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平
一
如果你出生在宁波奉化,一千年前跑到贵州去做生意或看朋友,那里的人说不定会把你误认为是自己人,因为那时黔中也有个奉化州,写《武经总要》的曾公亮说,这地方是“古蛮夷地,春秋庸人率群蛮叛,即其地。秦置黔中郡,五溪蛮之西界也。”让后来流放在那里的王阳明显得像游子返乡似的,也有助于在那里参加高考的徐文长的老爸和长兄双双中举。说得近一点,五六百年前吧,如果你到云南去做生意或看朋友,那里的人说不定也会把你误认为是自己人,因为那时的玉溪也叫奉化州,隶属于元江府或叫什么罗必甸长官司,而且旁边也有个临安府,灵山西湖之类自然也一个都不能少。说得再近一点,如果你不是生活在五六百年前的明代,而是生活在一百多年前的晚清,同样也是出门去做生意或看朋友,不过这次的目的地不是云南,而是辽宁,当地人同样也会把你误认为是自己人,因为那时的奉天也有一个奉化县,还出版过一部《奉化县志》,说自己这地方有座大泉山,“水三面环城,萦抱如带,天然形胜。”更凑巧的是,旁边照样也有个宁海县。其民俗为“东海遗风,颇习礼让。利擅鱼盐,俗勤耕织。”这些事情尽管比较搞笑,但依然可以理解,所谓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国家古老了,什么怪事都会出现。但如果有一个人出生在两千多年前,居住在秦始皇二十五年所立之会稽郡鄞县(唐开元间析鄞县为奉化),生于斯,长于斯,死于斯,葬于斯,仅仅因为当年因某重要人物相求,到京城长安去帮过别人一个忙,事情办完后就回来了,前后不过一两年时间,从此他的籍贯就被改变,姓名就被分割,身世就被歪曲,户口就被吊销,那就更是奇中之奇,简直让人有些匪夷所思了。
二
这个人,就是我们此刻要说的黄公,汉代最著名也最神秘的人物之一。说他著名,因为在司马迁和班固的笔下,他是所谓的商山四皓或南山四皓之一,以其深居简出、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习性,深受后人敬仰,从虞翻,王羲之,陶渊明,杜甫,李白到明清时期的硕儒文宗,甚至包括清帝乾隆,全是他的粉丝。说他神秘,因为他的身世诡奇之极,除了知道是男的,是个老头,儒宗或者道宗领袖,传世弥久的《采芝歌》的作者,其他什么也说不上来,直到今天也没人能弄得清楚。因为古人实在是太吝啬了,有关他生平事迹包括姓氏乡里的介绍少到可怜,最初出现于西汉扬雄的笔下时,实际上只是短短的一句话,就是《扬子法言》卷八渊骞篇里说的:“美行园公绮里季夏黄公角里先生。”下有不署名注语云:“避秦之乱,隐居商山,不朝髙祖,而从太子。帝客礼之。”再下面是署名吴祕的注语:“行人所不能。四皓也。”据北宋景佑四年宋咸《进重广注扬子法言原表》,在他以前有两个人为这部书写过注,即东晋李轨和唐柳宗元,加上他就是三个。则此注必出于此三人之手。最早为东晋,其次为中唐,再次为北宋。而四皓的说法,前面三人都没说过,是再后面的吴祕作注时说的。前面三人没说,是不屑还是当初根本没这说法,暂且存疑;后面的人说了,说明到吴祕作注的年代即北宋嘉佑年间,四皓的说法大约才开始流行。奇怪的是这些人都是古代文坛的大腕,或以通人名,或以文宗名,或以硕儒名,居然都像连《史记》《汉书》都没读过似的,真让人感到意外,简直是徒有虚名。难道他们不知道在这两部书中,有关四皓问题,是一个反复渲染的重点,即以班氏为例,笔下就有三处地方提到了它,其中又以《王贡两龚鲍传》开首的一段按语介绍得最为全面:
汉兴,有园公绮里季夏黄公甪里先生(名次排列版本一),此四人者,当秦之世,避而入商雒深山,以待天下之定也。自高祖闻而召之,不至。其后吕后用留侯计,使皇太子卑辞束帛,致礼安车,迎而致之。四人既至,从太子见髙祖,客而敬焉,太子得以为重,遂用自安。其后谷口有郑子真,蜀有严君平,皆修身自保。非其服弗服;非其食弗食。……及雄(扬雄)著书言当世士,称此二人。……自园公绮里季、夏黄公甪里先生、郑子真、严君平,皆未尝仕,然其风声足以激贪厉俗,近古之逸民也。
“及雄著书”,著《扬子法言》也。“言当世士称此二人”,称园公黄公也(法言经文无郑严二人名)。相比而言,这段文字在整部《汉书》里相对还是比较干净的,除了后人稍微搞了点小动作,即将二皓改作四皓,“园公绮里季夏,黄公甪里先生”变成“园公、绮里季,夏黄公、甪里先生”外,其他基本没受什么污染,不过根据扬雄所记发挥了一下而已。其中“自高祖闻而召之,不至”云云,具体又见于《汉书叔孙通传》所记:“汉五年,已并天下,诸侯共尊汉王为皇帝于定陶。叔孙通说上曰:臣愿征鲁诸生与臣弟子共起朝仪。上曰,可试为之。于是叔孙通使征鲁诸生三十余人,鲁有两生不肯行,曰:公所事者,且十主,皆面谀以得亲贵。今天下初定,死者未葬,伤者未起,又欲起礼乐,礼乐所由起积德百年而后可兴也。吾不忍为公所为,公所为不合古,吾不行。公往矣,无污我。”可见拒绝应征的原本只有两皓,而非四皓。而郑子真名郑朴,西汉大儒,“子真不诎其志,耕于岩石之下,名震于京师。”严君平即严遵,“卖卜成都,得百钱,足自养,则闭肆下帘,而授老子。”(上引均本传语)这四个人,或许才是所谓商山四皓或商山四老或南山四皓或南山四老出典的最初版本,而且都为越产,其中子真鄞人,见元戴良《谷口庄记》;君平会稽人,见《三国吴志》及《会稽典录》;因不是本文讨论的重点,暂且略过不提。
这里有必要补充一下当时的背景:在中国的皇帝中,身世神秘方面要超过汉高帝的绝对找不出来,连努尔哈赤、爱新觉罗之类也要甘拜下风。无论司马迁和班固,都说他父曰太公,母曰刘媪。下有《史记索隐》原注:“父名执嘉。”《史记正义》原注:“刘媪梦赤鸟如龙戏己,生执嘉。”就是说他老爸跟他一样,也是他老妈生出来的,是兄弟关系,不是父子关系,而且感情肯定也不会怎么样,比如书里说项羽要杀他老爸做肉汤,以为能把他镇住,没想到他满口上海话,不慌不忙回答说:“吾翁即若翁,必欲烹而翁,则幸分我一杯羹。”反把对方给吓住了。“若”者,吴语之“你”也。(《汉书》发现了这一漏洞,已很及时地改“若”为“汝”,值得表扬。)而且说得相当标准,不知是跟太公学的还是刘媪学的。但他的姓跟的是老妈,则应该可以肯定,因书里没说他老爸姓什么。至于他的名字,始名季,因前面两个哥哥一名伯一名仲,这个季字自然也非正名,不过是刘家老三的意思。后来搞大了要坐天下,讲礼义,才为自己取名邦。原娶吕氏,名雉,字野鸡,有子名孝惠,始皇三十七年(前210)生,汉二年(前205)六月立为储君。后又娶戚夫人,这个女人大约又年轻又漂亮,又很会发嗲,因此宠爱无比,生下王子如意后,马上就想跟秦始皇比高下,要废长立幼,将原定接班人换掉。呂后知道后大为恐慌,于是就找张良让他一定要想办法阻止。《史记》原文甚至称“乃使建成侯吕泽劫留侯”,连绑架手段都用上了,可见当时情况的严重性。而后者告诉她说,皇帝决定的事,要想改变是很难的。只有一个办法或许可以一试:“上有所不能致者四人,曰东园公夏黄公甪里先生绮里季(名次排列版本二),皆逃在山中,然上高之。今令太子卑辞安车,迎此四人来以为客,时随入朝,则一助也。”(《汉书·张良传》)吕后用了他的计策,不知使出什么手段,居然真把人给请来了。更重要的是,结果相当圆满,一如事前所料,季惠的太子地位被保住了,可见老头的力量真是十分了得。
及燕,置酒,太子侍。四人从太子,年皆八十有余,须眉皓白,衣冠甚伟。上怪之,问曰:彼何为者?四人前对各言名姓:曰东园公甪里先生绮里季夏黄公(名次排列版本三)。上乃大惊曰:吾求公数岁,辟逃我,今公何自从吾儿游乎?四人皆曰:陛下轻士善骂,臣等义不受辱,故恐而亡匿。窃闻太子为人仁孝,恭敬爱士,天下莫不延颈欲为太子死者,故臣等来耳。上曰:烦公幸卒调护太子。四人为寿已毕趋去,上目送之,召戚夫人指示四人者曰:我欲易之,彼四人辅之,羽翼已成,难动矣。戚夫人泣,上曰:为我楚舞,吾为若(家乡土语积习难改)楚歌。歌曰:鸿雁高飞,一举千里。羽翮已就,横绝四海。横绝四海,当可奈何?虽有矰缴,尚安所施。歌数阕,戚夫人嘘唏流涕。上起去罢酒。竟不易太子者,留侯本招此四人之力也。(《史记留侯世家》)
但这种力量的源泉和依据又是什么?要知道当初出现在宴会上的这位皇帝,是有史以来统治者中最轻蔑知识分子的人,老头的学问再好,道行再深,在他眼里根本不算什么,《郦食其传》记他“不喜儒诸客,冠儒冠来者,辄解其冠,溺其中。”就是说,不把你的帽子当场摘下来撒尿,已经算是客气了。而见面时居然如此恭敬,甘愿放弃原有计划,委曲自己,得罪美人。连乾隆都觉得这里是有问题的,在题《马和四皓图》里说:“果令牵于溺爱,其废盈(孝惠太子名)而立,知意何所顾惜,岂留侯谏、叔孙太傅以死争,举不能得,而独惊此四老人,谓羽翼已成,有是理耶?”又说:“楚歌椘舞,宫阃秘事,安从而传之?迁史多喜奇术,其纪留侯事尤多怪。”原因到底何在,真相究竟如何,这个自然不会让你知道。因一旦露了底,这个强汉的强字恐怕就要改写了。而所谓的四个人,实际上是两个人,即《王贡两龚鲍传》里说的“高祖闻而召之不至”者,也是《叔孙通传》里说的“征鲁诸儒三十余人,欲定汉仪礼。二士独不肯行”者。对照上文说的“上乃大惊曰:吾求公数岁,辟逃我,今公何自从吾儿游乎?”前后呼应,丝丝入扣。如果真是四个,扬雄就会称“当世士有四人”;叔孙通就会说“鲁有四人不肯行”了。可见原本只有二皓,而非四皓。此事又见皇甫谧《高士传》,今该书卷中之鲁二处士传,内容与上引基本一样,也不知道到底是谁抄谁的。
但现在的问题是,无论《汉书》还是《史记》,说的却是同一件事情,比较三处描写,文字味道和描述手法却相去甚远。尤其名字排列的次序,更是蹊跷得很,每次出现时都不一样,最初是“园公绮里季夏黄公甪里先生”,接着改成“东园公夏黄公甪里先生绮里季”,接着又改成“东园公甪里先生绮里季夏黄公”,那架式不像是在写史,而是小学生在课堂上作拼图游戏。但如果你真这么想,可是大大的错了,或者说正好中了设计者置下的圈套。在这样看似随心所欲的任意组合中,实有深险之机心在焉。总的意图大约有两个,一是通过名次反复调换让两个人的名字变得越来越像是四个人。二是有意制造断句的复杂性,如园公前增一“东”字,可让原来的姓氏变得像字号;而黄公置于绮里季夏后,遂有“绮里季”“夏黄公”之误读产生,可以说,此后长达两千年的有关四皓的讼案,就是这样被有意鼓捣出来的。至于数字方面的变动,如减六为八或增二为四之类,基本都是心想事成的事,古代用于表数的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原本就像专为造假而发明,只要有需要,准保可以手到成功。当然前提是你必须是所谓史臣,手里有掌控笔杆子的权力。唐人黄滔因此感慨“绮园难贮林栖意,班马须持笔削权。”可谓一语而道尽。而《正字通》尽管号称“今官司文移,变四作肆,防诈讹窜易。”就是说当时也有人发觉这个“四”字相当古怪,想出了对付办法,但此书是晚明人张自烈写的,到他那時候,古代的典籍早已被修理得差不多,就等满州人来作最后调整,编出《四库全书》作为官本全面推广了,因此,就算他的主意不错,还能顶个球用啊。
三
将园公黄公的姓氏与字号拦腰横截和变换次序,强行让两人变成四人后,东汉以降,争论的焦点则主要纠缠于地望方面,即这几个老头到底什么来头,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这方面由《高士传》推出的一个通行版本是:“四皓者,皆河内轵人也,或在汲。一曰东园公二曰甪里先生三曰绮里季四曰夏黄公。皆修道洁巳,非义不动。秦始皇时,见秦政虐,乃退入蓝田山,而作歌曰:莫莫髙山,深谷逶迤。晔晔紫芝,可以疗饥。唐虞世远,吾将何归。驷马髙盖,其忧甚大。富贵之畏人,不如贫贱之肆志。乃共入商雒,隐地肺山,以待天下定。及秦败,汉高闻而征之,不至,深自匿终南山,不能屈巳。”如果将人名和引诗去掉,短短几十个字,竟然有河内轵人,汲郡人,蓝田山人,商雒人,地肺山人,终南山人六个选项可供选择,这样的文字,就算不说他故意造假,也能看出写作者的思维状态尤其心理状态是有问题的。好比你是宁波人,在街上碰到一个人,问你现在去哪里,你说:奉化的芋头很大,天一阁里藏书不多,这两天欧尚超市正在搞促销,慈溪杨梅上市了,余姚秋雨书店真心不错,四明丹山赤水冬天去最有味道,天底下有这样说话的吗?更阴险的是,由《汉书》为始作俑者的四皓说,经过此书的大力助推,以一曰二曰三曰四曰的方式在形式上加以固定,从而成为后世伪本的主要依据。然后又弄出一个所谓《陈留志》(又名陈留风俗传)来,给四人一一安上姓氏字号,说:“园公姓唐字宣明,居园中,因以为号。夏黄公姓崔名广,字少通,齐人,隐居夏里修道,故号曰夏黄公。甪里先生河内轵人,太伯之后,姓周名术,字符道,京师号曰覇上先生,一曰甪里先生。”而剩下的绮里季三字,据说考证不出来,只能付之阙如了。《高士传》作者皇甫谧,着有《帝王世纪》等书,《晋书》说他“素履幽贞,闲居养疾,留情笔削,敦悦丘坟,轩冕未足为荣,贫贱不以为耻。”本人应该也是位高士,我就不相信他在写了《鲁二高士传》后,还能拿出这么一个东东来,一鱼两吃,自己跟自己开玩笑。《陈留志》更荒唐,居然还是园公自己的大着,但署名又作圈公,据说他本来就叫圈公,不是园公,是司马迁和班固把他的姓弄错了。书里写的都是后汉的事,而他见刘邦时已是八十多岁高龄,加上三百年,那写书时年纪应该已近四百岁。连为《汉书》作注的唐人颜师古也被这种夹七缠八弄得火冒三丈,在书里干脆下了判决书:“四皓称号本起于此,更无姓名可称,盖隐居之人,匿迹远害,不自标显,秘其氏族,故史传无得而详。至于后代皇甫谧之徒及诸地里书,说竞(竟)为四人!施安姓氏,自相错互,语又不经。班氏不载于书,诸家皆臆说,今并弃略,一无取焉。”尽管如此,现在四库本的《汉书》他删去的那些东东依然顽固盘踞在那里,只怕比他作注时所看到的内容还要丰盛。如果他地下有知,不知又会是什么感受。
四
此后三国东吴崛起,晋室立国江东,随着权力中心的转移,南人逐渐登上历史舞台,手里有了笔杆了,事情开始有了转机,黄公的身份问题也开始变得明朗起来。第一个站出来给他落实户口的是孙吴的虞仲翔,在著名的《三国志·吴志》朱育对里,当他为已故虞氏背书,历数越地名人,上司王府君颇有些不以为然,说“是既然矣,颍川有巢许之逸轨,吴有太伯之三让,贵郡虽士人纷纭,于此足矣。”意思是这些名气都还不够大,跟巢许、太伯这些顶级的相比,还有些距离。而虞翻的回答是,上面说的都是近世的名人,“若乃引上世之事、及抗节之士,亦有其人。昔越王翳让位,逃于巫山之穴,越人熏而出之,斯非太伯之俦邪?且太伯外来之君,非其地人也。若以外来言之,则大禹亦巡于此而葬之矣。鄞大里黄公,洁己暴秦之世,高祖即阼,不能一致,惠帝恭让,出则济难。征士余姚严遵,王莽数聘,抗节不行,光武中兴,然后俯就,矫手不拜,志陵云日。皆着于传籍,较然彰明,岂如巢许流俗遗谭,不见经传者哉?”不仅明确说明黄公是会稽鄞县人,还首次披露他住的地方叫大里,则所谓甪里实为大里之别称,更可能是甬里之伪称。而甬即甬东,里即鄞人所称之穿山也。王府君这才没话说了,“笑曰:善哉話言也!贤矣,非君不着,太守未之前闻也。”就是说他本来大概也信诸地理书之类的胡说八道,现在才知黄公其实是自己所管辖的地盘上的人。不仅如此,还有前面说的严君平即严遵,实际上也是会稽人,跟黄公一样,是权力机构不顾民意强行迁移户口的受害者。
紧接着《晋书夏统传》里对黄公越人身份的进一步确认,也是相当重要的一环,使虞翻的陈说不至于成为孤证。因为按古人的论说规矩,光一个人说的话,内容再精彩、再重要也没用,只能参考而已,不能作为证据。必须有其他人也这么说,才能采信。这跟现在法院的玩法倒是一样的,在这种情况下,夏先生的出庭作证,起到的作用自然也很大。夏统字仲御,会稽永兴人,生平勤学事孝,隐身不出。据本传里说,这个人的脾气有点怪,如果有谁劝之出仕,他会觉得这是对他的侮辱,然后用极其严肃认真的口吻告诉你说:“闻君之谈,不觉寒毛尽戴,白汗四匝,颜如渥丹,心热如炭,舌缩口张,两耳壁塞也。言者大惭。”尽管其精神人格让人肃然起敬,但这样的语言天才,不写诗真是可惜了。有一天他的母亲有病,到洛阳去买药,因回去时间还早,就在船上晒药读书。太尉贾充路过见他行迹不俗,相当好奇,问他是什么人,答曰会稽夏统也。“问其土地风俗,统曰:其人循循,犹有大禹之遗风,大伯之义让。严遵之抗志,黄公之高节。”由于历史是写在纸上的,而这两部书都是代表历史的,在正史二十四史里排名第四第五,更何况一吴书,一晋书,彼此是敌对国家,观点能够相同,则更为可信了。两锤定音,分量不轻,黄公的户籍问题大致得以落实,至少此后不见有人敢公开反对。
与此同时,也有人觉得园公黄公身为前秦遗老,定汉功臣,当年两人并驾齐驱,同心协力,名气功绩相当。现在光记得给黄公落实政策,而把他的老友和同乡给忽略了,也不是个办法。一个更合理的也更圆满的版本于是被创造出来,即两人名号各取一字,如王谢,李杜,朱毛之类,合称黄绮,《管城硕记》卷二十六所记魏繁钦《甪里先生训》“黄绮削迹南山”六字残文,应该是它的最早出处,黄绮者,园公绮里季夏与黄公甪里先生二名之省文也,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姓氏简缩。这个格式由于有广泛的士意和民族基础,一时间追慕者诗文无数,而且都是当时的顶级大腕,如戴逵《闲游赞》序称:“咸得就山泽,乐闲旷,箕岭之下,始有闲游之人焉。降及黄绮,迄于台尚,莫不有以保其太和,肆其天真者也。”又晋庾阐闲居赋称:“若夫左瞻天宫,右眄西岳。甍飞彤素,岭敷翠绿。朝霞时清,沧浪靡浊。黄绮洁其云栖,渔父欣其濯足。”又晋稽茂齐荅赵景真书云:“幸吾子思宏远理,含道自荣,将与足下交伯成于穷野,结箕山乎蓬屋。侣范生于海滨,俦黄绮于商岳。亦吾心之所愿也。”又孙统兰亭雅集所作曲水诗云:“平勃运谟,黄绮隐几。凡我仰希,期山期水。”又《宝刻丛编》卷十记“逸少有《尚想黄绮帖》。”又《晋书》卷九十二曹毗传:“毗在下邳太守任上,以名位不至,着《对儒》以自释。其中有云:由此言之,名为实宾,福萌祸胎。朝敷荣华,夕归尘埃。未若澄虚心于玄圃,荫瑶林于蓬莱。绝世事而俊黄绮,鼓沧川而浪龙鳃者矣。”朝敷荣华谓赤堇即芋芽,蓬莱谓越东舟山,俊是对黄公事迹的赞扬。王逸注《楚辞怀沙》称“千人才为俊,一国高为桀”是也。
其他稀奇古怪的称呼也不少,或两人并颂,或单颂一人,心思慎密,花样百出,有称绮皓的,如江淹《杂体诗效孙绰杂述》“领略归一致,南山有绮皓”;又李徳裕《知止赋》“怀绮皓而披素卷,想瀛洲而观画图”。有称绮甪的,如《风雅翼》“绮甪四皓名,园公绮里季夏、黄公甪里先生,今止称二名,省文也”;又渊明诗“多谢绮与甪,精爽今何如”。绮甪也可以写成绮角,如孙蕡《幽居杂咏》“闻说商于寻绮角,寂寥谁识古人心”。有称园绮的,如晋元帝《与贺循书》“园绮弹冠而臣汉”;又阮籍《咏怀诗》“园绮遯南岳,伯阳隐西戎。保身念道真,宠耀焉足崇”;又刘孝威《奉和简文帝太子应令》“园绮随金辂,浮丘待玉笙”。也可将两字倒过来称绮园的。如刘因《次韵渭川春玉图》“前如绮园歌紫芝,后若夷齐侍孤竹”;又《唐会要》卷四黄门侍郎刘洎疏:“汉惠深仁,引绮园而昭德。原夫太子,宗祧是系,善恶之际,兴亡斯在。茍不勤始,将悔于终”。有称绮季的,如冯衍《显志赋》“披绮季之丽服。”又嵇康《琴赋》:“于是遯世之士,荣期绮季之俦,乃相与登飞梁,越幽壑,援琼枝,陟峻崿,以游乎其下”。真是五花八门,应有尽有,极尽竞巧斗奇之能。尽管从形式上看,或因过于繁复,弄得有点像地下党的密电码似的,不易破译。但它文化上的意义却不容忽视,体现了对权力政治的反抗和蔑视。其中最诡奇的是,绮季组合派最早的发明者不是别人,居然就是写《汉书》的班孟坚,简直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其《终南山赋》有云:“荣期绮季,此焉恬心。”不知他写这篇文章的年代,是在长达二十多年的《汉书》写作中的哪一年?这真让人感到好奇。其中荣期真名荣启期,是孔子崇仰的著名隐者,语见《列子天端篇》,绮季即园公绮里季夏之省文。为维护纸上历史的完整,我愿意相信这位荣期先生不是黄公的真身,但他笔下大肆鼓吹的商山四皓,这时候都跑到哪里去了呢?
(上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