似乎又塌了半截的眉尾——它们已然耷拉成了楷书字帖上标标准准的“八”字;头发也白了许多。
“小菁,这两天单位里忙是啊?也别太累了,领导走了以后你早点下班吧。”他总喜欢说“单位”而不是“公司”、“领导”而不是“主管”,她也无心纠正,只是随口应了两句,等着父亲的下一句话。
这道帘子他从未动过,他不会只为了说这些话。
他沉默許久方才开口:“上个礼拜图书馆那里的事你知道的吧?”
若他说的是那名从树上摔下来的园艺工人,那她不仅是“知道”而已。
“是单位里的同事?”她试探。
他抿了嘴,摸了摸口袋,他的口袋里常年放着十七元一包的蓝色利群。但他并没有将纸烟盒拿出来,只是将手虚虚地罩在上面。
“小菁我在想,假使——我只讲假使——爸有一天也摔了或是怎么了,你叔,你……”
话还未着地,她的手机冷不防地震了起来。她低头一看,是一个显示着“未知”的号码。她立刻从床上弹起,接起了电话——
“您好,请问您对商铺感兴趣吗?”电话那头的男声语速不慢却彬彬有礼。
“Alice吗?哦,昨天做的最后一个version我已经放到Ebox上了。”
“女士,这里是安居客,请问您对商铺感兴趣吗?”
“我放在根目录下了,没有?那应该在我电脑里,我过来一趟。”
“女士,听得见吗?”
夏小菁一把挎起包,对站在帘子前的男人晃了晃手中的手机道:“爸,单位里有急事,我先走了,有事晚上回来再说。”
帘子前的男人张了张口,没有说话。
行至二楼时,她又望了一眼楼道窗户前的平台。那只死去的麻雀依然在那儿。它的翎毛已不再分明,在这个天气里不出几日便会形状难辨。
一个人从半空坠落,旁边层层圈圈会围了人;一只鸟从半空跌落,经过烈日暴晒,雨水摧折,又会变成什么样呢?
可她还是觉得死去的麻雀是可爱的。至少它只是默默地躺在那儿,而不会像人一样,自己已经成了一摊烂泥,还要将别人也拉入这一摊烂泥。
她拿起手机,安居客的客服自行挂了电话。她又发了一条信息给陈连冬,然后打开网页,打出了“求助”二字。
她不能再等了。
十
正是一年里最热的几天,雨都不怎么下了,早上晾出去的衣服至下午便干得没有一丝水汽。夏方松探身捻了捻袖口,然后将伸向阳台外的竹竿举了起来。竹竿上稀稀拉拉地挂着他和夏方柏的衣服,不是白色的汗衫便是白色的短袖,举起时像是损毁的降旗。
楼下回收旧电器的人每日准时骑着三轮车在居民楼间走个“回”字。车上载着喇叭,喇叭里的人声淡去后阳台上的人声就多了起来。女人们在阳台上探身收衣服时总会看见隔壁或是上下楼的女人,于是半举着挂满了五彩旗帜的旗杆,隔了或纵或横老远的距离说起了菜场里什么菜又贵了,哪个摊头的青菜最为新鲜。站在六楼阳台的夏方松也就这么听着,看着,直到小区里晾出来的衣服被单消失得几无踪影。然后他默默地叨了几句听来的菜名,却也未必真的知道它们各自的模样。
他在菜场里穿梭也有几十年了。卖鱼、卖虾、卖菜的摊主同他熟稔至极,可他永远分不清卷心菜与白菜的模样,芹菜同香菜的味道,更别提如何将它们下锅了。是啊,谁又能想到那个熟知路边每一种花、每一棵树的名字与习性的夏方松,居然辨不出一个老眼昏花的老太太都能识得的蔬菜呢?
这或许就是男人与女人的分别。
男人不识菜,女人不认路,本是配好了来的。可夏方松愣是没遇上一个愿意为他买菜的女人。
当他还不是夏小菁父亲的时候,单位里也曾有人想要为他牵线。那时的他虽然身量不高,长相也普通,却有股爽利气,同温温吞吞的男人相比更招当时女孩子的欢心。可他用几天的工资同女人在南京路旁吃了几顿炸猪排罗宋汤、说了家里的情况后,总也就没有了下文。本想或能找个再婚的,可已有了孩子的却怕孩子遭了影响。如是再三,夏方松便绝了找女人的念头。
没有就没有吧,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过了那段不敢直眼看漂亮女人的躁动年纪,他有时倒觉得没有女人念叨也落得清闲。弟弟是自己带惯的,不挑吃不挑喝,没有好饭好菜供着也没什么要紧。
只是苦了小菁。
虽是双休日,夏小菁却一早没了踪影,说是单位里有事,可他知道那不是实话——电话里传出来的分明是男声,她却叫那人什么“爱丽丝”,一个男人能叫这名?许是约了人脸皮子薄不好承认吧。不过也不打紧,小姑娘这个年纪不谈恋爱什么时候谈呢?这不,太阳才刚刚歪斜,她就打了电话来,说是不回家里吃饭了。正好由于天气着实闷热,人一动就出一胳肢窝的汗,他一整天里都惫怠着不动,菜也没买。挂了电话后,他便寻思带上夏方柏去楼下吃,吃完了天也该黑了,正适合散步。
出门前,他给夏方柏戴上了白帽子。那是小菁高中军训时留下来的,现在帽檐处已经泛了黄。他带弟弟出门时总会让他戴上它,一是为了挡脸,可在熟知内情的人眼中,这帽子本身比夏方柏本人更打眼;二是为了防止意外,就算一时没看紧,一回头他还是能一眼看到他。
夏方柏今日似乎兴致不高,往日出门时他总会在楼道里喊两声,几次捏了他的嘴都不管用;这次直至走到了楼下,坐到了人群中,他也未发一声;即使坐在桌前,他也并未拍桌敲碗,若是不晓得的人,定然不会发觉这个佝偻的中年男人有什么异样。夏方松本以为今日都会顺顺当当的——直到他吃完起身时,看到了十几米外的夏小菁正同一个戴着眼镜的男人自马路对面并排行来。
大排档距离弄堂口有十几步路,出了弄堂就是马路。他们坐的位置恰好是弄堂拐弯处,他要是不去招呼她,夏小菁必然不会注意到他们。然而夏方柏只要一看到夏小菁就会“啊——啊——”地叫,从她小时候开始就是那样。但夏方松实在不想她因着同样的道理落得同自己一样。夏方柏是他的亲弟弟,是他不得不照顾的人。可夏小菁不一样。
他想着他应当怎样才能让夏方柏只看着自己不要四处乱瞄,又应当怎样才能让看到夏小菁的夏方柏不嗷嗷乱叫。若是最后还是免不掉一场混乱,他又应该如何应对。他向来是个不擅思考的人,他的整个人生都在机械式的工作中度过,他想得额头突突地跳,卻没有任何办法。
眼看着两人穿过了马路,来到了弄堂口,他的手紧紧摁着夏方柏的手,心也提到了喉咙口,可谁料他俩脚下一顿,在弄堂口就拐了弯。年轻男人走在夏小菁左手边,因此两人在弄堂口左转时夏方松看清了他的脸——他穿着白衬衫、戴着黑框眼镜,身材单薄、眉目清秀,像是在哪里见过。可他不在家就在单位,单位里都是些平日里爱穿背心、五大三粗皮肤黝黑的年轻人,从来没见过这样细皮嫩肉的文化人。
究竟是在哪儿见过呢?
他看了眼旁边的夏方柏。他直直地盯着弄堂口,应是看到了夏小菁。可他也没冲上去,只是低低地哼了两声。
十一
父亲常说她像冬青一样,不拘什么地儿,到哪儿都能活。可在夏小菁眼里,冬青活得一点都不漂亮,倒不如长成一墙藤萝,王曼曼那样的藤萝。
公司十点上班,可资历超过三个月的老员工都知晓午饭前的时光就同会客室里的满墙外文书一般无二,无人会去翻动。一上班,员工们便打开电脑和不知哪个项目的ppt,在亮闪闪的屏幕前讨论着昨日晚上去了哪家西餐厅,哪家的包又打了折。夏小菁自是插不上话,坐在一旁反倒显得不合群,因此她若非有事总会晚些到,即使是主管也从未因此说过她。
可这一日,背着包从后门进公司的她正巧遇上了从打印间出来的HR。HR是个怀了孕的女人,她一手扶着腰一手拿着文件,用一种仿似大人物般的姿态与神情自她汗津津的额头打量至她脚上军绿色的搭扣凉鞋,然后用下巴指了指挂在墙上的挂钟,老烟嗓里憋出了尖利的调调:“实习生还是要有实习生的样子,该几点上班就得几点上班。你在公司的时间比Amanda长吧,怎么她都知道该几点来,你倒不知道?”她只得诺诺地应着声,悄悄用眼角的光扫了一眼自己的部门,只见主管新买的包坐在首座,满满的字母印花图案,中央是红绿条纹;王曼曼坐在包的下手处,想必是说了什么漂亮话,引得站在一旁的主管笑成了一朵盛开的菊花。
下午Brainstorming时,整个部门连同主管坐在了会议桌的这一边,对面是甲方代表。项目旨在为一个金融产品命名,为了这次会议,坐在这边末位处的夏小菁整理了几日竞品资料。Brainstorming结束后,每人都将自己想的若干命名写在便签纸上,粘在了四周的玻璃墙上,一间不小的会议室霎时就成了贴满符咒的锁妖塔。在层层叠叠的便签纸中,对面的妖怪没有选中主管的便签,也没有选几位同事或是自己的,偏就挑出了王曼曼的那一张。
夏小菁想,她若是主管,实习期满后于两人之中选一人,必然也会选择王曼曼。
可是这份工作对于王曼曼来说一点都不重要。她可以认得出各种各样的名牌包和手表,她的朋友圈里满是天南海北的照片。她或许会用几十个无所事事的工作日置换一个五位数的包或是一排颜色大同小异的口红;可夏小菁只想要租一间小小的屋子,一间只有她一人的屋子,然后像每一个正常人一样,白天挤着地铁上班,深夜回到小屋里睡觉。为此,她可以忍受他们用工作中百分之九十的时间闲聊、抽烟、吃饭,再用百分之十的时间将大限将至的工作安排给手下的实习生;她也可以忍受每日都在赶不同项目的ddl,回到家中仍在查阅资料。
可是就连这样的心愿她都无法达成了。
“Charlotte我在想假使……”HR苍白的嘴唇一张一合。
“小菁我在想假使,我只讲假使……”
“……你的task performance没让我看到有什么进步的话……”
“爸有一天也摔了或是怎么了……”
“你……”
“你叔……”
“我知道了。”
我知道了,夏小菁说。
她知道她还是那个披散着蜷曲头发的野孩子,她身上穿着的仍是男人买的艳粉或是大红色的衣裙;她知道她似乎已经走到了一片迷宫里,本以为或许会有的出路已经被一条条堵死,只剩下一条弯曲、狭窄、泥泞的小道了。她只有他了——那个在几日前她还犹疑不决的人,那个在昨日听罢她的暗示后沉默无语的人。
她停在了馄饨店的方桌前,寻了一张空桌,反手将插在双肩包侧袋的矿泉水瓶抽了出来立在上面。黄色灯泡下的馄饨码得整整齐齐,一走上前,热气便腾上了脸。
“老板,要一客冷馄饨。”
“老样子,半客菜肉,半客三鲜?”
“对的,钞票我就放这儿了。”
夏小菁从裤袋中掏了十块纸币,放在了馄饨边的铁盒里,铁盒旁翻过来的光面盖子映出了老板错愕的脸,他半张着嘴,似乎不知如何开口,她却仿若未觉,直到一截手臂伸了过来,“当啷”两下,将两枚硬币砸在了铁盒里,夏小菁抬了眼,看到了面前立着的陈连冬。
暑气逼人,天还未暗透时弄堂里只有树荫下围了几圈的人。他们一桌喊着“和了”,一桌喊着“炸弹”,将木板草草搭成的桌子拍得咚咚直响,馄饨摊前空空荡荡的桌椅因此略显冷寂。“这里有人了吗?”他站在桌前,她抬眼看他,他的额头反射着阳光。
她突然觉得在胸口盘桓了许久的气终于有地儿能够吐出来了。
她没有再失手将馄饨掉落在桌上,酱汁也没有溅在他白得惹眼的衬衫上。他们各自坐在桌子的两头,就着白色的泡沫塑料盒吃了起来。他俩其实在同一张台面上吃过很多次饭了,可这一次他们吃得很慢,隔壁的地主换了两轮了,他们还没吃完,似乎要在这一次把第一次碰面时欠的那些安静的时间给补回来。
可偏巧,脚下缺了那条圆头圆脑的狗,弄堂深处却走来了个圆头圆脑的女人。
“小菁,长远没看见了,还认得我不?”自家楼下一楼的女人笑着凑了过来,用脚勾了长凳就坐到了桌边,一口方言说得软糯无比,好像两人有多亲热似的。她一头艳粉色的发卷仍未拆下,衬得脸上的黄斑更加蜡黄
“认得的,哪里能不认得?”她想起她叔走丢后又回来的那天这女人顶着发卷在人群里唱戏的样子,替她把话都说了,“我小时候你还抱着我在楼下晒过太阳……”
“是啊,一转眼都那么大了,都有男朋友了。”艳粉色发卷朝着桌子那一边挤了挤眼,她顺着女人歪斜的嘴角瞥了他一眼,却见他低了头,一口口馄饨吃得极为认真。
女人见左右无人搭话,凑到了夏小菁的颊边,眼光却还在往那一边飘:“小菁,上趟你爷叔……”
“没啥大事,你知道的,他这人一向这样。”
“也是作孽的……”
她怕女人再倒些别的不知轻重的话出来,紧忙道:“阿姨家里晚饭吃了吗?还是要去买菜?”
“我还没吃呢,不过菜早烧好了,红烧茄子、青菜炒肉丝、番茄炒蛋再加个皮蛋豆腐,不是我偷懒,这天热得都没法儿在灶台前多呆一分钟。喏,他爸今天值班,我帮他把饭菜带过去。”女人的嘴皮子不停,眼珠子也在不停地转,转着转着又转到了他脸上——“小伙子你是住这附近的吗?我是不是在哪看到过你?嘿,小伙子秀气嘞,话都不说一句。”
“是可能看到过的,他就在公园旁边工作。”她看他筷子一顿,虽然知晓这或许让他有些尴尬,却着实比绕着自家叔叔转要强多了。
“哦?那么巧,是做什么的?”
“他在公园旁边的地段医院里做实习医生。”
“不会吧,我家那位就在地段醫院看大门,没听他说起有实习医生啊。”
十二
“跟你说过多少趟了,外头的东西不要拾到屋里来,有细菌的晓得吗?”
“啊——啊——”
“现在知道了,转眼又要忘记了。那些花盆、毛巾好好的,人家为什么要放在外面?还不是因为晦气?我们家不缺这些东西。你再捡来我还要再扔。”
“啊——啊——”
“是啊,你这次没有捡花盆和毛巾回家,捡了个死麻雀回来。也不晓得哪里的麻雀这么倒霉……”
夏方松下班回家时险险踩到家门口的死麻雀,所幸看到家门开了条缝,脚步往后顿了顿,才躲过这摊烂肉。往屋里去寻人,却看到夏方柏正趴在地板上拿了撑衣杆捅老黑。老黑倒是聪明,没有在放了杯碗的客厅和厨房里乱窜,怕砸了东西自己遭罪,只是眯着眼躲到了卧房的帘子后头。夏方柏不敢去动帘子,只能趴在地上,通过帘子下的那道缝隙去捅黑猫。看他着急的样子,想是未捅着。
“老黑每天有猫粮吃,有鱼骨头吃,哪里会去吃死鸟?倒是你,你哪里捡来的鸟?”
夏方松打了一盆水,又掰了一小块碱性肥皂,抓着弟弟的手来来回回地揉搓,每个指甲缝也用肥皂块抹了再冲掉,换了几盆水之后才拿了毛巾把他的手擦干。
“阳台上花盆已经堆不下了,老黑窝里的毛巾也是我们用剩下来的毛巾,比捡来的干净多了。你待在家里帮我把电视看了,我每天上班都不晓得有什么好看的电视;再帮我把花生米吃了好不?家里的花生米要放不下了。”他哄他。
“啊——”他答。
其实夏方柏拾回家来的东西他也不全会扔回去;有那么几次,他也把他捡回来的东西留了下来。
比如老黑。
十年前被捡回来的时候,老黑还是小黑,夏小菁还在读小学。小孩儿也不出去玩,每日三四点就回到了家中;待他下班后,她已抱着这只围着破毛巾的黑猫不肯撒手了。那时老黑尚不是现在的奸臣相,全身乌黑,只有一双眼睛是带绿的金色,连须带尾也长不过男人的手掌,幼嫩的爪子挠在人身上都翻不起一丝白皮,被人拎起后颈时也只能细细地叫着,叫得直教人心软。他同她讲了许多道理,她才答应将小黑猫还到它妈妈身边;两人自夏方柏口中也问不出什么,只能在小区里扒着草丛寻找,从下午寻至晚上才找到黑猫窝,可沾了人气味的小黑猫却一次次被猫妈妈叼出了猫窝。
后来抱着小黑猫回家时夏小菁同他说,它和她一样,也没妈妈了。
还有那么一次,是在二十多年前的一个大夏天里。
二十年前他的头发还是黑的多,单位里也有人叫他“小夏”,如今高楼频起的繁华地段尚是一片田地,居民区里的绿化也多是麦冬草同松树,虽然其貌不扬,可一旦种上就不必人打理;单位里的人更是少得可怜,算上财会出纳和司机,人两只手都能数完。
其时,要晓得次日天气需得每晚守在电视机前或是打电话给121,所幸夏天天气不必靠听天气预报也是摸得准的,人但凡白日觉得鼻子里有湿漉漉的味道,下午必会下雨。单位里一群散漫的人嗅到了雨的气息,趁着天还没完全阴下来就各自四散回了家,但那天夏方松还是晚了几步,被大雨从里到外浇了个光。
可回到家中的他却没见着夏方柏。
这样大的雨,从窗户往外看去只剩下条状的细长色块,雨声轰隆隆地盖过了雷声,不必开窗雨水的味道就从窗户缝道中钻进来,他会跑到哪儿去?他又能跑到哪儿去呢?夏方松没来得及细想,也没来得及把衣服拧干就又冲了出去。跑到了外面,雨声更响了,他喊他名字的声响连他自己都听不见,眼也睁不开,看什么都是模模糊糊的,还好道路上没有其他人也不至错认。直到他的头顶到背都被噼噼啪啪的雨砸得生疼,他才看到蹲在垃圾房里的夏方柏。
夏方柏本来就生得不算高大,蹲着的时候缩得还没半个垃圾桶高,瘦长的身条挤进了垃圾桶同垃圾房的空隙里。所幸雨水将夏天西瓜皮沤出的酸臭味冲走了大半,他蹲的地儿倒也算是个可躲雨的去处。
夏方松伸了手就去拽他,可夏方柏愣是没站起来。夏方松这才发现他的怀里有一个小婴儿,包着没比毛巾大多少的浴巾,小脸又皱又红。
后来,单元楼和单位里的人都听说夏方松在乡下讨了个婆娘。本地男人讨外地女人到底不是什么太光彩的事,加之他婆娘身体不好,所以酒席也没怎么办,结完婚在乡下和她自己娘家人住,前几个月给她生了个女儿,可女儿一落地,婆娘人就殁了。夏方松在单位里请了假,将之前没休的假全休完了,还带上了这之后的去给自己婆娘奔了丧,再回来时,手上就抱了个女婴。
那是他的女儿,她叫夏小菁。
夏方松记得后来有一天夏小菁牙齿漏着风问他:“爸爸,小燕子说她是她爸妈从垃圾桶里捡来的,我是打哪儿来的呀?”
“小菁啊,小菁是爸爸种出来的。”他说。
十三
“爸爸,我想看看那双红皮鞋。”她拉着他的衣角,指着玻璃柜台下一双配着蝴蝶结搭扣的皮鞋。
他找服务员拿了皮鞋来看,柔软的红色牛皮面上绣着黄色和蓝色的气球,搭在上方的蝴蝶结搭扣还嵌了水晶,十分好看;他又把鞋翻了过来,看到鞋底的标价后便将它还了回去。
“爸爸,我可以穿穿看这双皮鞋吗?”她盯著被服务员拿回去的皮鞋。
“小菁,你现在在长身体,皮鞋只能穿一年,明年就不能穿啦。买这双皮鞋的钱可以买五十个头花,十个洋娃娃,我们换成别的好不好?”
“可我只想要这双皮鞋。”
“你还记得上次那个会哭会眨眼睛的洋娃娃吗?爸爸给你买那个好吗?”
“可是爸爸,我不想要那个会眨眼睛的洋娃娃了。”她说,“我想要一个穿着红鞋的洋娃娃。”
若非在晚上梦见儿时的这桩事,可能她的记忆中将再无这双红皮鞋的踪影。在那以后,她再也没有开口向他讨要一样东西,可夏方松在她小时候总爱拿它说事,说这孩子的脾性不知随了谁,实在倔得可以,想要的东西一定得要到手才罢休。
她若真的倔得可以,应该连洋娃娃都不会要。她只是在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同时又学会了退而求其次罢了。
那个洋娃娃后来去哪儿了呢?夏小菁想着,突然自床上坐了起来。房间灯的开关在房门那儿,她也不愿拉开帘子越过两个睡在地上的男人,于是就着月光,她探视着逼仄的空间。帘子内只有六尺见方,放了仅可容一人睡的床便只余立柜的空间。柜子上层立了书,下层叠了衣服;那些不知该扔与否的东西都被塞进了床底。
两个男人的呼声正隆。
她将床垫靠窗立起,然后将床架整个儿的掀了过来。床架是中空金属做的,六尺长三尺宽,被掀过来时只在碰撞到立柜时发出了闷闷的声响。床底最外圈围的是用布袋套好的被子、床单和冬季的换洗衣物;向里是她念书时用的教辅书,她考上大学时便说要扔了,父亲却始终不肯;被围在最中央的便是一袋袋用塑料袋装好的娃娃。她一袋袋地打开,零零碎碎的有楼下邻居搬家时送的,有父亲不知自何处买来的,有自己用攒了好久零花钱买的,有填充了棉花的,有只是塑料模型的。
还有那个她向父亲要来的,穿着小红鞋,不会哭、不会眨眼睛的洋娃娃。
它金色的头发稀稀拉拉的,那是被老黑扒的;它粉色的蕾丝裙褪了色,又带了点黄——这样的洋娃娃洗得再干净,放在路边也不会有人问津,唯一亮眼的就是它脚上的红鞋了。
或许她对陈连冬来说就是这样的洋娃娃。
她并不愚蠢,自他几次状似不经意的问话中,她发现他急于确认她是否有本地人的身份,她是否有过得去的工作,她是否有良好的家境。可她并不在乎他的试探,因为陈连冬对她来说亦然。
其实她也想要爱情,可是一个变幻着声线的声音,用夏方松的、夏方柏的、王曼曼的、HR的、主管的、一楼女人的、她自己的声音说——小菁,一辈子那么短,多少比你美丽、聪慧、富有的人这辈子都没遇见过爱情,你又凭什么要?我们换成别的好不好?
——好,那我就要那个姓陈的医生吧。
——如果那个姓陈的男人并不是医生呢?
——可他能带我离开。
至少他还穿着红皮鞋。
楼下曾有松树,长得比楼还高,可前两年遭人砍了,再也没有什么挡得住月光了。夏小菁脚下洒落了一地的月光,月光上铺着塑料袋和各式各样的玩偶,她立在它们中央,抱着那只洋娃娃。
至少它还穿着红鞋。
一早,夏小菁掀了帘子从内间走了出来,同往日一般和刚摆弄完花草的夏方松问了声早,而后道:“我刚起来时赤着脚,觉着地上有些脏。擦地的抹布是不是换了?换成哪一块了?”
“哦,换成了我原来洗脸的那一块,绿色的。”夏方松顺着落下的帘子看了一眼内间,清清爽爽的,倒是没看出来哪儿脏了,便又别转了头,望向在厨房间里找抹布的女儿,“小姑娘不要老赤脚走路,脚变宽了就嫁不出去了……不是那块绿白条纹的,那是给老黑的,是旁边那条颜色深的。对了小菁,香烟店对面的点心铺子换老板了,好像说样式多了很多。你上次是不是讲想要吃粢饭糕?现在第一锅粢饭糕应该刚出油锅,你要吃的話我帮你买上来。”
“还要甜豆浆。”她说。
厨房的窗朝东,正对着门朝西开的点心店。她踮了脚从窗口向外望去,点心铺子门口排队的人已经横跨了街道,排到了香烟店门口。香烟店的老板娘站在自家店门口甩动着手臂,让人顺着路一边排队,别挡在她的店面前妨碍她做生意,可哪有人一大早买烟的?在她面前,穿着白背心、趿拉着黄色拖鞋的夏方松穿了过去,排到了队伍的末尾。
她这才发现他的头顶心全白了。
用抹布将里间的地面抹了一遍之后,夏小菁用脚趾夹起抹布翻了个面,却见绿色的绒面上并未着多少灰尘,于是她又用脚底拖着抹布,将它踢回了厨房。再转身时她才想起——夏方柏又不见了。
在屋内绕了一周,厕所、客厅、阳台都无人影,她赶忙戴上胸罩,穿着睡衣就出了家门。
可他并没走远,他就站在楼梯口。
楼道拐弯处一人高的地方有气窗,气窗对着东面,留出两块砖头高、十块砖宽的空隙。空隙间为了方便换气并未镶上玻璃,只是将石砖削成了梯形,拼成了一个个米字格。夏日凉爽,冬日里却也阴冷。
他看上去并没有准备下楼,只是面对着气窗,站在最高的一级楼梯上。清晨的阳光自东面照来,穿过镂空的石砖,在楼道里嵌了一块块金色底米字纹的地砖。他就站在耀眼的地砖上,两臂放平,举得齐肩高。夏小菁见他正前后慢慢摇晃身体,才发觉他赤裸着双脚,整个人只有脚跟踩在阶梯上,试图平衡自己的身体;他的脚尖到脚弓都悬在半空中,如同一只正在半空滑翔的鸟;还未梳过的头发披着晨光,像着了火一样。
这几日,他不知为何一直兴致不高,安静了许多。可这时他看上去十分开心,喉咙中发出了愉悦的喘息,连成了奇怪的曲调。
“叔叔,你想飞吗?”她站在他身后问道。
他没有回答她。
从前他一直佝偻着背走在夏方松身边或是倚靠在电视机前的桌上;此刻的他背对着她,伸展着两臂,挺着脊背,她突然发现他竟比她高了大半个头。这个辰光,夏天的阳光已升得相当高了,他站在一臂开外,投射的影子竟还能罩到她的脚上。
她将手抵在了他的背后。或许只要稍稍用力,她的脚上便再无阴影,她自己就能拥有一双红色的皮鞋,不必去求着别人施舍。
他转过了头,咧着嘴笑着看着她,眉毛耷拉的弧度同父亲如出一辙。
男人的肩胛骨突出,硌着她的掌心。
她还很小的时候,每次哭闹时只有他能哄好。他就用这副肩膀、这双手臂,将她一次次抛起,接牢。夏方松总会制止,说是太危险。可下一次还是只有他能哄好她。
她的手慢慢、慢慢地划过他的脊背,垂了下来。
十四
小店新开,小区里一半的人家似乎都派了代表过来。经常在树荫下打牌的人第一次在牌桌以外的地方齐聚;单单自己这幢楼里的,夏方松就看到了两三张熟悉的脸孔排在了他身后的队伍里。
“哟,这不是小菁他爸吗?这么早就来排队啦?”
一个满头卷发的女人朝他直直走了过来,声音聒噪得十分熟悉,脸倒是有些陌生。他仔细看了又看,才发现是一楼的女人,拆了满头艳粉色的发卷,倒让人有些认不出了。
“早上好,你也来买早饭?”
“是的呀,哪里晓得人居然这么多。这要排到哪天去啊?”话这么说,她倒也没有走到后头去排队的意思,只是向队伍后看了一眼,同熟络的人打了招呼,又瞄了一眼排在前面的人,站到了他旁边。可他同她并不熟稔,只得往旁边挪了挪,惹得后面的一个老太嘀咕出声。
“你们家小菁今年大学毕业了吧?定好在哪里工作了吗?”
“差不多定了,在徐家汇的一家外资企业里。”
“徐家汇啊?那不得了,以后就是金领了。你也快退休了吧,往后可以享福了。”
小笼包终于蒸好了,前方排队的人一下疏散了许多。夏方松跟着往前走了一些,女人便顺势站到了他身后。
“唉对了,我都忘了你们家小菁是什么大学毕业的啊?”
他低低报了个名字。
“哦——”她将尾音拖得长长的,一边还点着头,待树上的知了声停了,她才收了声,道:“那你女儿读的专业应该蛮好的。这个学校是不是在东区、离那个中医药大学蛮近的啊?”
“在东区,好像是离不远。”
“所以你女儿帮她男朋友是不是学校里认识的啊?”
“男朋友?”
“你不晓得啊,上趟两个人在弄堂口馄饨摊喫夜饭正好被我碰到。小伙子戴副眼镜,细皮嫩肉的,秀气嘞,话都不说一句,小菁讲他是在公园那边的地段医院里当实习医生。哦对了,我老公不是医院保卫科的吗?我后来又去问他,他居然帮我说医院没招过实习医生。你讲奇怪不?”
“可能谁人记错了。”
“我老公是不会记错的,我猜是小姑娘脸皮薄,没讲真话。你看,你当人阿爸的,自己女儿有朋友都不晓得。”
“你说小菁讲他是公园那里工作的?”
“是的呀,公园那边的地段医院。”
他不说话了,女人却还在叽里呱啦地说,从她丈夫每天几点看门、每顿饭怎么解决,说到了儿子的工作、孙子的学区房,整条街道只剩下了她的尖厉的声音,前前后后说话的人都停了话头,只听她一人讲。夏方松就站在一旁,看着她张张合合紫红色的嘴,直到后面的老太推了他,他才向前挪了几步。
他知道他在哪儿见过他了。
回到家中,夏小菁正站在老黑的猫窝旁给它铺毛巾,夏方柏已经坐在桌边看起电视了。他将手中的几个塑料袋放到了桌上然后走进厨房,将自己和夏小菁关在了厨房里。
厨房的门常年开着,突然被关上时,金属门枢迸出了尖锐的声响。她整个人震了一下,回了身来看他,许是因为长时间弯着腰,她的脸涨得红红的,眼角也有些泛红。他一手把着门,一手扶了墙,半晌没有说话,六十多岁的人,身体再硬朗,一口气爬上六楼还是会带些喘。
“爸?”她先开了口,声音有些不稳。
“小菁,你有朋友了吗?”
“朋友?”她似乎并不明白他的意思,“我从小就没什么朋友。就像爸说的,好好念书就行了。”
“那男朋友呢?”
“男朋友?”
“前两天那个和你一起回来、戴眼镜穿白衬衫的男小孩不是你男朋友?”
“他啊……”她像是在思考什么,没有立刻答话,转身弯腰抱起了老黑,挠了挠它的下巴,拨弄起了它头顶的毛,“算是吧。”
“你知道他是做什么的?”
“说是地段医院里的实习医生。”老黑的爪子扒着她的衣服,她将老黑放到了地上,又换了个姿势将它抱起,“是不是一楼那个大嘴巴说了什么?她说话向来不动脑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不用睬她。”
“他确实不是地段医院的实习医生。”他直直地看着她,“我前几个星期和你叔在公园里散步的时候,他曾经来向我推荐过保健品。”
夏小菁的表情有些莫测。她皱了眉,似乎有些意外,却又没有他想的那么意外。
“小菁,你从小爸就和你讲,做人要堂堂正正的。这样的人靠不住……”
“没关系。”她的声音有些低。老黑突然哑哑地叫了一声,从她怀里挣了出来,轻巧地跳到了地上。“那也没关系。”她说。
“这种人说难听点就是骗子。他现在说得花好稻好,以后呢?你想过以后没有?”
“什么以后?”
“朋友不是可以随便交的。他现在就这样骗人家,骗你,你难道准备被他骗一辈子?”他从来不会扯了嗓子同她说话,这几句话已经令他嗓门发涩,可常年抽烟的嗓子已经不怎么能喊出声了。
“什么一辈子?”老黑趴在门上挠门,粗粝的声响听得人直起鸡皮疙瘩,她的声音却带了笑意,“谁要他一辈子了?我只要他能够带我离开这个鬼地方可以了。凭他是住地下室还是同别人合租,我就是乐意同他在一起。他给不了我什么好东西,可起码我用不着每天都担心受怕,生怕别人知道我每天都和一个傻子睡在一间房间里。”到后来,他已经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了;她在他面前向来细声细气,他从来不知道她还会有这样的声音。
“我从小就没朋友,爸,你知道是为什么吗?我同班同学的家长都叫他们的孩子离我远点,让他们千万不要来我家,生怕你弟弟的疯病会传染。”
“什么我弟弟?他是你爷叔!”他目眦欲裂,声音颤抖。
“我倒宁愿从来没这个爷叔!”她双眼通红,泣不成声。
厨房的门突然被敲得咚咚直响,夏方柏在门那头“啊——啊——”地叫着,一时间只剩下门那头的敲门声和这头的挠门声。
“不管我的男朋友是谁,就算真的是个医生,你都不会答应的,是吧,爸?”她一字一顿,“我嫁了,谁来照顾他?有时候我真的奇怪,为什么你有时间陪他散步,没时间帮我开家长会?为什么你顿顿菜都只烧他喜欢吃的却从来不问我喜欢吃什么?他是你弟弟,不是我弟弟,凭什么我生出来就要帮你照顾他?难道我活该就是你夏家的保姆?”
“夏小菁,你哪里学来的糊涂话?做人不能没良心。他平常是怎么对你的你不知道?”他的脸涨得通红,衬着灰白的头发,看上去甚是可怖。
“谁要他这么对我了?他要是真想对我好为什么不去死?我恨不得他去死。”她瘦削的脸上满是泪水,说着含混不清的话,可他偏就听清了她的话。
“夏小菁,你以为你是打哪儿来的?”
十五
“求助:怎样才能在合法的范畴内让一个人消失。”
她又想起了这个问题。她还记得许多回答中有这样一个无人响应的答案——“commit suicide。以你为参照物,所有人都消失了。”她当时甚至想为什么会有这么不负责任的答案,现在看来,或许这才是最适合她的。
原来,最该消失的人是她。
她同往常一般去了公司,踏进办公室时十点差五分。办公室里人不多,实习生这一排位置上人更少,可王曼曼已经坐到了她旁边的座位上,正踮着脚尖坐在办公椅上一圈圈地绕。
“Charlotte, Morning!”她高兴地同她打招呼,又皱起了眉,“你的眼睛怎么肿了?是不是昨晚看了水木剧呀?我还没看呢,你千万不能跟我剧透,不然我和你绝交。”她说着绝交,却从包里掏出了一包糖果,“这是我妈从日本带回来的,你吃吃看?”
夏小菁的嘴里硬被她塞了一块白巧克力。
“不过我也不怕你和我剧透了,我这周就要离职了。”王曼曼也在自己嘴里塞了一块巧克力,脸颊上小小地鼓起了一块,“说好起码工作三个月的,现在一个月就要离职了,HR姐姐要气炸了。”她嘿嘿地笑。
夏小菁应当欢喜的,可她并没有。
因为她已经不需要了。
若是不加班,下班回到家时天应当还敞亮着。她顺着老路从车站走回家。刚走到弄堂口,她就看到那人穿着衬衫,在馄饨摊前站着。摊前坐着的人已是不少,他就直立立地站在人群中,时而看表,时而瞧着弄堂口的方向。夏小菁躲在弄堂口另一边的水果摊边立了很久,他也立了很久,身后那桌人都换了两拨,可座位空了出来,他依旧没坐下,仿佛如此便可装作他们的相逢是巧合的结果。
无论是什么原因让他接近她,有一个人肯花费这样的心思来等候她已让她足够意外,足够惊喜。
可她只是掉转了头,绕过了小区外长长的栏杆围墙,从另一处侧门回了家。
因为她已经不需要了。
回到家中,夏方柏仍歪在桌前看着电视。正是小孩儿吃饭的时间,电视上播着他们爱看的动画,配音夸张,色彩斑斓。他看到了她,咧着嘴朝她笑了笑,将剥好的几粒花生米推到了她眼前。她摆了摆手,放下书包,走去了阳台。
阳台上大大小小的盆栽让人几乎无法容身,朝天椒、丝瓜、月季、蝴蝶兰,还有冬青。冬青树下,老黑又在扒着树根磨爪子,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她将老黑从花盆里抱出来,让它回到房间里去,又从阳台外关上了门。
晾衣杆往外架的平台大约有二十厘米,她搬开种着朝天椒的花盆,一脚踩在平台上,一脚用力,便站了上去。
夏天傍晚的風不减暑意,夕阳更是晃眼。她平举着手臂,张开了双手。
“小菁——”
她回头,看见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