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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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次打开《新疆昌吉回族自治州地名图志》,这一次只是为了查阅“新地”这个条目。我要到新地乡驻村工作一年,需要提前做点功课。“新地乡,位于吉木萨尔县城西南30公里处,博格达峰东段北麓,南至天山,东与大有乡为邻,西及西北与庆阳户乡相连。东西宽12公里,南北长31公里,面积372平方公里。辖3个村委会,8个村,985户,5321人,其中汉族3492人,哈萨克族1220人,回族296人,维吾尔族225人,蒙古族73人,乌孜别克族11人,满族11人。大部地区属丘陵河谷地貌。主产小麦、蚕豆,特产土豆、大蒜,尤以白皮蒜质优,闻名全疆。主要水源来自新地沟,全长50多公里。清乾隆年间,新地地区属长盛渠庄,光绪初年战乱平息后,军队来此重新屯垦,垦区较前扩大,故名新地。1984年从大有公社划出,另建新地乡人民政府。”这本地名图志是1989年4月印制出版的,有关数据肯定发生了变化,但从河坝沿、胥家泉、新地沟、大东沟、六道沟、六户地、小分子这些地名中,我对新地有了许多期待。
2015年11月,单位办公室主任打电话征求我的意见,问我能否参加2016年“访惠聚”工作,我不假思索地回答:“行。”其实这之前我早已打定了主意:我要下乡驻村。只是时机问题,好几个人都知道。2006年、2007年、2008年,跨三个年头,我曾经借调州下乡驻村领导小组办公室。在办公室有什么劲!我如此自嘲:“下乡办,不下乡。”
这都是过去时了。现在时是,一年一轮的“访惠聚”驻村工作。“访惠聚”是“访民情、惠民生、聚民心”的简称。
2016年2月25日,我作为第三批自治区“访惠聚”驻村工作队一员,来到与天山相依的吉木萨尔县新地乡新地村。
这一天,我们在大雾弥漫中驱车前行,一路进入阳光灿烂的天山脚下。一种期待感震慑了我。我下车的第一件事,就是站在路边,拍下了正午阳光炫目的新地图景。
第一天本身就像一个象征,从雾茫茫到清爽爽,我进入人生的一块新地。
我曾多次来过新地,都是匆匆一过。2012年3月,我协助报社在东三县建立三个农牧区采访基地,新地是其中一个点。但2016年的新地,却给了我全新的意义。因为“访惠聚”工作,我将全身心地投入新地。在我心目中,这个只有几千人的小山乡,是与天地山川浑然一体的地方。我将这里命名为“天山新地”。使命在身,责任在肩,我如此贴近新地,零距离体认,近距离感知,没有最后一公里的界限,在一年中完成逐步融入的体验过程。
2
到新地村第一天下午的座谈会上,我就强烈地感受到了当地农民的心声:盼丰年,盼增收,盼前景。
农民的眼神中充满了对“访惠聚”驻村工作队的殷切期望。
我们的驻村点在新地乡政府斜对面,是一个平房院落。平房坐北朝南,带走廊,有四个宿舍、一个厨房、一个餐厅、一个会议室。刚来时,几个村民正在驻村点粉刷收拾。房子要架火,在院子一角上旱厕,没有洗澡间,当然不能和城市相提并论。听说驻村点最早是派出所,后来是邮政所,再后来是信用社。这个三亩地的大院子,现在是我们“访惠聚”驻村工作队的驻扎地。院前有几棵杏树、榆树,院中有几棵苹果树、海棠果树、松树、馒头榆,后院是空地,有大小几棵榆树。几种鸟儿在这里常来常去。这里挺好,我不觉得简陋,这才是真正的农村环境。
当天安排暂住乡周转房。放下行李,我不由自主地去村子里走一走看一看,有一种欣悦在心头。
在新地村最初的一段日子,我时常难以入眠,却又醒得很早,是心灵的磁场在校正方位和方向吧!
第三天午夜時分,沉静极了,我躺床上在手机备忘录里写下《新地三日》五言诗,这是我第一时间写下的对新地的第一印象,也写出了我的第一心愿:“阳光磊落收,甘愿净心住。”
驻村工作,首先要沉下心来。做到这一点,才能俯下身来,扎根大地,扎根人民,扎根情怀。
我很少写古体诗,来新地却写了多首古体诗,自己都很惊叹。也许我刚来这里就感受了“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的真实写照。我为这里的日月同在而欣喜。
新地乡有一个形象的宣传语:云中花海,画廊新地。我想此时此刻只能用诗的语言表达对新地的惦念。
于是,我写下了自由体诗《我在天山新地度过年月日》。其中一段是:
我在新地度过年月日
从此增加了人生配置
开辟一小块土地
打算滋养自己
心目中的自留地就是如此
我带不走
只能惦记
确实如此,这种惦记的感觉,在我离开新地的日子里,非常明显地跳动出来。
这时我才真正意识到,是“访惠聚”驻村工作,使我贴近了新地,贴近了新地人,贴近了新地情。
在“访惠聚”驻村工作个人述职报告中,我写了这样一段话:主动参加“访惠聚”驻村工作队,是下沉基层、直面实际、联系群众、密切情谊的最好的载体、平台和机遇。我最大的收获是深入基层,深入群众,深入生活,亲身感受了群众的疾苦冷暖,切身体会了群众的所思所盼。在一个地方老老实实住下来,沉下来,静下来,体悟山区乡村的方方面面、点点滴滴。这对我来说,是此生中难忘的工作经历,是对我难得的历练、磨炼、锻炼。
3
我和工作队队员同去“打地”。“打地”就是量地,测量耕地面积。测量人员手持GPS测量仪丈量面积,是个辛苦活儿,要双脚踏遍耕地,才能计算出具体数字。农民对“打地”最上心了。这可是自己丰衣足食的命根子啊。
3月,我们去“打地”。工作人员在田地四边踏勘,转一圈,面积数字就出来了。“打地”人深一脚浅一脚在雪地里游走,有的地方雪没膝,时不时会陷入雪坑,爬起来再走。参加“打地”的人员有乡干部、村干部、十户长、田地户主。工作队队员一般情况帮不上忙,一起参与,是为了解情况,起个公证人的作用。“打地”也是我们熟悉土地情况的一个重要机会。
第一次“打地”,是测量林果业基地面积。县林业局维吾尔族局长阿局长穿着长胶靴穿行其间。他十多年前在新地工作过。他对我说:“我走的时候新地是这个样子,现在还是这个样子。农民富不起来,挣的钱都吃肚子里了。”
测量过横路片区吴军家的一片地后,吴军走到工作人员面前,说:“我的这块地,原来都是七分,现在咋成六分九了啊?”有人说一块拐角绕过去了。闻听此言,阿局长说:“行咧,就写七分地吧。”工作人员在本子上改数字,吴军二话不说按了手印。后来有人说,吴军是个最老实的人。
5月,草盛起来。我们又去一块块“打地”。这次是测量实有小麦面积。六户地片区蒙古族十户长孙德宽在一块块地间走来走去。这时天上响起了雷声。孙德宽随口说:“雷响了,地开了,长庄稼了。”这里的一些地七零八落参差不齐。有的地,他站在地梗上目测一下就说:“写个一亩地吧。”果然,老农民眼看得很准。我们来到山下一块很大的地,是孙德宽兄长孙德权的。孙德宽说:“让别人量吧。我量我哥的,别人说闲话呢。”村干部说:“还是你量吧。”孙德宽只好一个人在地梗上走动开来。
县上要大力发展林果业,打造南部山区“花果山”。因此,一些地要改种果树。几个乡干部和村干部在一块地里拉线挖沟,准备种海棠果树。这时候地里的红豆草已经展开一蓬蓬绿叶。一个围着头巾的中年汉族村妇站在地里,看着放线的乡干部,叹道:“可惜了我的红豆草呀。”
12月的一天,我與工作队队员去下河坝沿找十户长吴希堂、张维兵,一起入户发放惠农政策明白册,接连跑了二十多家。天色渐晚,我和张维兵并行,在往住在河坝里的张兵生家走时,踏雪入地。这时候雪还很稀薄。张维兵不由得自言自语:“现在不下雪,明年咋种地呢?农民就盼下雪。”
农民看见雪,就想到了自己的地。农民眼里的雪,是一场又一场大雪。小雪,就让人揪心了。
4
在新地村,我看望最多的是一位老人。
来新地村之前,我就听说了刘占春老人。我知道他家里挂着第一任州长签名的“五好干部”奖状。
4月,我将工作队去看望刘占春老人的事情提上日程。之前,我到河坝沿打听到他的家,几次过去,却敲不开院门,打固定电话,暂停服务。问村干部咋回事,答曰不知道。后来才知道,老人家耳朵聋,听不见。
5月6日,工作队第一次见到刘占春老人。他八十八岁,一双粗糙大手,本来是大个子,如今腰弯了,走路腿不好使。老伴大前年去世了,眼下一个人照顾自己,住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旧屋,土墙没有粉刷,地上没有铺砖,尘土飞扬,尘网满屋,很凄凉,很寒酸。他的上衣口袋处竟然别着一个掉漆褪色的花边五角星奖章,印刻着“吉木萨尔县 扫盲奖章 1953”字样。他没有上过学,当村干部后,心想不识字不行,就拜村里有文化的张先生为师识字。他现在还保留着过去的识字课本。后来他能看文件、看书、写信读信了。看来,这是让他终身不忘的光荣。在谈话中,他相信共产党,认可工作队,说中国的江山不会垮。
我一次次去刘占春老人家看望他,与他聊天。他记忆力好,常常能一口气说些陈年旧事。他说第一次知道共产党是十八岁在地里干长工活时,一个当兵模样的人路过这里要些吃的,说是要去延安,于是说到了共产党。老人经历了旧社会新社会,在大队当干部,样样干在前头,不甘落后。他说干工作没有“私”字。他右眼瞎了,是在一次扛木头拦洪水中受伤发炎导致的。
老人有四个女儿,一个儿子,住在或远或近的地方。
有一次我在礼拜三乡流动集市上遇到了刘占春老人,他拄着拐来买点东西。正要买一把香蕉,称好后我当即让他拿走,他不肯,于是我说笑着推他走了。我正好也买水果,一块儿算钱就是了。
一次去刘占春老人家,他说腿疼得走不成,在家躺了三天,吃些药后好多了。于是我返回集市,给老人买了些酥饼和冻豆腐,下午与工作队队员一同送去他家。
听说老人有时喝点酒,有一回我去他家,特地送去两瓶古城专供酒。见老人右手撞破了皮,一脱手套,破肉就粘连在了手套上,就想着明天送些云南白药来。
次日,朋友新辉夫妇来新地村看望我。午饭后我带领他们同往刘占春老人家探望,送上米面油。我提议,将老人1963年全州“五好干部”奖状捐赠新疆新辉红色记忆博物馆,更好地发挥社会作用。老人很高兴,痛快地答应了。新辉夫妇作为博物馆负责人当场为其颁发荣誉证书。
由于我经常看望刘占春老人,他后来也不再插院门了。我尽可推门而入。
我们给老人送些东西,老人就说:“对不起,对不起了。”我们出门,他必然蹒跚地送到院门外。到路上回头一望时,他必然挥手。有一次他对我说:“你回去后,我想你了,就给你写信。”
刘占春老人比我父亲大几岁,且他的名字与我父亲的名字仅一字之别。我心里也将他当作父亲。
5
2016年2月25日至2017年3月1日这段驻村的日子里,我经历了个人大事记:
6月,发表于《诗选刊》的散文诗《木垒美地》,获自治州党委、政府颁发的第六届文艺“奋飞奖”作品奖。
8月,以一己之力完成《砥砺奋进——吉木萨尔县党员干部教育基地》总撰稿、总监制。
9月,完成自治州党代会锦绣前程图片展撰稿。
9月,儿子如愿上了州一中高二文科班。
11月,老父亲在重症监护室生死未卜命悬一线。我只能在新地山顶祈愿,在新地星空默念,天佑我父。
1月,翻过新年,在新地相逢五十岁生日。
2月,与工作队队员们,相约家人,在新地驻村点度过一个特别的春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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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1月,自治区决定第三批“访惠聚”驻村工作队由原定1月20日到期返程改为3月1日延期陆续返程。面对这个突然降临的消息,我们笑曰:“这样就圆满了。”在村里,我们哪个节日都过了。
大年三十,我们相约家人来新地村驻村点,与工作队队员度过一个别开生面的欢乐春节。我们在互道祝福中迎接新年,在驻村点春联前合影留念。对联是史队长精心创作的——
上联:四季都好 惯了山风缕缕清 人在此不为过客
下联:一年将满 熟了乡音声声浓 心安处便是我家
横批:情在山乡
我們的心声贯穿在春联中了。
这个春节,我们工作队的活动在村里有合有分,合是同去吴正忠家拜年,去屈国文家拜年,去村民大师傅家拜年;分是我带妻儿去刘占春老人家拜年,去看望哈萨克族牧民胡安一家人,为小儿子阿勒斯赠送了新年礼物:《长袜子皮皮》、日记本、毛绒玩具;去看望维吾尔族阿合买一家人,为苏巴提赠送了几册日记本,让他学好双语,将来当记者,做对社会有用之人……
我们一家人从没有在农村过年的经历。这个驻村点的春节,今后将是亲历者们回味的共同语言。
儿子回家,写了《丁酉鸡年春节给父亲的信》,信中写到父亲是怎样坚守在离家两百多公里的工作岗位上的。最后一段他这样写道:“您恨不得将新地最美的一面一下子塞给我们。在路上,您如数家珍,让我们分享新地之美好。路上遇到一个素不相识的少数民族大妈,和从山沟出来的一对哈萨克族母女,您让停车,和她们打招呼后让她们上车,送了一段路,哪怕我们走回头路。跟随着您,我看到您和农民在一起是那样亲切,您在农村仍然踏实和充实。在乡村过年,您一向的乐观和新地乡的温暖,也感染了我。这个春节我必将铭记。”
这封信在《昌吉日报》《新疆日报》和《最后一公里》公众号等先后选用了。
面对儿子的这封信,我有话要说,于是给儿子发了一条微信——
好儿子:
见字如晤。面对你春节写给爸爸的信,我真应该说点什么。
儿子,我们一家人都没有想到会在我驻村工作的地方过一个坚守岗位的春节。我笑曰“革命化春节”。我打电话让你和妈妈来这里过年,我们一家三口人在2017年一起过了一个不同寻常的春节。将来,我们可能会有“当时只道是寻常”之慨叹。
儿子,这个春节我更没想到你会写给爸爸一封信。从信中我读到了你对爸爸尽在不言中的理解和支持。特别是能看到爸爸的达观超然,我谓之“革命乐观主义精神”。这很关键。人没有一点儿精神力量怎么行呢!难道在发愁哀怨中度过自己吗?
儿子,你的信中最后出现的“感染”“铭记”两个词,就足以打动了爸爸。爸爸这两天读《爱这个世界》这本传记时,竟然想到你的信。你总要理解这个世界,然后才能爱这个世界。
儿子,在新疆农村过一个特别的春节,肯定有特别的意义。相信这意义对你的理解和影响是深远的。这个潜移默化的过程需要个人的成长才能解读。我相信你会懂的。
你的爸爸
2017年2月9日凌晨3时于吉木萨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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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之前培训,一个前工作队队长在大会上传经送宝,特别说到这样一个问题:“驻村工作,最大的问题是寂寞。”不,驻村期间,寂寞感从来没有侵袭过我。
驻村,不可不带一包书,安静伴读。特别是重读恋恋不舍的书,别有意味。放在手边的一本美好的书,就跳跃着这样舒畅的语言:“最后她忽然想到,可能是因为她长期身居城市,周围除了单调的街道和房屋,什么也没有,才迟迟不能动笔。到乡下去,看看森林和田野,情况也许会好些。”
驻村期间,我阅读的第一本重要的书,是亚当·扎加耶夫斯基的《捍卫热情》。持续读完了布罗茨基的大部头《悲伤与理智》。一鼓作气读罢希尼2016年7月新版的三本诗集:《电灯光》《人之链》《区线与环线》。印象深刻的一本书,是《爱这个世界——汉娜·阿伦特的传记》。
驻村的日子留下的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满满当当在新地度过一年四季。几次抽调在外,让我渴望充实的驻村日子雨打风吹去。
8
2017年2月初,突然接到《最后一公里》记者的电话,问我新年的期望是什么?
我在新疆。我就这么回答吧——
新疆,你好!
新疆人,一起好!
祝愿新疆在中国梦伟大征程中神采飞扬!
——这是新年的期望。
——这是永远的期望。
栏目责编:李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