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 村/著
一个瘦弱的矮个子男人,手牵一匹矫健的白马,兀立在炊烟缭绕的墨村村口,他们的身后是一轮如血的夕阳,和一眼望不到边的大片金黄麦田,金灿灿的落日余晖给人和马醒目的轮廓,镶上了一圈耀眼的金边,勾勒出一幅五月乡野黄昏里的生动剪影。不远处的一棵老榆树下,一个面目和善的中年男人,正频频与矮个子男人挥手送别,中年男人的身边还站立着他回乡探亲的儿子。突然,瘦弱的矮个子男人双膝一软,朝中年男人跪了下来,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嘴里还不停地念叨,好人啊,李先儿,您是俺的大恩人啊!
1985年麦收前出现的这幅画面,有力地验证了众人称颂我父亲的高尚医德和乐于助人的精神。那个跪倒在地瘦弱的矮个子男人绝对想不到,他的这一举动竟然影响了我的一生,使我在后来的日子里一直乐善好施扶弱济贫。瘦弱的矮个子男人是邻村一个叫黑皮的人,中年男人是我父亲,而站在父亲身旁的儿子则是已变成了城里人的我。
那一年,黑皮先是小儿夭折,后是妻子病故,落下了一屁股两肋巴的外债,当农田里的顶梁柱白马又病倒后,欲哭无泪的黑皮用拉车将病马拉进了我父亲的诊所。黑皮和白马在诊所里住了六天。我父亲亲自给白马熬中药、打点滴,夜晚睡在病马槽头,细心观察着它的一举一动,每隔一小时,便起身量体温,听心跳,看屎尿。第二天再据此加减配方,精心治疗。
当白马痊愈出院,熬得双眼凹陷体重减了九斤的我父亲,却将三百多元的医药费一笔勾销了……
如今,同样步入老年的黑皮与七十有八的我父亲,逢年过节,依旧互相迎来送往。
我父亲还有一种让病畜起死回生的绝活。这手绝活,是一种随机应变,一种妙手偶得,一种灵光闪现。咱仅举一例。
那天,我父亲从西南乡赶集回来的路上,突然看到一个老头怀抱一只山羊,跌跌撞撞地迎面奔来。老头气喘吁吁,满头大汗,身上的衣服像从水里刚捞上来的一样,紧贴在皮肤上。他一见我父亲就放声大喊,唉哟,是李先儿啊,快救救我的羊!
我父亲跳下自行车,咋了?老头说,我在地里薅草,一时没看住,不知啥时它跑到豌豆地里,啃了一肚子豌豆苗,你看看,肚子胀得都超过脊背了。我父亲让他放下羊。山羊瞪着死丁丁的大眼,眼结膜充满了骇人的红血丝儿,张着大口,伸长舌头,拉风箱般艰难喘息着,左右摇摆,站立不稳,像喝醉了酒。
我父亲说,咋整?我没带药箱,啥也没有,回去取也来不及了。
老头哭了,李先儿,李先儿,您不能眼睁睁看着我的羊就这样撑死啊!我求您了!
南来北往的人们都停下脚来,围成了一圈看稀罕。我父亲环顾众人,大声问道,谁有小刀?一个年轻人说,我有,边说边从皮带上解下钥匙扣,取出一只削果皮的小刀。我父亲接过小刀,打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只圆珠笔,说,大家帮帮忙,用手固定好站着的羊!
众人依言而行。我父亲在羊身上伸手做尺,找准左边肋骨与胯骨之间的肷部三角窝中央部位,用小刀开了一个十字形小口,将圆珠笔深深地插了进去,并迅速卸下圆珠笔的屁股,抽出笔芯,稳住笔筒,手指在笔屁股上轮番轻捂慢松,缓缓放气。一股酸臭的气体从里面徐徐冒出,山羊鼓凸成球样的肚子,渐渐恢复了原样。
我父亲转身从车后架上取出刚买的花生油,拧开瓶盖,喝了一大口,对着笔筒,一气吹进去。一连三口花生油下去,这才缓缓拔出笔筒,说,好了,没事了,回去后用烧酒给伤口消消毒,一切完事大吉。
众人看着活蹦乱跳的山羊跟在老头的身后,嗒嗒地一路走远了,无不连声称奇。
我二弟高考落选后,在父亲的言传身教下也掌握了几手绝活。门里出身的我二弟面色白净,风流倜傥,一副墨镜,一身牛仔装,跨一辆后架上绑着红十字药箱的摩托车,走村串户,日溜来日溜去,要多酷有多酷。
我二弟每每出诊,人们迎来送往,一口一个“小李先儿、小李先儿”地叫,也很是风光了几年。
可好景不长,随着牛马驴骡逐渐被一辆辆手扶拖拉机取而代之,村民们再不依靠牛马驴骡猪羊过活,牲畜一旦患病,必须一针治愈,否则,必贱卖了事。
驰骋乡野的兽医没有了用武之地。我父亲明显苍老了,但仍固执地死守着他的药铺和药箱。常常连续五六天,仅有一两个病畜施舍般地照顾着我父亲颓败的情绪。
风光不再的我二弟终于忍无可忍,在一个大雾迷漫的早晨,避过在诊所里打盹的我父亲,不辞而别,逃进了南阳城,开起了一家专给猫狗看病的宠物诊所。
脸色铁青的我父亲气冲斗牛,大骂我二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日毛蛋。我父亲不顾我母亲的哀求阻拦,乘车向阔别了几十年的那个让他高兴过伤心过的南阳城进发,几经周折,终于找到了我二弟的诊所。咆哮如雷的我父亲本要将大逆不道的我二弟押回乡野。然而,眼前的景象却让我父亲傻眼了,震惊了。
我父亲做梦也想不到,被他骂作日毛蛋的我二弟的生意竟是如此红火,诊所里挤满了挂号等诊的猫啊狗啊的,它们在身着华贵的男女主人的小心呵护下,撒娇般的吱吱哇哇,发泄着满腹的不满和委屈。
我父亲翻眼瞧着成了日毛蛋的我二弟身穿白大褂,脖子上挂着听诊器,嘴唇上还捂着淡蓝色的纸口罩,一副墨镜换成了金丝眼镜,轻语慢声,文质彬彬。我父亲亲眼看着我二弟拿着一支真菌检测灯,在患病的猫狗们身上照来照去,煞有其事地望闻问切,开单下药。两个花骨朵一样细皮嫩肉漂亮的女护士,动作轻柔而熟练,她们依次给固定在一排排小病床上的猫狗们细心地配药、扎针、打点滴。
整个诊所闹中有静,忙而不乱。那四壁挂满华佗再世的锦旗牌匾,让我父亲不屑的眼神里塞满了圆明园纵横堆砌的残柱样惊叹号。
更让我父亲觉得滑稽的是,每个小猫小狗的病床边,都配备着吸痰机、吸氧面罩,还有随时检测着心电、血压以及动物专用监护仪。在乡下,我父亲反手一刀就可完成的脓肿切开和肿瘤切割,用的都是一把普通手术刀,可在我二弟这里,竟换成了有凝血控制的动物专用高频电刀。测量个血压,也是专用的多普勒血压计。哎呀呀,我呸!这不是拉大旗作虎皮,纯粹地骗人吗?我父亲在心里骂不绝口。
我父亲企图游说一位前来为小狗剪除倒睫毛的女人,这算啥病啊,过段时间自然就好了,花啥子冤枉钱。结果遭了女人的白眼。
女人尖刻地嚷嚷道,哟哟哟,你什么人?有没有同情心?神经病,你没见我这宝贝儿子多痛苦!女人搂抱着哼哼唧唧的小狗,“叭”一声,亲在小狗尖尖的嘴唇上,乖儿子,别怕,妈妈就用睫毛电解仪,为了我的乖儿子,花再多的钱,妈妈也愿意。
一脸尴尬的我父亲做梦也想不到的是,这些从前根本上不了席面的死猫癞狗们,每一条的身价,竟是十余头膘肥体壮的牛马们身价的总和。
目瞪口呆的我父亲终于明白,自己的江山像金碧辉煌的圆明园一样,彻彻底底地沦陷了,灰飞烟灭了。在我父亲颓败的眼睛里,趾高气扬的我二弟,像极了虎狼样野蛮入侵的八国联军。硝烟滚滚中,八国联军铁蹄践踏,攻城略地,所向披靡。
丢盔弃甲一身狼狈的我父亲,悄然退回到了自己门可罗雀的乡村诊所。
那天,喝醉了酒的我父亲在电话里伤心不已,几次哽咽。
我沉默无语。是啊,如今农村里的年轻人都已纷纷逃离乡村,到遥远的城市里寻梦去了,只留下走不动的老人们坐守着最后的家园。一切事物在变幻莫测的时间咒语里,正被一双双看不见的神秘巨手无情地拆卸,并重新组装,以达到所谓的完美。这正像一首歌里唱的:“这世界变化快,这世界真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