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明厚
2017年9月5、6日上海大剧院中剧场,来自法国纯真剧团别具一格的《安提戈涅》,虽然是一部只有80分钟的短剧,却点燃了上海观众的热情和兴趣。这是一部跨越时代的、具有现代戏剧语汇的古希腊悲剧。
安提戈涅:
所有反抗者的母亲
《安提戈涅》是古希腊三大悲剧诗人索福克勒斯的重要剧作之一,他的另一部代表作品是《俄狄浦斯王》。《安提戈涅》一剧的来龙去脉,由剧中的先知在戏一开始叙述出来,关于忒拜的诅咒,也就是俄狄浦斯家族的诅咒。
忒拜王国的公主安提戈涅是一个不幸的少女,她经历过在一天之内失去双亲的痛苦,现在又同时失去了两位自相残杀的兄长,王权落入到旁系舅舅克瑞翁的手中。她不能容忍新国王的禁葬令,不许埋葬也不许哀悼死去的亲人,这是大大违反了希腊人的习俗和神律的,这与中国人的死者必须“入土为安”观念相一致。国王的命令不仅让死者失去尊严,成为猛禽、野狗和蝇蛆的食料,也会让活人不得安宁。安提戈涅本想和相依为命的妹妹伊斯墨涅一起去埋葬哥哥,但是妹妹害怕国王的权威,劝阻她不要以身试法。
伊斯墨涅: 现在只剩下我俩了,你想想,如果我们触犯法律,反抗国王的命令或权力,就会死得更凄惨。首先,我们得记住我们生来是女人,斗不过男子;其次,我们处在强者的控制下,只好服从这道命令,甚至更严厉的命令。因此我祈求下界鬼神原谅我,既然受压迫,我只好服从当权的人。
伊斯墨涅表达出了自古至今绝大多数人在强权政治面前的无奈和叹息。她是被遮挡在安提戈涅英雄光环下的平庸女孩。尽管在安提戈涅被逮捕后她愿意与姐姐一同赴死,仍遭到了姐姐的唾弃。安提戈涅坚信埋葬亲人是自己神圣的義务,代表了滔滔民意,即使为此而死,她认为也是光荣的、高贵的,这是她的自由选择。她一个人拼尽全力,掩埋了哥哥。当国王克瑞翁质问她“你真敢违背法令吗?”“我敢!”因为这条法令是不正义的,这位少女毫无惧色。克瑞翁被气坏了,“这女孩子刚才违背那制定的法令的时候,已经很高傲,事后还是这样傲慢不逊,为这行为而喜悦。要是她获得了胜利,不受惩罚,那么我成了女人,她反而是男子汉了”。这暴露出他面对安提戈涅的挑战,还怀有维护男性尊严的个人动机。为了维持城邦秩序,保住一个国王的颜面,他表示绝不向一个女人让步。他要求儿子海蒙断绝与安提戈涅的婚约关系,下令把安提戈涅关在墓穴里任其饿死或自杀,因为在希腊人的观念里杀害亲属是要遭报应的。
全剧表现了安提戈涅和国王克瑞翁的矛盾冲突,这种冲突带有一种普遍的伦理力量。克瑞翁要求尊重王权的权威,尊重国家之法,他把攻打忒拜的俄狄浦斯之子波吕涅刻斯视为敌人。代表家庭伦理的安提戈涅却藐视他,让哥哥暴尸于野无疑是屈辱性的,而且是对神的大不敬,所以悍然抗拒克瑞翁的命令。安提戈涅是世界戏剧史上第一个敢于跟最高权力者说“不”的女性,这位被国王视为叛逆者的少女,是所有反抗者的母亲,也是全体女性的荣耀。这位悲剧英雄,已成为一个具有普世意义的、反抗压迫的不朽象征,面对不公正的法律,安提戈涅不惜以年轻生命的代价,追求生而为人的尊严和高贵。她不愿屈服最高权威,去当男人的乖乖女,“我的天性不喜欢跟着人恨,而喜欢跟着人爱”。她爱自己的亲人,她反抗克瑞翁的禁葬令,代表了广大希腊人民的意愿,说出了他们不敢说的话。在安提戈涅柔弱的身躯里,隐藏着一股坚持公正、公理的巨大能量,这股能量超越了时间和空间,在当今世界各地反抗不公和压迫的强烈呼声里发酵、膨胀。
爱,权力,公正,生命,死亡,是构成了人类存在的精神之光。在这股光束里,我们看到了国王克瑞翁最后那失魂落魄的样子,这令我们想起了作者在他的《俄狄浦斯王》里的歌队唱词:“谁的幸福不是表面现象,一会儿就消失了?……你的命运警告我不要说凡人是幸福的。当我们等着瞧那最后的日子的时候,不要说一个凡人是幸福的,在他还没有跨过生命的界限之前。”克瑞翁执掌王权是天赐良机,但是,权力让他变得骄横,言出法随,完全听不得不同意见。事实上,克瑞翁的命运正是俄狄浦斯王的翻版,从顺境走向逆境。他曾经对俄狄浦斯说过这样一句话: “别想占有一切;你所占有的东西不会一生跟着你。”现在他也被自己的话所言中了。这部古希腊悲剧对等级与尊严、坚持与盲从、个体与社会等哲学命题,进行了深刻的思考。
让悲剧也有一丝笑意
我们不难发现这部原本沉重的古希腊悲剧,被法国纯真剧团注入了一种幽默。导演让-查尔斯·瑞蒙德(Jean-Charles Raymond )说:“我想让悲剧也有一丝笑意,让死亡略减少一点沉重感。”这正是他的《安提戈涅》与众不同之处。
在古希腊悲剧中,歌队本身是悲剧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然而,在这版《安提戈涅》里,没有按照传统演剧方式让歌队在场,一位有异装癖的先知忒瑞西阿斯取代了歌队和歌队的作用,他以一个金发红衣的性感女郎形象拉开了帷幕,带有一点对观众的小小的挑逗。热场之后,他叙述了关于忒拜城的诅咒,指挥坐在台侧的演员以不同的角色身份参与剧情。他篡改了俄狄浦斯悲剧的根源,说因为老王拉伊俄斯与表妹结婚造下了孽。难道这是为了拉近现代观众与2500多年前的古典悲剧的距离?这个借口有点太牵强,没有篡改的必要。
观众注意到忒瑞西阿斯几次提到20世纪西班牙诗人加西亚·洛尔迦(1898-1936), 洛尔迦才华横溢,同时他也是一个同性恋者。由此结合叙述者的女郎打扮,给人一种不必言表的会意,尽管他一再强调他不是同性恋。其实,这是否是导演的一种调料并不重要,但他对性别的这种解读,的确让人感到这部早期西方古典悲剧离我们并不遥远。
这部戏的舞美设计很有特点,舞台中央设置了一个大的圆圈,里面铺满了红色沙子。它让人不由想起古罗马或西班牙的竞技场,激烈、血腥、真实而魔幻,仿佛安提戈涅的两个哥哥就是在这沙场上自相残杀,同归于尽,鲜血染红了泥沙。安提戈涅俩姐妹像阿拉伯女人那样头裹长巾,半遮着脸。当安提戈涅扯下围巾,义无反顾地向国王表示反抗的时候,克瑞翁大叫着让她把头发遮住。“No”——安提戈涅要做自己的主人,为了维护作为一个人的神圣权利,为了女性的话语权,这朵带刺的铿锵玫瑰干脆把象征对女性束缚的围巾扔在地上,这个舞台动作是她对最高权威和男权社会的公开挑战。
索福克勒斯的时代,是雅典奴隶主民主制的全盛时期,雅典公民有强烈的参政议政的意识,很多男性雅典公民非常乐意参加评审团。在这出法国纯真版的《安提戈涅》里,随着剧情的深入,导演让先知忒瑞西阿斯卸下女性的妆容、发套,以男人的身份严肃地向克瑞翁谏言,阻止他冒犯神灵和自然法则,指责他用卑鄙的手段把一个活着的人关进坟墓里,这样做的结果会激起民愤,不仅将搭上他儿子的性命,还会毁灭忒拜城。他演说的时候几次喊道“把人们照亮”,这时舞台上的灯光就直接照向观众席,观众似乎成为雅典公民,判断这场神律与法律之间的较量,从而把观演关系再次拉近。
瑞蒙德导演运用了布莱希特的间离效果手法,叙述者忒瑞西阿斯在戏一开始幽默、滑稽,与观众互动,时而在演出过程中穿插一点插科打诨,对剧中角色的言行,发表几句自己的看法,起到了古希腊悲剧中的歌队作用,到关键时刻换装以先知的身份与国王针锋相对,向他提出严正警告,从而推动剧情向高潮发展。导演遵循古希腊悲剧的做法,把流血、死亡都放在幕后进行,通过演员叙述出来。不过,他在悲剧快要结束时有一个戏剧场面格外打动观众,一言不发的王后跪地扬沙为死去的儿子海蒙祷告,王后的手一次又一次抓起一把把沙土,绕过头顶飞撒开去,一圈又一圈,划出了一个又一个优美的弧线,庄严、肃穆,具有一种强烈的仪式感。这种沉默的压抑,令人揪心不已,远比让一位母亲痛哭失声更具有悲剧性效果。王后退场后就被宣告自杀,全剧在国王克瑞翁失魂落魄中结束,这是他一意孤行所付出的惨重代价。
舞台上传来那激越的鼓点和摇滚音乐,却远不及安提戈涅的那声呐喊“不——!”这声呐喊震撼了整个世界,回荡在全球各个角落,这一来自民众的声音,使强权政治发生了动摇,从而使这部古老的希腊悲剧具有了现代性意义。这一声“不”和我们每一个人息息相关,让我们像安提戈涅一样,为了正义、爱和尊严,做一个有灵魂的人,一个高贵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