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 瘤

2017-10-27 06:18中篇小说左娇娇
广西文学 2017年8期
关键词:雕花师傅奶奶

中篇小说·左娇娇著

然而一切并没有丝毫好转。

糟糟的病还是时好时坏。灰点依然瘦骨嶙峋。巧木镇上有的人进城了,有的人回来了。

巧木镇没什么特殊的,背后就是一座山,山上的树木遮天蔽日,最小的都有碗口粗。镇上住着些普通人,不过三十来户人家,像春天的蒲公英一般散乱地分布在镇子上,因为地势平坦辽阔,所以人们的房子建的都是四合院式的,近几年倒也时兴起了小洋楼。镇子中心有一座老宅子,算起来也有近百年的历史了,只是这宅子常年空落落的,只有个秦奶奶住在西北角的小房间里。外边的人知道这个镇子大多是因为镇上出了几位了不得的木匠,此外就是人们嚼烂了的传言,说是传言倒也不尽然。因为这镇子上的确是有一位太监住过,只是姓甚名谁外人就不得而知了,就连镇上年纪最大的秦奶奶也说不清,不知是说不清还是不愿说。

据说当年清朝最后一位皇帝溥仪因为一场火灾将宫里几百个太监悉数赶出宫,有人说巧木镇上的太监就是被赶出宫后在巧木镇后面的林子里自杀被救下了,说救他的就是当时镇上婚床雕花最拿手的秦师傅。聪明人会问,北京和这巧木镇隔着十万八千里,一个太监在哪儿自杀不是自杀,非得跑来巧木镇不可,除非他本来就是从巧木镇出去的。这话要是被镇上的老一辈听到了,非把眼睛瞪得如铜铃般大。他们不会满足你的好奇心,但那眼神却告诉你,流言压根就是胡说八道,巧木镇有那么些手艺人,几百里地儿的人都巴望着儿子女儿的婚房里能有两件东西是出自巧木镇上的木匠,他们犯不着把孩子送进宫去。还有人说这个太监是从宫里逃出来的,年纪左右不过十来岁。进宫后跟了位年长的太监,因这老太监耍的一手木偶戏,便格外受少年皇帝溥仪的喜欢,于是有一次特地赏他块西洋来的蛋糕,却又调皮地往里放沙石,好在被其乳母发现才制止了,老太监回来不禁唏嘘,一病不起,小太监整日惶恐不安,便趁乱逃了出来。本打算回老家去,谁知经过巧木镇时生了场大病被当地的一个木匠救下了,因这木匠没有儿子,便收了小太监为徒弟,把看家本领都传给了他。有人又会问,那这小太监后来去哪儿了,巧木镇上除了秦奶奶是个寡妇,可再没有谁没个一儿半女的了。于是人们就会指望秦奶奶来揭开这个谜团,可秦奶奶却像个会说话的哑巴,不肯轻易开口。

秦奶奶又是何许人也?她每日早上鸡鸣时便起床打扫那个空荡荡的大院子,从院子东角的小房间开始。工具房里那些陈旧的木料,一尘不染的桌子椅子,就连架子最顶端的小钻头、锉刀之类的秦奶奶都不放过,即使她根本够不着也要端来大木凳摸到那些早已锈迹斑斑的小玩意儿,然后一点点地擦拭,似乎岁月的流逝还未来得及带走那个人手心的温度。打扫完这间最角落的小房子之后便是大厅和厢房了,无非是擦拭一下门窗,扫一扫灰尘罢了,但这一切对于秦奶奶而言却是格外的郑重其事,进书房前洗手、掸去身上的灰尘,步子要轻,即使弯腰驼背的她也依旧在保持着蹑手蹑脚的姿态。做完这一切之后,秦奶奶便开始给糟糟和灰点喂食,它们最近吃得越来越少了,身体慢慢变得轻飘飘,有时候秦奶奶眼花时甚至觉得它们都要飞起来了,但是揉揉眼睛却发现它们的步子沉重而柔软。这两个小家伙陪伴了秦奶奶近十年了,从小猫变成老猫,从小狗变成病狗,岁月的流逝对谁都是一样,只是在这两个小家伙身上,似乎一切又那么平静。毛发变得旺盛,骨骼开始抽长,然后变得粗壮厚重,但除了身体上的变化,调皮玩闹的性子却一点没有被剥蚀,这该是多大的恩赐。

每次秦奶奶坐在小凳子上陪着灰点和糟糟晒太阳的时候,她会不自觉的像是第一次来到这个院子里一样,陌生地打量。这片小小的天地里有太多的无人问津的故事,也有太多人们不在意的满目疮痍,善意的好奇心对于秦奶奶而言也不过是过眼云烟,该留下的人始终会留下,而不属于巧木镇的人也终归是要离去的。比如架子顶端那套工具的主人。秦奶奶记得他光滑的脸庞、清瘦的身躯和似乎永远挺不直的背。他离开的那天身上穿着一件深灰色的夹袄和一条打了四个黑色补丁的浅蓝色裤子,那些补丁整齐而匀称地匍匐在裤子上,一双千层底棉布鞋踩得只剩下薄薄的一片。而他第一次出现在自己眼前的时候窗外的小雪在慢慢盘旋,初冬的被窝像是惺忪的睡眼,而他的眼神却冰冷得像是一朵霜花,生硬地闯入了这个陌生的屋子里。时间似乎可以带走很多东西,也改变很多东西,但是他永远挺不直的背像是被钉在了岁月里。

他本来叫什么没有人知道,兴许他自己都忘了,后来巧木镇上的人知道的是赫赫有名的秦师傅收了个徒弟,叫雁羽。于是那些原本想把自家孩子送到秦师傅那里学手艺的人不禁开始议论纷纷。秦师傅的看家本领是给婚床雕花,就是木匠里边做细活的雕花木匠,在这个行当里可以说是颇受尊重的。只是,这种细活儿不是谁都干得来的,需要天赋,需要一双巧手和慧眼。要知道,百里外的姑娘都巴望着能拥有一张出自秦师傅之手的婚床,除了鸳鸯戏水、百鸟朝凤、喜鹊戏茶花这些动物雕得栩栩如生,就连那些花花草草都分外精致,如同能散发香气一般。只是巧木镇至今也没有出过一个女木匠,更别说让一个女人学婚床雕花了,这简直就是异想天开。于是秦师傅自打娶了隔壁镇子上的云翠之后,就一心想着能有个儿子继承自己的手艺。

云翠是个未出阁的女孩,按说没有机会认识其他镇上的手艺人,但是缘分或者说命运这种东西从来就不是按部就班的。那是云翠的姐姐出阁后第一次回娘家,原本瘦弱的姐姐在嫁做人妇后竟然像发酵的馒头一般丰腴了起来,那全部盘起来的乌发使那张白净圆润的脸全都露出来,耳垂上的墨绿色耳坠摇晃着微弱的风,像是安静的秋千一般轻轻摇荡。云翠在姐姐忙完之后赶忙把她拉到自己的闺房,姐姐坐在她的床沿上的时候,眼神里渗着温柔而又陌生的光,有一种时隔经年后的恍惚和朦胧,她默默打量着房内的一切,然后对着云翠笑了笑,顺便摸了摸云翠那毛糙略黄的头发,轻轻说了声:小丫头。云翠突然觉得她不一样了,而这种改变是从哪里开始的呢?云翠想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女人嫁人后就要改变呢?姐姐跟她聊起了自己的婚床。足足打了三年之久,选用的是上好的楠木,最值得一提的就是那上面的雕花。姐姐如数家珍地说道:“两边雕的是花瓶,可别小看那对花瓶,我凑近看才发现上面还有好些莲花莲蓬呢。”云翠急忙问:“那花瓶里为什么偏偏雕朵莲花呢,姐姐你不是最喜欢牡丹吗?”姐姐红着脸略过了云翠的这个问题,只轻轻说了句:人小鬼大的精怪。然后又接着说:“那中间就是鸳鸯戏水了,简直比咱们常去的那片湖里的鸳鸯还机灵,我生怕它们会飞走,每天早上起来都去看看,为这事你姐夫还总打趣我。”云翠看着姐姐忽闪忽闪的睫毛,她觉得姐姐的眼睛似乎变得湿漉漉、软绵绵的,就像淋过雨的布料一样,颜色晕开后让人眼花缭乱。姐姐还说,这婚床的雕花请的是隔壁镇子上的一个老师傅和他的一个徒弟,老师傅姓朱,小师傅姓秦,老师傅如今已经金盆洗手,养老去了,所以她的婚床可以说是朱师傅的最后一件作品了。云翠突然觉得眼前那张熟悉的床与那个熟悉的人是多么的不般配,她的脸甚至已经开始微微发热了。自那之后,云翠每晚躺在床上都不禁会看一看窗外,有月亮的夜晚,乌云翻滚的夜晚,云翠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自己都看不清的未来,看一个连轮廓都还没有的人,却莫名地能够看到自己的一张偌大的婚床,有会飞会笑的鸳鸯,有可以在水中游泳的水草和花儿,有一心要滑到天上的小鱼,有跌落到水草怀里的星星,它们就像此刻的自己一样,眨着眼睛。于是,云翠突然看懂了姐姐变化的秘密,她眼神里温柔的水波,手掌里类似母亲的温度以及她那双摇晃得恰到好处的耳坠,这些都是因为那张婚床,那张出自朱师傅之手的婚床,如果自己也能躺在那样的床上,也会变得像姐姐那样。那是怎样呢?如果非要形容的话就是安稳,一种避开了少女所有动荡的安静,一种有归属后气定神闲的安宁。

自那之后,镇子上有人结婚,云翠就会像是一只想要飞行的雏鸟一般,从巢里探出圆圆的小脑袋,张望着长街上来往的人群,然后将目光准确地锁定到红色大花轿上。她盯着那一颤一颤的花轿向前,若是听人提及这姑娘的婚床,她就会莫名地紧张且期待,而那样的夜晚她总会对着镜子一点一点将自己的唇色涂成深红,抿了又抿的薄唇像是两朵坠入花丛的云朵。她觉得这样会有一个好梦,一个关于婚床的好梦。

三月的一天,父亲在家接待了他的挚友,云翠管他叫胡伯伯,那是个老举人,一脸严峻却又神采奕奕,每次与父亲喝酒喝到兴头上便大声读诗,读的是些什么“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之类的话,云翠对这些没什么兴趣。胡伯伯有个儿子,酷爱读书,只是与他父亲所读之书不同,如今更是远赴日本学什么文学去了。胡伯伯对此束手无策,为了让他能延续老胡家的香火,说什么也要把他弄回来娶妻,有了孩子后随他怎么胡闹。父亲听挚友倾吐烦忧时,只是点头,这无子之痛本就是父亲的心病,母亲死得早,他守着几个女儿,如今眼看着一个个孩子嫁出去,只留下一个云翠了,胡伯伯的苦恼是他眼巴巴望着都望不来的。只是那时候的云翠并不能完全看懂父亲的哀伤,直到自己多年后开始寻找各种偏方,直到她见到雁羽时才知道疼痛这种东西在他人眼里永远都是抽象的,即使你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人流血,你也无法想象一丝一毫具体的疼痛。

而胡伯伯再次登门时,带来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浓密的头发从那顶毛毡帽的两侧冲了出来,他的眼神在呆滞中却又充盈着一种蓄势待发的生气,高挺的鼻梁下是一张有点过分精致的嘴,那两片嘴唇薄得像是微微泛红的指甲盖。云翠当时站在家里的阁楼上,她还看到院子外一群人正从河边往家里的院子背一些沉重的浸泡了许久的木料,那些树皮和尚未完全清理干净的木料还夹杂着一股淡淡的土香味和鱼腥味。云翠突然觉得很熟悉,似乎像是一个溺水的人模糊地看到了岸边摇曳的人影,只是当这一切来临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的双腿竟然开始沉重地发起软来。她红着脸回到自己的闺房,似乎明白了什么。

那些抬木料进来的人不一会儿又将那些木料抬走了,而那个青年人也一并离开了,剩下的就是胡伯伯和父亲两人聊不完的夜晚和酒香味。云翠恍惚听到“亲家、孙子”之类的字眼,那一晚云翠在一种遥远的吵闹声里睡得格外沉,她甚至不记得那个夜晚窗外是否有月光。第二天起来的时候,院子里的老仆人看她的眼神都带着一种隐隐的笑意,那样的笑意略带一点神秘兮兮,又夹杂着一种明媚的喜气,她不是不知道,但是必须装作不知道,因为她记得姐姐出嫁前就是这样,突然变得糊涂起来,那会儿云翠还觉得姐姐是不是昏了头,如今到了自己头上,她算是明白了,有些事情,就是只能在心里暗暗在意,若是撒了出去,就收不回这种滋味了。没过几天,父亲在一个午后就将她喊到书房,说起了胡伯伯儿子的种种,云翠即使在父亲面前也要装作害羞脸红的样子,然而她满心想的是那个制作婚床的木匠姓什么。父亲的闲言碎语里,云翠在听到“家具的木料我都看过了,那是你胡伯伯早年就备好的楠木,动工也有一年多了,就剩下踏床和雕花了,细活儿你胡伯伯特地请的是远近知名的秦师傅。”直到这一刻,云翠才觉得一切都真实了,像是追逐一片羽毛,终于在风停下的一瞬间将它牢牢地握在了手心,那软绵绵又凉丝丝的感觉甚至让人愉快地战栗。

回到自己房间后的云翠对着那张熟悉的小木床发了许久的呆,她凝望着那些生涩的雕花和花花绿绿的被子,像是看到了一片花园,一片只属于自己的小花园。她急着告别,却又有一些不舍,只是这样的不舍丝毫也不忧伤,只是带着一种清浅的心酸,一种雾里看花似的心酸。云翠接下来的日子里都在准备迎接改变,像姐姐那样的改变。婚期其实还有一段日子,可姐姐却迫不及待地从婆家赶来,她亲手给云翠绣了一床被子,那些可爱的鸳鸯像是从姐姐的婚床上游过来的一样,还夹杂着一种透明的清香。姐姐比先前回来的时候又胖了不少,肚子也圆了一圈,她看着云翠的时候,笑得像是秋天挂在枝头的大红枣,她摸云翠的头发时嘴里念叨的是大姑娘。云翠突然觉得姐姐是不是有了孩子再也不会管自己叫小丫头了,可她还是忍住没问,她觉得这样的问题似乎不能轻易说出口了。

云翠从来没见过胡伯伯的儿子,只知道他叫文清,似乎这两个陌生又简单的字符就是她下半生所要托付的全部,她偶尔会在心里练习去呼唤这个生涩的名字,但云翠更关心的是秦师傅的雕花进行到哪一步了,是在给鸳鸯的眼睛上色还是在雕刻花花草草。她最近醒来的时候总觉得恍惚,觉得日子不真实,甚至开始有几分轻飘飘了,她多想跑到胡伯伯家的院子里听听刨子摩擦木料的声音,看看那些细小而陌生的工具是如何一点点勾勒她的未来。她的唇色总是淡淡的,她不去涂抹,也不记得月亮和云朵在夜晚的变幻,似乎整个人都被塞满了,脚踏实地的安心让每个夜晚都伴着沉甸甸的睡眠。

转眼便到了四月,云翠看着院子西边角落里的那棵梨树一片雪白,如同蒙上了素色的纱巾,而那些从缝隙里透出来的一抹绿色格外鲜艳。据说那是父亲在母亲去世后种下的,她还曾听过醉酒的父亲在梨树下念叨着:“最似孀闺少年妇,白妆素袖碧纱裙。”对于母亲的记忆,云翠的脑海里近乎空白,但她觉得父亲和母亲一定是恩爱的,否则父亲怎么会在院子里种上这棵梨树。那些雪花屑似的白色小花在四月里开得喧闹又寂寥,几场绵柔的春雨又将这些小小的身躯融入了泥土。因为是在角落里,所以也没有几个人经过踩踏,可它们还是一转眼就消失了。云翠觉得恍惚,直到那些圆嘟嘟的青色小果子从枝头纷纷冒出来的时候,她才觉得梨花的消失并非索然无味。那些小家伙挂在枝头摇曳,偶尔一阵风吹来,总有几个滚落到某个黑漆漆的角落里。

有一天傍晚,胡伯伯急匆匆地跑来,他那一把花白的胡子被风吹得偏向了一边,脸上熬成了猪肝一般的深红色。云翠静悄悄地在自己的房间里看着窗外,父亲书房里传来的吵闹声以及最后的不欢而散让她一点也不恐慌,即使她知道可能有一些变故,但她觉得自己就应该镇定。吃晚饭的时候,父亲一直没有露面,云翠便自己喝了一碗白粥,还吃了好大一碟点心。父亲叫她去书房里的时候,她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踏进去。原来文清在日本已同一个留学生成家了,并且还生下了一个孩子,胡伯伯直到前几天才收到儿子的书信。父亲是个好面子的人,如何也不答应将云翠嫁过去做小,这都是什么年代了。“就是随便拉一个手艺人,也比进他胡家做小要强得多,岂有此理。”云翠听到这里的时候眼睛一亮,她望着父亲愤怒的眼神,却在冥冥之中觉得命运的曲折最终还是会给她一个交代。

云翠结婚的消息早已放出去了,只是人们对于胡文清这个人也不甚熟悉,于是所有的闲言碎语都是围绕着云翠的,即使当男方变成秦师傅的时候,似乎也未引起什么轩然大波。

按说秦师傅并不认识云翠,素未谋面的两个人能走到一起也就是因为那张婚床。胡家的婚床是秦师傅自立门户以来接的第一次活儿,结果这婚床还尚未完工就莫名其妙地被宣告“夭折”了,这简直比被人下了蛊还要邪乎。要知道,一行有一行的规矩,这第一张婚床就成了“朽木”,简直是犯了大忌。秦师傅在和自己的师傅商量之后决定倾其所有去提亲,而这新娘子就是原本这张婚床的主人——云翠。

云翠的家族在当地倒也不是什么名门望族,只是略有些田产罢了,他们张家这几代也没出过什么举人、秀才的。云翠的父亲年轻时虽不屑科举,但是对于诗词歌赋这些还是颇有研究的,身上也略有些傲气。据云翠所知,家中曾有位太爷爷吃过科举的亏,不知是疯了还是杀了头,总之打那以后,对于科举他们就是避而远之了。所以云翠打小也没读过什么书,嫁给一个匠人也不违背门当户对之理。只是她没想到的是这一切就像是一场睡意昏沉的梦境,一睁眼便是天明。

六月初,梨树的枝丫被压弯了腰,角落里时不时能看到一颗颗正在腐烂的小梨,成群的蚂蚁在旁边围着圈圈绕来绕去,云翠有的时候蹲在那里能看许久。有一个清晨,云翠听见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她穿着素白色的单衣就跑到梨树下,好在那些小果子已经慢慢圆润丰盈了,它们不再轻易地下落,但总有几个还来不及抓紧枝丫的小个头会掉下来,云翠蹲下去将它们一一捡起来。突然,那个眉清目秀的师傅被仆人从侧门引入,自后院往父亲的书房走去,恰巧看到蹲在院子西墙角的云翠。云翠听到脚步声,扭过头一看,她的脸刹那间就像正月里的灯笼一样,红得透亮。后来云翠听女儿念“春时风入户,几片落朝衣”,她觉得要是能在春天遇见这个人,会不会一切都不一样了呢。

接下来的一切便都顺理成章了,父亲由于婚讯已经传出去,加上这秦师傅也不是什么不入流之人,祖上也还是读过书的,考虑一番之后便将婚期定在了次年的六月。至于那张婚床,胡伯伯为了表达歉意本想送给了云翠,但是秦师傅坚决不肯收,将木料的钱悉数交给了胡伯伯,他说这是他们的规矩。接下来的一年,按规矩,秦师傅逢节都得过来看望,但是因为他满心都扑在婚床的雕刻上,所以也没露过几次面。

云翠那时候想,自己的婚床可比姐姐的有意思多了。

雁羽来到秦家之后,整天弯着腰,秦奶奶如今的记忆里最模糊的就是他的眼睛。她记得这个比自己大七岁的男孩来到家里后整天就跟在父亲后面围着那一堆木料转来转去,从最基本的量尺寸、画墨线、锯子和刨子的使用开始,好在雁羽上手很快。因为那时候父亲一个人接活儿,总要在主顾家待上很久,每次回来拜望朱师傅的时候,朱师傅总要嘱咐他留心收徒之事,原本父亲还想拖上几年,但是单独接过几次活儿之后,他也觉得力不从心了。雁羽的到来让他暂且缓了口气,他开始抽时间教雁羽基本功,每次他们俩在那间工具房里总要待上许久,而母亲则呆呆地坐在自己的房间里,那时候秦奶奶觉得时间的流逝似乎因人而异,如履平地或弯弯曲曲。拜师宴那天母亲红着眼准备了一桌饭菜,然后早早地睡下了。于是偌大的饭桌上只剩下父亲和朱师傅以及低着头的雁羽,秦奶奶则被母亲安排到一旁的角落里。她记得自己看着雁羽端起酒杯时微微翘起的小拇指和他皱着眉头喝完那杯酒后用衣袖轻轻擦拭嘴角的样子,那是她第一次细细打量雁羽的眼睛,细长的眉毛下两颗黑葡萄一般的眸子里闪烁着细碎而隐约的光芒,像是湖面上的垂柳和湖面交相辉映在日光里的样子,她觉得这个男孩很美,一种宁静而又老态的美。她也不明白为什么当时脑海里会蹦出这么个词,那时候她似乎还不懂什么是美,整日忙于求医问药的母亲,围着木料打转的父亲,在她那小小的世界里,似乎除了母亲的那张婚床之外,美成了很遥远的事情。朱师傅则拉着雁羽的手左看看、右看看,然后一一打量起每一根手指,雁羽就安静地伸出他那细长而又略显苍白的手指,像是一个等待老先生责备的孩子。之后朱先生又捏了捏他微微收缩的双肩,在他的后背使劲地拍了一下,雁羽被这猝不及防的拍打震得面红耳赤,一瞬间挺直了背之后又迅速地佝偻下去,只是他依旧一声不吭。朱师傅端起面前的一杯酒一饮而尽,皱着眉摇头又点头,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后和父亲嘀咕了许久,秦奶奶的耳际似乎传来了一个陌生的词语:阉人。

雁羽开始跟着秦师傅去后山认木料,看纹路、看质地,雕花木匠最重要的是与每一种木料亲近,熟悉它们的特性,像是樟木韧性好,但是容易变形,木荷的质地则相当细腻之类。秦奶奶记得,父亲没活儿做的时候,最爱去后山转悠,似乎那片树林才是他的家。而雁羽每次从后山回来总要带回一大捧花花草草,他总是盯着那些花花草草,再看看那些木料上秦师傅雕刻的花花草草。他有时候拿起那些上了彩漆的木料,闻上许久,再去看那些快要枯萎的花朵,那紧锁的双眉犹如远处起伏的山棱,汹涌地在那张晒得黝黑的脸上游荡。

秦奶奶开始上小学堂的时候,雁羽就开始在木料上练习雕花了,起初他总是不敢动手,摸着那些小锉刀围着木料发呆。有一天,秦奶奶从学堂回来,看见雁羽正在雕花,比起父亲的,雁羽雕的花似乎更柔软,那些花瓣像是会轻轻摆动,花蕊的部分更是一点点拿小号锉刀去镂空,去雕琢。在配色上,雁羽总会偷偷尝试,红绿的搭配似乎不能满足他,但这些总是背着父亲。秦奶奶渐渐发现父亲似乎隐隐地想改变雁羽身上的某种特质,比如他不时翘起来的小拇指,偶尔突然尖细的声音以及他挺不直的背。有时候在饭桌上,父亲会拿筷子去敲雁羽不知不觉翘起的小拇指,会呵斥他挺直背,而母亲在这样的时刻总会偷偷打量雁羽,眼神浑浊而又夹杂着莫名的光彩,而自己总是埋着头不去看雁羽的眼睛,像是躲避一场突如其来的雨,后来的许多个日子里,除了自己,她不再躲避任何人。

一个夏日的黄昏,雁羽和父亲从另一个镇子赶完活儿回来,那一次秦奶奶记得她足足有近半年没见过雁羽,他和父亲都消瘦了许多。父亲回来的时候带回了一大包红色的喜饼,母亲一个也没碰,雁羽也只是盯着手里的那一小块喜饼发呆,最后全是她一个人吃完了那些香喷喷的喜饼,那些整齐鲜艳的“囍”字像是透着爆竹的味道,浓烈又可人,她每咬一口,就觉得甜丝丝的。也就是从那次回来之后,秦奶奶发现雁羽其实很会画画,他总是向自己讨要一些宣纸和笔墨,有的时候独自跑到山里去描摹那些花草,有的时候也会让她跟着一起去镇子西边的小湖里看那些水鸟,因为秦奶奶对镇子上新奇的事物都比雁羽了解得多,于是她自那之后便顺其自然地成了雁羽的地图,而作为回报,秦奶奶总能得到雁羽画的一些画儿,甚至她还会央求雁羽帮她完成学堂里的老先生布置的课业,雁羽也很乐意帮忙,那时候秦奶奶觉得自己像是有了个大哥哥,有一次她还这么喊了一声,可是雁羽的脸色一瞬间由红转白,支支吾吾不知说了些什么。自那之后,秦奶奶就不管他叫哥哥了,就叫雁羽,或者直接略过称呼,她觉得只有这样,雁羽似乎才会更自然一点。

父亲对于雁羽的雕花总是不满意,莲花的花瓣过于柔软,根茎太细,花蕊的部分耗时太久、莲子过于圆润等等。秦奶奶看到雁羽每次对于父亲的指点都有一种唯唯诺诺的委屈,腰弯得更低了,一个劲地点头,两只手搭在膝盖的位置一动不动,耳朵上像是长出了一朵红艳艳的花。但是秦奶奶知道,即使父亲再不满,雁羽也是喜欢雕花的。有的时候她也会跟在雁羽身后去后山,她觉得雁羽在那里的时候背似乎直了很多,他看那些花花草草的眼神闪着一种安静而又璀璨的光芒,他描摹得很细致,有水滴的花瓣,微风拂过的叶片,小虫子栖息的树枝,这些在雁羽的笔下都不会遗漏。对于那些水鸟,雁羽更是喜爱有加,秦奶奶记得他看那些水鸟的眼神满是一种艳羡与渴望,他在画水鸟的翅膀的时候总是皱着眉头,握笔的手似乎都有点颤巍巍,只是那时候的秦奶奶如何也不明白眼前的一切,直到雁羽带着那块树瘤消失得无影无踪之后,她才恍恍惚惚明白了些什么。

父亲带着雁羽第四次出活的时候才吩咐雁羽带上工具,以前都只是让他跟在后面做些粗活,只有在家的时候才让他练习雕花。其实秦奶奶知道,父亲对于雁羽画的样图以及他尚且生涩的雕花都是很惊讶的。她记得有一次半夜她闹肚子,经过父亲的工具房时,瞥见父亲手里正拿着雁羽雕花的木料细细地抚摸,而他在看那些样图的时候眼里的光芒在当时的她看来,竟然与母亲看那些偏方时如出一辙。只是秦奶奶不明白,为何到了白天,父亲就像变了个人一样,那种严苛的吹毛求疵看起来亲切又冷酷,她的记忆里父亲似乎都没有同母亲红过脸,对于自己,无论是功课还是其他,父亲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成了常态。

母亲在父亲出活的日子里依旧四处打探偏方,村子里连生三个儿子的老太太成了母亲最常拜访的人,那个守了四十年寡的老女人给母亲出了许多主意,隔壁镇上的王婆,村子里某个妇人的娘家,甚至更远的地方,只要有丝毫的消息,母亲都不会放过。她每次带回那些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药包时,都迫不及待地从床底下小心翼翼地拖出她的宝贝药罐,深褐色的罐子内壁黏着各种残留的药汁,即使不打开罐子,那股子味道都氤氲在整个房间里,以至于后来秦奶奶在父亲出门做活的日子里都不愿意与母亲同睡。母亲究竟吃了多少药,秦奶奶已经记不清了,只知道后来母亲的衣服上以至于身体里都是一股浓浓的药味,父亲对此视而不见,他开始接一些耗时更长的活儿,而秦奶奶见到雁羽的日子也越来越少。每次他和父亲回来也就待上几日,而这短短的几日里又有大半时间耗在后山和工具房,母亲对于父亲的归来已经没有多少喜悦。那些偏方像是一片树叶飘落到湖面,激不起一丝一毫的波澜。但即便如此,她依旧孜孜不倦地找寻着,这似乎才是她生活的重心。秦奶奶开始害怕与母亲独处,她总觉得母亲的眼神越来越黯淡,那些草药似乎带走了母亲眼里的光,她像是蛇蜕一样,空泛而轻飘。后来母亲死的时候,秦奶奶才发现母亲竟然是有酒窝的。

那是个秋季,秋雨凉飕飕地洒在巧木镇上,似乎那些空灵的雨滴里都有一个漏风的孔。那时候雁羽已经不在了,父亲依旧接他的活儿,偶尔有一两个上门拜师的男孩子,可是过不了几天,不是因为没耐心,就是因为没天赋或者索性是他们自己不愿意学了。母亲在雁羽离开之后,更加疯狂地找寻偏方。一个黄昏时分,她轻手轻脚地走进房间,怀里揣着一小包药,神秘兮兮地在房间里待了许久才端出那个小药罐。秦奶奶记得母亲拿着小蒲扇扇火的时候,眼神里的火光明媚得像是那个黄昏的落日,悠长而澄澈。那一天的药味依旧浓稠,捂住鼻子的她怎么也想不明白母亲是如何喝下去的。第二天天明时分,父亲急匆匆地冲出房间,他顶着东倒西歪的头发甚至来不及穿鞋就跑去找住在镇子东边的韩大夫。秦奶奶没有踏进母亲的房间,她就呆呆站在门边打量着被母亲扔在角落里的那把蒲扇,她甚至疑惑那里是不是有什么妖风,想要带走母亲生命里岌岌可危的一点光。

不知道是那一包药,还是母亲喝过的不计其数的偏方一起在这个深夜里爆发了,总之韩大夫赶来的时候,母亲已经略带笑意地离开了,那个清浅的酒窝像是一朵瘦弱的云,浮在母亲苍白的面颊上,那微微上扬的嘴角看起来像是弯弯的小月牙。之后漫长的时光里,每当在夜深人静时回忆起母亲那个温和的笑容时,总能闻到一股淡淡的草药味,那生涩的苦楚慢慢被熬成了一种熟悉的滋味,以至于秦奶奶也爱上了各种草药的味道,除了照料糟糟和灰点,她的院子里还有一些种植的草药,它们就安安静静地生长然后老去,不会被晒干,不会被碾碎,更不会在药罐里饱受煎熬。

母亲死后,父亲接的活儿越来越少了,他开始拒绝给婚床雕花,而是选择给一些普通的家具雕花,甚至做一些杂活,秦奶奶去学堂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了。秦奶奶记得,父亲在家里总是把自己关在工具房里,围着那些木料转来转去。有的时候他在房间里总望着那张婚床发呆,但是他很少去后山了。这个偌大的庭院在秦奶奶的记忆里像是一场纷纷扬扬的雪花,似乎是在一瞬间消融的,而那漫长的过程似乎像是冻结在了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里,任凭她在今后的岁月里绞尽脑汁地去思量,也不明白这些离自己远去的人为何那样虚空而又沉重。当自己送走父亲的时候,她竟觉得有一丝如释重负的涅槃之感,仿佛这世界再也没有能够引起她恐慌、惧怕之事,母亲临终前的酒窝,雁羽佝偻的背以及父亲日益浑浊的眼神,终于在某一个时刻统统抽离了她的每一寸神经,让她即便孤枕难眠,即便辗转反侧,也不会心慌。

父亲的离开算不上突然,兴许他自己都有所预料,于是他再一次开始忙碌,去后山寻找木料,楠木、樟木,不知道他究竟要找寻的是什么,秦奶奶见他每天忙进忙出。直到有一天秦奶奶突然听到父亲的房里传来一阵声嘶力竭的吼叫,如同困兽之斗的结局两败俱伤的两重奏,那哀鸣听起来显得那么空荡而缥缈,当她推开工具房虚掩的门时,只见父亲的右手被鲜红色包裹得密密麻麻,那汩汩的鲜血流淌得从容不迫,似乎在赶赴一场盛宴。而父亲则呆呆地看着那些从自己的血管之中延伸出的溪流,他的眼神看起来竟是神采奕奕的,而他略微颤抖的左手则握着一把小小的锉刀。当秦奶奶明白眼前的一切时,父亲已经自己去找纱布、止血药,开始一点点包扎,仿佛那是一场突变的新生,又像是一次漫长而隆重的死亡。秦奶奶走到父亲身边帮他上药的时候,发现那伤口竟是在掌心处凿出的一个有着模糊形状的小洞,那时候,她就在想,父亲兴许是在忏悔又或者是厌倦。当伤口里长出新肉的时候,那又痒又痛的酸麻之感会让父亲后悔这样的选择吗,还是他会再一次拿起锉刀去雕刻,去沉醉,去忘却又去纪念呢?然而父亲竟没有等到伤口结疤,没有等到新肉完全长出便在那个树林里永远地沉睡了,留下了一个尚未雕刻完整的梳妆盒。

直到多年后,秦奶奶拿出那个梳妆盒的时候才发现那纷乱而又妖艳的纹路与雁羽当年带走的那种树瘤像极了。

第一次见到云翠是在春分那天,那是他在师傅退隐之后接的第一单活儿,主顾是个姓胡的老头。第一次见面便把他带去了张家。那是个冷清的庭院,他一进门便隐约看到阁楼上一个白色的身影,像是清晨的露水,冰凉而清澈,来不及多想他便见到了那个姓张的中年人,谈吐倒是清爽,大概问了些情况之后,他便离开了。走出院子的时候,只觉得背影深处似乎有一股暖意,日光穿透的边缘处隐约还藏匿着一份陌生又青涩的期待。

学雕花木匠大约有十多年,他深知自己并不是天赋异禀之人,只是勤奋,跟着师傅十余年才将他的功夫学到手,这其中的心酸他人又怎会知晓,总以为一个雕花木匠出师并非什么难事,只是时间的问题,然而十余年的学徒生涯早已将他打磨得如自己雕刻的花一般,精致而又刻板,即便是对于婚姻也是一样。那个叫云翠的女人是否是自己所爱,他自己并没有过多思量,只是自己单独雕刻的第一张婚床是无论如何也不能与一段夭折的婚姻联系到一起。但如果老伙计们还在,又或者云翠生下的是个男孩,一切会不会不一样呢?自己也许就会更关心她,不至于让她悄无声息地在一个夜间离去,不会在选择雁羽的时候完全忽略了她。那个时候似乎完全没有考虑到这个四处寻医问药的女人,在他眼里,收徒弟只是自己的事情。就像云翠不可能读懂自己的那些“老伙计”们,他记得那是刚结婚没多久,他匆忙出去接了单活儿,留下云翠一人在家。等到回来时,才发现自己的工具房被收拾得整整齐齐,整齐到他自己都找不到原本熟悉的东西了。吃晚饭的时候,云翠绯红的脸颊上荡漾着两朵小酒窝,她笑眯眯的眼里透着一丝梨花的清香。她给自己添饭的时候说道:“那间工具房太乱了,我闲着在家就打扫了。下次要是再乱了,你就说。那些七零八碎的废木头堆在角落里,怕给你绊着了,我也清出来了。”秦师傅看着眼前这个姑娘,觉得像是一场梦,一场来不及回味的梦,他笑着点点头,埋着头扒了口饭突然像是触电一样,废木头?他飞奔到工具房,角落里那些老伙计们真的一个都不在。他跑去问云翠:“你说的那堆废木头呢?被你收到哪里去了!”云翠那时候瞪着一双大大的眼睛望着自己,不明所以地哆嗦着说:“我把它们堆到厨房做柴火了……”情绪像是暴烈的雨,铺天盖地地砸向眼前的人,她就呆呆地站在那里。厨房的灶台下只剩下一些碎木屑了,任他翻来翻去也不见一块木料。那些是他从学徒以来收集的所有木料,是他关于岁月的全部记忆,第一次与师傅出活时剩下的小楠木块,陪了自己近十五年,第一次参与雕刻时的那块小紫檀木,还有被师傅骂“朽木不可雕也”的黄昏在小树林里捡到的樟木块。他每次在工具房里看着这些老伙计的时候,就觉得岁月不是什么也没给自己留下。如今倒是烧得一丝不剩,他默默走进房间,躺倒在床上,手臂重重地搭在自己的额头,他突然狠狠地扇了自己右边的脸颊,火辣辣的刺痛让他意识到这并不是梦。第二天醒来已经是中午了,身边没有人,他拖着步子走到大厅。云翠就那么愣愣地坐在桌子边,那碗自己吃了一口的米饭和满桌子的菜都像是定格了一样。他走过去坐在云翠旁边,摸了摸她冰冷的手,说:“没事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云翠转头看向他的一瞬间,眼泪像是飘洒的梨花,纷纷扬扬。她说:“我以为那些木块是你用剩下的,我还怕它们绊到你……”“怪我自己没有收好,本来想留着以后给儿子。现在从头来过也没事。”他原本还想说之后不用帮自己打扫工具房了,但还是咽了下去。云翠拼命点了点头,他不知道那时候眼前的人是怎么度过那个漫长的夜晚。之后,云翠几乎不怎么进自己的工具房了,她打量自己做活的时候总是不停揉搓着双手。而他在想起老伙计们的时候,就去后山转悠,当那些沧桑的树皮摩挲着自己的手掌时,像是有一种力量在悄悄地生长,而在读懂那些畸形的树瘤时,他才知道,人的自我治愈是多么讳莫如深。

遇到雁羽是在初冬的一天,那时候他接了一单活儿,大约有三个月的时间,主顾家姓曹,府邸位于一个竹林旁,和巧木镇隔着一座山。工期大约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曹府突然在一个深夜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这个人就是后来的雁羽。秦师傅记得那天很冷,夜晚的寒风里开始夹杂着小片的雪花,像是细碎的木屑撒在天际。秦师傅吃罢晚饭便在曹家的客房里看着窗外越下越大的雪,不一会儿,院子大门沉沉地贴着地面缓缓地发出陈旧的吱呀声。第二天,天气放晴,曹家一大早就派人将院子里的积雪清扫干净,秦师傅到了半晌午才开始动工。这时他看见院子角落里蹲着一个小男孩,他低着头拿一根小木棍在那一小片积雪上画出了一朵牡丹花,而那朵花正是秦师傅最拿手的雕花图案之一。他便蹲到那孩子的身边画了一朵梅花,孩子水灵灵的眼睛里闪烁着一丝雪后的清冷,那清冷透着眉眼的余光散发着一种老成的讶异,他安静地看着秦师傅画完然后才转过脸来看这个突然来到自己身边的中年人。然后他不紧不慢地说道:“原来那些是你雕的。”说着用他那冻得通红的手指了指院子西角边的房间。那时候秦师傅觉得他也许是个学雕花的好苗子,只是摸不清他的身份也未曾多言。直到曹家的老爷在一个深夜突然来到他的房间,他才知道雁羽原来是曹家一个远房亲戚的孩子,早几年被送进宫,结果又被赶出来了。如今他们家那边遭了荒年,家里大人实在没辙,只好来求曹老爷给孩子谋个生计。这曹老爷倒也诚恳,将雁羽是个阉人等事情都悉数告诉了秦师傅,让秦师傅考虑能否收个打杂的徒弟,不指望学什么雕花,就是打个下手都可以。秦师傅那个晚上彻夜未眠,其实他在心里是很喜欢那个孩子的,他冻得红红的手,清冷的眼光和一种谦和的气质让他觉得这是块料,就像是在山里发现好的木材一样,他也想试着去雕琢。

第二天,他让雁羽给他打打下手,帮忙递些工具之类,几天的相处,他发现这个孩子很会作揖,他那点头哈腰的劲头丝毫不亚于当年的自己。工期转眼结束,当雁羽看到那张婚床上的雕花时,眼里的清冷像是阳光下融化的积雪,一点点氤氲成一种白茫茫的向往和艳羡,那升腾的光让秦师傅放下了仅有的犹豫,决定收下这个孩子做徒弟。

雁羽的到来让他的生活充溢着一种虚无而又真实的满足感,他像是捡回了老伙计们在身边时的踏实,又突然尝到了为人师的滋味,都说女人是“十年媳妇熬成婆”,对于他而言又何尝不是呢。朱师傅教他手艺的时候没少骂骂咧咧,他记得刚开始跟在朱师傅后面的时候,就只是做些粗活,压根别想碰雕花的工具,用师傅的话说就是:“走都走不稳,还想跑,那可不就是找摔吗。”如今他心底里十余年的学徒记忆都在教育雁羽的时候一点点倒带重现,他将师傅说过的话原封不动或变本加厉地告诉雁羽,但他能感受到雁羽是个天赋很高的孩子,他的安静让他能够心无旁骛地沉醉其中。他第一次画样图的时候,简直让秦师傅眼前一亮,后来才知道雁羽在宫里给一个画匠跑过腿儿,看多了也就学了两手,而且宫里虽不是小森林,但是花花草草的品种还是格外齐全的。之后秦师傅带着雁羽出活的时候,刚开始也只是让他打打下手,跑跑腿,偶尔也对他发发牢骚,甚至骂过他,但这个孩子似乎没什么情绪,低着个头一声不吭,就连秦师傅都觉得摸不透雁羽的脾性。这个孩子的笑容里似乎总有一种隐忍的谦和,从来不会牵动过多的面部神经,只在嘴角周围荡起细细的沟壑。别人同他搭话,他也只是应上几句,几乎很少主动攀谈,有的主顾说他木讷,不过秦师傅倒觉得一个做雕花木匠的,不需要口齿伶俐,话多的人反而心不静。雁羽跟在秦师傅后面一年多之后,有一次他带着雁羽出活,当时在一户姓张的人家给他们雕婚床,因为另一个负责给家具雕花的木匠临时有急事,所以秦师傅只好答应了顺道给家具雕花,工期也就顺延了两个月。那一次差不多忙了有六个多月,因为也没帮手,所以秦师傅也开始让雁羽零碎地做些雕刻的活,后来紧赶慢赶,总算是按工期都完成了。结工钱的时候,张家的老爷特地宴请秦师傅和雁羽,席上张老爷还夸雁羽手巧,说秦师傅收了个好徒弟。秦师傅那回喝了挺多酒,满脸红光地看雁羽拘束地坐在那里,他便让雁羽给张老爷敬酒。雁羽闻言赶忙往自己面前的酒杯里倒了些许酒,端起酒杯的时候,他的小拇指微微向两侧翘起,秦师傅立马拿起面前的筷子就直接敲了过去,雁羽被这猝不及防的敲击吓得面红耳赤,手里的酒杯也没拿紧,跌在了桌子中间的银耳莲子羹里。张老爷略显尴尬地笑了笑,然后赶忙让人撤了那碗汤,这顿饭也就草草结束了。秦师傅事后想想,其实张老爷又能看明白什么呢,也许是自己心里有根刺,一根指向雁羽的刺,他虽然觉得挺对不住这孩子,但师傅毕竟是师傅。好在雁羽像是没受到什么影响,临行时还接了张老爷给的喜饼。

雁羽开始正式学雕花之前,秦师傅特地找人给他备了套工具,那会雁羽对于木材的特性也掌握得有几分成熟了,所以上手还是挺快的。秦师傅索性趁热打铁,在家里休息了足足一个月,每日带着雁羽去后山,要不就是待在工具房里雕花。女儿喜欢跟在雁羽后面,喜欢雁羽画的花花草草,甚至用一种格外惊喜的眼神望着他雕出的花朵,这一切秦师傅都是看在眼里的。他对于雁羽的惊人的天赋和进步开始有一种酸酸的滋味,像是吃了不新鲜的饭菜,来不及消化就开始在喉管深处风起云涌。他甚至发现自己越来越在意雁羽的言行,似乎那根刺又往心里挤进了一层,穿破表皮,扎进血管,渗透进了自己的血液,那根刺不再是仅仅指向雁羽了,也在隐隐地让自己作痛。他看雁羽的雕花总觉得不顺眼,总觉得多了什么或是少了什么,看到那孩子越低越沉重的头,他便宽慰自己,每一个徒弟都是这么过来的。

之后,他再接活的时候便叮嘱雁羽带上那套工具了,雁羽的学习需要暂且打住,他开始跟在后面独立完成某些部分的雕花,但这个部分自然是有限的,要知道,秦师傅当年足足打了三年的下手才算出师,跟在朱师傅后面他最多也就是自己完成了婚床两侧的莲花雕刻,至于主图部分,他是沾不了边的。

后来的一个四月天,秦师傅带着雁羽去接了一个比较复杂的活儿,这户人家姓李,因为家里有个年事颇高的老太爷,所以孙儿结婚他命人用上好的乌木打了一张架子床,这个架子床本身倒没什么,但是雕起花来就很是费心。乌木比较稀有贵重,而且本身色泽比较深,纹路也是相当的细腻,打磨更是要狠下一番功夫,但这种难得的木材对于一个雕花木匠而言可能这一辈子也遇不上几次,所以秦师傅说什么也不允许自己错过这单活,即使待上一年半载他也不能放弃。他和雁羽到了李家,吃罢晚饭后便跟着主顾去看那张大致成型的架子床,那是秦师傅第二次看到这种木材,第一次还是七年前,朱师傅破例接了单雕橱柜的活儿,原因就是因为那个橱柜是用乌木制作的。如今秦师傅看着眼前被打磨得不那么深沉粗糙的乌木,不禁觉得可惜,恨不能自己包揽全部的工序,让他看着那些乌木一点点蜕变成一张满是自己雕花的婚床。他记得雁羽看到那张乌木床的时候,眼睛里像是点燃了一团火焰,这应该是他第一次见到这种木材,秦师傅每次带他进树林的时候总要提及当年的乌木,如今这木材中的极品就在眼前。晚上,当秦师傅带着雁羽回到客房的时候,他便开始构思,并且吩咐雁羽整理好工具,该擦的擦,该磨的磨。他想着围栏的部分只是雕刻些雅致一点的几何图案,这个部分他可以放心地交给雁羽。至于安立柱和安盖的部分,他先画了几张样图,有丹凤朝阳、喜鹊戏茶花、凤凰戏牡丹这些常见的图案,还有一张压轴的百鸟朝凤,他则拿出从朱师傅那传下来的样图。他估摸着,这种好的木材,李家的老爷子势必也是懂行的人,所以安盖的部分选择百鸟朝凤的可能性是极大的。至于安立柱的部分,莲花莲子肯定是要雕刻的。不知不觉就到了半夜,秦师傅回过神看雁羽的时候只见他在一旁静静地整理着工具,于是便催促着他赶快休息。第二天,天刚亮秦师傅便起来梳洗,顺便检查工具。李老爷子果不其然选择了百鸟朝凤,秦师傅终于松了一口气,一颗心却又提到了嗓子眼。他先从安立柱的部分开始,四角的柱子雕刻起来也是颇费功夫的,但是好在这些图案比较简单,且由于经常雕刻所以还是如鱼得水的,而且在这个过程中能够更了解乌木的特性,掌握它的纹路和韧性。三个月后,四根柱子的雕花基本完工了,李老爷子看后连连点头称赞。秦师傅还带着雁羽去附近转悠了半天,权当放松。因为接下来的时间就是紧锣密鼓地开始雕刻百鸟朝凤了,秦师傅如今已经记不太清在那几个月的时间里,雁羽做了些什么,他觉得那时候的自己似乎忘了一切,只记得乌木和自己的那双满是茧的手,那些暗黄色的茧子像是在他的掌心生了根一般,枝繁叶茂地生长起来,而那养分全都来自那块乌木。转眼到了八月,天气转凉像是一瞬间的事情,庭院里的樟树叶铺满了一层,金黄色的叶片在风中起舞仿佛太阳的光影徐徐落下,秦师傅不舍昼夜地雕刻着百鸟朝凤,雁羽只需要在一旁打下手,这个部分秦师傅是不会允许他插手的。就在百鸟朝凤雕刻的第二天,他就病倒了,睡眠少加上受凉,高烧了三天,雁羽寸步不离地守着自己。秦师傅病好后继续赶工,可是这百鸟朝凤他一共也没雕过几次,眼看着工期将近,自己越是着急越是容易出错。好不容易将各种鸟儿雕刻完成,眼看着就要开始雕最后的那只凤凰了,谁知秦师傅竟然再次病倒。李太爷那边催着完工,因为孙儿的婚期是找人算好了的,这黄道黑道可不能乱了套,就是他完工的日子也是提前找人定了的,随意拖延可不是容易的事。无奈之下,秦师傅只好让雁羽参与其中。雁羽对百鸟朝凤的图案似乎并不陌生,就是对乌木纹路的把握都熟稔得令他讶异。不过竣工在即,秦师傅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最后的部分雁羽可以说是帮了极大的忙,以至于李太爷曾当着秦师傅的面不止一次地说道:“您这可是捡了块宝,这孩子将来一定是青出于蓝胜于蓝啊。”秦师傅表面上乐乐呵呵的,可心里怎么也不是滋味,看着雁羽一心扑在凤凰的雕刻上,他那苍白瘦弱的手指像是灵活的翅膀一般,在乌木上盘旋、飞翔,他的沉默、他的安静让他看起来像极了一个老成的雕花木匠。

转眼这张乌木床的雕刻便全部完成了,冬天再一次来临,又是一个飘着小雪的夜晚,李老太爷颤颤巍巍地走进秦师傅的房间,送了他一壶上好的老酒作为答谢。不一会儿还特地叫雁羽去他书房一趟,雁羽回来的时候怀里像揣着个宝贝似的,生怕雪花砸坏了、冻坏了那宝贝,秦师傅一看,竟是个丑陋畸形的小树瘤。虽然以前也听朱师傅提起过这东西,不过毕竟跟婚床雕花关系不大,所以秦师傅也没在意,今日一见,更是不以为然。他想这李太爷估计是拿这个当个玩具送给雁羽呢,雁羽脸上的神情竟然是秦师傅从未见过的一种稚气和柔和。告别李太爷的时候,秦师傅瞥见雁羽眼角处影影绰绰的余光里似乎闪烁着透明的雨滴,斜风细雨的腼腆让他看起来更加清瘦而单薄。回到家之后,雁羽开始整日围着那块小树瘤钻研,他有的时候揣着那东西往树林里钻,有时候在池塘边一坐就是一天,秦师傅着实不明白。后来见雁羽开始躲在自己房间里雕刻,连饭都不吃,不久那块小小的“废料”竟然成了栩栩如生的两条鱼,它们相互吐着细密的泡泡,眼神里都是水波荡漾的青草香,那一片片忽明忽暗的鱼鳞似乎能抖动出水珠,木材的纹路看上去清晰而细致,打磨得也恰到好处。秦师傅见了便说:“雕出这么个小玩意有什么用,谁家婚床会用这么块废料,就跟人一样,残废了就是残废了,有了拐杖也不顶用,照样还是个废人。你啊,有这心思还不如多钻研钻研那些样图。”话刚说完,他就看到房门外冷笑的云翠,“废人。废人。”她越来越呆滞,也越来越疯癫,这种冷漠的自说自话和笑声让秦师傅不寒而栗,想起那个遥远的夜晚似乎又转了个圈回来了。有时候躺倒在床上时,云翠就像是秋末时树头的残果,在寒风里固执地展示着自己干瘪的身体,眼神里泛着一层凉凉的光,匍匐在她身上的秦师傅只觉得自己是一个进入冬季的水洼,溅不起丝毫波澜,一切都如履薄冰。

雁羽的离开也就是那几天的事,秦师傅起初怎么也想不通,等他想通的时候,人生已经像浮起来的鱼肚白一般,苍白之中透露着浓浓的腥味,那腥味憋在秦师傅的心里,让他不敢雕花,不敢面对自己的双手,不敢踏实地睡在那张自己雕刻的婚床上。直到他用左手在自己的掌心雕了一条歪歪扭扭的鱼,那股腥味才算慢慢淡去,那一瞬间扑到自己眼前的秦瑶看起来像极了当年蹲着身子穿着素白衣服的云翠,只是她的眼神里无所畏惧,无所依恋,这个孩子像是块冰,一块安静乖巧的冰,她似乎从来不曾朝自己撒娇,和云翠也没见有多亲热。秦师傅一瞬间觉得惊异,惊异这个孩子是不是自己偷偷长大的,或者眼前这个人压根就不是自己的孩子,她会是另一个云翠吧。

第一次见到秦师傅,雁羽觉得他的眉眼里藏着一种深沉冷峻的光,像是陈年的老酒,醇厚却又积蓄着冷清,木料上的那些雕花总让他想起宫里的张画匠。其实,一开始他并不喜欢张画匠,觉得他打量女人的眼神像是熊熊的火光一般,每一丝小小的缝隙里都是缠绵的贪心不足,即使走起路来都让人觉得轻飘飘的,一点也不稳重。可是,当师傅把自己调到那边给他帮忙之后,他看到这个人在作画时紧锁的双眉和微微咬住的下唇,而那双原本浑浊暧昧的眸子竟然可以在一瞬间澄澈起来,像是记忆里冬季第一片睁开眼的蜡梅花瓣。那双暗黄色的手即使是在暗处都像是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在一张白纸上来回播撒,那时候,似乎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画匠和他的纸笔。人怎么可以那么沉醉而专注呢?那种时刻应该不会有烦忧吧?不会思念家里的母亲,不会思念青梅竹马的表妹,不会思念庭院里那株兰花。若是能够有这样安宁的时刻,自己也许不会辗转难眠,不会对师傅的责骂感到丝毫的难堪,不会被这荫翳的深宫包裹得紧缩着身子,生怕说错了话就被砍了脑壳。他记得自己第一次端茶给师傅喝的时候,手心里的汗让他差点没端稳托盘,颤颤巍巍的步子让满满一杯茶水洒了近一半在托盘里,师傅二话不说就是一个耳光,那种清晰的疼痛尖酸而刻薄地印在了每一次端茶递水的步子里。有一次,他看到一个跟表妹差不多年纪的宫女,他低着头看那个宫女轻快的步伐像是一阵风一样从眼角最隐秘的地方飘过,不知什么时候师傅就已经准确地摸到他耳垂最软的地方,用足了力道拧过来拧过去地说:“小东西,摸摸自个儿下身吧,还看什么女人,倒不如去看看自己的宝贝。”那时候,他开始明白死亡其实是分类的,缓慢的死亡可能等于濒死的感觉频频降临,而自己现在就是处在一种缓慢的死亡之中。他不知道今天与明天的区别,日子像是冬日里结了冰的湖面,而自己就是冰层里一棵被吞咽的水草,努力地等待阳光的照射,可是冰层融化的那一刻它才发现自己已经受不了那份灼热,最终不过在温暖之中腐烂。可即便是腐烂,他也仍旧希望能够光明正大地腐烂,不在无人问津的角落,不在冰冷的目光里,冰冷只会令人麻木,麻木的痛更像是烈酒的后劲,张扬到骨子里。

画匠竟然在闲暇的时候开始教他画画,他说:“小喜子,你的手适合画画。”语气淡淡的、冷冷的,却真诚到让人觉得服帖又稳妥。第一次觉得“小喜子”这三个陌生的字不那么刺耳。握住画笔的时候,细密的汗水渗透了那根光溜溜而细长的小木杆,黏腻又颤抖的感觉像是陷进软泥之中。一旁的张画匠打量着自己,微微皱着的眉眼看起来竟像是泛起了一丝绵柔的笑意。面前那张铺展开的白纸,一尘不染地印在视线之中,像是在一瞬间悄然而至的大雪,苍茫之中包裹着一种温柔而凛冽的清冷,也包裹住了往日的肮脏与喧闹。如同一个巨大的吸盘,将自己整个人都掏空然后又填满,那样的安心即便是周遭火光漫天也觉得所有的时光都凝聚在此刻。所有心酸的、深刻的、难堪的、想要逃离和拥有的都在一瞬间从自己的身体里挥发出去。他觉得整个世界都清静了,忘了自己是谁,忘了身处何方,忘了一切。

火灾来得多么恰到好处,烧死了师傅,烧死了画匠,唯独烧不尽这阴森的皇宫。脱下那身衣服,那扇朱红色的大门沉重地被关上,视野之中越来越远的高墙,周围同行的人有的低垂着头,有的唉声叹气,他们彼此不言语,被赶出来意味着自由还是其他的什么,他压根来不及思考。画匠送他的纸笔此刻早已灰飞烟灭,如同那曾经出现的真实而短暂的虚空时刻还留在皮囊之中。当黑夜来临时,他觉得一切都是空荡荡的,陌生的客舍,残缺的杯口和茶水,清幽的小路和月光,这天地在突然间广阔起来,而就在这寂寥的广阔之中,他竟看不懂这广阔与自由的意义。包袱里的匕首,抽出又合上,合上又抽出,刀刃上的光冷得像是张画匠在梦里的絮语,他说:“小喜子,火烧坏了我的纸笔,烧坏了我的画,还烧坏了我的指甲盖。我一拿笔手就疼,钻心地疼啊。”还有师傅,他微微眯着眼,寒意顺着眼角的余光飓风一样,将自己甩到荒芜之处。“你就是个怪物,没有宝贝的怪物啊。小喜子。你以为你逃得掉啊。你以为你不叫醒我,你以为烧死我,你就能拿回自己的宝贝啊。你一辈子都逃不掉的,逃不掉的。”额头的汗和杯子里冷却的茶水幽幽地在夜晚流动又静止。

想起远方的庭院和兰花,困厄与迷茫似乎暂时被消解了,肉体的沉重感似乎又慢慢回到了双腿上。来时的路还是有山有水,高墙之外的世界像是黄粱一梦之后的惊醒。

“穗青,你怎么跑回来了!大家都说宫里起火了,把太监……不,把你们都赶出来了,我以为是谣传。我最近总梦见你。”从床上颤颤巍巍坐起来的妇人将挡在眼前的几缕灰白的头发匆匆绕到耳后,她拍了拍床沿,一如往昔。雁羽呆呆地站在门口,环顾院子四周,兰花不见了,隔壁表妹家的门紧锁着,灰尘里透露着久无人居的气息。但他还是穗青。母亲苍白的脸颊和干瘪的身体在棉被掀开后一览无余,他坐在床边,低着头张了张嘴又闭上。母亲重重地叹了口气,“这可如何是好。”他听后睁大了眼,抬起头望着母亲,眼里噙着泪水。“他们哪里还容得下你。”

突然觉得穗青也是遥远的字眼,似乎不属于这个朝思暮想之处了,腐烂慢慢开始了。于是他躲在家里,母亲总是望着他发呆,父亲整日喝酒叹气,岁月在急躁地翻新着,而他是被时代抛弃在尘埃里的怪胎。就连那些平日里熟悉的邻居们都开始指手画脚,哥哥们娶亲本就难于上青天,一穷二白的家原本指望他能贴补,结果反倒回来个累赘。父亲打小就不喜欢他,有时候他甚至会想自己究竟是不是父亲的孩子呢?母亲对父亲的唯唯诺诺似乎别有洞天,她对父亲滥赌的容忍,对自己蹑手蹑脚的疼爱,只是很多事情,只能至死方休。躺在床上的母亲奄奄一息,侧歪着的身子慢慢瘫软下去,鼻翼处一阵轻微抽动便归于寂静,跪倒在床边的雁羽摸了摸母亲瘦弱的手和那枚大了一圈微微泛黑的银戒指,他惊异地发现,哭有时候是一种勉为其难的怪异情绪。终于在父亲的操办下,他再一次被送走。并不是所有人的生命都会被赋予安稳的质地,他早就懂得,不过是另一次的辗转与迁徙,岁月铺就的路遥远得谁也丈量不了,谁也估摸不清。

冬季的阳光洒在那些打磨过的木料上,那个穿深蓝色袍子的中年人在散漫的阳光下踱着清浅的步子,在一瞬间让雁羽仿佛看到了另一个张画匠,那种充满了未知与沉醉的眼神,那种自顾自的步伐,而一并记起的还有那短暂的虚空时刻。在瞥见木料上的雕花之后,他觉得眼前的人简直就是另一个张画匠,只是他用木材做画纸,以锉刀为画笔。能够成为秦师傅的徒弟,对当时的他而言像是一次新生。告别迁徙、告别不堪,有一个专注而洁净的世界。梦里的张画匠,梦里的母亲和表妹,他们喊着小喜子,喊着穗青,远远地、温柔地靠近着他。

第一次到秦家的时候见到了师母,那是个看起来柔软而又清冷的女人,一身浅灰色的棉袍包裹着她矮小的身躯,脸颊两边的红润因为清瘦的缘故显得格外立体,右眼角下有一颗黑色的痣,像是棉花绽开后周围松脆硬挺的壳。她记得母亲的眉心下方也有一颗差不多的痣,有人说那是泪痣,这样的人积蓄的眼泪比常人多,她们更容易哭泣。可是眼泪这种液体,在他看来越是汹涌澎湃、来势汹汹,反而越干涩。当秦师傅告知自己的身份时,这个女人像是乌云笼罩时的一丝光芒,吃力而沉重地微微点点头,苦涩的笑容里溢满了一种突如其来的悲哀。后来他发现师母打量自己的眼神像是自己的父亲,一种夹杂着隐忍与排斥的余光总是跟随在他的身后,她嘴里蹦出的“雁羽”两个字听起来恍恍惚惚,每次吃饭时她几乎不怎么说话,看到秦瑶和自己玩闹时,也总是瞪着眼,却不说些什么。他起初并不明白,后来听秦瑶有时候提起娘吃药,她就会有弟弟的时候,他才懂了。他开始觉得这个女人与宫里的那群女人没什么区别,母亲也是,或者说所有的女人都是这样,习惯隐忍,习惯被降服,在悄无声息之中将顺从视为一种本领,一种心甘情愿臣服的力量,乐此不疲地进行着南辕北辙的抗争。而师傅对于这个女人似乎并没有太多的爱怜,即使是对那个满身稚气的小女孩,他似乎都没有倾注太多的关爱。对于他而言,这个庭院似乎就是个短暂歇脚的地方,他真正的寄居之所在每一块木料上,在每一次雕花里。他并不是张画匠,他的眼神里缺了缠绵,多了棱角,就像宣纸和木料,各有千秋。好在师傅一般在家的日子都比较短,雁羽也慢慢习惯了这种短暂的停留,他跟师母很少讲话,他有时候会想,倘若这个女人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会怎样,但之后的相处让雁羽知道,师傅并未告诉师母自己的过往。至于秦师傅自己,雁羽清楚,他介意,从朱师傅打量自己的时候,他就知道,姓名的更改不过是假装从头再来,但人生可不是轻易就能从头来过的。即使是面对一堆木料,手里握着锉刀,他也抹不去记忆里那只滑溜溜的画笔,那种柔软的感觉在秦师傅每一次责骂的时候就会更清晰地回荡到他的手心里。

跟在师傅后面去过很多人家,见过很多婚床,那些满是死生契阔、与子成说的图案在某一天突然让他觉得那么空虚而无力。那些为了生儿子而纳妾的婚姻,那些为了冲喜而付诸一生的婚姻让他突然对于这一切很厌倦,厌倦在美好的幻想里埋葬一个人的一生,那样的时刻他总会想起雪地里掉转头冲自己笑的那个表妹,她像不知疲倦的鸟儿,在雪白的天地里笑得没有一点瑕疵。她还总爱皱着眉头说:“穗青表哥,你可不能娶别人。”然后抛来一个被揉得冒气儿的雪球,暖暖地朝自己飘过来。可是如今的他,脑海里只剩下那些逐渐散开的雪球了,表妹的脸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像是越飞越远的鸟儿,天空依旧宽阔,只是能留下的痕迹越来越淡,越来越冰凉。

他清楚地记得,他跟在师傅后面做的最后一单活儿是在李家,当时那户人家用的是乌木,师傅满心喜悦,沉醉在雕花之中。他基本没被要求帮什么忙,后来无意中听到一些闲言碎语,说家中三少爷的婚事,娶的是一个小门小户的女儿,还说也只有那样的人家才心甘情愿把女儿嫁给这么个“活死人”,还指望冲喜,特地找秦师傅来打张大婚床,老爷子还不惜拿出了家里的宝贝乌木。他还将这一切告诉了师傅,可是那时候的师傅似乎融进了乌木里,雁羽不明白他是如何说服自己所雕刻的那些莲子、牡丹里就是幸福呢?他觉得那些图案变得沉重而死板,他开始怀念张画匠,怀念他柔软的画笔和悲苦的眼神,怀念那些摇曳的烛光下他那种诚实而赤裸的沉醉。当师傅生病时,他不得不加入到雕花之中,其实他知道师傅一点也不想他碰那块木料,在师傅眼里,这块木料似乎是他这辈子所有的运气。但他并不是第一次见到乌木床,因为画匠的房里就有一张,只是压根没有什么雕花。虽然那时候的他并不知道那是乌木,可他一看到李家摆出的那张床,他就知道曾经在自己视野里短暂停留的就是这种木料。只是,在这种苍老的木料上刻画所谓的神鸟,他竟然觉得暴殄天物。他甚至认为凤凰这种神鸟那么呆板而没有生气,与其成为这样空洞的神物,还不如做一只普通的鸟儿。于是在最后一刻,他在凤凰的眼眶里留下了一块小小的阴影,那是他自己的泪光,是那个未知的女人的一生,是母亲的心酸,师母的追逐,也是表妹手中那个冒着热气儿的雪球。放下锉刀的那一刻,他觉得一切都安宁了,对于沉醉的向往突然如熄灭的灯芯,堕入黑暗的那一刻,他觉得头顶一股冰凉的气息在四处乱窜。他目睹着原本干干净净的乌木经过打磨、雕刻变得面目全非时,突然想到张画匠曾经在一幅画上题的几个字:“质本洁来还洁去”。

完工的那天晚上,李老太爷将他叫进书房,那是他第一次近距离地看到这个老人。眼角下布满了深褐色的斑点,深深的眼窝里荡漾着浑浊的水滴,脸上的皮像是耷拉着的一块粗麻布,皱皱地贴在脸颊四周。他走到柜子边,拿出了一小块黑乎乎的东西朝自己走过来,然后盯着雁羽打量了半天说:“这是块好木头,我可是拼了命才从火里救出来带出宫的。”然后意味深长地将手搭在雁羽的肩膀上,雁羽睁大了眼睛,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缓缓点了点头接下那个小东西。回去的路上他细细地看着那块木头,最表层那些纷乱的纹路和粗糙的质地,圆溜溜的像是一个尚未燃尽的火球在掌心蔓延。窒息的感觉突然从背后袭来,窗户外挤着钻进来的火苗,耳边纷乱的哭天抢地,还有画匠那扇撞不开的门就在一瞬间全部扑过来。

之后的日子里,他一直带着那块树瘤,盯着它像是盯着画匠,盯着李老太爷,也盯着自己。直到那天,小秦瑶问自己:“妈妈吃药会吃死吗?”他睁大眼睛看着眼前的女孩,她柔软的头发耷拉在瘦削的肩膀两侧,像是两根枝条荡漾在风里。那一刻她眉眼里似乎多了些什么,恍惚间自己才发觉谁也没有活得轻轻松松,即便是秦瑶。他轻轻摸了摸女孩的小脑袋,说:“下次给你画一只更漂亮的鸟儿。”

在林子里漫步时,那些粗壮的树木像是在岁月里轮回一般,没有老去,只是在变得高大粗壮的过程里一次次将自己变绿,变黄,变灰,像是个不明所以的调色盘。直到他发现那棵再熟悉不过的樟木上不知何时也凸出了一块圆圆的小东西,看起来那么丑陋突兀,而这树瘤竟然如此契合地从树干冒了出来,只是以前的他只会关注木材的纹路、质地罢了。他抚摸着樟木上凸起的那一小块,想起自己刚长出喉结的年纪,脖子上凸出的那一块起伏的地方在镜子里越来越高耸,越来越明显。于是他开始打磨这块小木料,磨去表层略微有些泛黑的树皮后,那些原本纷乱粗糙的纹路竟然在一瞬间像是破土而出的种子,透着新鲜艳丽的韧性,打磨之后的质地更是柔软而别致,甚至还裹挟着陈年的清香和一丝丝煳味,就在那一刻他觉得,一些琐碎隐约的光点突然出现在破碎的行程里,颠沛流离的迁徙突然成了一种意义。他开始躲在角落里慢慢雕刻,两条鱼儿,离开浑浊的湖水,自顾自的彼此相互吐着纯洁的泡泡,眼神里没有一点虚空,只是清浅的注视与凝望,有时候他甚至觉得那把小小的锉刀变成了柔软而光滑的画笔,而张画匠则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看着自己,淡淡地打量着自己的那双手。表妹的脸也渐渐地清晰了起来,她那双细长闪烁的眼,拥挤的浓眉和两瓣薄唇渐渐浮现在眼前,她喜欢淡绿色的夹袄,最爱戴着一对白色的耳坠,叫自己的名字时总喜欢把那个“青”字拖得长长的,似乎要顺着一场雪把自己拖进春天。

师傅在家调养了将近一个月,大多数时间都待在工具房里看他的那些样图,而他打量自己的眼神变得怪怪的,像是一根细小的刺,恍恍惚惚的痛感扎得人只能闪躲。他不太愿意靠近那间工具房了,甚至打那扇门前路过时都觉得莫名的寒意朝自己慢慢飘过来。师母还是围着那个药罐打转,熬了又倒,喝了再喝。小秦瑶看师母的眼神飘飘忽忽的,她盯着药罐的时候总是将一双小手来回摩擦,她越来越爱坐在院子里,每次雁羽回来就看到她撑着小脑袋坐在竹椅上看天。他在心里计划着日子,等到那天他就画一只鸟儿留给秦瑶,这样即使在冬天,她也依然能看到鸟儿。当师傅破门而入的时候,他知道可能来不及画那只鸟儿了,曾经想看着表妹上花轿,想努力推开画匠的那扇门,可是时间总是要突然加速狠狠甩开人的一些念头。“废人”传入耳畔的时候,像是有一枚石子砸进了自己的心窝里,疼一下便沉了下去再无动静。第一次听到师母的笑声,干涩而粗糙,像是喉咙里撒了一张破烂的渔网,钻出了零星的冷意。离开的夜晚月色很好,好得像是一盏灯在自己的头顶明晃晃地摇来摇去,包袱里的两条鱼在贴着自己脊梁的地方随着脚下的步伐一点点游动了起来。路绵长得看不到尽头,不是被赶,不是被安置,而是想去买一支画笔和一些白纸填满空荡荡的包袱。

“秦奶奶,您这房子不能住啦,要盖成学堂了。”

正在给灰点喂食的秦奶奶扶着墙壁慢慢站了起来,她揉了揉太阳穴,然后摸到靠在手边的拐杖,她眯着眼,身子向前探着。“盖什么?”她冲门口的人问道。

“盖学堂!镇上要盖新学堂啦!就是翻修这宅子!您啊,住到咱们镇子东边的新院子去吧,就这两天动工了,您赶着收拾收拾。”说完那个人影就不见了。

秦奶奶用力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然后低着头看了看无精打采的糟糟趴在墙边,她念叨着:“老了,大白天的,眼睛就看不清了,还真以为是谁呢。”说完秦奶奶蹲下身子揉了揉灰点的脑袋。

“奶奶,我们以后要在这里上学堂了,你就把灰点留下给我们看门吧。”孩子们经过时总朝着里面嚷嚷。

这两天还总有人来看宅子,他们戴着帽子,手绕到背后,东摸摸西摸摸。秦奶奶看了看花坛下趴着的糟糟,它已经好几天没吃一点东西了,就呆呆地朝着大门看着,一会儿睁开眼,一会儿眯着眼。它身上的毛稀稀疏疏地黏在一起,看起来像是秋天的树枝,尾巴耷拉在身后偶尔动一下。“你是要死在这宅子里还是出去呢。”她叹了口气,盯着糟糟那再次闭上的眼睛。说着秦奶奶便开始收拾,工具房里的梳妆盒,那套工具,一个药罐,糟糟的饭盆,还有那几株草药。收拾完她就坐在院子里,把糟糟抱到怀里,小家伙一点重量也没有一样,瘦瘦的小脑袋上只有那双眼睛还偶尔微微转悠下。太阳慢慢地洒下来,洒到头顶,漫过头皮,渗进怀里。糟糟突然轻轻叫了一声,像树叶落到地上,缓缓地回荡着。那天夜里,一场瓢泼的雨将院子里的一切都梳洗了一遍,带走了灰尘,带走了泥土,也带走了糟糟。秦奶奶早上开门的时候看到小家伙就躺在院门后的角落里,眼睛闭得稳稳的,尾巴上的几缕毛发沉沉地贴着地面。她慢慢蹲下身子,摸了摸糟糟的脑袋,然后起身回房间找出收起来的饭盆。她把糟糟和饭盆一起留在了花坛里,雨后的泥土里弥漫着淡淡的腥味,秦奶奶蹲在那里挖出一个小小的坑,将糟糟放进去的时候它似乎比昨天又瘦了一圈。还记得第一次出现在院子前的糟糟,那双眼睛机警又清澈,它在门前转了片刻就跑到自己腿边蹭了又蹭。灰点还趴在墙角吃着昨天剩下的食物,对于老伙伴的离开充耳不闻。秦奶奶给它添了点热汤,它又卷起舌头扑簌扑簌地吸了半天,多好,她感叹着,吃饭才是重要的事,你呀,就待在这挺好,陪着糟糟。

秦奶奶拎着不多的东西走出宅子的那天,阳光洒在巧木镇上,暖洋洋的,孩子们围在她身后像是看一个老神仙一样,见这个头发花白的老奶奶头也不回地朝东边走,他们嚷嚷着,“奶奶,你的狗太瘦了,我们喜欢大狗看门。”但这个老太太像是听不见一样,继续往前走。他们只好转回宅子里围着灰点打转了。

没几天,镇子东边的新院子里死了个老奶奶,姓秦。有人说老太太是不习惯新屋子,有人说那新房子邪乎,还有人说老太太把魂儿丢在了老宅子里。丧礼要办,学堂也还要继续修,日子也在继续。人们偶尔还是会提起秦奶奶和那个渐渐瘦弱的谣言,但大家更关心的是新学堂什么时候能翻修结束。

几个月后,人们经过老宅子的时候总会觉得自己是不是迷了路,它像是被推倒重建一般脱胎换骨地立在原处,院子里偶尔传来几声狗吠。孩子们摇晃着脑袋成群结队地跨过高高的门槛往学堂里钻,他们早就忘记这宅子里的老神仙了,镇子东边死了的老太太是谁他们更不清楚。他们只知道如今的巧木镇多了个新学堂,还来了位老先生,教画画的,大家都叫他张先生。张先生戴着一副老花镜,佝偻的背成了一座绵延的拱桥,他最爱在学堂的一个角落里晃来晃去,那一头的白发像是一朵白云在阳光下软绵绵地浮动,他还喜欢坐在椅子上晒太阳,听孩子们说镇子上的故事,说镇子上住过的太监,说灰点是一个老太太的狗,说曾经有一只猫叫糟糟。孩子们喜欢跟在他身后,因为他画的鸟儿任谁都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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