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前的花椒树

2017-10-27 23:31巩勇
军工文化 2017年8期
关键词:花椒树花椒

巩勇

几周之前,哥哥发来一条短信:花椒树死了。他因百日咳误诊,过量的链霉素导致自幼失聪,从未上过一天学,只能发这种类似电文般简单的信息。

我每周都要和母亲通电话,至少一次,多则两三次。妻说我闲话太多,哪有那么多話?我说,农村空荡荡的,连个“搭嘴儿”(浠水方言:说话)的人都难找。反正家长里短,诸如猪肉又涨价了,县楚剧团送戏下乡来了,安徽霍山县巩姓家门派人来寻根问祖了……

于是,我专门致电母亲

“花椒树死了吗?”

“死了。上头刺太多,连做柴烧也怕……”

“外头花椒木可以做成手杖卖,去掉刺儿就好了。”

“不行,树中间虫蛀空了,朽了,没得用了……”

放下电话,我沉默良久。想一想,父亲种下的这棵花椒树,在我老家门前生活了多年,也该老了。父亲走了也满十一年了,花椒树龄应在十五年左右。

鄂东浠水,原来就没有花椒树种,当地人没有吃花椒的饮食习惯。我第一次吃到花椒的印象,还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大学毕业到三峡工作。嚼在唇齿问,还记得又苦又麻又一股清凉的感觉,我差点没吐掉。正如我第一次吃苦瓜炒肉,差点想责怪单位食堂的厨师,瓜都坏了,还卖钱?这是基于儿时吃葫芦、瓠子等瓜果的经验判断。

三峡地区是川鄂两省接壤处,饮食习惯趋同,普遍口味是又麻又辣。我生于乡间,如遍地蒿草,适应力极强,很快就爱上了这口“麻”味儿。

那时我生活的军工单位基地,房前屋后生长了不少花椒树。记得儿子三岁那年,我们回老家过春节,岳父母特意装上两株带泥土的花椒幼苗,说常吃花椒好,可以明目祛虫。

父亲一生酷爱读书看报,种树种竹。家中常年有《人民日报》《湖北日报》、《人民画报》,他引导孩子们奇文共赏。而庭前院后,遍地都是他亲手植下的桂花树、香樟树、桃树、橘树、毛竹等,郁郁葱葱,掩映着黛瓦红房……

记得那是2000年冬夜,历经艰辛,我带着大包小裹,妻抱着儿子,摸黑回到小山村。一家人正在灯下盼着,父亲见到孙子,抑制不住的高兴,说话的嗓门也高,笑声也多。这个人丁不旺的一家之主,自有其隐痛。

我家几代单传。爷爷是独子,一姐一妹。他是自小被娇惯的老乡村读书人,也软软弱弱了一辈子。早逝的曾祖父留下一些田产,却在爷爷手上如纸牌一张张散出,最后竟落得偷偷捡别人扔掉的烟头抽的狼狈相……

爷爷去世时留下的一大网兜的《幼学琼林》等私塾教材,还有他毛笔小楷的抄经,是我家文脉流传的证物。父亲因贫辍学,初中肄业。回乡当过拖拉机手、民办教师,最后以“文化人”先后当了大队干部——出纳、会计。

三十多年来,大队机构一会儿合并,一会儿拆分,干部调整了好多回,父亲都幸运地留下了。他很低调,低得和老实巴交的农民一般高。人们说他不像个干部,从没穿过呢子大衣,没有穿钉铁掌的皮鞋,没有镶过大金牙,也从没在大会上讲过话,作个指示。其实,熟悉的人都知道,父亲口才很好,书法也好。兴之所致,吟风弄月的几句打油诗也蛮有味儿。乡亲们说他,有一肚子的故事,几得人爱,不像那些个搞七搞八的“官油子”。

在计划经济时代,但凡城乡各级公家单位,每年订阅党报党刊是一大笔固定开支。要是不订报刊,乡村邮递员连往来的信件都不大乐意来收发。我记得那骑着邮电绿自行车的年轻人,大约每周来一次。一大包报刊,“呼啦啦”撂在办公桌上。那时一份《参考消息》众人抢先看,其他的报纸无人问津。而过期的报纸,一是受宠为过春节包扎红糖作为礼品送,二是沦落为厕所的用纸。

父亲的眼光很远,总是下班后精挑细选几页党报党刊,用红笔圈几篇文章带回来,让我做他即兴的“阅读理解题”,答不上还要批评。

父亲像岩缝中的小草,不贪占阳光雨露,却竭尽全力用他的根系来输送营养,助推我成长。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父亲是我的人生导师,他生前我获得了新闻学硕士,他走后我获得了新闻学博士。我是他倾心种下的一棵小树苗,等我枝繁叶茂之时,他却大步追赶爷爷奶奶,化作了一个冷冰冰的土堆,堆积成我心头化不开的痛楚……

父亲用知识浇灌我的头脑,用泥土养护门前的一片树木,这是一个卑微的农民的大智慧。

再说从三峡带回的花椒树苗,作为亲家的礼物,父亲第二天就精心种下。他还兴高采烈地说,日本首相赠送中国的树种,周总理要求种好,回访时还专门给首相看照片。国与国,家与家,人与人,各种层次的情谊都要精心呵护。父亲因为懂得,所以极有人缘儿。

后来,一棵花椒树被人无意毁坏了,另外一棵则长得格外壮硕,不过两三年功夫,就开花结出花椒籽了。多年以后,树干长有两米多高,枝枝桠桠很茂盛,红的绿的花椒结满枝头,引得鸟鹊儿闻着香味儿来啄食。外出走南闯北打工的乡亲们,吃得麻辣味儿的,随时可以来讨摘一些回去留用……

这十多年来,这棵花椒树的“产品”,辗转送到我不断迁徙的家——宜昌的家,武汉的家,北京的家。父亲的劳动果实,在他走后,更是成了我的念想。每年母亲亲手晒干的那一粒粒花椒,在我下厨时大把大把抓起,洒进锅里翻烧。我不敢过心想,一细想,那颗颗籽儿,像我眼窝中储存的泪珠儿,会“叭哒叭哒”滚落下来,我会不由得思念起种树的亲人……

人会老,树会枯,这一切不过是自然现象。今春的清明节前,我早想着写一篇回忆父亲的文字,却迟迟不敢写。我怕极了伤痛,怕重新揭开疤痕的痛苦,怕我会失控大哭,也怕惹得天堂中的父亲不高兴……

老家的花椒树没了之时,父亲是否正在另一个世界笑着种下了它?祈愿来年,它结下麻麻的花椒籽儿,给父亲和故去的祖先们带去新的味道!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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