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儿们间那些事

2017-10-30 15:06张寒
文学港 2017年10期
关键词:母亲

张寒

下到底楼亭子间,拨了两通电话,无人接听。雨一直落着,凉风拂来,似有了秋意。独自静坐着,无心上楼,往事遂一一漫上心头。

近年来,给老家每周都打电话,但这一年多,我大多是和母亲说。父亲听力减退了,和他通话吃力。我大声说着,他有时还会听岔。

一次,和父亲说了一半,他突然说,我和你不说了,你和你妈说吧。握着手机,我能感受到他的气恼,他是在气自己不中用吧。我顿时有些伤感。

记得父亲揍过我两次。

幼时的夜晚,我拿着秫秸秆瓤子,在炕头的煤油灯上点燃,吹熄火,抡起胳膊画圈,看紅红的瓤子划出的光圈。父亲发话了,阻拦我。我正得意着,一截燃完,又点上一截。父亲再次警告,我竟顶了他一句。“啪”,他一巴掌扇来。我眼角撞到放油灯的砖台上,出了血。母亲慌了,送我去诊所包扎,边责备父亲。父亲呢,似乎很镇定,依旧在训斥:“三句好话,不顶一马棒!”

初中时,我正叛逆着。不知因什么,和父亲争执起来。他说要打我,原本也只是吓唬。可我不讨饶,挺着身子叫他打。他气极了,脱下鞋子,用鞋底在我屁股上猛抽。我不躲闪,怀着一丝恨意和悲壮,瞪着眼和他对抗。打着时,他还说:“我看你的皮又松了!”我最讨厌他这句话。

除了这两次挨打,我和父亲之间,似乎没有大的冲突。当然,因为一些过错,我也曾写过几次保证书,在耶稣圣心像前被罚跪。

父亲对我的管教,基本是放羊式的,没什么要求,也不订什么目标和计划,随你自己长。对我的学习,他更是如此。偶尔,他也有一些提醒:家里来亲友了,要有眼色,主动问候盛饭;给长辈拿递东西,要用双手……

对我信仰的指引,他稍严格些。幼时在家,他必要我和他一起做早祷、晚祷,有神父来做弥撒,定要我参加。他曾要我把十四段《苦路经》,全背下来。

上中学时,有一段时间,我很讨厌父亲。

当时,我结交了不少“狐朋狗友”,他们经常来我家。我们在一起吹牛聊天,或者很郑重地谈论生活、人生、命运……父亲呢,不时地要坐在我们中间,加入谈话的行列,且要道出他的一些见解。

我憋着气,觉得父亲有些多余,觉得他总说些虚无缥缈的高头理论,觉得他说话不美气,觉得他一个大人,掺和在我们这些小青年中间,让我没面子。但他似乎毫无察觉,依然如故。当着同学朋友的面,我又不好发作。

为此,母亲也曾数落过父亲:“人家孩子们在一起说话,你坐在那里干啥呢。”父亲听了,显得有些落寞,但也不辩解,只是参与的情形越来越少。

后来我想,父亲为什么要这样?是他缺少和人分享自己对人生思考的机会,还是他想从我们身上获得一点活力,抑或他想了解我在和一些啥人交往,甚或他企图用自己的生活认知引导我们?总之,我不得而知。

我的高中生活,父亲已极少过问,我一直独自乱摸瞎撞。我也极少主动和父亲交流,我不认为他能为我提供什么有益的建议和帮助,甚至,我有时会觉得他有些窝囊和无能。

去大学报到时,父亲提出送我,我感觉有些突然,想拒绝又有些不忍,便默允了。其时,他也只是和我一个发小,一起送我去七八里外的小火车站,再由我独自去咸阳上学。

一路上,发小帮我提着行李,我们交谈着。父亲呢,偶尔插一两句,更多的是随着我们默默走着,抽他的老旱烟。

到了罗古村车站,在月台上等车时,发小给我买了一串葡萄,还让给父亲吃。他推不过掐了两颗,蹲在边上,还是沉默着抽他的旱烟。火车开动了,冷清的站台上,站着他俩。那是我第一次和父亲相对默然挥手。

父亲曾到我就读的咸阳师专来过一趟。那是春节后,第二学期开学不久。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独自摸过来的。

上晚自习时,同宿舍晚来的兄弟告诉我,你父亲来了。我很吃惊,也顿时明白过来。他这次来,必是和我谈论关于我的婚约之事。

父亲说:“是不是你给女方写信了,要撕毁婚约?”我硬着头皮,说:“是的。”“你自己想好了?”“是的。”听了我的想法之后,他沉默良久,说:“既然你这么决定了,我也不再说什么。你就好好念书,照顾好自己。”

我没想到,小时候订的“娃娃亲”就这么了了,我闯的大祸就这么了了,父亲来一趟就为了听我这番话,他就这样轻易放过了我。突然,我觉得因着我们都是男人,父亲真正理解我。我一下子轻松了许多,也对他充满了感激。

要知道,那时的我,在亲友和邻里中可是众矢之的。我是人们眼中的“陈世美”,甚至是我自己眼中的“高加林”,我成了一只过街的老鼠。

毕业后,我决定南下看看,父亲没有阻拦。当我拿着签好的协议回家、在村外碰到父亲时,我当着堂叔的面说:“我已经把自己卖到了南方……”父亲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僵了。我想,自己当时的笑容,也必是僵硬的。

父亲也许认为,我碰壁后会自己回头,却没料到,我真的飞了。我虽然想着,一定要待在外面,当意识到从此真的要漂泊异乡,竟也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父亲也有这种不真实的感觉吧,但他一定告诉自己,这是真的。因为这时,他的儿子还远远没有学会在他面前撒谎或开玩笑。

父亲到我工作的这个江南小镇来过两次。

第一次,我去杭州火车站接他。在出口左等右找,后来我才发现,他和小妹在远处的墙角下蹲着。我跑过去嚷道:“不是说好在出口碰面么?”小妹委屈地说:“咱爸让在这边等呢。”我向父亲抱怨起来。他尴尬地笑着:“那里人太拥挤了,我怕你找不到……”看到他那做错了事的孩子般的模样,我猛地意识到,如果我提前到,岂不是就在出口接到他们了!心中一下子充满了内疚。

第二次,父亲送外甥女过来读书。我和父亲在小镇上闲转,进了一家商场。我想给父亲买一件衬衫、一双凉鞋。他不想买,我执意要买。我让他反复试凉鞋时,他突然有些烦了,把凉鞋使劲往地上一丢。我心里一惊,也有点不痛快了。回家路上,父亲说了一句:“一天到晚就知道乱花钱。”我提着衣物,赔笑着:“你以后想叫我给你买东西,我也不会买了。”过了一会儿,我又扯起其他来,他起先还憋着气,渐渐地,才和我搭起了话。

这两次过来,有了与父亲独处的机会。我陪他聊天、抽烟、喝茶……这时,他大多显得被动,常常是我用话语引导着,听他聊些家族里的陈年旧事。

这期间,我给父亲搓过几次澡,这算是记忆中难得的几次和他亲密接触。

花洒下,在儿子面前赤身露体,他有些不大自然。我搓着他的后背,同时扯些自认为他感兴趣的话题。他渐渐放松了,慢慢显出一种享受来。他的皮肤松弛,已现出一些褐色的斑点。瞄着那一道道清晰的肋骨,小腿上那一条条曲张的静脉,我暗暗想着,他的皮肤是怎样一天天地失去了水分和弹性。

我又想到了父亲的牙。是我怂恿他,拔了最后一颗上牙,我想撺掇他戴一口假牙。医生和我同谋,父亲也终于决定狠狠花我一笔钱。后来,他终究舍不得花钱,加上牙龈凹凸,最终把自己做的那副廉价假牙丢掉了。

每次回家前,我在电话里问父亲,需要给他带些什么。他总说,什么都不用带,家里啥都有,只要人平安回家就好。

我呢,常给他带一些香烟、茶叶,他抱怨我又乱花钱,脸上还是堆着喜悦。那些东西,他往往散发给街坊邻居。也有几次,他把茶叶放得过了期。

我回家时,父亲大多会接我,近几年尤其是。

从西宝高速的“南谷米”服务区下车,常常会看到大姐和小妹等在那里。我问:“咱爸呢?”她们说:“在高速路桥洞那里等着呢。”

走到桥洞处,果然看见了父亲。他露出喜悦的神情,似乎还在想法克制,因而显得不大自然。有几次,我甚至有上去拥抱他的冲动,却始终没这么做。

我叫着他,他说:“回来了。”我说:“嗯。”他说:“路上好着么?”我说:“一切都好着呢。”他说:“感谢天主!那就好啊。”

大姐和小妹用自行车驮着行李前面走了,我和父亲在后面走着。我给他递烟、点火,问他这问他那。他有点激动,除了回应我,似乎又不知说些什么。

有一年回家,东邻家族中的二爷说,这几年,你回来走的时候,看着你坐上车走远了,你爸回过头来,眼泪“唰”地就落下来了。我听了心中一惊。我与父亲相处的时日,从没见他流过泪。有一两次,我走的时候,他只是送我到门口,不像别的亲友,一直站在我家旁边的公路上,挥着手看我远去。

对我信仰生活,父亲一直很关注。电话里,几乎每一次都会提及。

早些年,父亲常会问我,主日、瞻礼日有没有去教堂参与弥撒。听说我去了,他显得很高兴,又问我妻子和孩子有没有去。我有时不忍心骗他,便找来各种理由搪塞。渐渐地,他觉察出什么来,便不再多问了,只是提醒我,在家里要勤快宽容,多立些好表样。我听着,能隐隐感到他话语背后的遗憾。

这些年,父亲为我能为教会做点事感到高兴。

听说我有时和一些外来务工教友分享读经心得,他说好。听说我业余为教堂校对堂区通讯,他说好。听说我给几个修士指导写作,他更是欢喜。

小时候,父亲曾有过让我进修道院的念头。当时,我们家族唯一的神父——我叔祖父还在台湾,而我三叔父那时也刚进修道院。父亲希望我这一辈,也有人接这个班。后来,只是因为母亲不舍得我,他只得作罢。

再后来,我外出读书、工作,一度远离了教会。父亲很是忧虑,但他不强求,只是有机会便提醒我。现在,我像圣经新约里离家的浪子,漂泊挣扎了许久后,在渐渐走回头悔改的路,他的喜悦是可想而知的。

我不知道父亲的生日,早些年不在意,后来在意了,却弄不清楚。在外混了二十年,在乡人亲友眼里,我的生活早已进入小康。我有时也想,为父亲过个寿。

问父亲的生日,他不愿意告诉我,说,咱庄稼汉人,还过什么寿呀。后来我问得紧了,他说忘记了。我让大姐查父亲的身份证,母亲说那上面的日子不对。问母亲是啥日子,她也说不清。

是父亲真的忘了,还是不愿意告诉我们?应该是他怕我们闹腾吧。我有一次说,不管是哪个日子,我暑期回去了,定个日子给你过吧。他赶紧拒绝,说,真的没有必要,你有那个钱,还不如帮助穷人,或捐给教会。

有一段时间,我常给父亲写信。他没上过学,但多年读经下来,字虽不会写,却大多认识。母亲说,接到我的信,父亲很兴奋。他戴上老花镜,立即拆开读起来。有时,还要把那些旧信拿出来一一再读,看着真是烦人。

有一回,我曾说,每星期给父亲写封信,却没坚持几个月便停笔了。我也曾把自己发表的文章,复印后寄给他。他读过后,连同那些信,一起收藏起来。

一年多前,我出了本小说集,寄给父亲一本。电话里和他聊起来,他笑着说,你一天闲了就写这些东西呀。我有些不好意思了。我写的有關老家那些虚虚实实的故事,有些可能触动了他吧。

这几年,电话里,我和父亲偶尔也会开玩笑。

有一次打电话回去,母亲去看外婆,家里来了客人,得父亲自己动手招待。我问他做的啥饭,他说做了韭叶面。我说:“怪不得我闻到了香味。”他突然说:“那我现在就给你捞一碗吧。”我一愣,连说好好好,随即大笑起来。父亲呢,也在那边爽朗地笑着……

雨越下越大。江南真到了梅雨季节,可惜父亲吃不上这里的新鲜杨梅。

我第三次拨电话,终于母亲接了。问她怎么先前没人接,她说刚才在门前晒麦子,这次才听见了电话铃响。问父亲,她说正在后院挤羊奶呢。

和母亲说了一通,我让她喊父亲接电话。我听见母亲在喊,父亲搭话说,你说了就行了吧。母亲说,娃这么远打过来,叫你呢。

父亲接了电话,我笑着问候过,又说:“爸,我一定要和你说说话,不然怕你有意见,要说嫌我耳朵聋了,都不和我说话了,只和你妈说……”父亲笑了,说:“我不会有意见的,自己耳朵聋了,咋能怨别人呢。你要人家说话,别人吃力呀。再说了,你和你妈说过了,我就知道你来过电话了,也就行了……”

听着父亲的声音,想着母亲先前悄悄叹息说,我看你爸今年一下子不行了,腰弯得厉害了……我的鼻子一下子酸起来。

父亲是我的养父,今年虚岁八十二。

我出生一百天,被抱进这个家门。在这人世间,我们成了父子。我们爷儿们相处二十多年,又分别了二十年,就这样牵挂着,继续走着尘世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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