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晓亮
1
清晨,在桑树街,麻雀们看到,园丁树枝一样绿色的手,一点点从街墙那边伸出来。瘦瘦的病男孩蹲在地上洗脸。他的头发以上是夏风吹来的五月,是落满鸟粪的桑树叶和一眼就能看过去的碎天空。木质的栅栏敞开着,园丁用发绿的手抓住一株树苗。他的背后是和平南路一个过街绿荫带。园丁抱住树苗把树根放进一个挖好的坑里。“再扶正一点。”站在另一侧的伙伴说。树苗很快栽种好了。天色敞亮,从馕铺升腾的烟气高过了高高的街灯。街灯的灯罩上有两只鸽子,鸽子在咕咕叫。它们的眼睛是红色的,在它们的下方,车流带过来的废气流,漫过了街景。蹲在馕铺前洗脸的病孩子,现在从我身边走过,走到园丁那里。园丁停下手中的活儿,带着病男孩来到馕铺。他给病男孩买了一个热馕,又要了一碗热茶,然后让病男孩站在那里吃起来。病男孩吃着,吃着,突然开始咳嗽。他大声连连咳嗽的时候,整个人像一个筛子,从嘴中不停地啐出去唾沫星子和热气。慢慢地,他的脸色变得纸一样白,他的身子弯下来,弯成了弓形。园丁看不下去了,他伏下身抱起病孩子疾步走向路边,招手拦住一辆开过来的黄色的士,即刻消失在我的视野中。
2
声音很小,真的。从地的那头传过来的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房子前面的菊花开了,圆圆的花瓣,像太阳那么金黄。外婆说每到秋天她都有一种感觉,她能听到眼前一大片菜园发出的叽叽喳喳的那种奇怪的声音,好像潮湿的土壤里有一千张小嘴巴,在吵着说一些事情。这个时候,天上会飞来成群的黑鸟,雨点似地散落在菜园四周的白杨树上,然后乱哄哄地叫着,等着院子的主人一走开,便呼啦啦地一拥而下,扑向院落另一侧的葡萄架。现在,葡萄树长长的藤枝上垂悬着成串熟透的马奶子葡萄和黑葡萄,秋天细密的阳光和清爽的风,使它们明晃晃地暴露在庭院里,那样引人注目。看见飞来的黑鸟,外婆睁大了双眼。外婆快步绕到葡萄架的后面,站在菜地的中央,从头上拽下黑头巾抓在手里,然后伸出手臂,开始奋力朝四周的天空挥动,同时口中发出“呜!呜!”的驱赶声。白杨树上的黑鸟受到了惊吓,一只接一只地飞走了。整片院落安静下来,日影偏向了西边。站在菜地中央的外婆,脸红扑扑的,像涂上了一层胭脂。
3
一杯热咖啡,两小块奶油疙瘩。落在盘子里的阳光和窗外的阳光一样晃眼。星期一的早晨,屋顶和街道依然潮湿。灰白色的天空、云,板着冷冷的一张脸低垂在城市的上空。直到从远郊赶来的脸黑黑的送煤汉子,把一尿素袋煤块卸在馕房前,召唤馕房里的小巴郎走出来时,我才想起在这一天中要做的事情。咖啡是苦的。奶油是甜的。湯匙沉在杯子里有点变形,必须将嘴唇贴上去,我才能触感到同样的热度。注意听:墙壁上的时针在滴答往前走,坐在身边的妻子在自言自语。她正在经历的那些不幸,沉重得像一座冰山,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的确,生活有时是艰辛的,它会突然将你抛向那不可测的境地,让你置身于混乱和无序之中。日复一日,被放大的全都是焦虑和抑郁。现在,在我们周围有一道裂痕的阴影,而疏远它,片刻的时间就足够了。春天来了,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有着共同的心愿啊!从今往后,除了安宁的生活,我们别无所求。
4
风从指尖上滑过去,带走了牛录的夏天。一只蝙蝠紧贴着房檐飞过,在我的视野里留下空洞洞的夜晚。草丛里的蛙鸣消失了,一动不动的白杨树站在我走过的小渠边上,白杨树的叶子随着我的脚步在飘动。我的身旁还有风给村落上方吹来的土地的气息。我感觉到我的身子很轻,轻得仿佛没有了骨架和肉身在走路。又长又弯曲的土路,我看不见自己的影子,也听不见自己的脚步声。我的呼吸把我带到了村边的一排房子前,这里有大片的阴影和乱糟糟的狗叫声。阴影中一盏马灯被一只手点亮了,灯光照出了由一匹马套着的一辆两轮马车,马车上躺着痛苦呻吟的苏花表姐。苏花表姐的身上盖着一床被子,被子上面有大块鲜红的血迹。马车周围人影晃动,一张张表情极度紧张的脸,我看见大哥和二哥,以及另外两个人,一个是大队民兵队队长富林,另一个是木邓保的三哥木力克。二哥的手中牵着马的缰绳,民兵队长手提马灯垂头站在马车的另一边,大哥和木力克坐在马车上一左一右扶着苏花表姐的身子。二哥使劲拽了一下缰绳,马拉着马车开始快速向前行进。马车顶着死黑的夜色行进,满是车辙的石子路,我的影子静静地跟随马车移动。抛在后面的乱糟糟的狗叫声渐渐远去,马车走过了一户人家又一户人家,走过了一个路口又一个路口,很快从一牛录走进三牛录地界。我的影子静静地跟随马车移动,我的目光盯着躺在马车上的苏花表姐的身子。我能想象到那里有一个疼痛的深渊,我能感觉到它的深度,它像旋涡一样包裹住了苏花表姐娇小的身子,死亡在一步步走近。死亡的前头是一盏马灯颤颤巍巍地跟着踉跄的时间走向夜的深处。夜是那样的死寂和空茫。
5
存在于真善和想象中的文学,“它并非是关于现实的阐释和隐喻,而就是现实本身”(布罗茨基语)。而洛扎诺夫则写道:“我们的文学同发表联系如此紧密,以致我们竟忘了,文学早在发表前就已经存在,而且就实质而言,它也不是为发表才存在的。文学在静默中诞生,为自己而诞生;发表只是后来的事。但这发表——只不过是一种技术而已。”
6
风在四处查看,被我们遗忘或者忽略的事物。一粒飘浮在空气中的微尘,一滴从屋檐上落下的水珠,一只麻雀飞出的弧线,一小片云团在居民区投下的阴影。风总是在我们的不经意间到来和离去,风无论从何方吹向何方,都会把春天带给这个世界,把催生万物的雨水带给大地。然后呼呼作响着让隐藏于暗处和土壤中的生灵生长出来,交给阳光,让新生的一天暴露在光亮中。
7
今天的前面是昨天,现在已成为过去。葡萄树上残留的露水,从绿叶顶端蒸发干净了,三五成群的果蝇在一条晾绳上飞来飞去,晾绳下面面朝太阳笔直笔直站着的是十三岁的男孩儿。他略微前倾的背部像块木板,穿在身上的短褂湿透了,紧紧地贴在肌肤上。男孩儿的目光越过整个果园远望,朝向牛录城头南边的绿野,想象那儿有成百上千只蝴蝶在花草丛中翩翩起舞。“看见了吗?她现在就躺在那儿。”男孩儿自言自语道。她远在离外公家那么一点距离的地方,那些蝴蝶都追着她去了,它们陪着她过了快有一天了;从这儿望过去,那里只有手掌那么小而已,她一个人留在那个地方,不会感到孤单吗?可是,她前天还好好的在外公家里来着,她真的死了吗?男孩儿说着想着一动不动站在空空的大院里,腰板僵硬,表情木然,想象那成百上千只翩翩起舞的蝴蝶,簇拥着她像是一张花床,她躺在花床上,她的样子像新娘,美极了。太阳光在变幻。她们在草地上飞起来,飞到高空中,慢慢地化作一朵彩云,从那里消失了。
8
男人们,女人们,孩子们并排坐在一起晒太阳。春天街道两边的榆树在发芽,长出翠绿的叶丫。一辆卡车开过去,又一辆卡车开過去,卡车肚子下面吐出的黑烟老远老远就能看到。午间时分到处都是放学的中学生,学生们穿着白小褂,一张张苹果一样的粉红圆脸,远远地跑离了学校,跑过阳光普照的路口、街市,跑向鸟窝一样召唤着他们的温暖的家。我的年龄比那些中学生稍大一些,正哼着电影《小花》的插曲沿解放南路走回家。在我的脚下是一条新铺的柏油马路,扑鼻的沥青味强烈地刺激行人的嗅觉。宽宽的、长长的、被阳光吞噬的人行道,所有临街的门窗都是敞开的。老式的理发馆,钟表店,布店,杂货铺,餐馆,镶嵌在记忆中的一幅幅画面,在无限的此刻,如同岁月留下的影像一样,伴随我穿行在1980年的那个春天——我是多么的年轻啊,对未来满怀着渴望。在那样的一天,就像相信所有美好的事物一样,我相信世上的一切,并且总是希望把内心的感受,讲述给身边的人听——
9
在春天读诗。读复生的山水,读流转的时光,读乡音里的古国,读《创世纪》里的那种文字,读比今天更遥远的一天,读众生对未来的渴望,读大地尽头氤氲的一切美好的讯息。
10
满树白色的杏花盛开。花影飘过院子,飘过暖烘烘的墙头,飘到街上。你的脸颊也一样,在春天的阳光下变得红扑扑的。现在,每一天都是新的一天,天空中有从北边挪移过来的云彩。吸足了水分的灌木丛中,麻雀们在谈情说爱。等到绿豆一样的杏子挂满枝头的日子,麻雀们就会孵出一窝一窝的小麻雀来。楼房前面去年新栽种的苹果树,也长出了新芽。午后,你的淡淡的笑容出现在那里。从你娇小的身体里面一点一点投射出来的那股热流,电波似地触及了我。我被你的孤影吸引,我关注的此刻只有你小小的世界。“所有的事情都会过去的,不论好的、坏的。”你早上说过的话,让我看到了从前我们生活过的那些日子,慰藉的阳光像金子一样撒满窗台和客厅地面的好日子。
11
在我的笔尖触及到的那些地方,的确有另一个我存在。我在那里一样行走,沉思,低语,说话,记忆,用一双凹陷的眼睛观察世界,在同样密布的房间,街道,人影之间穿行,把体温和鞋印留在那里。无论远和近,过去与现在,我总是和自己感知到的事物在一起。阳光,空气,水,尘土,在上苍构建的世界里,我就是那云海的一朵,那河流的一滴,那大地上的一草一木。抑或,当我写下一行文字时,我就是那里面的一张面孔,一个表情,一种与另一个自我相遇的瞬间。在那瞬间,我变成“一个远方的语言”(赫塔·米勒语),远远地飘过眼睛和指尖,飘过人群,变成无边无际的蔚蓝。
12
一条路的尽头,是树丛,是荒野,是云层,是戈壁,是沙漠,是河流,是草原,是群山;是亿万年前的湖泊、海洋、万物生猛的夏季。沿着一条路走下去,一个人就会走成一株草,一棵树,一堆黄土,一间房子,一座村庄。麦田起伏的五月,一朵朵云,带着新的草木涌进风吹开的初夏。烈日下,被人的离愁覆盖的乡土,露出天边的一抹蓝。小青果和轻雷在迎面的林子里响动,低垂的太阳有如画在画布上,拖着燃烧的尾巴蛇一样爬行。天空近在眼前,弯弯曲曲的河流、河岸上的灌木丛、野生林,一条路穿过黑油油的湿地、烈日炎炎的盐碱地、荒坡,出现在你曾经在大田里劳动的那个下午,你生活了十二年的那片故土。的确,你在那里放过羊、挖过水渠、浇过地、除过草,割过麦子、豌豆、油菜和玉米。你还在那里读过小学、中学,度过整个童年和少年时代。无论是最初或后来,一条路总是伴着你走过不同的人生阶段、生活的每个瞬间。现在,已近六十花甲的你,站在一条路的另一端——乌鲁木齐的街头,止不住唏嘘地频频回望,在身后留下的那些渐渐模糊隐去的足迹。显然你已经感知到了今生的这一程,走着走着,很快就要走到彻底收住脚步的那一天了。
13
在你第一眼看见广袤的八月时,秋雨已经拖着长长的尾巴走到了唐布拉大草原。在你的眼中,那绵绵不绝美丽绽放的雨形同一面镜子,晶莹剔透,映出天地间的河流、山峦、森林、和羊群。于是,你的影子也跟着那雨,身子慢慢向前移动,移进八十年代一个白茫茫的雨天里。在雨天,山谷中的河床是黑色的。黑色的烂在沟壑间的枯木布满青苔,乌云一团一团地聚拢在高高的陡坡上面。那时你还很年轻,留着一头长发,在懵懵懂懂间走进大草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同行的年轻诗友们,一路大喊大叫跑向远处茂密的松林。在你的脚下,铺着厚厚植被的土壤是那样柔软,富有弹性。淅淅沥沥的细雨中,紫三叶草因承受了太多的雨水纷纷歪斜,露出下边凋零的蓝花瓣。走走停停的你害怕踩到它们,只能深一脚浅一脚地绕开它们前行,于是把脚印歪歪斜斜地留在羊道上、草丛中。而此时那些山雀就隐身在松林深处,山雀在它叫了一年又一年的嘴里,又整整叫了一个夏天。如今,它们和你一样静静地处在八月牧草连天的雨天,既不想打扰别人,也不想被别人打扰。因为你们都有自己的理由,去独自享受这一时、这一刻、这一分分秒秒远在秋天的远方。
14
每个诗人都有一位想象中的读者。这读者既有可能是他仰慕的一位诗人,同时也是他自己。当他开始创作一首诗时,也迅即开启了与另一位诗人和另一个自我对谈、交流的那扇门。在这一过程中,他会不断地和他们转换身份,让置身其间的语言获得多维度的想象空间,并且使诗句通过它们变为生命,乃至灵魂的一种再生方式。这种再生方式的奇妙之处在于,诗人诉诸文字和想象力,不断把自我转换成另一个生命体,在不断转换中完成一首诗。因此,诗人的写作过程,恰如诗人沈苇所言,也即“生命转换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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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嘶嘶声,对,就是一阵嘶嘶声,掠过草尖、毡房、马匹的棕色毛发,十分清晰地传入我的耳郭。我感受到伴随它们而来的一股紫外线强烈的照射。我身上裸露的部位:手臂、脖子、脸面的皮肤同时出现了明显的灼痛感。站在右前方的妻子,戴着凉帽、墨镜,全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在欣赏眼前的风景。这一瞬间,太阳凶猛,天空碧蓝。西白杨沟海拔两千米的高山牧场,层层叠叠的花、草、枝枝叶叶,一览无遗。它们饱含着的水分和明暗不同的色感,在阳光照耀下,像含有黏土和植物的空气一样,闪现出一波一波的光环。这光环里,云阵在山脊上升起,一顶顶毡房如同从天空中撒落下来的白色羽毛,静静地躺卧在一条小路的尽头。“生活在这里真是幸福啊!”激动不已的妻子,突然朝着站在前方的一个哈萨克妇女大声喊着说。哈萨克妇女听了只是点点头笑而不语。她从身后熟练地牵出一匹深棕色马,然后用极具特点的表情询问我们:“骑不骑马?”我和妻子同时摇了摇头。“你们有多少只羊?”我好奇地问她。“三百只。”她说。脸上依旧挂着笑。“有几头牛?”我又问。“十头。”她说。“羊和牛在哪里?”我继续问。她抬起右手臂,手指指向了东南方向的深山,意思是告诉我她家的羊和牛都在山里那个方向的夏牧场。此刻,她所有的对答都是如此简单明了,却能让我领会到其中的意思。看来,牧民在山上相互间的日常交流,三言两语和一些外在的表情、肢体语言已经足够,无须更多的话语了。这就是2016年7月14日上午12时,我和妻子去南山西白杨沟游玩的一个实实在在的情景。我和牧民简短的对话,促使我在这里记录下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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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谈到阅读策兰和曼德尔施塔姆的诗时,法国当代著名诗人、评论家克洛德·穆沙写道:“我们是否在诗句中读出了这些我们知道的东西?其实,作者的经历,既不完全包含在诗中,也不排除在其外。它们的地位,只有在诗的自足出现缺损,或是当诗和历史的关系处于一种敞开的、无可定义的状态时,才真正变得重要起来。”(《谁,在我呼喊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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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又一次打开了已经闭合的那一页。1978年9月的一天。巴轮台。高山峡谷中的兵营。从土坯墙洞开的窗里,可以看到后山陡峭的斜坡上那些重重叠叠的山石、灌木丛、枝枝茎茎,它们饱含的阳光、雨水、空气中浮游的尘埃,被掠过营区的山风猛吹,在忽近忽远的光线里,映出一个年轻士兵的轮廓。士兵一身绿装,弓着身子在灌木丛和乱石之间的缝隙里,不停歇地向上攀爬着。当他爬上一片凸起的坡面被太阳光完全罩住时,你才得以看清楚他的全貌。士兵身高一米八有余,一头浓密的黑发,宽阔而敦实的后背,透出一股强烈的青春气息。士兵的裤腿双双挽起,露出小腿雪白的肌肤。在他左胸的腋下紧紧地夹着一小捆青草,而他身体的右半边,则大幅度地向右侧倾斜,完全与陡峭的山体保持着一致。一次又一次,带刺的灌木重重地划在他身上,在绿色的军衣上留下划痕,但却未能阻挡住他的双脚。从他后背一上一下快节奏的起伏中,你能感受到比脚步更急促的呼吸。山风一直吹着他,吹得他偶尔会打一个趔趄,随即他会抬起右手大把地抓掉前额、脸颊、脖颈上的汗水,然后在空中挥动手臂,将汗水甩在身下。在山野无比透明的光线里,你甚至可以看见一粒一粒像露珠一样,晶莹地落在山石、草叶上面的那些汗水。即使是在这个时候,你仍然看不到士兵的脸,因为他始终背对着你,而且在后来更长的时间里,他都没有转过身来,让你看上一眼他带着岁月离去的那张青春的脸——
直至三十年以后,你依旧渴望着——从那里,从那个久远的秋天——延续的青春。坚持用笔将它写出,写进生命的进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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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母亲走了。又或者是昨天,我也不清楚。我收到了养老院的电报:‘母殁。明日下葬。节哀顺变。这完全看不出个所以然。也许是昨天过世的吧。”
“我搭两点的公交车。天气很热。——也许正是因为这一连串的心急、追赶,加上路途颠簸、汽油的味道、刺眼的阳光和路面反射的热气,我昏昏沉沉,一路上几乎都在睡觉。”
“养老院离镇上还有两公里,我走路过去,到达时我想马上去看妈妈,可是门房说我得先去见院长。——他是个矮小的老人家,身上佩戴着荣誉勋位勋章,一双清澈的眼睛看着我,跟我握手寒暄,久久不放,叫我不知怎么把手收回来。”
“我开门走了进去,里面相当明亮——太平间里放着一排排的椅子,中央架着一具棺材,上头立着几根银亮的螺钉,浅浅地锁进深褐色的棺盖。”
“这时候,门方从我后头出现,他应该是跑着赶过来的,说话有点喘吁吁的:‘棺材是暂时阖上了,我这就把钉子取出来,让你看看她。他正要靠近棺木时被我制止。‘你不想看吗?他问道,我回答:‘不想。他顿时愣在那儿,让我有些尴尬,觉得可能不该这样说。过了一会儿,他看着我问:‘为什么?语气中带着一丝责备,好像单纯只是好奇。我说:‘我不知道。我瞥见他嘴上白色的胡子动了动。接着他避开我的目光说:‘我能理解。”
“——我环顾四周景致,来体会妈妈的心情:一排排柏树绵延到远方贴近天边的山丘,一望无际的红土绿地,一间间分隔甚远、跃然纸上的房屋——这里的夜晚该是像个忧郁的休止符。白天。泛滥成灾的日光,让在热浪中融化的风景显得无情且令人沮丧。”
2016年8月26日11时许,射入房间的阳光,一点点毫无知觉地来到客厅沙发所在的地方,和我一起凝神品读加缪写在《外乡人》中的这些文字。穿越在一位文学大师所描写的主人公默尔索“荒诞而真实的生活”中。應该说加缪是我十分敬仰的外国作家之一,同时也是一名“高扬人道主义精神”的战士。他在那个极其不平凡的年代,用自己的作品捍卫了文学的尊严和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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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的风大,大到能把整个冬天干干净净地吹走。还有白得如同石灰的土地和矗立在土地上方的一座大山,春天的风吹过之后,它们全变了样。它们变成了森林、草原、河流;变成了大片的麦田、草地和一座村庄。村庄的边上围着又宽又高的土城墙,土城墙上爬着几个剃了光头的小男孩儿。当你看到他们时,他们用重重的童音齐声唱,唱出春天的一首小歌谣:
石头要过河了
一个、两个
留在坡地的石头
要过河去
春天的小歌谣
要唱出的就是这样的早晨
雪水围住的河岸
像哨声
一路响过来
五十根马绳那么远的牛录
心就这么跳着
穿上新衣的妹妹
脸就这么红着
满墙头招手的苹果花呀
甜甜的嗓子就这么喊着
春天,春天
石头要过河了
留在坡地的石头
要过河去
20
胡安·拉蒙·希梅内斯,诺贝尔奖得主,西班牙诗歌的荣耀,一生中“用自己最自然的语言”,写出大量具有鲜明的地域和情感色彩的优秀诗篇以及散文。他热爱并且熟悉乡村、院落、小昆虫、河流、原野:“当冬天——清朗的星期天——我们在干完活去关闭的迪埃斯莫时,院子里长满了草,下着雨,蚯蚓躲在石头底下,小蜥蜴突然出现,金合欢,另一个院子,最后那个院子(我喜欢的地方,最后一个)。从院子的围墙上可以看到另一个莫格尔,河流,韦尔瓦。卡宾枪手,军号,弗洛雷斯街上的妇女。树上的意想不到的水果。铁环。”(《最后那个院子》)