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久他乡即故乡

2017-10-27 06:18黄祖松
广西文学 2017年8期
关键词:表哥故乡母亲

黄祖松/著

故乡,只有离开的时候才形成的概念。没有别离,没有游走,没有身在异乡,就不会有故乡。我儿时没有“故乡”的概念,我现在还留在故乡的那些乡亲从来没有故乡的概念。因此,故乡是对游子而言。我是20世纪70年代离开我出生的村庄,从那时起,我脑子里开始有了“故乡”的概念,连同儿时的那些忘不掉的事一同成为我关于故乡含义、记忆的一部分。

一、离开是祖宗的传统

我的故乡,是桂东南与广东毗邻的一个小村,村名叫那坎督,这个“督”是用了同音字,其实原意不是这个“督”,用客家话说,是山坡最底部的意思,但字典上找不出表达这个意思的字。从前我给家里写信,写到村子的名字就颇费思量,据说村民办身份证也遇到了不少麻烦。我出生的村子是典型的桂东南客家风格,青砖黛瓦,大八字屋顶。从前老式的房子大都建成围屋的格局,我家住的那座老宅就是一座大围屋,只是没有完全建好就解放了,但已经很大了,二进数十间房;围屋四角有炮楼,中间有天井,上下座之间有长廊勾连,即便下雨,也能在村中游走,不必担心雨淋。村后是丘陵貌小山包,杂树成林;门前小河缠绕,翠竹摇曳。小河的外侧,田畴远山,一年四季变幻着丰富多彩的颜色。春天,村前村后村中的荔枝树满树白花,连空气也充满了甜味;盛夏,是菠萝蜜成熟的季节,水桶般大小的菠萝蜜从树根挂到树顶, 一种更浓烈更独特的香甜味再一次弥漫山村;秋季,田野的稻谷成熟,金黄从屋前一直铺到远山。

我的祖上明朝从广东的尚县(今廉江市)迁徙过来。始祖叫黄百栅,他的父亲昱公元朝。从福建到广东尚县做知县,昱公为官期间口碑好,官期满后当地百姓舍不得他离开,极力挽留,他就定居在尚县。昱公生三子,一个迁吴川,一个留尚县,一个迁博白那亭,即我的始祖百栅公。百栅公是个读书人,迁来后做了陆川县训导,管教学育人的事,桃李满天下,现留存有百栅公祠。黄姓人迁徙的故事很多,至今还在家族中流传。黄姓起源在黄国——今河南境内,后被楚国所灭,出走的黄姓人安居湖北江夏,所以今天的黄姓大都叫“江夏黄”。著名人物有“战国四君子”之一的春申君黄歇,他博学多才,能言善辩,因出使秦国有功,被楚考烈王任命为楚国令尹,封为春申君,赐淮河以北十二县为封地,上海如今的简称“申”即来自他的名字;还有二十四孝之一的黄香,夏天将床枕扇凉,冬天用身体把被褥温暖,才让父亲安睡,孝父事迹令人动容。博白的黄姓大都从福建迁来,始祖峭公,名黄峭,生于唐代,远祖河南光州固始入闽。峭公因随陇西郡王李克平乱有功,昭宗封其为工部尚书。峭公娶三妻,姓上官、吴、郑,生有二十一子。儿子长大后,峭公深感全家依靠自己庇荫过日子会产生依赖的习惯,发展空间也不够。一天召集儿子们说,你们都长大了,不能一辈子依赖我,应当自立,另寻地方发展。我行伍打仗的时候走过不少地方,江浙、赣、粤那边土地很多,无人耕种,你们到那里去吧。于是,除了三个妻子所生的大儿子,其余十八个儿子从福建出发,迁往南方各地。临别时,峭公口授一首诗赠给儿子们,说以后年长日久,本家子孙见面难免不识,你们记住这首诗并世代传诵,见面以此诗为证相认。诗曰:“骏马登程往异方,任寻胜地立纲常。年深外境犹吾境,日久他乡即故乡。朝夕莫忘亲命语,晨昏须荐祖宗香。唯愿苍天垂保佑,三七男儿总炽昌。”峭公的家诗流传到如今,虽各地流传的版本个别字句有所不同,但大意相同。据说,此诗全中国黄姓中都有流传,遇到同姓人只要背出此诗,就被免费招待,即使到了陌生的地方毫不相识。“日久他乡即故乡”的诗句,表现了黄家先人、客家人不断迁徙、四海为家、开疆拓土的豪迈,被中央电视台《记住乡愁》栏目用作主题歌歌词,客家人也因此被称为“中国的犹太人”。百栅公的子孙出过一些名人,最著名的就是十五世孙(我祖字辈排二十三世)太平天国堵王黄文金、昭王黄文英两兄弟。他们带领八千黄家子弟参加太平天国起义,从家乡打到湖南、湖北、安徽,直至南京,转战千万里。黄文金打仗勇猛,打过不少硬仗恶仗,被湘军称为“黄老虎”,为太平天国立下汗马功劳。天京沦陷后,他又带着天皇幼主从南京出逃,一路战斗,最后病死浙江宁国。黄文金客死他乡,葬身他乡,没能荣归故里,现村里建有黄文金纪念馆,供人瞻仰。

蓝水溪今天的模样

在黄文金参加太平天国起义(1851年)后六十年,我父亲出生在一个离始祖百栅公居住过的村子苏茅坡约一里路名字叫大宴的村子,解放后分得地主的房子,又搬迁到我出生的这个村子定居。我出生后在这个村子一直生活了十八年。我是满仔,上有哥姐,母亲对我格外疼爱,小时候母亲从来不肯让我出远门,除了上高中时学校组织去玉林看了一次朝鲜影片《卖花姑娘》,从来没有离开过村子。

我离开我生长的村庄似乎是一个很偶然的机会。那年,自治区一个单位的工作队正好在我的那个公社工作,这个单位需要招收一些人员,到我上学的文地高中打听哪个学生写作最好,学校推荐了我。考核的人让我写了两篇文章,取走后一个多月没见动静,我已经渐渐忘记了这件事,突然一天下午,在公社做事的父亲突然回到村里,手里还提着个新买的人造革旅行包,见到我就说,自治区那个单位调动通知来了,某日要去报到。到了离开的日子,母亲凌晨五点起来做了一桌菜为我饯行,餐桌上,父亲满脸兴奋,滔滔不绝地教导我到单位后如何工作,如何与人相处,以及种种注意事项。而母亲则一声不吭,甚至没有吃下一口饭,渐渐地眼圈开始发红,后来干脆丢下饭碗到一边哭泣。终于到了离开的时候,母亲一路送我,随送的人群都已散去,她一人抄小路上了村后的小山包,一直望着我离去的背影,直到消失在山外再也看不见。后来哥哥来信告诉我,我走后几天,母亲一直不吃饭。是啊,我从小在母亲的怀抱长大,直到十八岁都没离开过她,母亲也是从来没有离开过我,我的离开犹如从她身上切下了一块肉!但母亲是个明白人,她也继承了祖宗“只有离开只有开拓才有出息”的千年古训,在我待在村里还没有出路的那些日子,她为我的前途担忧,常当着我的面叹息:你在村里能有什么出息呢?希望我有机会离开村子到外面闯世界,而一旦真的离开,她又千难万不舍。真是可怜母亲心!

老屋渐被废弃

二、消失的和生长的故乡映像

自从离开家乡定居在自己工作的城市,我就有在城市和故乡间的“来来回回”,就有了城市与故乡的反复比较甄别。处城市时“攀登高楼望故乡”,乡愁悠悠;归故乡时站立家山望城市,红尘滚滚;在城市与人讲故乡,回故乡与乡亲讲城市,故乡的内涵和概念也在这来来回回中渐渐明晰。什么是故乡?对我而言,就是印在脑中那些挥之不去的人与物的映像,是父母,是亲人,是田野、小溪。磨房,是这一切的生生息息……

消亡、 变迁、生长、反转、轮回; 桃花依然,物是人非;昔日堂前燕,飞入百姓家。这是我这个从乡村进城的游子每次回乡都能看得见和感受到的故乡状态。而对于那些变化着的状态的心,既有欣喜也有忧伤;既有眷恋也有厌倦。是一种在外恋着,回来又想逃离的感觉。

田野玫瑰静悄悄地开

每次从城市归故乡,放下行囊的第一件事便去看村前的田野。 故乡的田野是典型的桂东南风貌,远山是长着苍翠林木的丘陵,近处是一望无际的田野,长着绿油油的禾苗;一条小溪从村前流过,溪边开放着五颜六色的野花,燕子欢快地在天空中来回地穿梭;夏夜,蛙声如鼓,萤火点点,田野像在上演一台大戏;秋天,满地的金黄,沉甸甸的稻谷压弯了枝头,田野飘来阵阵馨香;冬天,则是一畦畦的冬菜,白菜萝卜,绿叶黄花。

约在五年前回家过春节,我又去看田野,发现田野里竟长起了一地的玫瑰!玫瑰长势极好,叶子油绿,花蕾硕大,部分已经开花,在阳光下红得扎眼。一位少妇正在除草,看见我来抬起头打招呼,一看,是我的表亲戚。我忙问起这玫瑰花事来。 亲戚说,她家人几年前下广州种花,几年间赚了不少钱,也获得了种花的经验。因家乡土地和劳动力便宜,便回家种花,等到花长成时便运到广州卖。 说现在家乡的公路连通了广东,早上把花送上班车,晚上就能到。一亩可收成两三万元。

第二天,我骑上摩托车沿着新修的公路到离家只有几公里的广东石角镇去,一路上,果然看见田野里长着一片片的玫瑰花。夜晚,与人聊起花事,有乡亲说,村里在广州种花的人有上百个,回乡种花的也越来越多,以后可能不种粮食改种花了。

我记得,“不种粮食”,这在过去是一个非常严重的话题。 吃饭,始终是乡亲和政府最操心的事,不种粮是绝对不被允许的。如今,乡亲们如此轻松地说出这句话,而且已经开始这样做,这使我惊讶不已。 在我的记忆中,故乡从来缺粮,特别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家家要卖猪卖鸡去换粮。千百年来,祖祖辈辈面朝黄土背朝天,但依然缺粮。改革开放,给乡亲们带来好机遇,但是致富的路子何在?开始乡亲们眼睛向外,只走到广东打工一条路。至于种地,一些人还在是“重粮”还是“重钱”这些问题上争论不休。随着粮食的充裕,讲求实际的农民开始“地里种啥”算账比较,经过算账比较,乡亲们心中有数了。他们开始改变了千百年来种田为自己的自然经济观念,抛弃了“只种粮食”的老传统,开始按市场的需要调整农业结构,生产市场需要的农产品,用乡亲们的话说,就是什么赚钱种什么。近年来,大种荔枝、龙眼、花卉,故乡成了果园,成了花园。

梦里的磨房和遥远的蓝水溪

儿时的故乡,一切总是很美,原因或许她就是真的很美,或许是儿童眼中的一切都很美。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和家乡环境的变迁,有些美或许只能永远保留在记忆里。

三十多年前,故乡有一座磨房。磨房坐落在一座长着茂密的红椎林的小山脚下,一条终年流淌着蓝蓝水流的小溪旁,一处有三条道路通过的三岔路口。磨房是一座由粗大的木头垒成的吊脚楼,一面靠山,一面临溪。巨大的水车高出房顶,在溪水的推动下缓缓旋转,与蓝天白云相映,十分富有风情。三十多年前,这磨房是村中的“娱乐沙龙”,农闲时节,村中的老少聚集到这里,寻些乐趣:年长的讲古,上下五千年,纵横八万里;年少的讲功夫,挥拳踢腿,舞刀弄棍;老光棍则谈姑娘,讲到精彩处眼睛贼亮贼亮。有时大队文艺队到这里演出,管弦丝竹,余音在山水间缭绕,宛若天籁。最使人快活的时光是村上老艺人“快活七”的到来,他一出现人们便起哄:“唱一曲!唱一曲!”快活七在众人的怂恿下,扭扭捏捏地挪到人群中间,清了清嗓子便唱了起来。先唱:“三月杨梅四月李,五月桃子甜到死”,接着唱客家情歌:“柑子跌落古井心,一半浮来一半沉,要沉你就沉到底,半沉半浮伤郎心。”他的声音有一种怪异:鸭公嗓中带沙喉,音调变幻莫测,时如江上奇峰突兀,时而平湖微波荡漾,咏叹中带凄楚,十分富有感染力。脸上的表情也变幻无穷:唱悲歌时如丧考妣,唱欢歌时面如桃花,唱到兴奋处手舞足蹈,嘿啦啦嘿啦啦地跳将起来。这时众人便报以热烈的掌声,全场跟着快活七快活起来。这磨房,在那个物质与文化生活极度匮乏的年代,给村民们带来欢乐。那时,我刚高中毕业回乡,眨眼间换了环境,很有些不适,便常到这磨房打发时光。有时玩到深夜,人逐渐散去,便和同伴们做夜宵打牙祭,朦胧的月光下,跳入溪里捉鱼摸虾,闯到别人菜地里偷摘青菜。鱼虾青菜没油煎炒,但格外地香,吃起来如狼似虎。磨房成为我少年时的快乐家园。前些年我回乡去寻找磨房,只见小溪已经干枯,磨房也已荡然无存,昔日喧嚣欢乐的磨房只剩下一堆残砖烂瓦,上面长着一丛一丛的芦苇,在深秋的季节里摇曳,芦花四处飘荡。望着这度过少年美好时光的磨房的消逝,我心中无比落寞。

看着儿孙们高兴,母亲一脸的满足

蓝水溪是我老家门前的一条小河,因流淌着蓝蓝的溪水而得名。蓝水溪发源于离村子十多公里的一处山冲的黑松林中,一个泉眼一年四季咕嘟咕嘟向外冒着蓝色的泉水,一路流下来,又不断有泉水加入,于是汇成了一条小河,小河流到我的家门口拐了一个弯,形成了一弯绿水,在一座小山包的那面流入更大的河。

蓝蓝的溪水静静地流淌着,在拐弯处与洁白的鹅卵石摩擦,发出一种美妙无比的水的音乐,儿时坐在溪旁的沙滩玩耍,听着听着就安然入睡;小溪的两岸长着一丛一丛的翠竹杂树,其间点缀着许多野花,尤其是那野玫瑰,长得热烈奔放,红的让人眩晕,白的让人炫目,那股浓烈的芬芳远远就直钻人的心脾。夏日,艳阳高照,我和小伙伴脱光衣服,爬上溪边高高的龙眼树,纵身跳入河中,一时水花四溅,欢声笑语,惊动了树上窝里的白鹤,一齐扑扑地飞腾起来直冲蓝天,河边洗菜淘米捣衣的小媳妇尖叫着喝彩起来,小溪充满了欢乐。 那 时溪里鱼虾多,嘴馋的时候,我和小伙伴便筑坝拦水,戽干了水,鱼儿便乱成一锅,塘角鱼、鲫鱼、小虾、泥鳅应有尽有。倘若嫌戽水费力,则放钓,数秒钟内就有鱼儿咬钩。尤其是那贪吃的塘角鱼,一见到鱼饵就不管三七二十一连饵带钩一并往肚里吞,取钩十分麻烦。

围屋楼脚下,95岁的母亲和85岁的老友在聊天

蓝水溪还是第一次带我到远方的媒人。顺着河水往下游不到一公里,是一条大河,直通广州湾。在河的对岸,是一座我十八岁以前见到过的最高的山,听说上面还有仙人洞,里面住着仙人。有一天,一位家住在大河边的同学说,我们划船到对岸登山看仙人洞,船呢,他家有。于是五六好友,划着同学家的船,从金湾出发渡江,约一小时光景到了对岸的山脚下,登上那座过去可望而不可即的神秘高山,并且进了仙人洞。自从登上高山,我才知道我的村子这么小。

然而,很遗憾,这些蓝水溪的故事,其实已是一个遥远的故事。约在十五年前,蓝水溪的水量就日渐减少,源头那口泉水日渐瘦了下去,其他的泉眼逐渐干枯,鱼虾也渐渐不见踪影。至于原因,村民有的说是气候所致,有的说是因为上游种了什么树,吸水过量。我每次回乡,放下行囊都要先到溪边走走,寻找一点儿时的记忆,而一次比一次忧心失望。先是水量减少,河床逐渐变得肮脏,垃圾充斥,鱼类消失;而最近一次回家去看蓝水溪,还没有走到溪边,远远就闻到了一股尿臊味,顺着源头往上寻找,只见不远处有一家养猪场,猪场里的脏水正源源不断地通过一条小沟排入溪中。小溪枯水,又受到污染,儿童不再到那里玩水,村民们不再到那里洗衣淘米,小溪日渐废弃。现在,村民们只好家家挖井,用地下水,而处在小溪旁边那口过去全村人用的老井,据说也不能用了,因为最近井里的水也散发出猪尿味。啊,我的蓝水溪!分明就在眼前,而又觉得是那样遥远,难道,永远只能在梦中才能见到你过去的芳容吗?

山月不知村里事

我儿时最要好的朋友,要数我的表哥。他住的村子离我家只有一公里远,我儿时常到他家玩。那时,村里人对我这个异乡客感到新奇,我一进表哥家,大人小孩就蜂拥过来,围观的,问长问短的,欢声笑语,煞是热闹。

2014年中秋前夕,我回乡特地抽时间去看表哥。时隔多年,这次进村却静得有些出奇,偌大的一个村子,不见人影不闻人声。我凭着依稀的记忆,找到了表哥的家,走进院落,只见一个白发驼背的老头正忙得不亦乐乎:手里抱着一个小孩正在喂牛奶,另一个小孩则扯着他的衣袖嗷嗷待哺,还有一个稍大的女孩拿着一本书嚷着:“爷爷教我认字!”

“表哥!”虽多年不见,但熟悉的身影我仍一眼就认了出来。

表哥见到我这个不速之客,显得有点局促。是啊,那时的表哥,刚从部队复员,穿着一身绿色军装,雄姿英发,踌躇满志,常常向我描绘村里的蓝图,说要把泥瓦房全部拆掉建成楼房,在山顶建个水塔,让自来水流到各家各户的水缸……

我问表哥为何忙成这样。表哥一脸无奈地说:“我这是‘公鸡带仔呀’!三个儿子都带着儿媳到广东去打工了,丢下这三个小孙子,只好我管。”

“他们有了小孩还去打工吗?”

“不去打工这楼怎么盖起来?”表哥指指新建的楼房说,“这都是打工挣钱盖的。老三的房才盖了一层,还要打两年工才能盖第二层。”

“在家不能赚钱吗?”

“种粮不赚钱,种一年粮不如打一月工,年轻人都不愿种。”

交谈中得知,表哥家共有六亩水田,因为年轻人外出打工不在家,表哥无力耕种,只耕种了两亩,其余四亩无偿给人耕种,旱地则全部丢荒了。在表哥这个村,共有二十三户,每户的情况大致相同,全村丢荒了不少田地。昔日村民有蔬菜上市卖,现今村民要到市上买菜吃。

“不搞点副业吗?”我问。

“搞副业没有钱投资,村里治安也不太好,种点青菜养个鸡也有人偷!”表哥货郎鼓般地直晃脑袋。

“小孩学习怎么办?”

“送去学校,能学多少算多少。”表哥正说着,那个稍大的孙女拿着一本书过来,扯着表哥的衣袖嚷嚷:“爷爷教我认字!爷爷教我认字!”表哥于是翻开书,用夹带客家话的普通话教:“鹅,鹅,鹅,曲项向天歌。”

“这些小家伙,跟我惯了,春节他们爸妈回来,不肯认。晚上睡觉,不肯跟爸妈睡,要跟我睡。”表哥说着,脸上露出的表情不知是得意还是无奈。

正说着,表哥九十多岁的母亲——我的姑姑拄着拐杖来了,一看见我就露出满面的愁容:“侄哥呀,姑姑不好过呀!你表嫂去得早,家里没有个女人,后生们又出远门打工,你表哥忙不过来,我有病没有人照顾呀,口渴了,想找人送水都难……”

看风烛残年的姑姑一脸愁云,我唏嘘不已。

此次来看表哥,原本只想叙叙旧,寻找一点儿时的记忆和欢乐,但表哥家的状况,却使我陷入了不安和忧虑之中;原本想看一眼聊一聊就走,但我决计在表哥家住一晚。入夜,我与表哥、老姑及一群不谙世事的孩童,在这小小山村里“守望”。月光静静地泻在山村院落中,微笑地陪伴在我们周围,但是,它不知道我和表哥、姑姑和孩童们在想什么。

三、有爹娘和没爹娘的故乡

故乡的人事,最大莫过于父母,父母自然是脑中关于故乡最为深刻的元素。有人说,父母即家,父母在哪里,家就在哪里,父母在时,故乡其实就是父母,父母就是故乡。父母是人生航船的始发港,也是旅途中的避风港;是“建功立业”的动力,也是“叶落归根”的心安之所。

父亲死得早,1989年11月,在我离开故乡十二年后,父亲因患高血压病溘然长逝,享年七十。我是在外出差获知消息的,那时通信落后,知道消息已是父亲离去的第二天,没能和父亲见上最后一面,至今仍悔恨在心。

料理完后事,我直奔阁楼储藏室,因为那里存放着父亲的一个神秘的小竹箱,我小时候曾爬上阁楼试图窥探而被父亲发现赶走,以后一直想觊觎都没有机会。我取出尘封的竹箱迫不及待地打开,一看,里面除了一个小小的红布包,便无他物。我小心翼翼地一层一层剥开红布包,发现里面藏的是两枚纪念章,仔细辨认,一枚是“淮海战役纪念章”,一枚是“渡江战役纪念章”。我终于明白,父亲珍藏数十年悉心呵护的宝贝便是这两枚锈迹斑斑的纪念章!

父亲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在我整个童年和少年时代,从来不和我谈他的过去,因此,我对他的过去一无所知。即便是我成年之后,也是在我一再追问下他才谈上几句,加上知情者的佐证,我才对父亲那段不平凡的经历知道一鳞半爪。

父亲出身穷苦农民家庭,十几岁便和他的哥哥即我的伯父给地主打长工。1943年,伯父被国民党军抓壮丁,父亲对伯父说:“你有妻儿,我独身一人,让我顶替你去吧。”就这样做了壮丁。那时正值抗战时期,父亲在战场上和日本鬼子殊死搏斗,他是机枪手,一次扛着机枪走在泥泞的湿地上掉队,敌人铺天盖地发起冲锋,幸亏他腿长跑得快,否则就当了敌人的俘虏。解放战争开始后,父亲在孟良固战役中和那些被抓来的壮丁不愿为反动派卖命,枪一响便战场倒戈,端着枪向着反动派冲锋。他旋即被编入解放军部队,成为一名解放军战士。1948年,淮海战役打响,父亲作为一名解放军战士和敌人作战。在一次阻击战中,一颗手榴弹在他身旁爆炸,弹片射入了他的左肩胛,光荣负伤。就在这次战役中,党组织批准父亲的入党申请,在火线上为父亲举行了入党宣誓仪式,父亲从此成为一名光荣的共产党员。1949年,摧毁蒋家王朝的最后一战——渡江战役打响,父亲随百万大军在枪林弹雨中横渡长江,直捣蒋家王朝的巢穴——南京。解放南京后,父亲的这个部队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父亲也面临去留问题。他的许多战友都留在部队工作,后来有的当了大首长,而父亲因为负伤不能继续留在部队必须复员回乡。对此,他毫无怨言,捡起行李就走人。父亲回乡后,他并没有闲歇,担任了村党支部书记,拖着伤残的躯体带领乡亲为改变家乡面貌继续战斗。

记载着父亲光荣经历的淮海战役和渡江战役纪念章

这两枚纪念章是父亲参加那两次决定中国命运的战役的见证,也是父亲留给我的最宝贵的遗产。二十多年来,我悉心珍藏着这两枚记录父亲光荣历史的纪念章,常常睹物思人,浮想联翩。父亲留下这两枚纪念章,并珍藏到生命的终结,决不仅仅是为了纪念自己光荣的经历,更重要的是表达了他老人家对共产党的毕生忠诚与信仰。我清楚地记得,父亲1988年7月来南宁治病,返家时我送他上火车,火车即将开动时,身体虚弱的他突然严肃地问我:“你入党了吗?如果没有要争取。”回家数月,父亲便离我而去,这句话成了父亲给我的遗言,也是对我的嘱托。今天,我已经成为一名光荣的共产党员,父亲的遗愿已经实现,父亲的在天之灵可以欣慰。

自古多情伤离别。 而最伤心的离别,莫过于与母亲的永别。2015年,母亲九十六岁,为母亲检查身体的医生说,母亲的所有器官都很好,血液尤其好,像年轻人一样鲜红。我和亲人们都暗喜:母亲活到一百岁没问题!然而,人有旦夕祸福。一天,在家的哥来电,母亲摔了一跤,起不了床。我因值夜班,二十天后才回家探望。走进家门,只见母亲蜷缩在床上,已不能像往常那样起身到门口迎我,身体也消瘦了许多,还不时痛苦地呻吟。母亲见到我,脸上露出了一丝宽慰的笑容。我问母亲哪里痛,她指了指股骨。我想母亲应该是摔断了骨头,于是决定立即送她到镇上医院检查。母亲活了九十多岁,只是一次患病昏迷才进过一次医院,这次听说要送她去医院,她一百个不愿意。好说歹说,连哄带骗,才把她弄上车送到镇上医院 。 一查,果然是断了股骨。关于如何治疗,医生对我说,像你母亲这个年纪,是接受保守治疗还是手术,需要你们慎重考虑。两种治疗各有好处和不足,保守治疗没有生命风险,但很难再起身走路,动手术有可能让她站起来行走,但手术风险大。这是我平生最艰难的抉择,我的一句话,不仅关系到母亲的生活质量甚至生命,还关系到社会对这一决定的议论。不动手术会有人说儿孙不孝,母亲有病不送医,动手术一旦有风险,又会有人说草率决定。母亲虽然儿孙二十多人,但我是家中“最有出息的人”,面对这种抉择,大家都不吭气,等我拿主意。我进行反复的利弊权衡,甚至上升到生命意义、家族声誉、责任担当的高度去思考,最后拍板,送医动手术,穷尽一切办法,让母亲活得更好,即便是承担风险,也不留下能为不为的遗憾!

当我把送医院的决定告诉母亲,竟想不到视医院为地狱的她竟然没有反对,顺从地上车到了玉林医院,在医院见了医生,还双手握着医生的手说:“帮帮忙治好我的病,让我多活两年!我谢谢你!”对生命、生活的渴望,帮助母亲克服了进医院的恐惧。

母亲因为摔伤时间过久,肌肉已收缩,医生说要把肌肉拉直才能动手术。方法是从小腿骨横穿一个孔,嵌入一根铁条,再用绳子绑住两端吊上铁块,用重力把肌肉拉直。我知道这对母亲来说是怎样一种痛苦,但是为了达到让母亲站起来的目标,我咬咬牙应允了治疗方案。医生拿着电钻钻在母亲的脚骨中吱吱作响,母亲呼救的声音撕心裂肺,我甚至后悔同意这个治疗方案,让母亲遭受这样的痛苦!但我没有阻止医生,只得转过头去,惨不忍睹。往后的几天,治疗器上的铁块不断加重,每加一块,母亲的痛苦就增加一分,痛得实在不行,母亲用乞求的眼光央求我:“不加了好吗?”我含着泪摇摇头,继续按医生的要求加上一块铁块,母亲狐疑又绝望地看我,她不理解,自己疼爱的儿子,今天为何这样不通融!

在母亲痛苦的呻吟中过了四天,终于到了手术的日期。进手术室约两个小时,主刀的医生便从手术室走出来对我说,手术很顺利。但母亲却没有像我们预期的那样很快苏醒出来,从清晨等到中午,又从下午等到晚上,我和亲人一刻也不敢离开手术室前的休息室,眼睛死盯玻璃窗背后的走廊。一个个患者被护士用车推出来,每出一个我就一阵惊喜,然后又一次次失望!我和亲人们的心都悬在半空,个个脸上露出了惶恐之色。终于,到了晚上九点钟,母亲被车推了出来,但母亲仍不睁眼。医生说,母亲在手术室里已苏醒过,可能是年纪大了,对麻药特别敏感,所以苏醒要比一般人慢一些。果然如医生所说,到病房不久,母亲便睁开了眼睛,惊奇地看着我们。我们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但是,随后的几天,母亲出现了一些异常的状况,躺在病床上,她的眼睛一直死死盯着天花板,并不停指着天花板告诉我,上面好多人!我仔细察看只见一些水迹,但她坚持说,是人!你看这是手,那是脚!我知道,那是母亲出现的幻觉,听人说,老人出现幻觉,就大限不远。我的心又被悬吊起来。为了转移母亲的注意力,我和侄媳找一些母亲平时喜谈的话题来问她。其中一个话题就是如何做糯米心糍粑。

在母亲的指挥下,儿媳孙媳忙着做糍粑

做糯米心糍粑,可说是母亲一生的守望,她有一个秘密,家里很少人知道。糯米心糍粑这种食品其实比较油腻,现在的年轻人都不喜欢吃,但母亲每年过春节都执意要做这种糍粑。大年初一一大清早,母亲便起来呼唤儿媳孙媳:“起来!洗米做饭心!”而她则从淘米、洗竹叶、和米面、配馅料、放油盐、蒸煮、火候,全程监控,一丝不苟。做这玩艺费时,需从上午一直忙到下午才能出锅,这期间母亲一刻也不会离开现场,俨然像一位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全家人都得服从她调度,按她的意志干活,稍有马虎,便被呵斥,决不通融。整个春节,母亲最快乐的事情就是组织这一场做糍粑的活动。母亲不懈的守望,她从不说原因,没有人懂她的心思,只是懵懵懂懂在她指挥下干活。但是,母亲最疼我这个满仔,我也最懂母亲的心,她的心思如何瞒得过我?她守望这么一个看似平常的糍粑,其实是在守望一种深深的爱意和怀念!父亲生前最喜吃糯米心糍粑,母亲把父亲喜爱的食品一辈子记在心里,并反复用做糍粑这种方式表达对父亲深深的爱意和怀念!对她而言,每一次做糍粑,就是一次纪念活动。

果然,一说到做糍粑这个话题,母亲的目光便立即从天花板上收回,准确地一一回答我们关于如何做好糍粑的提问,母亲似乎恢复了常态,我们也会意一笑。母亲开始主动与我交谈,问我什么时候回南宁上班,我说等你好了我才走,她像孩子一般宽慰地笑了。是啊,自从离开故乡到城里做事,就再也没有像现在这么长时间待在母亲身边,陪她说这么多话。以往回来,都是来去匆匆,或者还要陪伴来访的客人,真正待在她身边和她交谈的时间总是零零星星,加起来也没多少时间,这次我坐在床头守在她身边一连几天,她怎么不高兴呢!又过了几天,见母亲没有什么异常,我们就办了出院手续把母亲带回家里。在家里又待了几天,没见什么异常,我的心终于放了下来,甚至天真地交代侄子,等母亲能下床走路,就叫医生到家为她装一副假牙,让她吃得更好一点。

母亲和她城里的孙女

回到城里,负责照看母亲的侄媳每天和我通报状况,一连几天,主要的问题是母亲胃口不行,不肯进食。2015年7月23日,大约是我回城后的第五天晚上八点,侄媳来电话,说母亲一天不进食了。晚上十一点,我正忐忑不安,侄媳再次来电,高兴地告诉我,母亲终于进食了,还一口气吃了一碗粥!我的心又一次放了下来,心中赞叹,母亲的生命力超强!这些天提心吊胆,决定今晚放心睡一觉!不料,凌晨六点,我突然从梦中被妻子叫醒,妻子哽咽地告诉我,侄媳来电,母亲去了,就在十分钟前。懵懵懂懂的我立即被惊吓得睡意全无,泪水立即哗哗地掉了下来。虽然对母亲的离去早有准备,母亲上了九十岁以后,每当晚上接到家里电话都惶恐不安,但是此次绝对没有料到母亲会离得这么快!

料理完后事,还没有从母亲离去的悲痛中走出,内心的拷问又开始折磨自己:让母亲动手术的决策是对还是错?不动手术或许还能活长一些时间?让母亲离去前还遭受如此大的痛苦,值得吗?母亲会恨我吗?这样的内心矛盾纠缠至今,加上一些亲人的微词责怪,让我痛苦不堪,更与何人说!

随着与母亲的永别,故乡的元素和对故乡的感觉就丢了一大半。过去每年临近春节,电话那头必定传来母亲熟悉的声音:“阿七(我的乳名)哪日回来过年呢?”听见母亲的呼唤,我的心就有了皈依。回家过年,便成了节前这一期间熟人朋友见面谈论的主要话题。2015年,一年一度的春节即将到来,春节的氛围也渐渐浓厚,看着别人谈论春节为春节置办年货忙碌,一阵回家的温馨涌上心头,一时竟忘记了母亲已经离去,糊涂地想着像往年一样回家过春节看母亲。然而,电话那头始终不再传来母亲呼儿回家过年的熟悉的声音。我第一次尝到了没母亲呼唤回家过年的滋味,第一次感觉没处过年的空寂与彷徨,第一次体会无根漂萍的含义。我知道,从此刻开始,我做人的儿子做完了,从今以后不再有人叫自己为儿子,再也没有母亲呼唤我回家过年。母亲在与不在,对故乡就有不一样的感情。母亲在时,每当厌烦了都市的喧嚣,每当遇到难题思维受阻不得其解,每当心有所失精神迷茫心烦意乱,我便想:归去,故乡。当故乡越来越近,我心便莫名地激动,当见到母亲,两人一起坐在母亲生我的小屋,母亲的舐犊之情便流露无余,专拣我儿时的一些聪明伶俐可爱的故事讲给我听。我也趁机撒娇,让母亲像儿时一样帮我掏耳朵剪指甲,一边听母亲讲着我儿时的故事,一边让母亲掏耳朵。如此天伦,犹如一股股温暖的清泉流进心里,心中最柔弱的部分得到母爱的抚慰,一种在任何地方都体验不到的舒坦和满足充满了心田。心尘被洗,心路畅通,心中的重负便减轻一半。及至徜徉流连在故乡的山水之间,那烦恼迷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使我心归于平静,精神饱满地再走上人生旅途。如今,没有了母亲的故乡,故乡里没有了母亲,我的烦忧向何人诉说,去何方消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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