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若迪基
一
那年夏天,我们在细雨中的鹿城告别,转眼二十八年过去了!那以后的岁月,我们过着普通的日子,平凡地生活在各自的世界里。虽然,有时回想自己的过去,那场雨还会下在心里,■■的,绵绵的,让眼里不觉一阵潮湿。但很快地,一阵世俗的风就会让自己立刻清醒,把我从时间的深处拽回现实,无法再去细细品味那雨是啥滋味了!很多时候,你的身影如一抹浅淡的云,挂在天边,可望而不可即。
今天,我又想起你来!
我想起你是因为我踏上了你生活着的昭通这片土地——说不定我现在的足印就踏在你曾经留下的足迹上。想到自己离你如此之近,近得伸手就可以触摸到你天空里飘荡的云彩,侧耳就能倾听到你林中的鸟鸣,拂过我脸庞的风携着你的芬芳刚好从你身旁吹来——想到这些,我内心里充满了说不出的感动。滇西北的我其实离你并不远,特别是在现代交通工具日新月异的今天,如果能够直航的话,也就一个多小时的航程。可是,在我的精神世界里,昭通是一个多么遥远、也许我今生都可能无法抵达的地方啊!说实话,我没有想到有生之年会踏上这片土地。在我的意念里,它是那么远,只在梦里才会依稀出现。可是,现在我就踏上这片土地了,关于你的记忆又被重新打开……
我们是怎么走进那所学校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那么多学子,偏偏我们走进同一间教室,一起聆听老师授课,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这种巧合如果不是命运的安排,那是什么?“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能在一间教室里共同学习,那也得“修”几十年的缘才成的吧?!
我是在焦急的等待中接到那所粮食学校的录取通知书的。当时,我的心情极为复杂:喜的是自己终于被录取了,心有不甘的是比自己分数还低的同学被一些重点大学录取了。当年就是这样,还不知道自己的高考分数时就得填报志愿。为了能保证被录取,填报志愿时,很多人都降低志愿报一些有把握的学校。我考虑到家里的困难,想减轻他们的负担,准备报一所中专学校,一来可以缩短学习时间,二来可以减少些学费。可是,报什么学校呢?在所有的中专学校里,我看到了一所粮食学校。这所学校让我无缘无故地想到了碗里的米饭。在那个年月,在那个边远的山寨,我们很难吃到米饭。我们那一带不产稻谷,我们买来或用土特产换回的米,只有过年过节才能品尝到。平日里如果家里来了客人,母亲也会打开柜子,从柜子里盛着米的布袋里舀出米,淘洗后煮上。看到锅里的蒸汽不停地将锅盖掀起来,米汤顺着锅沿滴到火塘里,我们想到那些雪一样白的米粒,离成为碗里的可口之物不远了,會禁不住咽几口口水。我们家规矩多,客人吃饭时,小孩是不能在屋里馋眼看客人吃饭的。我是老大,就领着弟妹去村里逛一圈回来看看客人吃好了没有,如果还没有,我们再去逛第二圈、第三圈……
我填报这所粮食学校,就是想将来毕业后能分到粮管所工作,能天天吃上米饭。这是我的一个梦想。当然,我最终如愿以偿。
记得我去学校报到时,下了车站,自己背着行李去学校。走在那些高楼大厦中间,我看所有的路都是一样的,所有的房子也是一样的,我走着走着又走到了同样的广告牌下。这样重复了几次后,我几乎要扇自己几耳光了,我甚至差点大声吼叫起来。我硬着头皮问了几个路人才搞清楚了大致方向,这还不够,我把一幢幢楼想象成一座座山,才知道如何行走,最后在新华书店旁找到这所学校。
学校招生规模不大,只有两个专业,还有一个在职的进修班,三百来人。校园比我想象得小得多,有两个球场,两个食堂,几栋宿舍楼。女生宿舍是不允许男生上楼的,门卫室就在女生宿舍入口处旁不远的大门旁。校园里有几株夜来香,夏秋季节香气满园。学员来自云南各地。你来自滇东北的昭通,因长得白净、美丽,一下被人们记住。我木讷,除了一间宿舍的几个同学,我很少与其他同学讲话。你被说成是“班花”,我就更少和你讲话了。我连正眼都不敢看你。看到从城里来的同学高声说话,似乎什么都懂,周末还跳舞,让我们非常羡慕。与你们相比,来自农村的我就显得非常土气了,不管是穿着还是言谈举止。不爱说话,伙伴自然少些。这未必是坏事。我经常溜进学校旁的新华书店,在那里看书,有时也到学校的阅览室阅读。离学校不远的龙江公园,也是我经常去的地方,那里的垂柳,池塘里的鱼,“翠鹿鸣春”的雕像,多年后还在我梦里出现过。
我开始关注你是因为我的前桌。具体说是因为他告诉我你在上课时悄悄回头看他。他告诉我这个秘密的时候,脸上还现出那么一丝得意。我想,他同我一样其貌不扬,你是我们班的大美人,你悄悄看他,说明对他还是有点意思的,换谁都可以得意一下。可是,我寻思这可能吗?听他那么一说,我开始注意你。这应该是一个学期之后的事了。一次,当老师讲到高兴处,全班哄堂大笑起来——这时候,我看到坐在前排的你微笑着回过头来——就在那一刻,我看到了你的目光燃烧着火焰,喷射向我的眼睛——我即刻被点燃了!我的心颤抖起来!天哪!这哪里是在看前桌,分明是在看我啊!我的前桌有这种错觉,可能因为我俩一前一后,都在一个方向的缘故。我把这个惊人的发现迫不及待地告诉了前桌,他观察了一段时间,开始还嘟嘟囔囔,后来就不再作声了。
从此,你的身影就像一块磁石吸引着我!
从那以后,只要你的身影出现的地方,我不知道怎么就出现在了那里。其实,我出现在那里也仅仅是“出现”而已,不说一句话,静静地看看你,有时你会意地望我一眼,那就是对我的最大奖赏。说实话,那时候,与你有关的一切,我都迫切地想知道。我知道了你的故乡昭通是中原文化进入云南的重要通道,历史上是云南通向四川和贵州的重要门户,有“锁钥南滇,咽喉西蜀”的说法;知道了一代伟人“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丸”诗句中“乌蒙”的所在;我还知道了昭通酱,知道了你老家背后的那座乌峰山……当然,后来我也知道了昭通与大理、昆明一样,是云南文化的发源地之一。
我之所以花了点心思了解与你有关的昭通,希望某一天与来自你老家的亲人聊天时,自己不是一无所知,还能谈出个子丑寅卯来。因为你毕竟来自城里,听说父母还都是领工资的,我总不能同他们聊些瓜瓜豆豆的农事。
可是,与他们聊的机会一直没有降临。这应该与我有很大关系。我虽然爱默默地注视你,也喜爱沉醉在你温柔的目光里,可是,一旦回到现实,总觉得自己配不上你。总觉得你我之间有一道鸿沟,让我无法跨越。我的自卑是显而易见的。所以,我从来没有对你表白过什么。两年时光很快就过去了,我依然没有对你说什么。现在想来很不可思议。直到我们毕业,当我坐上中巴车时,你上来递给我一张纸条,我才觉得我们就要天各一方了,應该对你说点什么。可是,我张了张口,依然什么也没有说出口。窗外在下雨,雨水打在车窗上,你的身影已模糊成一团。车走出很远,我打开你给的纸条,才发现那是一个地址。我到现在还清楚地记得那个地址——镇雄县人民巷××号。在我分配到一个单位后(不是粮管所),我曾按那个地址给你写过一封信,可是,没有回音。虽多次打听你的下落,却没有什么结果。我也只能自食其无果了!这是我的宿命。
其实,在我的目光被你点燃那一刻开始,我就给你写诗了。诗都写在我们宿舍那位来自烟厂的梁同学给的平整包装纸上,巴掌大点,一边印着卷烟品牌字样,一边是空白,我就在空白处写诗。现在回想,我总埋怨自己为什么当时胆子不大一点,领你去吃点小锅米线,抑或单独看一场电影,或将自己写的那些诗念给你听,把自己的那份情感大胆表达出来。我们是一起看过一场电影的,可是,去的是你我两间宿舍的所有同学,遗憾的是我俩还没有坐在一起。我觉得自己花的那点钱虽然不多,但有点冤。即使过去了很多年,一想起这件事,我还有点耿耿于怀。这与同学恶作剧有很大关系。他们是想让我多请几次才故意不让我们坐一起的。我知道他们的想法,咬咬牙没有上他们的当。于是,也就失去了坐在你旁边看一场电影的机会。穷人的爱情啊,有时也挺辛酸的,就少说几句吧。
多年以后,在一次外出学习时,我意外地与你的一位亲戚相遇,从聊天中得知了你的情况。当我出版了第一部诗集,还在那个小县城当了一个部门的小领导,觉得小有成就的我突发奇想,想把自己的诗集寄给你。我之所以有这种想法,可能有想告诉你当年你没有看错我的意思,我是“潜力股”。另外,也有对那个贫困的年代你用一种默默的爱鼓励我表示感谢的意思。当年的我已经在尝试投稿,编辑部的来信(很多是退稿)比较多,每次你把那些信件拿给我时,都会深情地看我一眼。那是多么让我神魂颠倒的一眼啊,它几乎把我融化了!我恨不得化成一束光,随你的目光飞速闪进你的眼里去,永远住在那里。即便变成泪流出来,也会流过你的脸庞。为了那一眼,我变得更加勤奋。在经历了多次投稿失败后,我的作品开始变成铅字发表在一些报刊上。这在我们学校引起了不小的轰动。这多少为我走上业余创作道路增添了信心。可是,我对爱你还是缺乏信心。我曾想用稿费请你吃顿饭,犹豫了很久只得作罢,最后与同宿舍的同学喝了场酒。
决定给你寄诗集后,我通过查号台问到了你单位的电话号码,最终找到了你。你起初没有听出我是谁,这主要是因为我有点激动,说话有点吞吞吐吐、语无伦次之故。毕竟十多年了,一条电话线连着彼此的呼吸、彼此的声音,有点激动也是情有可原的。我说,我出了本诗集,里面有写给你的诗,我想寄本给你。你说不用寄了,你现在不怎么看书了,有点时间也是照看孩子……我的脑袋“轰”地响了一下,之后有什么东西破碎了!我感到那种碎不是一般的碎,是变成了粉末的碎,再也无法复原。你的回答是那么干脆,脱口而出,那么不容置疑,没有半点回旋的余地。我欲哭无泪,胸口疼痛,呆呆地坐在电话机前。好半天我才回过神来,才明白刚刚那一刻发生了什么。我多么希望那是一个梦而不是事实。一切都已无法挽回地发生了!多少让我始料不及。
多年后的一个晚上,我把当时的感觉写成了诗:
我知道碎
我知道一块布
怎样在剪刀下碎
我知道碎
我知道一簸箕荞麦
怎样在石磨里碎
我知道碎
我知道一堆石头
怎样在粉碎机里碎
……
呵,我真的知道碎
我知道一颗心
怎样在爱里碎
那种看不见的碎
比碎还碎
说真的,我非常后悔给你打那个电话,直接把书寄去不就行了?为什么偏偏打那个电话?我懊恼不已。
我把这件事讲给爱人听,没想到她非常高兴。她说,你的那个女同学真好,让你死了心。不然,你这个家伙这次是寄书,下次说不定会偷偷跑去看她,再下一次就不知道会发生什么鬼事情了呢!说完还从鼻孔里哼了一下。
我无语地看着这个兴高采烈的女人。我没有想到她会如此高兴。当然,我也不能让她听出我内心里有什么碎裂的声音,因为我没有理由伤害这个善良能干的深爱着我的女人。不过,话说回来,她也应该高兴,毕竟我心目中的作为女神的你可能在打电话那一刻“死”了,而她“复活”了!
现在,想到那个不断回过头来深情地看着我的女孩,那个从我身边走过的时候哼一句《让世界充满爱》里的“这颗心永远属于你……”的女孩,我真的有点难过。难道那一切都是无心的吗?难道跑到要出发的车上递给我的那个纸条是随意的吗?
我不停地问自己。我也只能问自己了。也许,这个世界上的事,有的东西没有追问的必要,没有答案也许是最好的答案。
不过,将来有机会的话,我可能会去做一件事,那就是寻着你纸条上的地址,看看那是一个怎样的所在。也许那条小巷还在,那个门牌的房子还在,只是物是人非,人去楼空。如果是这样,我就在门前站会儿,遥想当年你是怎么走过那条小巷的,之后怅然离开。也许那条巷道同很多时下的巷道一样,早已背上了拆迁的命运,已不复存在。
说了这么多,还是有点耿耿于怀。我想,我之所以这样,可能与那个电话有关。现在人们都玩手机了,要找一个人似乎更容易了。知道你的手机号也很容易。不过,知道了又能怎样?也许我只会把它默记在心里,永远不可能去碰触它,就像当年不曾触碰过你的手一样。
还能说什么呢?当年不曾说过什么话,今天似乎更不好再说什么了。我只有在心里真诚祝你一切都好!
二
今天是我到达昭通的第二天。根据安排,今天要开一个座谈会。
过去,人们因为罗炳辉、龙云、卢汉等风云人物而认识昭通,现在,人们再次认识昭通,可能是因为“昭通作家群”。这是不争的事实。在这个唯GDP论的社会,能用文学的方式让一个地方声名远扬,是功德无量的事情。昭通作家们功不可没,成绩卓著。因了曾令云、夏天敏、雷平阳、樊忠慰、宋家宏、李骞、胡性能、潘灵、杨昭、蒋仲文、邹长铭、麦芒、贾薇、陈衍强、吕翼、傅泽刚等等一批优秀作家、诗人所奉献的精美文字,我内心里对这片土地充满着敬意。所以,当我接到通知参加昭通的一个文学活动时,我爽快地应允了。当然,我心里还想着这是你生活着的地方啊。这么一想,我看山也美,看水也秀,就连看到街上的一条流浪狗,我也觉得很亲切。
来之前,云南省作协副主席、秘书长杨红昆先生就布置了个任务,要我谈谈昭通回族诗人沈沉的诗歌。我想了半天,想着同沈沉在哪里见过。第一次见他应该是在鹿城,那个我们曾经学习过两年的城市。我同沈沉还在“翠鹿鸣春”的雕塑前合过影。我没有同你单独合影过,如果说有的话,就是那张全班的毕业照。偶尔我会拿出那张“全班福”来看看。有次还情不自禁地摸了下你的脸。那是我唯一一次摸你的脸。当然这种相片上的“摸”是没有质感的,等于没有摸一样。因为你不知道,所以,少提为妙。对于这件你不知道的事,我多少还有点负罪感。在此,也向你道个歉。不过凭良心说,说不定我摸的时候,稍不留意就抹去了时光留在上面的一丝灰尘。
谈论沈沉的作品,说实话我有点忐忑。在我看来,由于阅历、文化背景等的不同,对诗的解读也会不一样。有时可能还会误读。对待诗歌,最好的办法就是静静地看,默默地感受。一切尽在不言中。一切以心灵的感应为要。所以,我有时有种鲁迅先生所说的“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的感觉。常常,我觉得我说过的话,别人都是知道的;我将要说的话,别人懂得还更多;而我未曾说的话,别人也能体会。因而,我总是无话可说。
我静静地坐在会议室里,听着那些名家对昭通作家们的点评。这些作家中的吕翼、杨昭、沈沉是我很熟悉的,他们都是非常优秀的少数民族作家,杨莉我也是知道并读过她的作品的,只是没有见过面。所以,除了杨莉外,不用其他人介绍我也能认出他们。我同他们在会前都打了招呼,寒暄了下。当主持会议的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常务副会长、原《民族文学》主编叶梅老师点到我名字的时候,我只得打趣着说:我不是评论家,面对这么多著名评论家,我有点班门弄斧的感觉。可是,在这个座谈会上,我即便是只蚂蚁也只能抡几下大刀了。考虑到发言的人很多,我就简略地谈一下。
沈沉的诗在这之前,我曾在《民族文学》《诗刊》《星星》《诗歌月刊》《云南日报》等报刊零星看过,包括他那组获得《边疆文学》年度大奖的诗。有一年我参加滇东文学奖的评奖,也看过他的诗。这次又看了一些。总的来说不是很多。但我记住了他的一些诗。
如《秋天里》:
秋天里,庄稼纷纷逃离
留下空寂的土地
等待远方路途上的大雪
树叶飘零,河流消瘦
每个村庄都在准备
姑娘小伙的婚嫁,也都有
一二个老人,月光中无声地死去
像被时光捡起的果实
装进大地永不满足的口袋
诗不长,寥寥数语,就简洁勾勒出了秋天农忙过后的景象。而“一二个老人,月光中无声地死去/像被时光捡起的果实/装进大地永不满足的口袋”则如平地里响起一声惊雷,给人以震惊的同时,留下了无限的回味。“姑娘小伙的婚嫁”是喜,而“一二个老人,月光中无声地死去”是悲,这种悲喜交织在一起的场景,在诗人不经意的叙述中,让一些我们司空见惯的东西重新揪住我们的心,让我们想起故乡、村庄和亲人,禁不住潸然泪下。“月光中无声地死去”,为什么是在“月光中”而不是在“暗夜里”?这看似简单的诗句,其实满含着诗人的爱怜,因为他实在不愿意让这样的事在暗夜里发生,从中我也真切地感受到了诗人的真诚和善良。
又如《又一个》:
你不是第一个,在我的山村
每年都会有人离开,不知什么时候
就会有人,都是些庄稼汉
活着出去,死着回来
斗殴,事故,车祸,矿难……
或者蒸发,再无一丝丝消息
好歹你是到家了。在那个陌生之地
据说你是卸货工和搬运工
在那个风和日丽的正午,饿着肚子
在突然启动的货车上,被横穿公路的
架空光缆,勒翻到车下
栽倒进一朵黑色的乌云,再没起来
辗转千里,此时躺在新修的小小砖房中央
青色的幔帐垂挂在漆红不久的门上
隔开你和尘世,和白发苍苍的老父老母
四个儿女,十六,十四,十一,八岁
多年以后他们会明白,这些日子的意味
还有一個泪水流尽在异乡的媳妇
在乡亲们中间,我很难一一认出
还有那些身在昆明
身在海南,身在福建,身在广东
身在安徽,身在江苏,身在江西
身在浙江,身在上海,身在山东
身在山西,身在河南,身在河北
身在内蒙,身在新疆,身在东北
身在湖南,身在湖北,身在甘肃
身在青海,身在陕西,身在宁夏
身在贵州,身在四川,身在北京的
兄弟姐妹,叔叔侄儿
每每想到他们日渐模糊的
面孔,口音,我和我的山村
就会忍不住胆战心惊,噩梦连连
这样的诗自然而真切地记录了当下社会变迁底层民众的艰辛和人们心灵的细微感受变化。随着诗人一个个地名的指向,我们的目光、我们的心被牵引着走向四方,诗歌也在这一过程中获得了普遍的意义。现代化、城镇化的进程,摧毁着中国农村几千年的文明。这些哀伤和疼痛的记录,具有史诗般的特质和力量。不失为一曲最后的挽歌。
沈沉给我印象深刻的诗,还有《墙》《牧羊女》《写给小缘》《在重庆解放碑下》等诗。《在重庆解放碑下》让我想到当年去重庆时在解放碑下遇到的经历,意味深长。我觉得一个诗人不在于你写了多少诗,而在于你写了多少让人记住的诗。上下五千年,留传到现在的诗也就那么几百首,一年一首也没有。从这个意义上说,我认为沈沉是成功的,因为他写出了一些让我感动和记住的诗。当然,让我记住算不了什么,让更广大的读者记住,让时间记住,那才能永恒。我想,随着时间的久远,这些忠实于心灵的歌,这些用真情和善良铸就的文字,必将散发出陈年的诗味,芬芳着我们的世界。
再过几百年,我希望人们谈论起昭通的风云人物时,除了罗炳辉、龙云、卢汉等外,自然谈论起“昭通作家群”,谈论起我现在谈论的沈沉。祝愿他今后写出更多更好的作品!
我就这样简单地与在座的人分享了一下沈沉的诗歌。主持会议的叶梅老师还认为我谈得不错,鼓励了我几句。如果你在座的话,我不知道会说些什么,也许我会把更多的时间用来评析他的爱情诗。我希望在评析他的爱情诗中能够让时光倒流,让我们再次回到那个美妙的岁月,当老师讲到恰到好处时——同学们会心地笑起来——你悄悄地回过头来——深情地望着我……
这是我多么梦寐以求的事啊!如果时光能够倒流,我可以肯定地说,我将不再是那个羞怯的男孩,而是有着狮子的勇气和豹子的胆量的男生,我会紧抓住你的手,把你带到小凉山去,在那里的一个山头,给你建一所房子,辟一块块地,种上荞麦、洋芋……
三
今天是我到达昭通的第三天。清晨在鸟鸣中醒来,我就在被窝里回想了一下昨晚的梦。其实,我在睡觉前曾对自己说,今晚梦梦你。当然,不会有什么企求。在梦里能干什么呢?什么事也干不了,什么事也不可能干!我只是想在梦里梦梦你,看你在做些什么,看你变成了什么样?晚上昏昏沉沉地睡了,早晨迷迷糊糊地醒了。仔细回想的结果,梦好像是做了的,只是那个梦似乎与你没有什么关系。虽然出现了个背影,远远的,微微驼着,怎么看都不似你。你这么美丽的一个人,怎么能驼着背出现在我梦里呢?
所以,昨晚做了个不想做的梦,好在我已从梦里醒来!
今天的目的地是盐津县城。途中经过大关。那次意外地知道你当年被分配到这里工作,后来就在这里成家,一直生活到现在。所以,我对这个地名有点敏感。拿到活动手册时,我特意看了下有没有这个地方。还好,没有。不然,看到这个地名,我会心跳加速。途中有指示牌显示某条路将通向大关,但我只能坐在通向盐津的车上,向那个方向行个注目礼,算是“看”过你了!几十年了,这次是我离你最近的一次了!我想起那次给你打的电话,耳边又響起了某种东西碎裂的声音……
迷迷糊糊中车停了下来,说是到了豆沙关。一行人沿石阶走在建于秦朝的五尺道上。到了这里,我才发现什么是真正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什么是真正的关隘!那些石头上留下的马蹄印,雨天会灌满世事洞明的水,晴天则回旋着时间走过的声音。旁边的河静静地在流,对面的悬崖峭壁上,神秘的僰人的悬棺,像收拢了翅膀的陈腐大鸟,黑黑的,放置在石缝中。我的四周,河道、古驿道、铁道、柏油路、高速路,空中的航道,形成立体的交通网络,让人的思维随时会出现短路,想不起来自己是哪朝哪代的人。而只有一百二十二字,却有“维国家之统,定疆域之界,鉴民族之睦,补唐书之缺,正在籍之误,增袁书之迹”重大历史作用的袁滋摩崖石刻,则让我对一块石头充满了敬意和爱。
关于盐津我知道得很少。大地辽阔,有时候人们知道某个地方,要么有什么美丽的风景,要么有什么历史事件,要么出了什么了不起的人物。我知道盐津是因为一个诗人,他的名字叫樊忠慰。我想,中国很多人不一定知道盐津,但一定会知道樊忠慰。知道樊忠慰是因为他的诗歌。
诗歌怎么写?诗无定法,一千个诗人有一千种诗歌。在看惯了千人一面的诗歌之后,读到樊忠慰的诗歌,会让人对他独特的感悟和独到的表达,感到震惊和赞叹,似乎他来自于还不为我们所知的星球,是为了给我们某种启示才来到了这个世俗世界。
他这样写黑豹:
黑豹 苦难的王子
囚笼是宫殿 心脏是石头
当山羊从女人的皱纹叼起小鱼
你饥饿的胃翻卷鼠毛 枯草 湿土
你的病弱是一幕皮影戏
锁比利齿咬得更紧
脚踩到了宇宙的中心
不静止 也不移动
一团渴死的自由
让头颅着火 脑浆哭泣
眼珠里滚飞的鹰呀
像一粒炒爆的黑豆
它的翅膀是不是天空的俘虏
只有梦穿破栅栏
幽灵般遁入深林
嚎叫吧!诗歌
不幸的生命 因破碎美丽
你看夜空那颗暗淡的星
会不会是黑豹的眼睛
在我的手中成为黄金
这样的诗你能解读吗?不同的人都能从中汲取到自己的所需。他这样写爱情:
我爱你,看不见你的时候
我最想说这话
看见了你,我又不敢说
我怕我说了这话就死去
我不怕死,只怕我死了
没有人比我更爱你
相较于前首诗,这首诗口语化些,然而,由于独特的思维,在看似简单地循环往复中,像剥笋一样,一层层剥开来,最终剥出一颗爱心来!哪个看了会不感动?!
他这样写沙海:
这无法游泳的海
只能以驼铃解渴
每一粒沙
都是渴死的水
这样的诗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矛盾的对立统一。奇特的想象,诡谲的语言,除了樊忠慰这个外星人,哪个才子说得出?!
他这样写海:
偌大一颗泪
淹没了好多词汇
还想把天空
带去哪里
静静的海
养鱼为生
飘忽的海鸥
撩起几多悠远的怀想
海水并不一味地苦
如果只是苦
海也就太平淡
比眼睛深邃的海
我走了
你蓝给谁看
这样的诗歌,我不想对它做过多的解读,我怕自己的误读会伤害到诗歌,伤害到诗人。生活在当下,能读到这样的诗,我很幸运。在读到“比眼睛深邃的海/我走了/你蓝给谁看”,我忍不住流下了泪。
我忘记了我是哪年看到樊忠慰的诗歌的。有一年一位朋友把樊忠慰的诗赠给我,我把它放进书柜时,书柜发出了吱吱下沉的声音。我对此百思不得其解。是不是发生了错觉?但想想他的诗歌,我又觉得一切都很正常,没有什么不对。
这次的昭通行,知道行程中有盐津后,我就想着拜望一下樊忠慰。
我们到达盐津的时候,已经八点多了,灯火通明。深深的峡谷,有江水在汹涌流淌。我翻出樊忠慰的电话,打了过去。我告诉他我到了盐津,想去看看他。他问我在什么地方。我告诉他我住的酒店在某单位办公楼旁,他说他不知道。他问我是在老城区还是在新城区,我说我也不知道。我先是吃惊他不知道一个大单位所在地,后来我想他为什么要知道这些地方呢。我觉得他是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界的人,不世俗,干净而高贵。
正当我准备搭出租车去找他时,一位宣传部的女领导告訴我她知道樊忠慰在老街的住处,派车把我送了过去。
远远地我看见一身牛仔服的樊忠慰站在路旁。他把裤脚塞在袜子里,穿着布鞋。这样的穿着不仅仅是传统和现代的结合。我看到他的那颗痣还在原处,知道他还好好的,就安了心。他把我迎接到他三楼的居室里,一进去就摘了个香蕉给我,接着忙着烧水。我还没有吃完香蕉,他削好的苹果又递到了我手里,接着又是泡好的茶。他指着他的卧室,说有时睡这间,有时睡另外一间,他父亲上城就让老人家睡这间。我跟着他看了他平日生活着的世界,觉得这个世界宁静而祥和。
我们坐着聊天。我问他平时的饮食起居,写作、工作等。他跟我聊我的诗歌,还说我的作品《1958年》虽然影响大,但他更喜欢我的《小凉山很小》。我们还聊到我们都尊敬的于坚先生,聊到其他诗人。我还差点问他是否有女朋友了,话到嘴边又忍了。这些俗事不聊也罢,我们就聊些我们都感到快乐的事。
我要走了,与他告别。我站起来把手伸进衣兜里,准备掏出这次笔会发的稿费,让他自己买点药之类。我说来时也不知道会来盐津,也没有带什么来看望你,这次笔会发了点稿费,也不是很多,请你买点药或者水果。他飞快地把我的手死死按住,他说你千万不要这样,你来看我我就很高兴了,买药医保可以刷卡,我什么都不缺。他说,大个子,你给我个拥抱吧,你回去后给我寄本你的诗集,就是我最喜欢的礼物。看他态度那么坚决,我怕我的坚持会伤害到他,只得作罢。我含泪和他拥抱,拿着他签名的诗集下楼。我叫他不用送了,他执意不肯。他执意要做的事,谁也无法阻拦。
盐津的老街长长的,撒了点雨后湿漉漉的,路两旁的灯照在上面,又有了反射的街影,车子行驶在上面,不时发出“嗤嗤”的声响。
我俩在路边站了一会儿,终于从右侧方向驶来一辆出租车。车停了下来,我刚钻进车里,就见樊忠慰飞快地递给司机十元钱,说声不用补了,转身离去。
车子驶离了,我回头看到他拾级而上,身旁那个药铺铺名醒目,我的心被针刺了一下。他让我想起凡·高、尼采这样的天才来。
这个整天都吃药的人,背负着诗歌的十字架,用诗歌救治着这个世界。
明天我就离开盐津了,想着这是樊忠慰生活的城市,我恨不得把这个城市的一切都记在脑海里。可是,天公不作美,天空中不时飘下细雨,一切都变得朦胧。在潮湿的路面上,雨刮器有规律地刮擦着车前的玻璃,车灯努力穿过雨点,尽力探照出一条路的原貌。
那次打电话时,你说不用给你我的诗集了,你不看什么书了,有空就带带孩子。我想,这么多年过去了,想必你的孩子已长大,说不定你也有空闲的时候,说不定也想看看书,那就去看樊忠慰的诗吧!
在离开昭通的前夜,我想对你说:他的诗真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