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牧凉
早先有媒体报道,在此次波兰导演陆帕将史铁生的中篇小说《关于一部以电影作舞台背景的戏剧之设想》(以下简称《戏剧之设想》或原著)搬上舞台前,林兆华导演就曾有将其搬上舞台的打算。但正如史铁生在《戏剧之设想》的第十四章“后记”中所言:“我相信,这东西不大可能实际排演和拍摄,所以它最好甘于寂寞在小说里。难于排演、拍摄的直接原因,可能是资金以及一些技术性问题。”而林兆华也曾说:“小说里有戏,有电影,非常丰富,排起来很费劲,摄影要很多钱才行。”① 因此,《戏剧之设想》的舞台版历经辗转,最后在2017年的林兆华戏剧邀请展上,才由陆帕导演、王学兵主演,并以《酗酒者莫非》之名与观众见面。
《戏剧之设想》1996年发表于文学杂志《钟山》第4期。2006年,其又与史铁生自称“名符其实的报告文学而绝非作者虚构的小说”②的《关于詹牧师的报告文学》同收录于一册,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可以看出这部合集展现了史铁生对小说文体的探索。《戏剧之设想》的形式,与剧本非常相仿,其中大量的文字或是主人公“A”的语言(或言台词),或是对A所在“舞台”上发生情况的描述,尤其是对作为“舞台背景”的“电影”的描述(或言舞台提示)。但和传统意义上的剧本相比,且不论《戏剧之设想》的格式并不“规矩”,如连篇的所谓“舞台提示”都不用括号括起,而所谓“台词”则用了“A:‘”式样的格式,更重要的是,随着第一章“前言”一起首就写到,因为“酗酒者A临终前寄出了一封信……使我设想一种以电影为舞台背景的戏剧”,整篇《戏剧之设想》就变成了一部讲述一场特殊的“戏剧”如何创作的小说,其中“使我设想”的“我”并不应视作作者史铁生,而应视作一个剧中人物,如鲁迅《阿Q正传》第一章“序”中一起首就写到的要为阿Q作传的“我”一样。
当然,将《戏剧之设想》视作剧本抑或小说,还不是最为核心的问题,核心的问题是史铁生以这样一种介乎两种文体之间的形式写作,究竟想要表达怎样的思想?《戏剧之设想》一起首,A在信中即说,“……每个人都是孤零零地在舞台上演戏,周围的人群却全是电影”。笔者认为,这句话其实是一个巧妙的双关,它一方面指出了《戏剧之设想》中的这场“戏剧”到底是什么形式,一方面指出了《戏剧之设想》想要表达的一层中心思想,即人生在世的孤独(“孤零零”)、虚伪(“在舞台上演戏”)、虚幻(“人群却全是电影”)。这层中心思想在《戏剧之设想》的其后章节中也有表达,如“什么是爱?爱就是不演戏!……敞开的都敞开吧,像对待酒一样地对……对待它们”(第七章“在动物园”),似乎史铁生力图表达:A的父母一个倨傲一个顺从,在生活中即在演戏,而酒和A的爱人杨花儿则是为数不多可以让A感觉到真诚的事物了。
可以说,史铁生在《戏剧之设想》中,建构起了一个内容与形式高度有机结合的世界,“以电影作舞台背景的戏剧”既可以视作呈现主人公A内心世界的方式,也可以视作主人公A内心世界的写照。从这个角度说,史铁生在第一章“前言”中提出的“苛刻”要求,便多少可以理解——“剧名即为:一部以电影作舞台背景的戏剧。不要改動这剧名,更不要更换,也不要更换之后而把现有的剧名变作副标题。现有的剧名是唯一恰当的剧名”。在笔者看来,这是史铁生对于前述的“内容与形式高度有机结合的世界”的坚持。
当然结果是,陆帕导演没有遵守史铁生的“苛刻”要求,剧名改为了《酗酒者莫非》不说,主人公A也被改名为“莫非”,B被改名为“莫”。更多的修改,是对原著的增减,甚至《酗酒者莫非》还包括了史铁生叙述自己经历的《我与地坛》等文章中的内容。这样的删改引发了一些史铁生研究者的异议,媒体报道,“作家周国平……说酗酒者A‘是史铁生对人生普遍境况的一种认识,如果将A与史铁生自己的经历混在一起,就‘缩小了他(史铁生)的意义”。③而对于这类异议,又有另一种观点,如过士行说“我们究竟是纪念史铁生,考究史铁生原著的东西,还是面对中国和波兰合作的一台已经排出来的活生生的作品”,④认为应将《戏剧之设想》与《酗酒者莫非》分开看待。
笔者看来,陆帕虽然使用了史铁生的原著,但还是拥有二度创作的自由,未忠于原著,并不能判定其二度创作必然“有问题”。但论者对陆帕二度创作的争议,仍然足以展现出《酗酒者莫非》中两种力量的拉锯,即笔者认为,陆帕与《戏剧之设想》的艺术观念是在《酗酒者莫非》中相互拉锯的,其拉锯的结果是:如果观察《酗酒者莫非》中陆帕与《戏剧之构想》艺术观念的相近之处,可以说,其呈现是非常出色的;而如果观察《酗酒者莫非》中陆帕与《戏剧之构想》艺术观念的相远之处,又可以说,其呈现是可以再作推敲的。
在之前陆帕来华的作品《假面玛丽莲》《伐木》《英雄广场》中,以笔者所见,陆帕这位戏剧舞台上的“时间大师”,尤其擅长通过长达数小时的、与现实世界几乎同步的舞台时间,以及不疾不徐、自然放松的演员表演,营造出令人感觉细密、克制,甚至疲惫、压抑的戏剧氛围,进而使演员乃至观众能够逐渐放下对舞台假定性的理性判断,以感性体验向角色和场景的精神世界走去。正如陆帕在2010年获得“欧洲戏剧奖”时获得的颁奖词所言:“陆帕的舞台就像一个心理分析师的工作间,他倾听,将过去的碎片拼贴起来,而患者正试图从这些碎片中重建自我。”⑤而陆帕的这种戏剧风格,正好与史铁生笔下的A恰如其分,因为借由A大段的独白,陆帕正好可以展现他此前在来华作品中“一展身手”过的舞台“催眠法”,使演员和观众在剧场中逐渐沉溺入A的精神海洋。
演出后,王学兵不疾不徐的演技获得了广泛的称赞,如过士行说“主演王学兵,陆帕把他的嗓音调得那么好,一直轻声地说话,传达像音乐一样,我觉得这个都不用听台词,你能从声音里感受到内心的共鸣”,⑥笔者深以为然。当然,并不是说王学兵乃至所有中国演员在与陆帕合作前无法不疾不徐,事实上以笔者的感受,在出演《酗酒者莫非》之前表演就能够相对生活化的李梅、张加怀等演员,在这部陆帕导演作品中就也能和王学兵乃至陆帕指导过的外国演员一样不疾不徐,而个别此前就比较“一板一眼”的演员,在《酗酒者莫非》中则变化有限,这进而造成了部分场次表演风格的不甚统一,那些“一板一眼”的演员多多少少“戳破”了王学兵等人努力营造的“精神幻境感”。不过,陆帕首次与中国演员合作,若想在三个多月的排练中就将所有中国演员都提升至他对外国演员的高标准,应该是不大现实的;演技的部分,我们也可期待演员随着巡演再逐渐揣摩、提高。endprint
说回文本。比较《酗酒者莫非》与《戏剧之设想》的文本(既包括“台词”也包括“舞台提示”),可以看到两者的差异主要来源于对《戏剧之设想》的修改、删减和增添。有些修改、删减和增添,并未造成《酗酒者莫非》与《戏剧之设想》产生了较大距离。其中修改如:《戏剧之设想》描述的开场后“背景银幕”上的影像为,“城市外景,白天……有一个人(下文告知此人即是A),赤身裸体地在街上跑,左顾右盼,看样子是想找个地方藏起来。但街道空阔、规整,没有藏身之处”。而在《酗酒者莫非》最后呈现的影像中,变为了“黄昏。一条幽暗废弃的窄小胡同。一个人赤身裸体地在胡同里游荡,恍惚无措地敲门,谛听,然而无果。他摘下一面旗子裹住自己。这个人就是莫非……”——即为了便于操作,对原著进行了不影響主旨的调整;删减如:《戏剧之设想》第八章“单纯电影”,一组各种困于囚笼栅栏之中的动物的平行蒙太奇,在《酗酒者莫非》中被全部删去——即略去了原著中非最核心的字句篇章;增添如:《酗酒者莫非》增添了莫非在杨花儿家床上向她倾诉衷肠的一场,莫非向杨花儿说道:“我心里的黑暗和邪恶它们曾缠上了我的身体……现在和泪水一起从它那里流出的却是善。”“杨花儿,你接受我的泪,接受我的善……只有这样你才能救我……”——即根据原著主旨扩写了一些段落。
然而,《酗酒者莫非》中还有一些与原著的差异,在某种程度上已偏离《戏剧之设想》的主旨较多:1.《酗酒者莫非》加入了3段一位来自虚构国度Oland的女记者与莫非扯谈的段落,主要内容为王学兵用不大熟练的英语与外国女记者的扮演者波兰演员桑德拉·科曾尼克“尬聊”各自的故事;2.加入莫非与母亲两次内容相似的争吵,争吵中莫非坐于轮椅之上,其愤懑的情绪引笔者想起史铁生在《我与地坛》中的自述;3.《戏剧之设想》第十章A大闹女教师杨花儿钢琴伴奏的童声合唱队演出的情节,在《酗酒者莫非》中被替换为了莫非偶遇一群他称之为“三位卡里忒斯”(古希腊神话中的美惠三女神)的女子,他们一同来到一处杂乱堆放着古典家具和中国佛像的场所,在一串放浪而怪诞的行为后,莫非出现在了派出所;4.《戏剧之设想》中仿佛寓意死神、每每悠然上台检场的“白发黑衣老人”,在《酗酒者莫非》中被彻底删去,检场工作改由身着黑色《酗酒者莫非》演出纪念T恤的年轻工作人员完成……
可以看出,陆帕采用了后戏剧剧场中典型的“拼贴”手法,《戏剧之设想》只是《酗酒者莫非》的创作“底色”,各种由《戏剧之设想》生发开去的文本素材,在创作者对《戏剧之设想》修改、删减、增添后进入了《酗酒者莫非》,使后者成为了一个多义的、独立的全新作品。现在的《酗酒者莫非》,既包括《戏剧之设想》原先的主旨,又包括创作者生发于《戏剧之设想》的全新主旨——如外国记者是“我(陆帕)作为一个外国人……需要通过一个非常个人的工具来理解中国文化的秘密”,⑦加入史铁生的其他文本是因为陆帕觉得“每一个我读过的作品里面都有他(史铁生)的个人历史”,⑧还可能包括一些可以开放性解读,甚至创作者自己都未必有明确所指的全新主旨。
当下,对“拼贴”后的戏剧作品如何解读、评判,往往会出现“一千人眼里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仅以笔者个人观感而言,我以为,《酗酒者莫非》的上佳之处在于:一是借由陆帕的戏剧风格(仰赖王学兵等演员对陆帕风格到位的演绎)与创作者的适当改动,使史铁生的《戏剧之设想》得到了精彩的呈现与一定的丰满,史铁生的这一优秀的中国原创文本,在世界导演大师陆帕的襄助下,直接得以与世界接轨,以准世界级的艺术水准诞生于世人面前,足可谓2017年中国戏剧舞台之上的一大难忘时刻;二是创作者突破既已成熟的《戏剧之设想》,将原著转变为一开放的主旨系统,为观众提供了事关《戏剧之设想》乃至史铁生的更多解读可能。
相比《戏剧之设想》集中表达对成人世界孤独、虚伪的贬斥,对温暖、纯真的孩童世界逝去的叹惋,创作者在《酗酒者莫非》中不仅删改了一些原著中表达主旨的关键段落(如涉及白发黑衣老人、涉及杨花儿与孩子们的一些段落),而且其逸出原著较远的段落所要表达的主旨,也有些显得散漫,譬如语言与文化差异而造成的交流障碍、史铁生因残疾而生的自暴自弃、梦境中对“女神”的奇想,它们或多或少与《戏剧之设想》的主旨不甚相同,且之间也未尽然可以完全相通,这就造成了《酗酒者莫非》最终成为了一部主旨有些含混的作品,可能折射出了一位外国导演来到中国创作后,面对较为纷杂而陌生的大量信息,在创作中的“理解还可再通透,分辨还可再细致”。
总之,《酗酒者莫非》作为一部整体而言殊为可喜甚至难得的戏剧作品,证明了外国导演至中国创作戏剧的可行性甚至必要性。当然也可想而知,就像《酗酒者莫非》这部作品一样,中外戏剧创作者的合作也不大可能一蹴而就,需要在对细节之处的反复沟通、斟酌后,方可臻于“1+1>2”的完美境地。《酗酒者莫非》将于10月14-19日上演于上戏实验剧院,中外戏剧创作者的合作才刚刚拉开帷幕,让我们一起望向更加值得憧憬的远方。
注释:
①马黎. 史铁生唯一的剧本式小说将搬上舞台[N]. 钱江晚报, 2017年2月22日(B9).
②史铁生. 关于詹牧师的报告文学[M].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 2006.
③黄月HY. 5小时的话剧《酗酒者莫非》:波兰导演陆帕误读了史铁生吗?[EB/OL] . http://www.jiemian.com/article/1426520.html,2017年6月27日/2017年9月18日
④田超. 《酗酒者莫非》 看到“莫非”,还是史铁生?[N]. 新京报, 2017年6月26日(C06).
⑤石鸣. 《假面·玛丽莲》:一次心理分析的剧场范本[M]. 北京:《三联生活周刊》, 2014年.
⑥田超. 《酗酒者莫非》 看到“莫非”,还是史铁生?[N]. 新京报, 2017年6月26日(C06).
⑦黄月HY. 5小时的话剧《酗酒者莫非》:波兰导演陆帕误读了史铁生吗?[EB/OL] . http://www.jiemian.com/article/1426520.html,2017年6月27日/2017年9月18日
⑧ 田超. 《酗酒者莫非》 看到“莫非”,还是史铁生?[N]. 新京报, 2017年6月26日(C06).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